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之眼

在大港頭談論鄉愁

一個寧靜的小鎮。

一條江水穿鎮而過。

村口，幾個閑散的人。一棵古樹。一個埠頭。流水

晃動著一些古老或者

新鮮的光陰

伊甸說，這個村口，符合中國人

鄉愁的理念

我扭頭看江面，看山氣。又看村口。然后

點頭稱是

這鄉愁忽焉似有。但很快會轉濃。如果有人從這里走出。

很多年

如果山嵐轉淡，江面上的霧氣

能散去一些，如果那艘來接我的船已經抵達埠頭

當然這鄉愁也可能會更濃一些，如果上面的第三

到第四行詩是這樣：一些新鮮的日子正在老去，或者

已經古老

如果這鄉愁要刻骨銘心，那么上面的第一

到第二行詩

要這樣寫：埠頭下的船

已經走遠

江水繼續流淌。村口，只有一棵老樹。已

沒有人

在青瓷小鎮

這是哥窯。這是弟窯。

這是冰裂紋。

這是高級的梅子青和粉青。

在青瓷小鎮，

我們聊到詩。好文字的質地，仿佛

青瓷釉色上的那一抹清涼

但我們很少提到

在它產生的過程中，我們內心經歷過的類似

窯火一樣的炙烤和煅燒

虛擬之詩：吃茶記

木門虛掩。木桌木凳虛位以待。

瓦屋之外，檐雨

沿著虛擬的瓦當滴落。

但紙窗內，陳年普洱的香氣是真實的

名叫老趙的女主人

臉上泛出的安詳與富足

是真實的

花開是虛擬的。流水是虛擬的。談話聲

是虛擬的

當生存接近虛幻，對于過某種生活的渴慕

是真實的

十年塵夢。或許，這偷來的半日閑是虛擬的

瓦屋是虛擬的

紙窗是虛擬的

就連一同喝茶的諸位詩友

都是虛擬的

只有逐漸冷下來的茶湯

是真實的

只有我離去時，為這家名叫泡茶等花開的茶館

續貂的下聯：浣衣送客行

是真實的

注：去麗水，在被譽為古堰畫鄉的大港頭鎮一家名叫泡茶等花開的茶館與麗水文友喝茶，紙窗瓦屋、粗陶素幾，簡樸卻不失素雅。女主人很顯然是一位懂得生活的人。忽然記起周作人《喝茶》里的句子。可惜為謀稻粱碌碌如我者，只有羨慕的份。

虛擬之詩：夜談

燈火昏黑。

我們小聲地說著話。

土坯墻上的灰塵隨著話音掉落。

木質茶桌上，陳年普洱暗紅的湯色

映照著同樣暗紅的臉

很顯然，我們都在變舊，變涼。

好像有一陣子，我們都停止了說話

連同架子上的書，書本里

人物的呼吸和走動

似乎是音樂打破了僵局。

每個人都轉過了頭

角落里的舊器物忽然發出了燦燦的光

已是深夜。一些中斷的說話聲還在繼續

燈還在燒

灰塵，還在持續掉落

這沒什么。不久以后，說過的話都會消失

黑暗會收走所有的記憶

連同我們陳舊的自身

青藤書屋

我在一處偏僻的巷弄里找到了它。

正如你生前的自嘲，兩間

東倒西歪屋還在，但一個南腔北調人

早已不見。

一同消失的

還有那根著名的青藤

——這符合藝術家

命運的法則：生前寂寂，死后

依舊寥寥。

我讀過你的傳記：婢妾庶出，數月父死，

10歲生母見逐。15嫡母亡故

及長，入贅潘門。少長詩名，屢試不第

半生落魄，一生潦倒。

400多年過去了，我依舊

能從留在紙上的

那些濃的化不開的墨塊里看到郁結在一個人

胸中的烏云

從那些或徐疾、或疏密、或枯潤的藤蔓里

看到你愁腸里的死結，看到命運的束縛、糾纏

紛擾以及掙扎

但最終，你用一柄利斧快刀斬亂麻一樣

斬斷了自己和一個污濁世界的聯系

一根青藤

沿著被錐刺洞穿的雙耳

伸進了一扇窄門

那是另一方洞天。一根青藤

因為不再依附于任何檜木

而獲得了肆意的伸展

注：徐渭（1521～1593），中國明代文學家、書畫家、軍事家；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初字文清，后改字文長，號天池山人，或署田水月、青藤老人、青藤道人、青藤居士、天池漁隱、金壘、金回山人、山陰布衣、白鷴山人、鵝鼻山儂等別號。

暮登南明山記兼致商略

“山氣日夕佳?！钡覀?/p>

依舊沒有登上山頂

說到底，是我們自己辜負了此地風物

以及主人的盛意

其實不止于南明山。這些年

我亦倦于登臨任何高處

套用一句電影臺詞

“世上所有峰頂，都是他人風光”

十年了，我們都已年逾不惑

但我們的惑真的解了嗎

至少，我依舊困于人，累于事

羈絆于稻粱之間

這些年，我只不過是

在一塊陸地的最低處生活

也習慣把視線

移向更低處——

我熟悉那些從海底一波又一波

涌起的海浪

熟悉那些波峰和低谷

瞬間的轉換

有如世事，有如南明山上

可以料想的風光

但又能怎樣呢

“人間的低傷害了我，并非山野風物?！?/p>

注：南明山，在浙江麗水城郊。引文分別

出自陶淵明和商略詩句。

夜訪烏衣巷

朱鵲橋依稀還是當年的樣子

但那些燕子已經不在，它們

和烏衣巷口的流鶯

一起消失在了秦淮河的波瀾里

總是這樣。

就像有人，習慣在野草花前

遙想當年王謝的廳堂

我也習慣在今夜的霓虹燈里

捕捉曾經打在烏衣巷口的那一道殘陽

一切都在變化。

不變的，唯有槳聲掀動著暗流

唯有眼前的燈影，依舊閃爍

一串歷史曖昧的眼神。

但事實上，它們

也隨著遠去的河水

漸至稀薄

在拐過又一個灣后，最后的

兩三點燈影便隨著黑漆漆的河水

匯入了更深更黑的長江。

弓弦上的二泉

我們在夜色中抵達。

燈芯沉睡。小鎮安眠。

只有一眼山泉，還在黑暗中大睜著眼。

有多久了？一個老人

坐在泉水邊拉琴。細小的鋸齒

鋸著街巷里失眠的靈魂。

有多久了？

一個坐在黑暗中的瞎子，

他的心里藏著雙倍的夜色。

音箱沉悶。淚水鋒利。

蛇皮里

包裹著一顆被人世辛涼反復噬咬過的心

有多久了？琴聲嗚咽

弓弦上的人，

依舊冰凍在某個陡峭的高音區

我在黑暗中佇立。

感覺身體歷經漫長的泉水浸泡

已經瀝去了過多的風塵而有了月光的質地

蘇州園林

這是滄浪亭。這是獅子林。

這是拙政園、留園、怡園、耦園、網師園

在蘇州，我見過很多曾經氣吞山河的人

曾經富甲天下的人

他們把一生的財富壓入一張薄薄的銀票之后

就躲進了繭殼一樣的園子

他們覆簣土為臺，聚拳石為山，環斗水為池

似乎他們顛沛一生

他們跌宕一生，就是為了把五湖的水

搬到后花園的湖心亭下

把獅子豢養在假山上、把丘壑

濃縮到盆景里

然后，

他們看園內中春秋，喝壺中日月

仿佛一生的風浪都平息在暮年的茶盞中

仿佛一生的辛勞，最終成就的

只是這一方假山、假水，假人間。

寒山寺

它曾經在遙遠的郊外。如同一位曾與它邂逅的書生

被帝國的科舉，又一次排除在外。

但那一次，命運

用他黯淡的前途換取了一首唐詩的光明

一千多年之后。我在另一個霜天里趕到。

烏啼消失?？痛h去。

一盞失眠的漁火

已經被替換為滿城閃爍的汽車尾燈。

一座曠野里的寺廟，已經被一座大城

包裹到了它的腹內。

但我知道，每年依舊有人，從它身體的邊疆趕來

敲響古老的鐘聲。

仿佛一個隱喻。

在一個交通堵塞的年代，我們

依舊需要在體內，空出一小片曠野。一座寺廟和一口鐘。

坐上高鐵去蘇州

一

坐上高鐵去蘇州。用最快的速度，去抵達

最慢的生活。抵達它絲綢的柔滑小吃的甜膩

它黛瓦堊墻環繞的流水的散漫

它一唱三嘆柔腸千轉的昆曲

它玉石一樣溫潤的園林

如果有可能，再讓我乘一頂烏篷船逆流而上

抵達唐朝。抵達它的漁火和楓橋。

去經歷一次不朽的失眠。

不為科舉、詩名，甚至不為愛情。

只為觸摸那一縷依舊漂在水上的鐘聲

一千多年了。那一盞漁火、一輪殘月，像兩顆

孤單的人的靈魂，

被一彎江水收留。被鐘聲撫慰

被一只寒鴉的句讀

反復標點。

二

坐上一列高鐵去蘇州

——不，姑且讓我再次稱它為姑蘇。姑且讓我

穿行在它2500年前的吳中、金閶

和相城的荷塘月色。喝碧螺春、吃太湖銀魚

和陽澄湖大閘蟹

在虎丘，讓我做一個迂腐的衛道士，在傾斜的

陽具一樣的云巖寺塔下，

尋訪一個名叫真娘的女子

然后告訴人們，這個世界的確還有

值得用生命護衛的東西。

坐上高鐵去蘇州

讓我用滄浪之水洗去一生的塵埃

用劍池

埋下世間的征戰和野心

讓我在不朽的失眠里，再次重溫

那些冰涼和溫暖的詩句

直到寒鴉噤聲，直到一列火車

在破曉的霜空里隆隆駛過……

三

——有沒有這樣一列火車，有沒有

這樣的一座姑蘇？

一方劍池、一座楓橋和一道滄浪之水？

而事實上

一座曠野中的寒山寺早已被

包圍在姑蘇城內。而姑蘇城

只是我腹內的一座海市蜃樓。

而高鐵，只是我用想象在深夜，用金屬的筆尖

劃出的兩道通往遠方的鐵軌……

寧波

最早是三條江在此交匯。帶來了上游的稻種

和一片桑樹葉子。

慢慢地，它們承載的帝國的榮光開始沿著

海上的絲綢之路向大海以外延伸

仿佛它不斷變化的名字，這座城市的命運

始終在水中晃動

那些來自海上的波浪逐漸逼近它的角落里一座

古老的藏書樓

一艘海上來的船，帶來了炮聲

和一座教堂。

一百年多前的煙塵終于散去，終于

這座城市像它現在的名字

獲得了暫時的安寧

一座教堂和一座古老的書院由對峙達成了一種

微妙的平衡

接下來的若干年

它十字頂端流下的鐘聲，逐漸替代那些線狀墨格里

古老的河床，完成了對一座城市的澆灌

但這也是過去的事情

它哥特式的華美穹頂，毀于最近一次的大火

如同百年前的那片大潮，濺濕了木質書庫里發黃的書頁

對于它的損毀，我愿意做這樣的表述：它只是

在提醒我們

對于用舊的事物，有必要經過一次火的洗禮，

然后在廢墟上把坍塌的信仰重建一次

余姚記

時光在這里變得古老。但五洞橋下

流水依舊新鮮。

有人去了更上游的地方隱居

有人沿著它，把自己放逐到了海外

時節已是深秋。空氣中依稀有桂花

和黃梨洲的甜

在陽明故居，我們談起他的心學

仿佛瑞云樓下的文旦，已經結滿了碩果

但依舊有很多人并不認識

這又有什么關系

在此之前，龍山上的寺廟已幾經損毀

參觀博物館的人，專注于對一粒稻種

或者一只陶罐的凝視

文明在它的內部裂變

也從它破損的瓶口流出。

我們離開時，歸勝山上依舊霧嵐環繞

姚江繼續東流

帝舜重華。兩個瞳孔的人

恐怕也難以看清楚數十個世紀后的煙云。

我們有限的人生

不會比一片碎瓷更光亮

也不會比一粒稻種更有價值

我們龐大的城市，最終只占它展櫥內

很小的一角

徽州印象之雕花木窗

嵌在高大、厚實的馬頭墻里。

這使它看上去更加局促、狹小。

但精致。每道花邊，都經過精心修飾。

麒麟、蝙蝠、鴛鴦、花瓶……精心設計的圖案

成雙成對。那最美的

來自更多的雕鑿和疼。一雙看不見的手

一刀、一刀、一刀……直到它

變得光滑，看不見一絲

雕鑿的痕跡。而最冷的刀鋒，像從背后射出的

一道目光，深深嵌入了最深的紋理。

有多久了？一扇雕花木窗，逐漸與威嚴的墻體

嚴絲合縫。與逐漸斑駁、古舊的生活

融為一體

而一扇窗的后面永遠是幽暗的深閨

是光線無法抵達的內室和空洞的眼神。

夜晚，鎖著一支寂寞燃燒的紅燭

白天，面對著西嶺終年不化的積雪

嚴子陵釣臺：尋隱者不遇

一個生前隱姓埋名的人，死后聲名日隆

這是否符合邏輯

和他本人的意愿？

而釣者無言，去了更深的水域隱居

留在江面上的漩渦，像一串詭異的笑容

那根水面上的釣竿，究竟

探向了何處，也許只有釣者心里清楚

正如《左傳》上的“三不朽”

成名的方式也有很多，其中一種

就是盡可能地隱姓埋名

隱得越遠越深越好，但必須

給找尋者留下線索，以便按圖索驥

而成功的隱士總是能找到隱秘

但又恰當的道具

有人用一根垂直的吊鉤，有人借助一江寒雪

有人，動用了一襲羊皮大衣

云山蒼茫，江水泱泱

兩千多年了，吹過江面的，依舊是多年前吹過山高水長的

那一場風

只有淹沒在水下的釣臺無跡可尋，變成了真正的隱者

無數的游客如過江之鯽，紛至沓來

沿著江水漫溯

辨別一根釣竿留下的蛛絲馬跡

——事實上，誰都知道

那一根若有若無的絲線，連接的是江和山

更是江山

和江山以外的事情

高橋記

它曾經成為一個帝國歷史中陡峭和隱秘的部分

仿佛一只踩過泥濘的高靴

見證了它的一小段逃亡秘史

其中香艷的部分，來自橋畔

一個村姑的圍裙，

圍住了它的尷尬和羞處

歷史往往在小處被改寫。

仿佛被重新系緊的鞋帶

一個王朝的命脈，在一座橋下重新獲得了延續

一千多年過去了。我們在另一個冬天的午后趕到

高靴荒廢。流水緩慢，凝滯

一段松弛下來的時光

高高隆起的橋洞和水面的倒影

構成了一個完整的圓，一只記憶之眼

看著水面的動蕩和變幻。

比橋身更高處，一列輕軌隆隆駛過

埠頭邊，一個年輕的村姑，槌著自己的衣衫

共同的響聲，震動著水波和歷史深處的癢

很難復數其中的復雜的意味。但有一點可以肯定：

在這個動車和高鐵的時代，至少

愛情已經是獨立的東西

不再依附于王權和軼聞來增加它香艷、曖昧的成分

百度注：鄞州高橋始位于官塘中段，曾經是南宋首次大敗金兵的戰場。據傳，南宋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宋高宗避禍于明州，金兵追襲，在高橋下曾藏匿于一村姑圍裙內。

在梁祝公園：我想抹平墓冢上的裂縫

首先在是蝴蝶博物館，我們對著眾多的蝴蝶標本猜測

梁祝到底化成了哪一種蝴蝶

但事實上，這些曾經鮮活的事物，

都已干枯、死寂，不再有溫度和呼吸

而在它的地下展館內，人們還在爭論梁祝傳說的源頭

汝南、濟寧、宜興、上虞、鄞州……到底

哪個更靠譜些

兩個相距百年的人物，是否真的完成了一次愛情穿越？

后來，我們找到了梁山伯古墓

隆起的墓冢上，擺放著一些塑料假花

就像傳說中的一樣，墳包，還裂著一條窄窄的縫隙

有人試圖借獻花之際窺視

看看墓穴中，是否還會有愛情的蝴蝶飛出？

但我只想抹平墳墓上的裂縫。讓古老的傳說

保留最后的尊嚴

和秘密。

這個時代，愛情像梁祝的起源一樣撲朔迷離

愛情也和墳頭上的塑料鮮花一樣光鮮和虛假

這個時代，愛情也像蝴蝶博物館里的蝶翅標本一樣稀薄、發脆

已承載不起更多的東西

——不需要告訴我們真相

愛情需要謊言。當然，

生活也是。如果沒有愛情。

從臨川到忘川

如果你沒有到過臨川，請不必來。

如果你到過臨川，請不必走。

這是一個適合做夢的地方，一個適合遺忘的地方。

一個比現實更真實比夢境

更加虛幻的地方。

從臨川到忘川，酒是一座橋。而詩

是另一座。

而湯顯祖，

是可以陪你談詩的朋友，喝酒的朋友，過橋的朋友

而臨川四夢就是幫助你

抵達忘川之鄉的旅途和津度

從燈會筑夢到游園驚夢，從南柯一夢到黃粱夢醒

從一夢到四夢

心血是原料，眼淚是粘合劑，而酒

是迷幻劑、催化劑、腐蝕劑

——是的，湯兄，和你一樣，我也

喜歡做夢，現實虛假而夢境真實。

現實堅硬而夢境柔軟。現實陰冷而夢境

還有些許的溫暖

“曾因酒醉鞭名馬，惟恐多情累美人”湯兄，

這個世界上，誰在按自己的意圖在活

誰不是把一張面具活成了自己而把自己

活成了另一個陌生人？

社會也罷，兒女也罷，不外乎是一件

風情的衣衫，“爬滿了蚤子”

而內心的痛與癢，又為誰給，誰知，誰憐？又如何

解得？誰又能解得了？

人間凄惶，鬼俠仙佛中或許有可交，

有判官、黃衫客、呂翁、契玄此類

真性情和真朋友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所以湯兄，

做戲文不如談戀愛，談戀愛不如寫詩，寫詩

不如喝酒，且讓我們暫且

拋開杜麗娘的腰肢霍小玉的癡情盧生的恍惚單像

淳于翉一般大碗喝酒

只有酒，能值得我們付出肝膽

和柔腸。只有酒

能讓我們從奈何橋走到望鄉臺

從臨川走到忘川

走到永不再醒的夢中

湯兄，人生如夢，夢如人生，你自稱盛世移民

而我也只不過是一個多余人

我的才華不如你

酒量也是

今夜月色大好，像極了杜麗娘的媚眼

我已酩酊，你且暫飲，吟詩、狎妓

且讓我

洗洗睡吧

注：引號內分別為郁達夫、張愛玲及湯顯祖句

精雕博物館

一只金色的蜜蜂

翅翼上的花紋，在顯微鏡下

逐漸放大，清晰，微小的空間逐漸變得廣袤

一截素白的黃楊木，排列著一列螞蟻的軍隊。

一個下午，一千只發絲一樣纖細的蟻足

僅僅

向前移動了幾毫米

更慢的，是雕琢它們的刻刀，是刀尖上

安靜的光線，

因為緩慢而變得柔軟，因為緩慢而逐漸黏稠、滯重

更慢的

是握住刀柄的手。是指尖上

屏住的呼吸

因為緩慢而變藍，逐漸帶有了深海的潮音

更慢的，是遠處港灣里上涌的潮水

因為緩慢，在一張臉上

凝聚成了木質的年輪

注：精雕博物館，位于石浦海峽廣場，為

臺灣女藝人呂美麗工作室。

熨斗博物館

年輕的女詩人站在紅幫裁縫的銅像下

手握熨斗。有一個詞

又一次在此刻誕生：熨貼

時光如此平整?；腥缗⒐鉂嵉念~頭沒有一絲褶皺

讓人忽略了老裁縫皺紋里的辛酸

一百多年來，衣縫里夾雜的塵埃

和屈辱

這是初夏。陽光沿著北回歸線的指向繼續熨燙

萬物都在生長。連同它們的陰影

連同這一家由古老的宗祠改建的熨斗博物館

在它幽暗的廳堂

我們欣賞著眾多的熨斗

它們通體烏黑，似乎還在沿著一些事物深處的褶皺游走

隔著玻璃，我們無法感知它們的溫度

如同我們無法感同身受

衣服上褶皺的骨折聲

皮肉焦糊的味道

如此舒適。甚至讓人忽略了

它的起源

來自于商周時代就有的古老的刑具

打開一粒雨水，看見……

打開一粒雨水，就能看見

江湖。

看見斷雁。西風。飄搖的客舟

看見一個還在江湖中行走的人

他的年華，被船下的流水帶走

打開另一滴雨水。就能看見

看見西窗。西窗下

昏黑的燈火

燈火背后的一聲嘆息

看見那個在檐下聽雨的人梨花一樣

蒼白的臉

唉，兩顆雨水

它們中間

也許隔著無數雨水交織的江湖，也許

只隔著一厘米的天涯

永遠無法相連的命運。

海島之眼

連接兩座島嶼的，是一道狹長的沙埕

潮水，日夜不停地從兩側拍擊

在沙埕的中間，有一口井

似乎是，遠古時期大地遺漏的

一滴淚水

無論潮汐如何漲退，井水始終清澈、甘冽

其中的原因，至今依舊是未解之謎

也許，是兩邊的島嶼帶來的壓力，阻擋了

暗流涌動的咸水

也許是一個挑擔的人，內心存儲了足夠

逼退苦澀的甘甜

科學的解釋和一首詩的隱喻

并不重合

事實上，我的胸口始終橫亙著這樣一道沙埕

像一根扁擔，擔著兩座沉默的島嶼

（對它的隱喻依舊有著多重意味）

很多年了。這道橫在我胸口的沙埕

依舊受困于兩邊潮水的夾擊

從前它們主要由愛、恨構成

現在，它將來自于時間對孤獨這個詞的考驗

而一口深井，仿佛水平儀中間的一點

維持了一貫的平衡

而一口深井中的活水，是我賴以抵御它們的唯一泉源

注：檀頭山島有姊妹沙灘，中間有一道沙堤相連。沙堤中間有一口井，無論潮水如何漲退，井水始終清甜。當地漁民稱之為龍井。

海島之心

魚群在海底游弋，帶著祖先留下的指針。

黑暗中

燈塔的光芒有些茫然。

而一根插進海岬的鐵柱，頂端的原點

仿佛海島之心

和光線、經緯以及頭頂

星球的轉動

構成了某種神秘的對應。

相對世事

和人心的變動，它具有

恒久和穩定的意味

一個神秘的原點。它使一座海島

更像是一枚秤砣

平衡著遙遠大陸的傾斜

波浪之歌

那些波浪從多遠的海平線之外涌來

從多遠的海底？

沿著大海隆起的脊柱，藍色星球上

一個無限延長的弧

當它掠過沙灘，潮間帶的上限

繼續延伸

越過海堤大壩、蟹塘、田疇、村莊、山崗、平原一直到

遙遠的大陸內部，沙漠里的弧紋

沿著隱秘的通道，當它

在地表麥浪，地心巖漿，我們身體的骨骺線之內

繼續翻涌，

你是否感受到了那一波又一波降臨的

顫抖。戰栗？

當它繼續沿著一本書逐漸深入的情節

一部電影里

火車的汽笛和玫瑰的香氣奔跑

你能否感到被它帶著一起飛馳

在相愛的人的懷抱。在淚水、啜泣，在火車

離去后鐵的余震里？

有如神跡降臨。當它

沿著一座教堂的尖頂，涌進它空曠的大廳

像一陣風一樣打開了

一位賣魚婦女手中的一本皺巴巴的《圣經》

你的眼中是否同樣涌出

感恩的潮水？

而最終那些波浪去了哪里？最終它們究竟

消失到了何處？

海邊鹽田內結晶的

大海的骨頭。一座沙丘內部

靜止的光陰。一座大山深處巖層里的掙扎、沖突和

逐漸冷卻的起伏？

一首詩的結尾，

一個人空洞的眼神

一場晚禱后凝固的鐘聲？

蘭溪遇雨之：與李漁一夕談

“文學大家”?！敖艹龅膽騽±碚摷摇?。

“世界級的文化大師”。

這是我百度到的

有關你的頭銜。但有人

戳穿了你的謎底：

一個搭著文化外衣的皮條掮客，男媽咪

用幾兩銀子從鄉下貧苦人家買幾個女孩子

稍加包裝，然后

去大戶人家唱堂會，借機多收幾兩銀子

——說實話，我對你的生平實在

知之甚少，今后也不會了解更多

但這并不影響我偶爾會翻翻《閑情偶寄》

或者模仿喬姬，唱幾句小曲

據說你生前，居無定所，僅有數次因故

回到祖籍

但這并不影響，三百年后

蘭溪人把南京的芥子園搬回蘭溪

但當我們趕到，蘭溪正值一場大雨

芥子園的戲臺上，空空如也

伊川別業也早就作了別人的家業

據說你生前薄視功名。我不大相信

但我相信，喬姬死后，你流下的淚

是真的。不僅是因為戲班的倒閉

對于美的祭奠

有時候，謬誤之后的

謬誤，也許更接近真相

而當它混同于演義，這個世界

有誰還會在乎身后的聲名

有誰會從一堆假話里聽出真情

有些事，我知道了也不會去說，又能說與誰聽？

現在，我只是想和你談談江湖、風月，或者風月之外的

風雨，

正如此刻，窗外的夜色漸濃

蘭溪江水暗漲

而我面前的茶盞，湯色漸淡

其中滋味

我自不必分辨，也無需分辨，李漁，你懂的

你的才華肯定超過我，和很多人

但有什么用呢？

你在你的時代，我在我的時代

嚴肅的寫作都不足以讓我們維持最基本的生活

當你每日挈喬將王，出入于商賈權貴

我在一個小單位，謀一份糊口的小差使。每日忙忙碌碌

我們的工種似乎

都很重要，但沒有我們，別人照樣這樣過

單位照樣運轉，一個時代

同樣如此

你寫下的戲曲理論，普通人已經很少提及

人們津津樂道的還是你的《憐香伴》、私家戲班

你發明的一些

類似于冬天內急時不必出戶的用具

你寄情風月，把肉體當成了宗教

可是，肉蒲團里真的就有微言大義，有禪修和

頓悟嗎？放縱肉欲就能使苦悶解脫

就能挽回

一個時代的精神頹勢？

窮困潦倒中死去的人，不曾想你的芥子園

已經成了

一枚摁在這個時代皮膚上的圖釘，

疼痛可以忽略

掛住皮肉的地圖上，是被虛擬出來的真相

是我們

文化的尷尬和尷尬的文化

我寫下這些，不妨礙你繼續被奉為戲劇大師

也不妨礙，我繼續用一份小職業謀生、糊口以及

糊口之余讀書、識字、憂患

不妨礙明天，我繼續順流而下，

被一條江水裹挾、輾轉、浮沉，度過波瀾不驚的一生

這是想象，但這同樣是

現實，李漁，你懂的

遺物記

——兼致商略

我不配再提愛

這人間最珍貴的詞

我辜負了所剩不多的吉日。良辰。某人

誰在按照自己意愿生活？我們都是那個

我們不想成為的人。

世事寒涼。

山石，草木，殘碑上

漫漶的字跡有美。有無言的暖意。

幾張法帖。

碑拓。瓦當。頑石

年代無考的墓磚。這些年

我的興趣逐漸移向了這些無用之物。

這人間遺物。時間的殘骸

是什么在消費我們。消耗我們。消解

我們？

我們活著。但只是一部分

屬于遺物。

屬于為將來的死所做的準備

而它，并不由我們自己選擇

正如今天。我們提到那些

離去的人。我們提到他們。其實只是提到

一些殘留之物。一些文字內的

未竟之意。一些枯黃

畫卷中的美人。

他們自己早已

徘徊在星星的國度。真實，卻已無法觸摸

不久以后，我們也將部分地存在于

一些人的夢中以及另一些人

酒后的閑談。

幾句唏噓或者一聲嘆息之后剩下的

古老的敵意以及恒久的沉默

此后，潮水持續拍打海岸。光線自林間透出

世事靜默如迷。

惟有

偶爾的夜晚

偶爾的遺物在人世閃閃發亮

耕澤博物館：石頭的表情

這是石刻的鼓：堅實。厚重。但都不再被敲響。

這是石刻的字：仁、義、信、忠、孝、禮

它們同樣在另一些地方被鐫刻。

這是石刻的碾子和磨盤：無論物質還是精神，糧食要成為糧食

都需要經過反復的碾壓和磨礪

這是石頭的豬槽，長滿了碧綠的銅錢草

這是石頭的拴馬樁，它的根基深埋于土。據說

跑的最快的馬，需要埋得最深的石樁才能拴牢。

這是石頭的墓碑，一生的苦痛不過是石縫里

幾個不曾刻出的字

這是石頭的獅子：匯集南北工藝

嬉笑怒罵，都是人的表情

如何分辨它們？據說

最能代表江南石雕技藝的獅子，都長著一張哭臉

我感嘆于這匠心的隱喻：再吉祥的寓意里，藝術的意義和生命

都源自于生活

一場又一場悲劇

印象：高橋之維

一個彈丸之地。

一棵樹。一座結著很多博物館果子的

博物館。

有關木頭。石頭。糧食。

和愛情。一些

易朽和不朽的事物

但事實上，它們都是

時光的博物館

有關我們生活

和逝去的紀念。

我去過它們中的幾個。印象最深的

是兩座橋：老橋。新橋。但其實

它們都很老了

橋上，是布滿霧霾的

二十一世紀的天空

橋下，依舊是一千多年前的流水

流水下的倒影，和水面上的弧形共同構成了

一只記憶之眼

暗含古老的水波，也同樣

泛著二十一世紀的光芒

時值冬日。橋墩下，有年輕的女人浣衣

腰身古典，但眼神

同樣已經二十一世紀了

一株枯草從石縫里鉆出

很顯然，它還在努力，為下一個春天積攢足夠的綠

有一列輕軌隆隆駛過。架在

空中的道路，與古老的石橋、橋下的流水

恰好構成了

一個并不相交的十字道口

——它屬于另一種維度。它將帶我們去的

是否是一個更好的將來？

【作者簡介】高鵬程，1974年生于寧夏，現居浙江象山半島。詩文見《人民文學》《詩刊》《散文》《天涯》《星星》等。曾獲2013年度浙江青年文學之星稱號、第四屆中國紅高梁詩歌獎、第三屆人民文學新人獎等。著有詩集《海邊書》《風暴眼》《退潮》等，部分詩作被《新中國六十年文學大系》《21世紀詩歌精選》《新世紀中國詩典》等權威選本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