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于行書學習路徑,很多書家都普遍認同,“二王”帖學是必經之路,但若學之不慎,易入諛媚甜俗,而以《麓山寺碑》為代表的李邕行書源承“二王”,卻兼具雄強氣派,恰可避之。所以,了解此碑的藝術特色,掌握其創作技法和特點,深度挖掘李邕行書入碑的成功秘訣,具有十分重要的現實意義。
一、《麓山寺碑》之“北海如象”
《麓山寺碑》原立于湖南衡山岳麓寺,故又稱《岳麓寺碑》。后不知何時何因移置岳麓書院保存至今。該碑原有碑額,篆書書寫。或稱為額篆書“岳麓寺碑”兩行四字,但我們看到的傳世碑額篆字為“麓山寺碑”,故當以稱《麓山寺碑》為準確。該碑歷來為人所稱頌,碑文為行楷書,上承二王之瀟灑風神,字體秀勁,又集漢魏碑銘之磅礴大氣,雄健渾厚。明董其昌在《跋李北梅縉云三帖》中說,“右軍如龍,北海如象”,更將其與羲之書法相媲,用“如象”之形神征貌概括了李邕行書的藝術特色。
何為“如象”?觀《麓山寺碑》,蒼勁中含秀逸,端莊里透靈動,雄健厚重,氣格高異,無飾姿媚,不拘謹節,落墨渾實,情出自然,其勢大力沉,唯“象”以言其狀,可謂恰中肯綮。相比之下,右軍行書之“如龍”,如龍之乘馭風云,健秀多姿,變幻無窮.于動態中求平衡,溢溫潤疏朗之風韻;李邕行書“如象”,如象之貌憨實敏,行止有蹤,勁健渾穆,于欹側中見驚魄,蘊豪毅沉闊之雄美。二人書法形象之異,核心重在運動狀態之別,羲之行書人稱“龍跳天門,虎臥鳳闕”,具飄逸流美、內含雄強之特征,而李邕行書則講求落步堅定,蘊靈動于渾厚沉實之情態。
我們用今天的藝術分析方法,總體歸納李邕《麓山寺碑》最顯著的書法特點,可用“豪放、勁健、雄渾、厚實”概括之。這些藝術特色在其后的書家評論和學習實踐中亦有充分實證。東坡行書多取法于李北海,亦有厚實雄渾、綿里裹鐵之征。所以,黃庭堅《山谷題跋》記蘇軾學書:“晚年乃喜李北海書,其豪勁多似之。”
“豪放”得于“勢”。目覽《麓山寺碑》字態造型,揚筆多呈左低右高姿,傾俯仰之狀,而含納沉定,以蓄扛鼎之“勢”。筆力道勁舒展,險峭俊朗,以“勢”充沛動感,而破楷法之刻板。清孫承澤:“《岳麓寺碑》雖已殘剝,然其鋒穎尚凌厲不可一世。”
“勁健”得于“力”。凝注《麓山寺碑》筆法力度,可見“力”涌全篇,形近于楷而蘊行書筆意,闊筆堅挺,運蜿秀且行而不虛,收筆處則含蓄控御,使氣韻彰而無泄,以致余力持恒不絕。明楊士奇《東里續集》謂:“北海書矩度森嚴,筋骨雄健,沉著飛動,引筆有千鈞之力。”
“雄渾”得于“氣”。平瞻《麓山寺碑》精神情貌,只覺磅礴巍偉,氣魄恢宏,運筆方圓交融,拙樸中透射出雄肆蒼健的氣度和凝重的強勁感。其書恰如其人,處處洋溢著人格自信和生命的宏大正氣。《宣和書譜》評其書日:“骨氣洞達,奕奕如有神力。”
“厚實”得于“蘊”。近睹《麓山寺碑》體態特征,乃感厚實穩重,雍容豁達,體態豐潤寬博,端莊凝重卻無呆滯木訥之弱。推察李邕作書此中技巧,一則結字務求平衡而重心恒穩,二則用筆必慣蘊蓄沉逸而猶能灑脫。清王文治《快雨堂題跋》謂:“以荒率為深沉,以欹側為端凝,北海所獨。”
二、《麓山寺碑》書體風格之形成過程和條件
《麓山寺碑》兼楷書形質行書情性,氣派道勁而宏大,具有極強的藝術感染力。我們分析其行楷創作的風格特點,除其師承淵源和個人文化素養之外,更重要的還需探究其形成的過程和主客觀基礎條件。
1.“言情載道”的審美理想
劉熙載《書概》云:“筆性墨情,皆以其人之性情為本。是則理性情者,書之首務也。”言情載道是書法的重要審美功能,李邕書法鐘情“二王”一脈,對此自然體味極深。李邕作為繼唐太宗之后,真正意義上實踐和普及行書入碑的第一人,其內在動力就是要將行書的感物情動之妙味,書之于紙,并將這種神采、氣韻、筋骨、血脈勒之于石,載之于碑。這種主觀動力和偏好,也使得李邕對“二王”筆法神韻修悟精深,最終成為其實現書法藝術成就的重要基底。
2.“適于刻碑”的目的性和工藝要求
在唐代,以正體刻碑的傳統筆法是得到普遍認同的,唐太宗雖以行書入碑試之一二,猶不能成其風。蓋因樹碑立文,祀典崇范,往往要求肅穆潔雅,而忌散漫不經,倘若信筆飛白過度,游絲牽綿無休,則易令人眩目亂心。李邕繼握此旌,而貴在能集撰文、書寫、鐫刻于一己之手,特別是能夠親自勒石鐫刻,自然會對此有深刻體悟。最終,其以“二王”為宗法基礎,兼參北碑筆法和風貌樣式,同時在唐人書法“尚法”的主流取向下,逐漸形成了以“楷書筆法寫行書”的“行書入碑”技法和特點,乃成一種自然而合理的創新。這種筆法的形成原因是李邕書寫時常常會兼顧字體的美觀和后期勒石制刻的便利。《麓山寺碑》行楷相合,既合法度,又不為法度所拘囿,于楷書筆畫中注入行書意趣,又在行書筆勢中融入楷書結構,行氣暢達,舒放有致,且筆筆交代清晰明確。
3.“會古融今、取長避短”的創新意識
《宣和書譜》載:“邕初學,變右軍行法,頓挫起伏,既得其妙,復乃擺脫舊習,筆力一新。”李邕行書融“二王”舒朗雋逸與魏碑古樸雄渾為一體,成功實現了動與靜、粗與細、方與圓、形與神等方面的通變與轉換,從而創新形成了相互諧調、兼容得當的藝術構造。即以羲之書風為根基,點畫流動連貫,表現出了行書的起伏節奏,同時參入北碑金石風味,保持了楷書字形均衡穩重的端莊體勢,從而開創了唐代行書中別具一格的風格類型。初看氣勢跌宕,筆力擴張,實則點畫精妙,方中寓圓。取碑版書法雄渾蒼健的氣度與方折筆法之夸張氣勢,融于“二王”筆法而有所創新,遂成“如象”之風貌。
三、《麓山寺碑》創作技法之特點
《麓山寺碑》雖非墨跡,難見墨色,但我們透過刀鋒看筆鋒,依然可判李邕的基本筆法特點。從宏觀表現來看,以楷、行筆法交融相參,迂回映帶,交接明朗,干練果毅,筆筆不茍,剛柔互濟。從微觀內質探析,亦見其正鋒取質、側鋒取妍的用筆技巧,運筆急徐有度,提按層次靈便,于平面之中營構萬千氣象和層壑奇勢。
在其基本筆法基礎上,綜合分析此碑的筆法、結構、章法、氣韻等藝術特點,李邕書法博采魏晉鐘、王書體和北朝碑刻書法之長,落筆堅實而風神秀韻,謹嚴循法且開合得體,凝重雄健而氣勢縱橫。這也與其豪邁自立,桀驁不馴之性情十分契合。我們參照古代書論家從不同角度對李邕《麓山寺碑》的各種評價,大致可歸納總結出以下幾方面風貌特點:
1.馭筆方折道勁,且肥而不滯,如拋磚落地,上松下緊,騰挪揖讓而富沛豪勁。
李邕書法以方筆居多,方圓兼用,運筆堅勁,行筆方角轉折處,常呈翻筆之勢,逆勢斜出,方棱折鋒外顯。撇捺勾提頓挫回旋,順鋒自然,骨力貫穿始終。特別是平勾筆法最為典型,或以楷法,或用行書,但共同特點都是行筆至出勾處側鋒鋪毫,捻管向外徑直平出,出鉤處尖銳飽滿,棱角分明。平勾筆法強化了其結字的欹側之勢,也增加了其雄健意態。宋米芾即法之而多用平鉤筆法。明末徐渭《徐文長三集》題《李北海帖》言: “李北海此帖,遇難布處,字字侵讓,互用位置之法,獨高于人。”同時,體式一改“二王”上緊下松、左斂右放之規制,反其道而上疏下斂,左拓右撅,使重心降低。一字之中往往上部放浪逞豪,舒身高展;下部承力盡縮,固本強基。
2.結字中宮緊縮,而主筆放長,趨四面開放,錯落參差,穩實有力且生動多姿。
李邕行書,字態大小參差,張弛開闔,破整舒勢,巧置欹側。筆畫虛實互結,實多虛少,筆筆直貫到底。南宋姜夔《續書譜》道:“李北海字,倡導大小參差不齊,而開北宋書體之變。”李邕行書按重提輕,次第轉換,功性兩見,沉浮恰然。在重心聚合的前提下,結體開張,每字筆畫都似有向外擴張之力。劉熙載在《書概》中評日:“北海書氣體高異,所難尤在一點二畫,皆如拋磚落地,使人不敢以虛驕之意擬之。”
3.字形左低右高,且似斜反正,置欹險取勝,氣度雄闊,奇崛多變而跌宕有致。
李邕行書橫畫常左傾右揚,然視之毫無側翻之虞,穩固異常,別有韻味在其中。清朱履貞《書學捷要》評:“李北海正書筆畫道麗,字形多寬闊不平;其行書橫畫不平,斯蓋英邁超妙,不拘形體耳。”其筆畫組合變化有度,力避平鋪羅列之雷同,或寬綽敦厚,或峻拔凌厲,剛柔并蓄,筆力灑落舒展,氣格深沉高逸。杜甫曾有詩贊李邕書法日:“聲華當健筆,灑落富清制。”
4.字字依序獨立排序,且氣通神連,重結體宏構,韻脈暢達,情致絕妙出字外之功。
與“二王”字法偏重精巧,講究細微處承接呼應的特點有所不同,李邕書法在結體上注重宏構,而不斤斤于細節點畫的微觀經營,這使得其書體勢宏闊,氣象巍偉,基調高亢古雅。字與字間距較大,少以游絲連扯,而皆以意連暗渡,勢韻相接,行氣流動鮮活,章法組合布局勻齊,排列有致,且不失靈動,其情致自溢。唐呂總《續書評》,以“華岳三峰,黃河一曲”對李邕書法作譽。
最后,我們引用蘇東坡《石鐘山記》中一則觀點,再次總結李邕能夠成功創新和實踐“行書入碑”的最核心原因。“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酈元之所見聞,殆與余同,而言之不詳;士大夫終不肯以小舟夜泊絕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漁工水師雖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傳也。”在中國書法史上,能夠集撰文、書寫、鐫刻三重并行的創作實踐,正是李邕與一般書家的不同之處,才創育出了《麓山寺碑》這樣的不朽名作。今天,我們暫且不提其飛揚文采,作為書寫的藝術,李邕正是在“筆墨”和“鐫刻”實踐中游弋相生,而得其技、悟其藝、近其道的。所以,我們說“任何技法必須得以實踐才能取得真正的成功”,從這一意義上講,這更是與技法學習不無相關的重要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