孫廣義和王芳下了火車,才記起有一樣重要的東西忘了買。
行李包擦著腿肚。一個拉箱,一個大拎包。他們的箱子。別人的箱子。似乎箱子更急著要沖出去,反而把人擠到一邊去了。有幾次,他們的腳被踩痛了,但他們根本找不到那行兇的腳,只看到箱子耀武揚威地拖過。他們便也由著自己的箱包不講道理了。各人還背了一個挎包,也就是平時上班用的。錢包手機鑰匙都在里面。在城里他們沒別的熟人,新房的鑰匙每個人一把,這樣它們互相也有個照應。他是個丟三落四的人,結婚前租房住時,老是把鑰匙關在房里忘了帶出來,得找急開鎖的。有一次,胖胖的房東說別急,他那兒還有一把。不一會兒就急匆匆送下樓來,他暗吃一驚。此后上班去總覺得自己的門沒關上。這在一定程度上加快了他和王芳結婚的步伐。今年是他們婚后第一次回鄉下過年。王芳也在某文化單位上班,兩個人都是有文化的人。王芳還戴了副瘦瘦的黑色金屬框眼鏡。孫廣義很滿意。他村里最看重戴眼鏡的人。怕在鄉下無聊,他還帶了只電子閱讀器,昨晚下載了半天電影,足夠看上好幾天——其實有沒有空看還說不清楚。就好像每次出差都要在包里插本書,結果也許一頁都沒翻開。他什么都想到了,怎么就沒想到對他們來說最要緊的那一環呢?似乎一想到回鄉下過年,與私生活有關的事情就無端渺小起來。
一直等出了站。他停住腳,湊在她耳邊說,忘了買那個。
她一時沒明白過來。
他示意了一下,說,某種橡膠產品。
她的臉飛紅,看了看四周,說,這附近有沒有賣的?
他跟著瞄了瞄,說,這里哪有。
這是縣城新開通的火車站。結束了小城不通火車的歷史。但目前車次很少,每天只有三個來回的車次,且還有兩趟是半夜經過。大概是這個原因,雖然通車了好幾年,可從縣城到火車站的路還沒修好,更別說公交了。車站旁邊也沒什么集市,只有兩三家小商店,兼賣早點和快餐。店門口還放著農具,好像店主隨時會下地干活。賣票的窗口也只在來車前半小時打開。火車來了,車站才小小地喧鬧那么一下,又很快沉寂。沒有旅館,也沒有美發廳。誰會在這么小的車站買(賣)計生用品呢。
幾輛小面包在攬客。沒有公交,它們就是上帝的坐騎。車內很快被結結實實擠滿了。五分鐘左右的路程,卻要十塊錢的車票。外面那么冷,他和王芳卻幾乎擠出汗來。車很快進入了城區。他從縫隙間望見了街兩邊的店鋪。有一家好像是藥店。畢竟是縣城,沒有像省城里那種隨處可見的性用品店。其實就是在省城,那樣的小店也是躲在某條街道的褲襠里,平時從門口經過,很少見人坐在里面,只有顧客進門,才見店主從貨架后面走出。倒是他以前租房的城中村,也有一家這樣的小店,他每次傍晚從那里經過,都看到店主的兒子坐在矮小的柜臺后面一筆一劃寫作業,背后的貨架上林立著幾排夸張嚇人的肉色塑膠模型。
下鄉的中巴車全停在批發大市場。旁邊是一個廣場,這時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盛開著各種商品促銷的地攤和帳篷。廣場周圍店鋪林立,但沒看到藥店之類。倒是有家主治跌打損傷的民營醫院,那個“跌”子歪了半邊,好像真要跌下來似的。孫廣義有個高中同學說他父親在縣城開了家藥店,設了個性用品專柜,光顧得最多的是中老年男性。他們大概不是買安全套。后來他猛一回頭,遠遠看見街道轉彎處好像有一家,他忙叫王芳照看行李,不顧一切地跑過去,卻發現門是關著的。是啊,都大年三十了。
也許老城區還有。但太遠了。同學的父親的藥店就在老城區。對了,前兩天同學不是來電話,說父母已經到他那兒過年去了么。看來情況都差不多。
尤其是,站在熙熙攘攘的廣場,看著陣陣洶涌的為過年忙著的人群,他忽然覺得,那根本不是個事情。不但渺小,還荒唐滑稽。好像他是個昏君,不愛早朝,只知在深宮里誤國。
剛好有一輛車下鄉,他們不由分說,擠了上去。好像一到過年,每個人都慌里慌張。像掉了什么東西。或者怕掉了什么東西。
他暗暗算了一下時間。不買大概也不要緊。過年這幾天,基本還屬于安全期。雖然安全期也出過問題,但后來才發現,是他們記錯了日子。他建議她在日歷上做個記號,她說,這個事情該他記著才是。誰知那一次,他也忘了。她的日期不是那么有規律。有時候早兩天有時候晚兩天。好像跟他們捉迷藏。她說,那是因為它受過傷。他說,是啊,它受過傷。而且是多次受傷。第一次懷孕還是在大學里。他們頭一回在一起她就懷上了。其實他很早就知道安全套。他也一直買了一盒放在口袋里。但關鍵時刻他不好意思拿出來。好像顯得他蓄謀已久有多壞似的。她若盤問起來也不好交代。懷著僥幸心理,誰知一下命中十環。他帶著她懵懵懂懂跑到附近的診所去做人流。后來他一想起診所里那個臟兮兮的布簾,就心驚肉跳。醫生挑開簾子,她進去時臉紅撲撲的,出來卻臉色慘白,扶墻差點沒扶穩。他一邊緊緊攙扶著她,一邊卻不知不覺拉開了一小段距離。他有點驚訝自己竟有這種感覺。他難以接受她在那么臟的手術臺上躺過。好像她的身體也由此變臟了似的。結婚前,她又懷了一次。那次是操作失誤。他說,反正要結婚了,干脆生下來吧!她說,還早啊,生了孩子,就不好玩了,要天天帶孩子,把自己都帶成婆婆媽媽了。他說,遲早是要生的,到時候可叫我媽進城帶孩子。她說,打住,打住,你想怎么孝敬你爹媽我不管,但有一點,千萬別讓他們跟我們住,你問問同學,現在誰還把爹媽拉來拴在身邊(好像他父母是頭牛什么的),再說,我也根本不想做同學里最早當媽的人。她有好幾個女同學留在省城,經常在一起吃飯唱歌逛街。誰要是真生了孩子,其他人就真的要面露悲憫了。瞧她現在多自在,吃了飯就貓在沙發上不挪窩,直到上床睡覺。如果他出差了,她就啃餅干過日子。他炒菜做飯洗衣抹地。其實如果真的生了孩子,最忙的還是他。這次他們去的是正規的醫院。專門給婦女治病和保健的醫院。到了那里一看,似乎只看到了性別,只看到了器官和組織,沒看到人。大概無論怎樣漂亮的女人,到了這里,也就是一堆需要處理的肉。醫生要她先做B超。喝了一肚子的水,又憋了一肚子的尿。接著是抽血化驗。孫廣義心里想,如果私人診所衛生一點,那還是私人診所好。有的地方,他可以跟她進去,他發現醫生一點笑容都沒有。他朝他們笑,他們也沒任何反應。他不禁有些發毛。也許是醫生工作量大,見多了各種各樣的人體和笑容,便麻木了吧。這樣一想,心里才安穩起來。王芳在手術室里呆了差不多半個小時,才出來。一切順利。醫生說。可過了一星期,王芳的下體還在流血。只好又去醫院。又是喝水。憋尿。B超。醫生說,上次手術有殘留物,得再做一次手術。他腦袋嗡了一下,心想這個事情總該有個人負責吧,為什么會有殘留呢(這是個什么詞啊),是醫生技術不行還是責任心不夠?這家醫院不是號稱全省最好的婦產醫院么?醫生還是上次那個醫生。他遲疑著,還是吐出了半句。可醫生馬上告訴他,是你老婆體質不行,手術起來難免有點拖泥帶水。醫生的嘴唇很薄,像一片刀子。根據他的經驗,刀子嘴的女人一般是刻薄厲害的。王芳的體質怎么啦?她身體好得很,從小到大沒吃過幾次藥,到現在還沒打過針,吃飯呼呼響,走路像一陣風。他為什么喜歡王芳?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喜歡她的健康。她雖然懶做家務,但那是一種慵懶。每次在網上或電視里看到,有的人得了這個病有的人得了那個病,他就不禁心驚肉跳,心想那個人的家屬怎么辦呢,有時候,一場病會毀掉一個家庭的經濟基礎。而沒有經濟基礎,家庭又怎么可以維系下去呢?身體和經濟是密不可分的。他擔心這樣的反復折騰,會把王芳的好身體折騰掉,給她造成永久性的損傷。這次手術的時間要長很多。在他看來,簡直稱得上漫長了。他坐在走廊里銹跡斑斑的長椅上胡思亂想。這種椅子他在一些長途車站經常看到。有點不敢坐。看上去不像銹跡,而像是血跡。但現在仿佛要陪王芳一同受苦似的,他一屁股坐了下去。他聽到自己的身體像個破罐子似的哐當一下。又聽到布簾后面(比私人醫院的似乎要厚實森嚴些)金屬器械的互相碰擊。聽到王芳忍著的呻吟。這次有兩個醫生在里面。他猜上次給王芳做手術的醫生是剛調進來的。是哪位官員的親屬或家屬。不然,醫術又不好,哪進得來。王芳有個間接的親戚,在醫學院研究生畢業后,花了十多萬,才擠進省城的一家醫院。可惜對方是個男的,學的不是婦科。這時,他聽醫生在里面輕聲對話。一個說,找到了嗎?另一個說,還沒。再深些。已經很深了。別怕,再深些,范圍大一些。王芳又在呻吟。好像找到了。好像不對。(居然都是“好像”)再看看。用力,再用力。他聽到了一陣類似于器械攪拌的聲音。他的心緊縮起來。王芳的呻吟更大了。一個醫生忽然說道,她家的莉莉(也可能是麗麗)昨晚生了一窩崽,她數了數,有四只。另一個說,她家的歡歡昨晚叫了一夜,好可憐,早上一開門,就竄出去了。原來她們說的是貓。當然也可能是狗。那洋種小狗。兩人笑了起來。器械又響了一陣。過了一會,簾子掀開,叫他進去扶人。王芳的臉蜷縮著。身體也蜷縮著。他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那個年齡大些、也就是看上去更有經驗一些的醫生嚴肅地對他說,你老婆以后再也不能做流產了,不然,很可能再也不能懷孕甚至出現更大危險!王芳被無緣無故多做了一次手術,他正想找醫生理論,沒想到醫生倒先指責起他來,好像一切錯誤都是他的。
不知怎么回事,那天從醫院里回來,他又好久沒理王芳。也不是不理,而是……怎么說呢,而是……很生氣。生醫院的氣。生自己的氣。生王芳的氣。他知道生王芳的氣是最不應該的。她吃了苦。受了痛。她是受害者。他的和醫院的雙重受害者。怎么能生她的氣呢?但他還是止不住生她的氣。就像小時候,別人把他心愛的鋼筆借去寫字,結果弄壞了,其實也不是很明顯的壞,但的確沒以前好寫。一不小心就劃破了紙,寫出來的字也沒以前漂亮。看著那有些齜牙咧嘴的筆尖和那有些齜牙咧嘴的字,他生氣地把鋼筆往什么地方一扔,再也不愿看到它。一支新鋼筆要把它寫順手要經歷多長一段時間啊。現在王芳就好像那筆尖開了叉的鋼筆。而且,鋼筆還可以重新買,人豈是可以重新組裝一次的?他把自己該做的做好,比如洗衣做飯,提醒王芳按時吃消炎藥。如果他不提醒,她按時吃藥的時間永遠也不會超過一天。他坐在電腦前,心情懊喪得很。他想,不用說,王芳的身體又要差一點了。第一次流產后,她落下了痛經的毛病。每次來了例假,她都要他去超市買酒糟湯圓來煮。后來她也不用說例假來了,只要叫他去買酒糟湯圓他就懂。這一次流產后,后遺癥比較多。除了炎癥,皮膚也不如以前有光澤。鼻梁上的雀斑也變得醒目起來。她本來是從不用護膚品的,更不用香水。她對香水一無所知。但現在,她開始注意起香水的牌子。每次出門或洗澡后,都要拿起香水對著自己噴幾下。她的體質也弱了,雖然體重并沒有減輕。容易感冒。容易上火。容易發脾氣。蹲下站起來頭暈。額角冰涼。愛出汗。愛頭痛。痛起來臉色蒼白,手腳發涼。同時她也似乎越來越懶散。越來越沒力氣。睡的時間越來越長。好像怎么也睡不夠。他在藥店里買花紅片。買人參。買各種維生素。沒什么效果。他帶她去看其他醫生。還是沒效果。好像她的身體既像一盤散沙,又像銅墻鐵壁,什么藥物都滲透不進去。有一段時間,他跟她做愛有心理障礙。尤其在中間那十天。他們對做愛都沒什么興趣。她在沙發上看電視,看著看著就睡著了。他在床上睡,也忘了脫衣服。醒過來,發現電視里雪花在打架,屋子里卻冷清潦倒。人的身體太脆弱了。許多時候,受到了傷害是再也不可逆轉的。人不是電腦,沒有復位鍵。現在,就是王芳想生孩子,他還要考慮考慮了。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經過了懷孕的最佳時候(不是年齡)。她應該在身體最健康的時候懷孕。現在她身體有炎癥(每天有無數紅細胞在那看不見的傷口捐軀),貧血,頭痛。在這種身體狀況下懷的孩子會不會不健康?如果懷上一個不健康的孩子,那多麻煩啊!他村里的興志,在北京做IT,生下一個孩子腦癱。本來他們工資挺高的,結果都花在小孩治病上。前不久,聽爹說,興志把小孩掐死了,犯了罪。那小孩手無縛雞之力,甚至腦袋也不能抬起來,可他卻輕松地毀了大人的生活,簡直要讓人懷疑他是什么吸血鬼投胎。他有個同事,老婆得了一種病,結果那病也遺傳到小孩身上了。兩三歲的孩子,要延續大人的病癥和由此而來的厄運。等等這些,都讓人心驚肉跳,為此他還從側面打聽過王芳的家族病史。還好,她家里幾代都沒得過什么不好治的怪病。
但王芳在醫院里受到的傷害,仍像一道疤痕橫亙在那里。他覺得她真的就像一支被別人借過的鋼筆。筆尖開了叉。令人痛心地不可逆轉。
剛到家,免不了有些應酬。血緣近的,要帶王芳去走動一下。打聲招呼。以顯示他們對對方的尊重。吃了晚飯,又陪爹娘坐了會兒,談了一些他們在外面的情況。爹娘說,今天很累吧,你們早點休息。他們就洗臉泡腳睡覺了。他們有自己的房間。爹說,雖然你們在城里有自己的家,可在鄉下也是要有一間房的。爹娘的房在西邊,他們的房在東邊。這間房光線比西邊要好。他曾跟爹娘說,他和王芳回來住得少,要爹娘住東邊房,娘說,這可不行,后生家是要住東邊的。爹娘有他們房間的鑰匙。娘已經把房間打掃干凈,平時也經常開窗曬曬太陽通通風。被面床單都是棉質,又用米湯漿過,很好聞,好像日光的香氣還藏在里面。王芳說,回去了我們也弄點米湯漿被面。孫廣義說,這樣的土方法,也只在鄉下管用,大概以前沒有肥皂之類,祖先便想出這么個法子,米湯干了會把污垢和棉布隔離,便于清洗。現在有超強的洗滌劑,用米湯漿洗衣物的人自然越來越少。
床是老床,辦結婚酒之前上了新漆。爹要買新的,他沒讓。小時候不喜歡老床,現在倒覺得特別安穩。他打電話跟王芳講了,她也贊成,并叫他用手機拍了傳給她看。他們先在省城舉行了婚禮,雙方的大人都去了。在酒店擺了十五六桌。他和王芳的同學、同事和朋友都不少。在鄉下辦結婚酒,主要是請族人和親戚。爹說,最好也到縣城的酒店去請。他說,在村子里多熱鬧啊。爹說不行,不能讓人家說你小氣。爹又說,別看你在外面工作,可只要我和你娘還活著,就不能斷村子里這條路。他說,城里人送禮至少也有個百把塊錢,村子里都什么年代了還是五塊十塊。爹說,所謂家(族)人禮,就是這樣子的。他明白了,爹的意思是,以后他和娘老了,后事還要靠族里人出力,所以平時吃點虧是應該的。村里的世水,好早當兵轉業就在縣城,把老娘也接到城里去了,平時跟村里人沒什么聯系,有一天,老娘死了,留下遺言說,死后一定要回鄉下陪他爹。世水只好到村里找人幫忙。可大家都愛理不理的。有人說,噢,現在才記起自己是孫家人啊。或者:平時眼里沒村里人,有事就想起村里人來了,我也不認識他了。諸如此類。后來世水多花了好多錢才把大家請動。爹不希望他將來也像世水那樣。而且,他們也早已打定主意,不跟他到省城去住。他們就在鄉下生活老去。平時有什么不方便,反正有廣義的幾個姐姐照應,不用他操心。
他只好聽爹的。那天,先包了車把族人和親戚接到縣城喝酒,再送他們回去。他和王芳在鄉下住了三個晚上。頭天晚上,很累,他們什么也沒干。第二天一早,他和王芳都有點激動。其實他們平時也是很喜歡早上做愛的,尤其是周末,在床上待一整天也有。但這時外面已經白亮白亮了,爹娘已經起床,一個在掃昨天的爆竹皮,一個在往外面曬東西。把衣服晾在竹竿上,把鞋子曬在窗子上。一只鞋尖碰到了窗玻璃。他趕緊起床把窗簾拉開。把窗子也打開了。第二天晚上,他們才認認真真做了愛。這是他們第一次在鄉下做愛。王芳很喜歡老式床,說比現在流行的床科學多了,根本不用擔心被子掉下來。他倆都有點愛踢被子,到了冬天,老是到地上去拉被子。好像被子是個無賴。以后生了孩子,豈不要經常把孩子凍醒。若有這樣的床,就根本不用擔心了。不過現在孫廣義忽然體會到了它的缺點。他們做愛的時候,它也不甘落后地激動起來。他以前怎么就沒想到這一點?這使他緊張,很快就鳴金收兵了。到了早上,看到爹娘不免有些臉紅,好像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實際上,也的確是見不得人的。用過的避孕套打了個結,用紙巾包著。怕娘進來打掃衛生,他主動把地掃了。但怎么處理那只避孕套呢?還真的犯難了。若在城里,直接扔垃圾袋里即可。也可沖進下水道。但現在,扔進廁所肯定是不行的。糞池里的糞,以后爹是要把它們挑到地里去、澆在莊稼們身上的,到時候肯定會被爹或其他人發現。隨便扔什么地方也是不行的。人家發現了也會猜到是他。這時村里年輕人都在外面打工,其他人誰會用這個玩意兒呢。看來這東西不是土壤能消化得了的。別說這個,就是普通的塑料袋,在鄉下也是那么刺眼。的確,它們在城里隨處可見,也沒覺得什么,但一到鄉下,就覺得那么難看。好像一幅畫被弄臟或扎了個洞。說起來也許好笑,他一直到回城那天,才把那只用紙巾包著的避孕套悄悄扔進車站前面的垃圾桶里。仿佛城里才是它的歸宿,它最終的安樂窩。
過年就是這樣。家家戶戶都團圓了,平時過日子的感覺也都高密度地集中在一起了。無聊,有趣。熱鬧,冷清。接連三個晚上,他和王芳相安無事。他白天去親戚家拜年喝酒,她則在家幫娘燒茶倒水招待客人。回來時已經把回去的車票買好了。按道理,正月初六就要回去,但沒買到那天的票。只訂到遲兩天的。好在他們各自的單位,對春節后的上班要求也不是那么嚴,遲到兩三天不要什么緊,跟部門負責人打個招呼就行。這樣,他們就要在鄉下多呆幾天了。初四早上,他在背后搞小動作。等她完全清醒過來,卻義正詞嚴地拒絕了他。沒有避孕工具,斷斷不可造次。他說,大不了生下來。她說,你這種樣子真讓人討厭,這幾天你一直在喝酒,那天還差點喝醉,難道你想生個傻瓜下來嗎?他就馬上熄了火。
這天跟幾個中學同學去另一個同學家玩。過年前就約好了的。他問她是不是一起去,她說不去。路過鎮上,他忽然記起醫院旁邊那家藥店賣過計生用品。藥店是鎮醫院(實名為衛生院)院長開的,院長在醫院里開藥,處方里總有幾種是醫院的藥房里沒有的。坐在那里賣藥的是院長老婆。那時他在鎮中學讀書。班上一個叫劉珂的女生的肚子被班主任林老師搞大了。家長找上門來。林老師被開除了公職,還判了刑。林老師剛從師專畢業,很年輕,他們班上有的學生只比他小三四歲。劉珂大概是班里年齡最大的女生。她的身體已經發育,上體育課的時候,跑一下會忽然停住,臉上莫名地緋紅。她和其他幾個女生經常出入林老師的房間。那幾個女生的關系時好時壞,一會兒親密無間,一會兒卻又嘴巴翹得老高,把書本和文具撒到地上。他們班被公認為全年級最好的班,教師及鄉干部子女都往這個班里插。孫廣義能分進這個班算幸運了。林老師字寫得好,課講得好,普通話也說得好。他是學校唯一用普通話講課的老師。而且聽說還在報紙上發表文章。林老師不光對女生好,對男生也好。跟大家一起唱歌跑步,騎車游泳,打乒乓球,掰手腕,拍肩膀。那時,孫廣義特別羨慕那幾個跟林老師互相拍肩膀的同學。他想,他要是什么時候也拍一下林老師的肩膀就好了。一次,考了試,林老師在那里發試卷,很多同學圍在旁邊,且不時有人把手摁在林老師肩膀上。林老師仍若無其事。孫廣義鼓足勇氣,上前很突兀地拍了一下林老師的肩膀。他慌里慌張,用了好大力。林老師肯定被戳痛了,肩膀好像一個趔趄。孫廣義臉色煞白。可林老師抬頭望了他一眼,并沒表現出什么不滿,甚至還朝他微笑了一下。那一刻,孫廣義覺得林老師真好。起初他也沒在意林老師和劉珂的關系。只知道劉珂是經常出入林老師房間的幾個女生之一。劉珂并不是最漂亮的。尤其是,她的學習成績也不怎么樣。一般說來,老師總是喜歡成績好的學生的。可林老師怎么就把劉珂的肚子搞大了呢?
后來孫廣義記起,劉珂是很喜歡唱歌的。也是班上唱歌唱得最好的。一次學校搞歌詠比賽,開始她怎么也不肯報名,后來報了名,上臺表演時,卻沒有把一首歌唱完,就忽然跳下臺跑了。即使這樣,她也得了個二等獎。林老師始終在為表演的學生伴奏。他彈得一手好風琴。劉珂為什么忽然不唱了呢?她唱的是《月光下的鳳尾竹》。此后一聽這首歌,他就會想起她來,雖然他不知道鳳尾竹究竟是什么竹。劉珂多么任性啊,她會在林老師的課上忽然哭起來。林老師也不管她。大家看看林老師,又看看劉珂。而到了下學期,林老師也從不提她的問。剛開始孫廣義還以為劉珂跟林老師鬧了什么別扭。那時候班里的女孩子,尤其是成績好的,經常故意跟老師鬧點別扭,好讓年輕的老師手忙腳亂。當時班里教主課的幾個老師都是剛從學校畢業的。那些女生最不喜歡的是數學課,因為數學老師是女的。劉珂的數學更是一塌糊涂。后來發現她跟林老師的關系的確不一般。下了課她可以到林老師房里去喝水。放了學她把書包也放在林老師房里而不用背回家(她是走讀生)。林老師兼了班里的音樂課。上音樂課的時候,劉珂總是容光煥發。下了課或放了學,還要到林老師房里唱上一段。林老師房間里有架腳踏風琴。他一邊上下踩踏一邊左右彈奏著,劉珂則隨著節拍哼唱。她的聲音是那么準確、甜美,像一只天鵝在樂聲里翩翩飛舞。大概,她恨不得學校只有音樂課,其它什么課都不要吧。然而即使這樣,孫廣義也沒把他們的關系往更深的地方想。林老師被公安帶走的時候,是從操場上走過去的。操場很大。警車停在校門口。教學樓上站滿了人。操場邊的大樹下站滿了老師和校工。聽說劉珂她爹曾跟林老師談判,說只要林老師娶了劉珂,就兩拉倒。劉珂當然也很希望林老師娶了她。許多人都以為事情必然這樣了結。當時,學校里找學生做老婆的老師很多。她們有的也在學校教書,有的則在鎮上開店或在廠里做工。反正不像其他年齡更大些的老師,老婆在家里種田。可林老師怎么也不同意。劉珂很傷心,問他,你不是很愛我嗎?你不是說過,將來要娶我嗎?林老師說,我很愛你,我現在還愛你,但我不能接受這種方式,我情愿去坐牢,出來再娶你。劉珂說,我不相信。林老師說,那就讓時間來證明一切吧,我希望你等我三年,我已經查了法律書籍,我可能要判三年。林老師坐牢去了。他真的被判了三年。但劉珂也真的沒相信他的話。她家里人更不相信。她退了學。聽說沒多久,就找了個比她大好多的男人嫁了。
他像很多同學一樣,有點幸災樂禍。倒是那些平時紀律和成績很差的同學顯出很懷念林老師的樣子。他忽然明白,很久以來,自己其實一直在暗暗嫉妒劉珂。嫉妒劉珂從林老師那里得到了過多的關心。也嫉妒林老師。這時他才承認,他是多么喜歡聽劉珂唱歌。她唱的那些甜美異常的歌曲,讓他心甘情愿地不思上進,不想動彈。
大概就是因為這件事,孫廣義才知道有避孕套這種東西。一天,他往教室里去(班主任老師換成了一個他很不喜歡的老頭。好幾個有關系的同學轉到別的班里去了),聽幾個老師站在操場邊議論林老師的事情。一個說,林×怎么不知道到老蔡的藥店里去買只避孕套呢。另一個說,是啊,光讀書有什么用,怎么連這個也不懂呢。還有一個似在幫林老師開脫:不過地方這么小,都是熟人,買盒避孕套跟脫光了衣服走路有什么區別呢。
孫廣義不禁好奇,很想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東西。他裝出感冒的樣子,到蔡院長的藥店去買藥。他目光飄忽,指著一種藥,眼睛卻瞟向別處。找了很久,也沒找到他要找的東西。院長老婆不耐煩,轉頭去看電視。他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第二次去時他暗暗用指尖掐著自己,這樣不至于臉紅。他故作鎮靜,跟院長老婆說,買避孕套。他不知道用什么量詞合適,干脆省略。院長老婆起身,從一堆花花綠綠的東西里撥拉了一下,拿出一只漂亮的長方形小紙盒給他。他本以為她會問他:學生買這個干什么?而他還想好了怎么回答:老師叫他來買的。不過事后想想,這個回答太不能讓人相信了。付了錢,他幾乎是從藥店逃了出去。他氣喘吁吁跑回宿舍,正是中午,午睡的人已經醒了,有的在揉眼睛有的在伸懶腰。他躲進廁所最里面的角落,把那個東西拿出來,見上面寫著“安全套”三個字,一時不明白。但朦朧中,上面的女人頭像讓他兩臉通紅。他按照上面的說明把它撕開,緊接著,他被自己的身體嚇了一跳。在把野獸裝進籠子里去的時候,他居然感覺很舒服。
這時他想起的居然是劉珂。
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后,他曾去外地進修半年。一次,王芳來看他,無意中發現了他枕頭下的避孕套,大驚失色。他只好跟她解釋。并講了林老師的故事。聽說林老師出獄后,真的去找劉珂了。劉珂已經生了兩個孩子,松松垮垮的。林老師說,你再唱首歌給我聽聽。劉珂還未開口,先流下了眼淚。她說她的嗓子已經壞了,唱不了歌了。林老師一定要她唱。她不肯,只是哭。但林老師已經聽出來,她的嗓子是真的壞了。好像一根甘蔗被攔腰折斷又被狠狠踩了幾腳,沒有水分了。又好像一支鋼筆,筆尖開了叉,墨水淌不出來了。這時劉珂丈夫從屋外進來,劉珂忽然狠狠甩了林老師一個耳光。林老師的臉上,立刻烙上了幾根開叉的指印。
是啊,很多東西,一旦開了叉,就再也回復不到原來的樣子了。無論身體,還是愛情。
鎮上的各家單位還沒上班,只有對聯和燈籠在閃著紅光。幾家小型超市開了門,偶爾有行人進去買東西。他繞到衛生院門口,藥店果然是關著門的。誰會在這時候來買藥呢。過年是有忌諱的。以前他老是嘲笑有各種忌諱的人,現在想來,有時候一個人有忌諱也許比沒忌諱好。同學家離鎮上還有兩三里路。他到達時,大家已經到了。都是高中同學。有兩個同學買了車,喝了酒,有人提議去縣城里玩。到了縣城,他才知道同學說的玩就是到洗浴城泡腳按摩。他本不想去。在外地出差時,也有人請他們作這種消費。有幾次,他拒絕了,也有幾次,他半推半就。關鍵時刻把握住自己就行了。但總的來說,他還是不喜歡那些地方。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脂粉或香水味道。人家碰了他肩膀他也很難受,回來洗手也要洗半天。可這時他忽然想到,可以到那里找小姐要個避孕套。真的,這個時候,只有她們有那個東西了。再說,大家都去若他堅持不去,他們會說,啊,你真是省城里來的啊。
幾個人分別進了隔開的單間。給他按摩的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他有點吃驚,她長得多么像劉珂啊。其實,劉珂究竟長什么樣他已經忘記了,但他無端覺得這女孩就是她。他說,你怎么不回家去過年呢?劉珂說,好難擠車啊,來回要好多路費啊。他說,過年生意好嗎?劉珂說,有時候比平時忙,有時候比平時淡。他說,你唱首歌我聽聽。劉珂說,你要聽什么歌?他說,《月光下的鳳尾竹》吧。劉珂說,她不會唱這首歌。他說,不可能。劉珂說是真的不會唱啊,要不,你點個流行點的。他說,我不知道什么歌流行。劉珂說,要不,別唱歌了,還是讓我給你按摩吧。會讓你很舒服的。停頓了一會兒,他說,想跟你借個東西。劉珂說,你要什么?他說,安全套。她臉放紅光,一下子把衣服脫了,說,你這人真逗,不直接說,還要轉個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