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的旅行箱

好多年前，開始寫詩，卻并不認識什么詩人，只是一個人在嶺南的康樂園里孤獨地寫，然后藏在電腦里，等到大學畢業的時候，換了新電腦，那些也許稚嫩卻不乏好句子的詩歌就丟掉了。但正是寫詩的經歷，讓我對詩人永遠充滿了好感。把作家和詩人擺放在一起，我似乎更對作為“人”的詩人感興趣，尤其是選擇傳記來看的時候，蘭波、拜倫、雪萊等詩人的傳記，簡直給我石破天驚的感受：人還可以這樣活！也許，這是因為作家把生活虛構成了文字，而詩人卻總是不自覺地用文字虛構生活。這么說，絕不是調侃，而是真誠，想想看吧，用文字虛構生活，那是多么強壯的精神力量，讓語言高于一切，人的存在才能徹底被敞開。

我說這些，是在讀巫小茶新作的時候想到的。巫小茶是我最早認識的詩人之一，更是我最早認識的女詩人，沒有之一。好多年前，廣州聚集著那么多和我同齡的詩人，除了巫小茶外，還有阿斐、南巖、黃運豐、白度等等，他們過著夜夜笙歌、把酒言歡的快意生活，我這個寫小說的人與他們幾乎沒有交集。要知道，寫小說的人，過著的幾乎是一種苦行僧式的生活。后來，有位叫馬拉的先生，他既寫小說又寫詩，這就像是一根縫衣針，終于把我和他們給縫在一塊了。

以往的閱讀經驗讓我覺得女詩人應該是憂郁的，矜持的，難以聊天的，但是，巫小茶讓我改變了這種想法。她在人群中，是個快樂的人，對每個人都笑吟吟的，因而她的人緣是很好的。那時，她應該是在一家游戲公司上班，她的工作是給游戲角色設定背景與故事，這多多少少也算是和文學沾邊的事情吧。那種工作很瑣碎，一定在消解著生活的詩意，因此她堅持寫詩，仿佛要用詩句去填補消解出來的空洞，使生活回歸平衡。

從那時起，我讀了她許多詩歌，印象很深刻，驚異于她的詩將幾個矛盾與不兼容的方面統攝到了一起。

有時候她是“巫”，唱女性自我的歌，比如《女性經史》這首詩，里邊有這樣觸目驚心的句子：“女人之血的下墜就像流產的嬰兒從容走向墓地”，“有時她會遮遮掩掩，含羞而泣，用道德支撐蠻腰并讓它搖搖欲墜/有時她又放浪形骸，用經血將自己所珍愛的世界涂抹出公雞的形狀”，這些極為私密的女性經驗進入詩歌，成為一種藝術體驗的時候，是打動人心、發人深省的。而有時候，她又不這么赤膊相見了，變成了“小”，像孩子一樣寫充滿幻想的童話詩，比如《繞著地球去旅游》，讓人想起《愛麗絲漫游奇境》等童話作品。（這里不妨說點好玩的事情，當她的可愛女兒稍微長大一點的時候，她就變成了女兒的速記員，每天忙不迭地把女兒說的童言記錄下來，整理為詩。）還有的時候，她又是“茶”，寫唯美的詩歌，干脆有一句詩就寫“我要通過美，與你隔水同居”，意象通透，宛如一杯清茶。

當然，這三者絕非是涇渭分明的，它們經常結合在同一首詩里，以拉緊的張力產生出獨特的魅力，我想，這就是她自身獨特的風格了。她的詩歌，也因此得到了很多朋友的喜愛，大家在一起聊天，會說小茶最近又寫了什么詩。故而有段時間我一直以為巫小茶是她的本名，因為這太貼合她的寫作了，后來才知道她本名叫李婧，但總覺得陌生，估計她自己也會有這樣的感受。幾乎所有的人都叫她巫小茶，這樣一來，除了使用身份證，這個本名就被取消了身份。這難道不就是語言對生活的虛構嗎？或者說，當語言足夠強大的時候，不也構成了一種實實在在的真實嗎？

有一天，詩人巫小茶告訴我，她在寫小說。聽了這個消息，我是暗暗高興的，因為我一直希望不斷地有詩人來寫小說，改變當下這種詩意匱乏、語言陳舊的小說生態。也許是因為小說與文化的關系更為密切的緣故，現代詩的那些文學經驗大多尚未轉化成當代小說的精神資源，但我清醒地知道，這個過程雖然遲緩，但方向是注定的。我幾乎無法想象今后一個打算寫小說的人，可以從來不讀詩。詩里邊既有修辭的技巧，更有對詩性的直接探詢。所謂“詩性”，并非獨屬于詩歌，而是一切藝術形式的至高境界。小說家如果完全癡迷于對世俗世界的描繪，而忘記了對詩性的追尋與觸發，這樣的小說最多便是寫個熱鬧，不能給人的心靈帶來沖擊與慰藉，是一種近乎無效的寫作，是速朽的。

讀她寫的小說，果然在語言上是極度詩意的，還有那種綿密輕快的詞語節奏，與她的詩歌如出一轍。在小說《逃跑的鏡子》里，她寫：“虛構一個午后，在陽臺的茶幾邊遐想，裹上長發和陽光。”完全是詩意的傾瀉，尤其是“裹上長發和陽光”，特別簡潔的意象中卻濃縮了一個女孩子形象與心情。像這種修辭，在小說里俯拾皆是，詩人的才情表露無遺。雖然《逃跑的鏡子》故事并不復雜，寫了年輕夫妻為了要不要孩子而爭執，但通篇彌漫著一股緊張與疼痛的氛圍，甚至有些驚心動魄的意味。有個片段寫“我”碰見一個墨鏡男的猥褻，“我”抗爭，而后逃跑了，卻感到他盯視的目光無所不在，“我”要藏進人群，特別想“變成他們中的每一個人”。巫小茶的描寫一氣呵成，對人物心理的刻畫異常準確和生動。我想這種效果并非是她精心營造的結果，而是取決于她的修辭密度和寫作態度。當然，她是用不著堆砌的，恰恰相反，那種語言的力量幾乎拽著她往前走，有時候，她都不免有些踉踉蹌蹌的了，她只能定定神，認真面對，搜尋著記憶里的各種經驗與積淀，趕忙用心捋一捋。

后來又看了她寫的《水色》、《在屋頂撒野的風》、《初醒》等小說，更印證了我的想法，她可以用詩人的語言魔法，將一件很小的事情講述得津津有味，而且忙不迭地暗示你，還有許多好玩的事情在等待。你如同置身講述的現場，聽下去，很好，真的沒有失望，飽滿的場景撲面而來，原來她講述的并不僅僅是一件事情，而是與那件事情相關的一整塊生活，她小心翼翼地用語言的手術刀將其切下來，雙手遞給你。你必須得接納其中的每一根毛細血管。這其中，她的主題與關懷一直在延續。比如小說《在屋頂撒野的風》里，傾訴的主人公是一位因病被割去雙乳的女人，這個形象與詩歌《女性經史》中的女性形象，可以放置在一起思索，傳達的都是她對女性身份的一份沉重的悲憫與關切。

是的，沉重與輕盈在她身上是并存的，就像是走鋼絲必須舉著笨重的平衡木。對我而言，她的輕盈部分更接近我的審美趣味，那些童話與幻想，證明著她的想象力，更代表了她內心中鴻蒙未開的那片神秘地帶。她是一個有童心的人，童心就是赤子之心，心底是純凈的，是超乎善惡的，才能對外在世界的命名與限定表現出那樣的抗拒。由此可見，她的重是從她的輕里邊生發出來的。故而，她的本質終究還是輕盈的。她的童話便是生命本質的直接呈示，是她與這個世界的真實關系。她用幻想的方式對世界說話，無論世界有無傾聽，她借此恢復和伸張的是她這個小小的自己的尊嚴與權利。

《初醒》里邊收錄了好幾篇小故事，每一篇都和一個動物有關。會說話的狗，哺育鼠崽的母貓，神秘的貓頭鷹……初看上去是十足的童話，但是，每一篇的現實細節都很綿密和扎實，不像是凌空虛蹈的樣子。我問巫小茶，你這些故事全是想象出來的嗎？她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那些都是真的，我經歷過的。”這句話嚇到我了，看來她選擇“巫”作為姓，絕非率性而為。繼續問她，才知道，很多事情來自她童年的記憶，她童年的時候就是那樣看待世界的，因此記憶也隨之改變了。那么，我們還能相信記憶嗎？答案顯然是不。但是，我們還愿意相信記憶嗎？答案無可置疑，是的，愿意。如果說，我們是仰賴記憶建構起自己的生命世界，那么，我們應該像巫小茶這樣，選擇美的記憶、神秘的記憶，這樣我們的生命才不會輕易被冰冷的世俗理性所僵化。

寫作者往往是最難與世界妥協的那群人，他們執拗地守著自己的小世界，然后以語言的方式，一點點向外蠶食，尋找著通往世界腹地的小徑。有些人找到了，有些人沒找到；沒找到的人，也許就會被困在自己的方寸之地，變成一枚等待重生的蠶繭。但尋找本身的意義，才是最無可替代的，或許，只有那些永不放棄尋找的人，才是找到了自己真正所渴望的事物。巫小茶就是這樣一個在路上的寫作者，她的作品目前還不算多，但已經成為她唯一的語言旅行箱，裝著她生命獨有的胎記與音色。她對我說，當她將那些與眾不同的記憶處理妥帖之后，便會努力去關注他人的經驗。我想，這應該是她試著寫小說的起因和動力。小說有時候的確能比詩歌容納更龐雜的經驗與事物，一個帶著童話記憶的詩人，值得做出這樣的嘗試。我相信，她一定會像她夢想的那樣：站在世界的腹地，眼見周圍的風景更加開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