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新義的酒事

1987年，我師范畢業，被分派到一所偏僻的山村小學教書。學校坐落在山梁上，十來個老師，大都是民辦老師，家就在附近村子里，平時吃住都在家，務農教書兩不誤。一到放學，學校就空落落的，只剩我們幾個離家遠的年輕人。潘新義的辦公室和我的緊挨著，走動方便，于是就成為我最先熟悉的老師。

潘新義也是民辦老師，高中畢業，教三年級語文兼班主任。他三十多歲，個子瘦小，板寸頭，方臉，留著魯迅式的胡子，笑起來時，眼睛瞇成一條縫，黃白的牙便露了出來。新義負擔重，很少看到他閑著待在學校，經常騎著他那嘎嘎響的單車忙出忙進。有好幾次，臨上課時，我才看到他騎著單車風風火火地進來，一根竹枝或者一把鋤頭掛在后座架上。他顯然剛從田里出來，褲腳高綰，衣服上滿是星星點點的泥漿。腳似乎洗過，但腳踝處似乎總沒洗凈，一兩坨泥巴牛屎樣粘在上面。踩一腳，就留下水淋淋的腳印，等到了教室門口，腳印慢慢淡了，新義的身影也就隱沒在教室里，隨即有讀書聲從教室里沖天而出。每當這時，新義總會叫學生朗讀課文，趁著這個空，他匆匆跑到辦公室，拿出課本和教案，開始上課。

說到負擔重，新義就怪他老婆不爭氣，啪啪兩響，竟接連給他生了兩個女兒。新義是家中獨子，山里人兒子又看得重，只好接著生。他老婆怕計劃生育，在外東躲西藏了一年，終于爭了口氣，第三胎生了個兒子，新義這回笑瞇了眼，硬是擺了幾桌，把全校老師請去陪著樂，他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吐了一地。潘新義以嗜酒而聞名鄉里，走得近時，酒氣便撲面而來。在我印象里，他一生的行狀，也就與酒扯上了關系。

按新義的說法，他原本是滴酒不沾的。新義讀書時，成績很好，心氣也高，以為考大學是壇子里摸烏龜，穩穩當當的事。但連考三年，都沒考上。后來他爹得了病，家里送新義讀書，早把家底拉空了，無錢醫治。新義只好眼睜睜看著他爹等死。他爹死后，家里斷了財路，新義沒辦法繼續復讀了，想方設法，成了一名民辦教師。新義想著父親的叮囑，繼續考師范。好不容易成績上了，卻被學區主任的小姨子擠了。新義提了家養的幾只雞，跑到教委，哀求無果，回家大醉了一場。自此，新義就斷了跳出“農”門的念想，與酒結下了緣。后來結婚生子，養老撫幼，日子益發艱難，新義靠著酒勁，才把日子撐下來。“酒精”考驗的新義，酒量越來越大，酒也就離不開身了。

我工作的地方盛產紅薯，鄉人在拿紅薯喂豬之余，多拿來釀酒，所以村里人，不管男女，多少都能喝點，但像新義這么好酒的不多。新義好酒，但不沾甜酒，說甜酒入喉，發膩作嘔，嗜燒酒烈酒，一日三餐，無飲不歡。不管瓶裝散裝，好壞都喝，能獨飲也能群喝，圖的是酒到酣時的快感。新義酒德也好，不輕易喝醉，以酒意醺醺，臉色酡紅為度。即便醉了，也不拍桌摔凳耍酒瘋，而是倒頭就睡。紅薯酒酒性烈，一口入喉，滿身亂走，平常人一兩口入肚，就分不清南北了。但新義量大，一兩斤紅薯酒不在話下。每到秋冬季節，紅薯收回來，家里就要為新義喝酒做準備。好幾千斤紅薯，大部分都被新義釀成了一缸一缸的燒酒，然后又一瓶一瓶地灌進了他的那副下水。就這樣還不夠喝，還得打些散酒，才能接得到來年。一般人喝酒，喜歡拿著酒盅，淺斟慢飲，咂摸著嘴喝。但新義不同，他喝酒極快，也不講究什么下酒菜，抓起瓶子，仰脖就喝，喉結如活塞樣上下滾動，酒在酒瓶中咕咚作響，一瓶酒風卷殘云般地就下了肚。這種喝法，在我們那里叫“吹簫”。

那年奶奶八十大壽，頭天父親囑我買幾只鴨子回來擺席。我將鴨子買好，但當晚學校例會結束已是九點，天下著雨，學校離我家還有五、六公里山路。新義見我犯難，就把鴨子掛在車把上，叫我坐在單車后座上，送我回家。山路崎嶇，秋風殺臉，雨絲亂飛，傘只能蓋住我倆的頭，待到家時，衣服都已濕透，往下滴水。時令已是深秋，剛才一心趕路，倒不覺得冷，但一停下來，隨著幾陣雞皮疙瘩，身子就瑟瑟抖了起來。我拉新義住，他說一早還要到地里收紅薯，夜里一定得趕回去。我知道他農活重，沒有再勸，想找衣服給他換。他說，換了也是濕。我連忙去拿了幾瓶啤酒，端了一碟花生米和幾個熟菜，轉身為他找開瓶器。找來開瓶器，發現他并未落座，但已嗑開啤酒在“吹”了。“吹”了三瓶之后，新義長吁一口氣，把幾顆花生米丟進嘴里，說，口不渴了。我又給他倒了一大碗燒酒，他一飲而盡，夾了幾筷子菜，往嘴里胡亂塞著，說，這下不冷了。再倒時，他擋住了我，說晚上騎車，醉了誤事。說完，他將嘴一抹，轉身出門，溶進了夜色。

新義在辦公室里也喝酒，床底下堆滿了酒瓶子，整個辦公室如釀酒坊，酒氣蔥蘢。他有事沒事就喝兩口，有時還硬拉我陪他喝。備課時，一只手拿筆，另一只手摸著酒瓶子，寫幾行就咕咚一口，課備完了，人也醺了。此時的新義兩眼放光，舌底生蓮，課講得激情澎湃，活色生香，學生聽得如醉如癡，滿校園都能聽到他的聲音。新義酒醺后愛作弄人。一日酒后，竟把從地里捉來的一條一米多長的水蛇，放進一位女老師辦公桌的抽屜里。那女老師下課回來，拉開抽屜，看到那蛇盤在屜中，信子咝咝做響，嚇得臉色慘白，幾秒鐘之后，方尖叫一聲，如僵尸般從房間里跳出來，回家足足躺了五天。家里人還請道士做了場法事，為她喊魂驅鬼。回校復課后，把新義好一頓臭罵。新義很是歉然，賠了一只老母雞外加20個雞蛋才算把事情了結。

在新義心里，還有一個念想，就是好好努力，轉正成為公辦教師。那時他會買上一掛大鞭炮，在父親的墳頭上放。這話也就在酒后，跟我提過一次。說這話時，新義雙手比劃著鞭炮的大小，神態堅定。因此，新義對這份工作，是下了死力的。農活再忙，也不會耽誤教學。即使深夜，也會摸黑騎單車，趕到辦公室，邊喝酒邊改作業。遇到學生作業做得不好，就在辦公室里發脾氣，跺腳大罵，學生的祖宗十八代都會被他罵遍，作業本丟得滿地都是。要是那天學生作業做得好，改一本，他就喝一口酒，改一本，他就喝一口酒，瞇瞇地笑。上課時，遇到不聽話的學生，新義會臉色鐵青，眼露兇光，牙齒咬得咯蹦作響，咀嚼肌根根崛起，鐵鉗似的雙手抓住學生的上臂，肱二頭肌如老鼠樣高高凸起，使勁拉學生往講臺上罰站、吃爆栗子。到了臺上，手一松，學生胳膊上往往會留下五個手指印。這種苦功加蠻勁，使新義任教班級的成績在全鄉名列前茅。

只要學生學習認真，酒酣后的新義對他們是特別和善的，常與學生開些沒大沒小的玩笑。一次酒后上體育課，我看到一個學生用竹枝抽他屁股，另一個學生則騎在他肩上。新義嘴里唱著兒歌：“天光光，海光光，我家有個少年郎。少年郎，騎白馬，長大是個狀元郎”，撒腿跟學生賽跑。跑到終點時，新義軟成了一團，癱坐在地上。秋日的陽光打在他臉上，他滿臉紅暈，傻傻地笑。山里孩子頑皮，看到老師心情好，便會打蛇隨棍上，特別放肆起來。一群學生圍坐在身邊，有的摸他的頭，有的抱他的腰，嬉笑打鬧。一群女孩子，鬧著要把新義打扮成“新娘子”拜堂。她們把紅紙用口水洇濕了，把新義涂了個大紅臉。又跑到學校后山的墳場上，采來一大把野菊花，做成一個花冠，戴在新義頭上，又披上紅領巾做“蓋頭”。然后，學生們抬的抬腿，扛的扛腰，搬的搬手，另一群則拿著掃把、課凳敲打著，嘴里模仿各種樂器的聲音，五音八作，螞蟻搬象似地把鳳冠霞帔的“新娘子”往教室里抬。教室里哄笑著，烏煙瘴氣，鬧成了一團。

新義酒量大，很少喝醉，整天醉醺醺，卻極少誤事。但“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所以，我還是看到他喝醉過，而且醉得很不是時候。那是期中，學區來學校檢查教學工作。中午作業課時，看到新義所教班級的教室像一個蜂巢，學生如蜜蜂一樣進進出出。帶隊的學區主任好奇，推門一看，看到的景象讓他哭笑不得。新義醉伏在講臺上，滿臉通紅，鼾聲如雷，涎水從嘴角流下來，在講臺上匯成了一攤，又從桌面上牽著線掉下去。學生如貓不在家的老鼠，快活得很。有大聲朗讀課文的，有互相吵嘴打架的，有跑出跑進的，有在黑板上亂寫亂畫的，有在講臺上模仿新義上課的……主任把新義搖醒，新義拼命睜開惺忪的眼，定定地看住主任，哇地一聲，吐了他一身，吐完，又繼續做他的夢去了。主任把校長叫來，狠狠罵了一頓，掉頭就離開了學校。校長喊了幾個老師，把新義抬進了辦公室。過后，學區給了新義一個通報批評的處分。

學校只我們幾個年輕人在食堂搭伙，吃飯就成了個難事。學校附近有片空地，校長組織老師開辟了出來，種上了各色蔬菜，蔬菜長得極茂盛。食堂師傅圖省事，地里出什么就吃什么，地里長不出肉，所以菜里也不見一點肉星。冬天來了，我們幾個熬不過，便商量著弄點肉來改善生活。新義沒錢，但手腳勤快，跑前跑后的聯系，在一個下雪天，給我們牽來了一條骨架高大的黑狗。我們想吃肉，卻不敢動手，殺狗、烹飪的過程，全由他和食堂師傅完成。有肉自然要買酒。我們跑到村里的代銷店，買了兩瓶邵陽大曲。兩瓶酒喝完，新義還嫌不過癮，又跑到自己辦公室，拿出一瓶紅薯酒，悶聲大喝，三兩下就喝了個底朝天。我暈暈沉沉，倒在床上，忽然聽到窗外有喧鬧聲。硬撐起身，推門一看，操場上一群人在圍著看熱鬧。走近了，看到新義脫了上衣，光著上身，從臉到脖子，赤紅一片，連眼珠子都紅了。他蹦跶著身子，在操場上來回地跑，雪落在身上，瞬間就化了。他手擂打著胸脯，啪啪地響，嘴里不斷地嚎著：“我好大的力啊，哪個來和我打架啊！”或者跑到圍觀的人面前，鐵鉗似抓住別人的手，紅眼珠子定定地盯住他，要他打他的耳光：“你打啊！你打我啊！我他媽的的不是人，你用力打我啊！”圍觀的人滿臉驚恐，步步后退，但也不散去，只是遠遠地看著。他大口地喘著氣，肋條清晰可見，如手風琴鍵一樣，急劇地起伏著。過了好一會，他大概累了，跪在地上，雙手在胸前胡亂地撓著，撓出絲絲血痕，蜘蛛網一樣掛在胸前。仰臉向天，如狼一樣悲嚎一聲：“爹，我對不住你啊！”淚水噴涌而出，霎時布滿了整個面龐。我們都沒有做聲，雪花簌簌下著，天地間只剩下了新義粗重的呼吸聲。這是我看到新義第二次喝醉。

半年后，我調到另外一所學校工作去了。在學區開會時碰到過新義幾次，還是一身酒味。我也曾勸過他幾次，要他戒酒，說這樣傷身體。每次他都敷衍我，說日子好難，就剩下這點樂子了，讓我不要勸他。幾年后，市里整頓民辦教師，新義因違反了計劃生育政策，成了首批清退對象，回家種地去了，而我也再也沒看到他了。只是偶爾聽人說起，清退回家的新義更加勞累，也更加潦倒了，頭發胡子很長時間都不修理，像棕蔸一樣。清退徹底摧毀了新義轉正的念想，他日益頹唐，以前的酒德也蕩然無存，老是酗酒，村里人經常看到他喝得醉醺醺的，走路歪歪斜斜，倒在田間地頭，間或有野狗在旁邊舔舐他的嘔吐物。再后來，和新義同村的老師告訴我，新義死了，是淹死的。那晚，他又喝醉回來，倒在了屋門前的池塘里。事實上，池塘水很淺，才及新義的腰，卻把他帶到另一個冰冷的世界。第二天他老婆起床出門，才看到池塘里他的尸體。那一年，新義還不足40歲。

天涯漂泊，人事匆匆。風霜凋殘的是肉體，凋殘不了的是記憶：瞇眼，板寸，魯迅式的兩撇濃胡，高綰的褲腳和星星點點的泥漿，忙進忙出的身影和一身的酒氣。新義，我雖然沒到墓前祭奠過你，但你的墓就在我心里，墓前的酒從未曾間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