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十七樓的窗口望去,黑暗中的城市,就是一個散發著暗淡光暈的巨大燈籠,玄幻且曖昧。抬頭看天,也是混混沌沌的看不清顏色。仔細找尋,可以在尖尖的月牙邊上找到幾粒有氣無力眨巴著的星星。
程紹清從藥盒子里挖出幾粒膠囊塞進嘴巴,硬生生地咽了下去。然后又從冰箱的角落里找出一塊凍得硬硬的毛巾,慢慢扯開,小心敷在熱燙紅腫的左手臂上。冰冷、刺痛、麻木快速在手臂上交替翻滾。“嘶……”程紹清忍不住咧開嘴,長長吸了一口冷氣,再次生出一種莫名的快感。
紅腫的手臂,經過冰毛巾敷衍,沒有了剛才的熱燙,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刺痛。也少了滿溢在心頭的那種莫名快感。程紹清看了看窗外,慢慢拉下卷起的衣袖,小心了甩了幾下手臂,沒有出現期盼中的那種讓人心顫的刺痛,只有一陣麻麻的疼痛,像一條茍延殘喘的老狗,有氣無力地吼了幾聲。程紹清覺得有些失落,卻又說不出理由。
這幾天,程紹清會時不時的拆一下纏在手臂上的紗布和夾板,感受手臂在折磨中的痛感。有次程紹清拆著拆著,大腦突然電線短路樣的一片空白。就像演戲沒找對腳本,沒背好臺詞。他覺得自己是瘋了,怎么不愛好別的,卻中蠱似的突然愛好這個了。
其實,要說程紹清沒有別的愛好也不正確,凡是男人喜歡的他都喜歡,只是這些愛好猶如吃肉,吃不到嘴饞,天天吃生膩。因此,他除了渴望再談一場與眾不同的戀愛外,似乎再也找不出更加喜歡的愛好來。
和郭曉菲的認識是在系學生會組織的新生舞會上。那天,從未進過舞廳的程紹清剛聽說系學生會組織新生跳舞,身體內的荷爾蒙分泌量突然上升,頓時騷動不安。進了由多功能廳改成的舞廳,他才明白,不會跳舞其實也是一件很尷尬的事。
程紹清坐在舞廳的角落,眼熱著舞池里翩翩起舞的男女,想起身,不會跳舞。坐著,很無趣。離開,又舍不得。就在不知道該怎么辦的時候,一個穿著桔黃色連衣裙的女孩出現在他面前。女孩淺笑著伸出手對程紹清說,你請我跳舞好嗎。程紹清的臉剎那間變得火燙火燙,不知道該繼續坐著還是起身。不過,還沒等程紹清想好,身子早就身不由己的站了起來,學著別人的樣子,把女孩摟在了懷里。平整的地板似乎滿是陷阱,程紹清走得磕磕碰碰,連帶著說話也變成了結結巴巴,我……我不會跳舞。女孩邊引導程紹清的手如何安放,邊笑著說,沒事,剛開始學都是這樣的。
一曲下來,程紹清知道女孩叫郭曉菲,在學校科研處打工。一場舞會下來,從沒跳過舞的程紹清,在郭曉菲細心的引領下,原來看著眼花繚亂的倫巴、探戈、華爾茲居然能跳得像模像樣。
程紹清無可抑制的愛上了郭曉菲,盡管郭曉菲時常提醒他是否合適,但這一切都阻擋不了程紹清的愛。從未有過戀愛經歷的程紹清認定郭曉菲不但能陪著自己共度四年的大學時光,而且還會生活一輩子。大二的時候,興致勃勃的程紹清趁著暑假時間,帶著郭曉菲的照片回家度假,把他的母親、在當地算得上頭臉人物的公司董事長高興得連連說兒子厲害,可是等到再深入下去,把他母親給嚇了一大跳。堂堂的大學生竟然和從貴州山窩窩出來,高中也沒讀的打工妹戀愛。好在他母親見多識廣,初初的驚乍之后,很快讓程紹清乖乖地把兩人的戀愛過程作了仔仔細細的交代。她沒有軟硬兼施,逼著兒子分手。而是通過寫信的方式,和兒子談理想,談人生。母親從沒有給程紹清寫過信,可是這次竟然寫了整整十張方格紙。略顯歪斜的字跡,把程紹清和郭曉菲結合的利弊像庖丁解牛一樣,分析得清清楚楚。
程紹清看完母親的信,背上雖然冒出一身冷汗。但剛剛體會到戀愛幸福的程紹清,如何舍得放棄。不過,時間一長,他也漸漸的考慮母親的話了。確實,看著邊上的同學,交的女朋友不是同學就是校友,再不濟也是在同一城市求學的同鄉,而自己,除了郭曉菲的容貌拿得出手外,其他真的無法和同學比。既然明白了,他也就只能想對策了,當然,行動的主要者只能是母親,自己無論如何下不了這個狠手。于是,在暑假期間,程紹清按照母親的要求,把郭曉菲帶回了家。程紹清一家以超乎想象的熱情接待了郭曉菲,就在郭曉菲喜滋滋的以為愛情能瓜熟蒂落的時候,程紹清的母親拉著郭曉菲進了房間,用女人之間的交流方式從中午談到了晚上。
郭曉菲其實早就明白,自己堅守著的愛情,只是一根涂了層金粉的脆弱稻草,經不起任何的折騰。因此,也沒有過多的留戀,收了程母送上的五萬塊錢后,刪除了程紹清留個自己的所有痕跡,孤身一人離開了這個城市。
郭曉菲的離開,讓毫無防備的程紹清有些不太適應,特別是在靜下來的時候,他才明白過來,自己是有愛的,自己是愛著郭曉菲的。但再后悔也無法回到從前,再熱烈完美的愛情,放在生活的現實面前,都是狗屁。
畢業后的程紹清回到家里,幫著母親打理公司。戀愛,毫無疑問成了他的頭等大事。可是,當他期盼自己對愛情投入感情的時候,都會忍不住想起拿著錢遠走天涯的郭曉菲。想到郭曉菲,他的熱情就猶如掉入水中的火星,一閃之后,永無聲息。
不再想有愛情,不再相信感情的程紹清,瘋狂地喜歡上了做愛,他想方設法以戀愛的名義,和不同的女孩做愛。可是,時間一長,他發覺自己和游蕩在街頭巷尾隨時找母狗交配的公狗,配種站隨時準備和母豬交配的公豬沒有根本的區別,一樣沒有目標,沒有愛情,只有生理的發泄。想到了這一點,他開始厭惡做愛,特別討厭以戀愛的名義做愛。
他曾偷偷去過幾家醫院看心理醫生,可每一個醫生說的話都千篇一律,你很正常,只是心里有事牽掛著,放下了,就什么事情都沒有了。醫生是這樣說,自己也想這樣做,可是不管如何努力,卻始終放不下,改不了。直到被車撞了之后,他突然發現,肉體的疼痛其實比心靈的疼痛更直接,更現實,更有趣味。
那天下班,太陽已經下山,被夜浸染不久的街道,處在半暗半明的朦朧中。商店門口喇叭播放著的各種聲音,不停地刺激著耳朵,令人生厭。這些聲音如果單獨播放,或許會有一種美感。但現在被無序的合并起來,就如同放在桌案上幾盤極其美味的菜肴,被一個蹩腳的廚師,全部嘩啦一下倒進鍋里,胡亂翻炒。
面對眼前的各色風景,程紹清先前還覺得新鮮,可千把米路走下來,開始后悔沒有開車,沒有了欣賞街邊風景和雜亂聲音的心思,只想立刻泡個熱水澡,蒙上頭好好睡一覺。這個念頭一出,腳步不由自主地加快,身子就成了小跑的模樣。
街對面有一個家粥餐廳,粥餐廳門口廣告牌閃爍的霓虹,像一只隨時抓住饑餓的巨手,把路人本沒覺察到的饑餓,一把抓住,再不放手。程紹清的饑餓就這樣被抓住了,他只覺得饑餓像決堤了的洪水,嘩啦啦的漫過咽喉,沖向舌尖。他忍不住停住腳步,咽了下口水后,決定過街去把肚子問題解決了。
如織的車流,擋住了程紹清的去路。他等了好久,才找了個機會,趁著車流擁堵車速變慢的空隙,百米沖刺般的往對面沖去。剛跑過街中心,程紹清突然腳下一滑,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他想努力穩住身子,可已經后仰了的身子,猶如一塊被狂風突然吹倒的廣告牌,結結實實地往堅硬的柏油地上拍去。眼看著身體和路面即將接觸,本能讓程紹清刷地一下張開手臂,期盼能撐住身子。可在這突如其來的意外中,任何的本能都無法挽回跌倒的命運。
“啪”……帶著渾厚金屬聲音的鈍響,驚動了匆匆而行的路人,他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此時,程紹清已經躺在了一輛紅色雷克薩斯轎車前面。如果說,這天紅色雷克薩斯的駕駛員是個女人,或者說是一個比較冷靜有理智的人,那么也就沒有了程紹清后來的沖動和經歷。總之,無數的偶然組合成的必然,妙不可言。
對怎么會倒在轎車前面的過程,事后程紹清曾回憶過無數次,可無論怎么回憶,都無法想起雷克薩斯轎車是什么時候停在他面前的?也始終不明白自己在跌倒的時候,手為什么會打在雷克薩斯的引擎蓋上,而且還打了個不大不小的凹陷。
程紹清搞不明白整個事情的經過,但雷克薩斯的駕駛員是一清二楚。當時,他看到程紹清從街對面跑了過來,趕緊踩下剎車,車子穩穩當當地停在了程紹清的面前。只是他也想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已經停車的時候,程紹清會不偏不倚跌倒在他的車前。真相只有一個,那就是程紹清在碰瓷。
程紹清扶著雷克薩斯的引擎蓋,掙扎著起身,雷克薩斯的駕駛員也下了車。程紹清看了眼對方,是一身材高挑健壯、剃著光頭、年齡和自己差不多的男子,心里不由得一陣輕松,同齡人,有共同語言。鉆出汽車的光頭瞟了眼程紹清后,就把眼睛放在了燈光照射下的汽車引擎蓋上,發現如鏡的引擎蓋上,有一個淺淺的平底鍋樣的凹陷,心不由自主地縮緊了。他一把抓住程紹清的衣襟,喝道,你的水平也太臭了,這點小伎倆你騙誰,趕緊賠錢!
程紹清本來還想和駕駛員說聲抱歉的,結果還沒開口,對方的話像手榴彈一樣扔了過來,轟隆一下,心里頓時被炸出一股老子就陪你玩玩的痞氣來。于是,他彎下腰,做出一副站立不穩的樣子,伸出手又在汽車的引擎蓋的中間部位狠命地一按,已經有了一個鍋底的引擎蓋上,再次出現了一個淺淺的鍋底。
不過,程紹清剛一用力,手臂就像突然被烙鐵燙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大聲地叫了起來。原來,剛才還有些麻木的左手臂,在突然用力下,瞬時傳來一陣劇烈的刺痛。撩起衣袖,手臂中間部位紅紅的一塊,輕撫一下,又是一陣劇烈的刺痛。程紹清不由自主地喊了聲,我的手臂被撞斷了。
程紹清的喊聲,猶如向時刻準備著沖鋒的戰士發出的號令,剎那見,剛剛圍了一圈的人群,又被圍上了一層,雷克薩斯很快被圍得密不透風。光頭盯著程紹清說,你別倒打一耙,故意撞車,還說我撞你。程紹清轉頭看了圍觀的人一眼,然后用右手指指著光頭說,大家都看到的,到底是他撞我還是我撞他?
程紹清這話一出,旁邊很快有人說,當然是汽車撞人,哪有人撞汽車的。光頭生氣地對著那人吼道,你看到了嗎?我車已經停下了,他故意撞上來的,這是碰瓷。旁邊又有人在說,什么碰瓷不碰瓷,誰有那么多的空閑時間來撞汽車,這不是拿命開玩笑嗎。他的話很快得到了旁邊人的支持,對,只要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肯定是汽車撞人,這條街上,只有汽車故意撞人,從沒有人故意去撞汽車的事情出現過。
光頭抓著衣襟把程紹清勒得胸悶氣急,他掙扎著扭動了幾下身子,喊道,松手,想把我勒死啊。光頭喝道,賠錢。程紹清抓住光頭的手,想說不賠,忽然聞到一股濃濃的酒氣,再趁著暗淡的路燈光看了眼光頭。心里不由得一樂,今天今天找到樂子了,于是,努力從光頭手中掙脫出后,說道,你先送我去醫院檢查,再報警,讓警察處理。光頭一聽,說,不行,等警察來了你再去醫院。程紹清捂著手臂痛苦地說,你撞了人還不肯送我去醫院。光頭說,等著,讓警察送你去醫院,然后再去看守所。程紹清說,你不要用這種血口噴人的方式來賴掉撞人的事實,我吃飽了撐的啊,拿生命開玩笑,啊喲,啊喲,好痛。程紹清邊喊邊再次慢慢的撩起衣袖,果然,剛才才紅紅的一塊,現在已經開始腫了,腫得整個手臂和胳膊差不多粗了。
腫脹的手臂使得疼痛更加的加劇,程紹清捧著手臂,大聲的呻吟起來。一個大男人痛苦的呻吟,讓旁邊圍觀的人都不忍心起來,你趕緊去醫院看病啊。程紹清看了眼光頭,我是想去,可是他不讓我去,要我賠錢等警察。
程紹清這樣一說,邊上圍觀人的怒氣被激了起來,一瞬間,光頭陷入了旁觀者言語的圍追堵截中。忽然,有人喊了句,開個雷克薩斯這樣牛,要是開個路虎、寶馬、瑪莎拉蒂,我們這里就不用走路了,再不送人去醫院,我們把你這車給砸了,反正現在砸小日本的車也不犯法。
光頭一聽這話,不由得慌了,他希望在氣勢上壓過起哄好事者,于是,他大聲喝道,這是我和他的事,和你們有什么關系?旁邊一個中年婦女瞪了光頭一眼后,往地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我最看不起有幾個錢就牛皮哄哄的男人。光頭聽了這話,想反駁,但一時想不出合適的詞語來,于是,本來就紅的臉就更加紅了。
程紹清看著光頭的樣子,越來越覺得好玩,他知道,如果自己再燒把火,旁邊的人立馬能把光頭攻擊得體無完膚。于是,程紹清喊了聲,啊,他酒后駕駛。光頭一聽,吼了起來,誰酒后駕駛了!程紹清大聲說,大家聞聞,他身上是不是有一股酒氣。光頭一聽,似乎突然明白過來,臉色刷地青了。但嘴巴里還是強撐著說,誰喝酒了,誰……誰……好了,我送你去醫院吧。程紹清輕蔑地說,我不去了,我要等警察來了再去醫院。你,你……光頭結結巴巴了半天后說,好了,你先去醫院吧,不讓你賠了,車子我自己去修。別,車子你修還是我修等下讓警察說了算。程紹清此話一出,邊上的人又起哄了,對,報警,報警,有幾個臭錢就了不起,讓他去看守所呆幾天就老實了。
剛剛還趾高氣揚的光頭,此時像商場門口突然斷電不再充氣的廣告圓柱,嘩啦一下塌了下來,他俯下身,低聲對程紹清說,兄弟,有話好說,車我自己去修,你趕緊去醫院看病,要多少錢我給你。
程紹清故意沉吟了一會,我不要你的錢,我要等警察來了給我一個公道。光頭看了下越圍越多的人群,知道再這樣下去,就是自己不報警,警察也會找上來,于是,趕緊打開車門,從副駕駛座的工具箱里掏出一只包,抓出一把錢塞到程紹清手里說,兄弟你先去醫院看傷,我把車移移,堵在這里也不好。
圍觀的人見光頭在他們同仇敵愾的努力下,終于服軟,特別是見光頭拿出一把錢塞給程紹清,心里都不由自主地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成就感。于是,都紛紛掉頭變成了和事佬,一個說,小伙子,大家都不容易,你拿錢先去看傷,只要把車牌記住了,以后有事,再去找他也不遲。一個說,對對對,看病要緊,以后如果想找人作證,我們一定站出來幫你。光頭趁機把程紹清往副駕駛座塞,兄弟,我先送你去醫院,看病要緊。
從醫院回到家,程紹清輕輕撫摸著上著夾板纏著紗布木乃伊般的手臂,想著前倨后恭的光頭,心尖似乎被一片羽毛輕輕劃過,身子忍不住發出一陣顫栗,一股遠遠勝過床笫之間的快感,觸電般傳遍全身。
很久沒有這樣的感受了。他看看手臂上的白色紗布,忽然想到了郭曉菲,如果郭曉菲知道他的手臂被撞斷了,她會怎么樣?會不會和上次打籃球摔傷了膝蓋一樣,輕撫著受傷的地方,眼淚汪汪的不停地自責沒有保護好他,然后去市場里買來豬蹄和骨頭,在上班的時候,溜回宿舍偷偷地燒好,然后送到程紹清宿舍。可惜,這只能是回憶了。
這夜,手臂不時發出隱隱的疼痛,這痛就像大劑量的興奮劑,讓程紹清有了從未有過的清醒。他開著燈,聽著收音機,一直看著黑夜像融化的積雪,一點一點褪去。
早上七點多程紹清習慣性打開電視,電視里在回放昨晚的本市新聞。看完新聞,程紹清閉上眼睛,細細回味了一下昨天晚上撞斷手臂的過程,再想想和光頭口舌爭斗的痛快,覺得當時的心理快感遠遠勝過生理上的痛感。想到這里,他不禁迷惑起來,這種從未有過,無法言語的快感,這難道就是無聊中尋求刺激的最高境界?
程紹清每天拆了紗布、夾板去上班,他不想別人知道他的手臂骨頭斷了,因此,也沒人在意他手臂的異樣。程紹清感覺今天上班的時間顯得特別漫長,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回家,趕緊找了幾粒止痛藥和消炎藥吃下后,泡了碗方便面,然后邊吃邊上網瀏覽新聞。看著,看著,他忽然想到了“碰瓷”,搜索了一下,網上有關碰瓷的新聞竟然有數百萬條。他隨意查看了幾條,覺得“碰瓷”的過程,其實是一個比工人安裝精密儀器還要精確的技術活,遲了早了,不行,輕了重了,更不行。看到了這一點,程紹清重新回想自己的遭遇,發覺自己在無意中完成了一個極其完美且不可復制的不是“碰瓷”的“碰瓷”。
天終于慢慢拉上了黑幕,四周都陷入了黑暗之中。城市的燈光次第亮起,再次讓小城看不到黑夜。吃完方便面準備把紗布夾板重新纏上的程紹清,不由自主產生了一種該去做些什么打發無聊時光的念頭,想著,想著,他突然冒出去試一下“碰瓷”的念頭。但很快他被這個大膽的想法給嚇住了,要是失手了怎么辦?心里斗爭了大半天,最后,出去找一個合適的地點,試著來一次完美碰撞的念頭占了上風。
有了想法的程紹清在心里把小城的東西南北摸了個遍,均衡了半天,覺得去城東的世貿新城比較合適。世貿新城是一個剛剛開發的商業地帶,高樓大廈林立,商場、超市星羅棋布,交通發達,但因為擁擠,車速都比較慢,因而危險系數不是很高。
程紹清到了世貿新城,找了個地方把車停好,然后沿著馬路牙子慢慢走。走了三四百米,他忽然發覺設想和現實有誤,此時街上的車子不像白天那樣擁擠,奔跑在街上的汽車,都像瘋牛似的開得飛快,始終找不到一輛車子和自己發生合適的碰撞。
程紹清不禁有些氣餒,站在路邊看了眼遠處樹在世貿大樓前的巨大熒屏,忽然發現熒屏里面有位撐著一把小花傘的女孩,對著他款款而來。郭曉菲?程紹清傻傻地看了好長時間,才回過神來,原來是自己迷糊了。他輕輕搖搖頭,哂笑了一下,剛轉身準備去停車場,一輛黑色的轎車像受了驚的小野豬,猛地從他身后竄了上來。程紹清本能一躲,但本能剛剛反應過來,心里忽然升起另外一個念頭,撞上去,看看到底能撞多厲害。這個想法一出,身體不由自主地往轎車方向快速倒去,轎車的反光鏡扎扎實實地打在了程紹清的左手臂上。本已受傷的左手臂哪禁得住再次撞擊,一陣深入骨髓的劇痛,程紹清忍不住凄厲地喊叫了一聲,像一只突然被打斷了腿骨的小狗,胡亂地甩著手臂,胡亂地蹦跳轉圈。
這樣的碰撞,雖然在計劃劇本內,但程紹清沒有想到竟然會有這樣的疼痛。轎車的駕駛員顯然沒有料到程紹清會有這樣激烈的反應,嚇得忘記了剎車,汽車依然緩慢地向前滑行著。眼看著轎車根本沒有理他,只顧著向前面緩緩駛去,大有無法按照計劃的劇本上演的可能,程紹清只能捧著手臂忍著劇痛在后面喊,停車,停車,你撞人了。
這時候,又是路人起了重要作用,轎車沒滑出多遠,就被人攔了下來。捧著手臂痛得齜牙咧嘴的程紹清邊想著對策,邊小跑著到轎車邊,對著窗門緊閉的駕駛室吼道,你怎么開車的,沒看到人啊。
車門打開,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姑娘戰戰兢兢的下了車。她一見程紹清,就哭著說,大哥,對不起啊,我是新手,剛才慌了,不知道剎車怎么踩了。程紹清看到女孩慌亂委屈害怕的樣子,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郭曉菲。
郭曉菲是一個膽子特小的女孩。一天傍晚,程紹清拖著郭曉菲去教學樓邊上的華家池畔閑逛。春末夏初的華家池畔,池邊柳樹枝葉婀娜,樹下蝴蝶翻飛,綠草、鮮花在陣陣暖風中,嬌艷美麗。兩人嬉鬧了一陣,挨著身子在池邊的石椅上坐下,看池中魚兒嬉戲的身影。
靠在程紹清肩上,沉浸在幸福中的郭曉菲忽然感覺脖子癢癢的,伸手一摸,摸出一條青綠色的毛毛蟲在她手中猙獰地蠕動著。程紹清始終記得當時郭曉菲慘白著臉,驚叫著低著頭鉆進他懷里哭泣的情景。那種梨花帶雨的嬌柔,讓程紹清心疼了好久。現在,這個慌亂不已的女孩,和當時被毛毛蟲嚇了一跳的郭曉菲是何其相似。看著,看著,他心里驀然升起一股要保護女孩,不讓她害怕的豪氣。他想揮揮手,瀟灑地說沒事,可手剛抬起來,劇烈的疼痛又讓他忍不住啊喲了一聲。
女孩慌亂地抓住程紹清的手,使勁往上撩衣袖,想看看程紹清受傷的手臂。女孩越是著急,手越是抓得緊,衣袖越是卡著手臂,程紹清的手臂越是疼痛。程紹清帶著哭腔讓女孩放手,可受了驚嚇的女孩哪里能體會到程紹清此刻疼得額頭上汗珠都冒了出來了的痛苦,只是想著讓自己看清楚程紹清受傷的手臂。
女孩終于把程紹清的衣袖撩了起來,一看到程紹清紅腫的手臂,立馬嚇得哭出了聲,她邊哭邊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說完,手忙腳亂地從包里掏出一只信封,這里有多少錢,我也不知道,我爸剛給的,你趕緊去醫院。程紹清想說不要,可是女孩不顧他手臂的疼痛,拼命把錢往他手上塞。旁邊的人也在拼命勸,拿著拿著,這也是應該的。程紹清只能拿住。
回到家,程紹清咧著嘴,趕緊把剛才出門前放入冰箱的毛巾拿了出來,再次敷上。趁著手臂在冰冷毛巾的刺激下漸漸減輕疼痛的時候,掏出信封打開,不禁呆了呆,里面竟是兩疊尚未拆封的百元大鈔。
整個晚上,程紹清基本沒有睡著。郭曉菲始終占據著他的思維。原本以為疼痛可以轉移思維,可是沒想到越是疼痛,思維越是專一。身體的疼痛和心理的疼痛,讓他無法忍受。他又吃了幾粒止痛藥,借著止痛藥的麻醉作用,讓自己沉沉睡去。
早上起來,程紹清想知道昨天晚上的碰撞,是不是把已經對接了的尺骨又給撞開了。于是,他又去醫院拍了個片子。果然,塑料膠片上的影像很明顯地顯示,已經對接了的尺骨不但撞開了,而且已經錯位懸空了。
看了影像,醫生說,上次囑咐過你的,斷骨上了夾板后得非常的小心,這次得動手術上鋼板了。程紹清一聽,在手臂上夾夾板和紗布,已經讓自己整天擔驚受怕,怕被母親知道,要是動個手術,上了鋼板,那還不被好事的母親盤問死。想到這里,他趕緊打電話想辦法。還好,東轉西轉,終于有位朋友的朋友認識一位另一家醫院的骨科醫生。最后,程紹清在醫生拉、按、扯的正骨手法中,忍受了生不如死的疼痛后,斷骨再次對接。連續兩次的打擊,原本稍稍有點紅腫的手臂,終于變成了腫脹的紅蘿卜。
程紹清捧著再次被包裹成木乃伊般的手臂回家,暗暗告誡自己,不能再把夾板和紗布拆了,不然變成殘疾,這輩子就完了。為了不讓父母知道自己的手臂纏著紗布、夾板,他打個電話給母親,說自己去開同學會了,要多玩幾天才回來。
打完電話,程紹清把自己整成了被關在囚牢里得不到放風的犯人,整天蟄伏家里沒有出門。每天,閑著無聊的程紹清在看電視、玩游戲、看各種碰瓷新聞的同時,會時不時的按捏一下被夾板紗布包裹開始麻癢的斷臂,讓自己在疼痛中享受,在享受中疼痛。
這樣的日子過了七八天,程紹清摸摸手臂不是很疼了,就大著膽子,把紗布、夾板拆了,讓手臂輕輕松松的放會風。等手臂得到放風了,程紹清又有了出去轉轉了的念頭,而且像被風吹燃了的山火一樣,愈燒愈烈,無法遏制。二十來分鐘后,程紹清的路虎車停在了城市廣場的停車場上。程紹清停下車,看著對面街上車來車往的大街,忽然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瘋了,難道真的和有些人說的一樣,有病了,有精神病了。
程紹清越想,心里越是懊惱,他想蹲下身,好好的想想。剛轉身,忽然看到一輛轎車吼叫著從入口處進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來搶停車位的。程紹清心一動,盯著飛馳過來的轎車,暗暗調整了一下身體的方向,使得急吼吼的轎車反光鏡再次撞上了自己的胳膊。
在邊上路人眼里看來,在如此寬敞的地方,為了搶一個車位,竟然把一個剛剛停好車出來的人撞上了,這樣的憤怒,不是簡簡單單幾句話就能解決的。因此,又一個仗義執言的圈子很快形成。此時,轎車駕駛員能做的,只能是陪著程紹清去醫院。就這樣,程紹清剛剛解放了不到一個小時的手臂,重新上了夾板,纏了紗布。
回到家的程紹清,想著接診醫生奇怪的眼光,想著駕駛員息事寧人的態度,不由自主地輕撫著纏著紗布的手臂。摸著,摸著,程紹清突然發覺,夾著夾板、纏著紗布的手臂竟然能在劇痛中感受到用手撫摸那種癢癢的、麻麻的感覺。這個發現,讓程紹清不由自主地又產生了一種快感,受虐的快感。他閉上眼睛,默默地享受了一番這種痛并麻癢著的快感后,開始翻看放在桌上手包,里面是幾次手臂被撞后得到的回報——兩疊捆扎整齊的百元大鈔,厚厚一大沓面額不一的紙幣。
看著,看著,他忽然對這些錢厭惡起來,要這錢何用?如果不是為了錢,為了面子,自己也不會和母親一起演一出雙簧,把郭曉菲逼走,還給她強安上一個見錢眼開的惡名。越想,他越是覺得手上的錢無論是挺括的還是皺巴巴的,都是一樣的骯臟和丑陋。
程紹清把這些挺括或皺巴巴的紙幣一張一張在桌子上攤好,然后又折了幾個方方正正豆腐干樣的紙片,接著,像小時候玩洋片紙一樣,把這些紙片從不同的方向往桌子上快速甩去。隨著紙片急速滑動時發出的悠長的裂帛聲,剛剛攤在桌上的鈔票,如同被突然吹落的枯葉,飄飄蕩蕩地灑落在地板上,地板頓時成了錢的世界。
這樣的感覺真好。程紹清靜靜地站著,看著滿地的鈔票,摸摸疼得發麻了的手臂,越想越覺得興奮,越想越覺得這樣的日子太富有激情了,要是天天能有這樣的激情,生活也就不會覺得空虛無聊,郭曉菲也就不會時常鉆進自己的心窩。
但細想一下,程紹清發覺自己在無意中玩了一個極具危險的真實游戲,這個游戲,每次都是在和死神博弈,在和死神斗智斗勇。所幸的是,這幾次都是巧遇,沒有一絲一毫的偏差。當然,如果有一個環節出錯,那么自己將是萬劫不復。
明白這個道理后,程紹清忽然產生了害怕,害怕得不敢再出門。可他很快發覺,是斷了骨頭的手臂和在疼痛中重新回來的記憶,讓自己無法再像以前瘋狂或靜心,整個身心已經被手臂痛感所帶來的畸形快感牢牢牽扯。他想出去,想再玩一次冒險游戲,終于,機會再次自動出現了。
那天,他生日。以往的生日,他都會叫上一大幫朋友找家酒店先聚餐,然后再找夜總會娛樂一番。今年的生日,因為被骨折了的手臂疼痛抓住了心弦,早已無心顧及。要不是朋友們打秋風的電話祝賀,他還真忘記生日的慣例了。
一幫人酒足飯飽后走進夜總會,各自找了陪侍小姐開展活動,無人再去關心程紹清在想什么,在做什么。自從出了酒店的門,程紹清始終覺得似乎有什么事沒做好,整得他坐立不安。等和夜總會的陪侍小姐玩了會猜拳甩骰子后,他忽然明白過來,于是找了個空隙溜出包廂。
早上就說要下雨的天,艱難地堅持了一個白天后,現在終于沒有再兜住,開始下雨了。沙沙沙輕吟著的雨絲,在城市燈光照射下,帶著不同的顏色,斜斜地打在黑漆般的地上,瞬間把黑漆般的地面變成了一面胡亂涂刷了顏料的破墻。程紹清在夜總會門口盯著絲絲的小雨,若有所思地站了幾分鐘,才沿著街口慢慢的向前走。
細雨打在唇上,猶如女人蜻蜓點水般的吻,讓程紹清無法遏制想到了細雨中的那次初吻。那天晚上,天下著小雨,候在圖書館等程紹清下課的郭曉菲,陪著程紹清去食堂吃了夜宵。吃完夜宵,兩人合撐著一把小花傘往華家池邊走。走著,走著,郭曉菲突然腳下一滑,程紹清本能地伸手一拉。搖搖晃晃的郭曉菲,在程紹清的拉扯下,自然而然倒在了程紹清的懷里。在雨中發出螢火蟲般光亮的路燈,照在還沒從驚慌中緩過神來的郭曉菲臉上,把本來就清秀的郭曉菲顯得更加的嬌媚,也把程紹清體內的荷爾蒙激發了出來。程紹清抱著郭曉菲,噴火樣的眼睛盯著郭曉菲的臉看了一會,突然一把摟過郭曉菲的肩膀,把自己滾燙的嘴唇緊緊地印在了郭曉菲冰涼的唇上。從未有過的沖動和感覺,讓兩人顫栗了很久。從此,郭曉菲的單人宿舍成了雙人愛巢。而現在,小雨依舊,人卻天涯。
赤著頭站在細雨中的程紹清盯著遠處鬼火一般晃蕩著過來的汽車燈光,越加傷感起來,眼睛也跟著濕潤,忍不住抬起頭,張開雙手鬼樣地吼叫了一通,才覺得好過些。
程紹清沿著人行道慢慢地走著,街上的路燈很亮堂,加上雨天行人的稀少,因此,在街上行駛車子的速度都很快。程紹清憑著感覺掙扎著嘗試了好幾次,但都沒有勇氣沖上街。
不知不覺,程紹清走到了十字路口。五六輛汽車停在人行橫道前,等待著綠燈的亮起。程紹清看了下四周,然后站在人行橫道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街對面不停閃爍的人行橫道燈。汽車在等紅燈變綠燈,而程紹清在等綠燈變紅燈,他對這樣的雨中博弈,有些躍躍欲試。
行人道的倒計時綠燈似乎跳得特別慢,程紹清跟著倒計時數著數,等了好久,才等到綠色數字歸零后變成紅燈亮起。
人行橫道燈的紅燈剛亮起,程紹清立即邁出了左腳。程紹清以為自己已經很快了,可是比他快的人還有。程紹清剛邁出左腳,身后突然竄出一個身影,風一樣沿著人行橫道向對面刮去,把程紹清剛剛邁出去的腳步硬生生的拉住了。因為,這個身影剛沖過第一輛剛剛啟動的汽車后就被第二輛已經在加速的汽車給撞上了。
“嘭”的一聲巨響后,剛才那個奔跑的身影像一個根本不會跳水的運動員,站在三米跳臺上,毫無由來的起跳后,在空中翻了兩三個跟斗,就直挺挺摔摜在了地上。
突如其來的意外,讓路口等待綠燈亮起的車輛都忘記了踩下油門,世界靜止了一般。不過,沒多久,除了那輛撞人的汽車和地上躺著的身子,其他的人和車都一頭扎進黑暗,向著自己的目的地奪路狂奔。
天繼續下著雨,被雨絲籠罩住的大街,一切都是朦朦朧朧。細針一樣的雨絲,不停地扎進人的衣服,頭發,皮膚,扎進程紹清拆去夾板紗布后依然刺痛的手臂。此刻站在人行道前的程紹清,像入定的老僧,死盯著前面撞人的汽車和被撞行人,感受著細雨帶給他女人般輕撫的感覺,眼前突然閃過一絲靈光,人不能如此頹廢!
這個念頭一出,他就像被人狠狠地抽了一鞭,整個人都震了一下,心里突然冒出一個強烈的念頭,立即回家,把拆掉的夾板紗布立馬纏在手臂上,把放在抽屜里那些從未動用過的錢,一張一張全部郵寄回去。
悟透了的程紹清轉過身,不再去看躺在人行道上不知死活的身影和在雨中團團亂轉的駕駛員,只是沿著過來的路,小跑著向夜總會奔去。
前面是一個十字路口,過了這個路口,就是夜總會大門前的停車場了。程紹清看不清黑暗中自己的車在停車場的位置,于是掏出鑰匙,遠遠地按了下遙控器。閃爍著的黃色尾燈,在黑黑的雨夜中,像樹在大海中的航標,給迷失了的程紹清指明了方向,程紹清加快了跑動的速度。
一輛從路口高速過來的小轎車,看到突然出現的程紹清,大概把剎車和油門搞錯了,把汽車變成了斗牛場上已經被激怒了的斗牛,低著頭,吼叫著向程紹清沖來,又把他遠遠地拋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