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書法從東晉時期在實用要求的驅使下逐漸形成了以“二王”為代表的規范流麗的帖學系統。自趙孟頫集大成之后,到董其昌已成強弩之末。由于帖學的陳陳相因,近親繁殖,明顯缺乏生機和活力。董其昌之后雖有晚明諸家“跳擲期間”,力挽狂瀾,但終究難以挽回頹勢。在清中期金石考據學蓬勃發展的社會條件下,鄉賢阮文達公(元)倡導碑學,登高一呼,鄧石如、包世臣、吳熙載、趙之謙接踵于后,積極響應。另辟蹊徑的碑學為書法藝術開辟了嶄新天地,對現當代書法藝術的發展產生了積極的影響。
當我們步入現代化社會之后,信息技術極大地改變了人們的生活。電腦的普遍使用,無紙化的工作方式,傳統書法藝術面臨著巨大的挑戰。其一,書法的實用功能大大弱化,書法的藝術屬性上升為第一位;其二,人們的審美能力、審美觀念發生了顯著的變化;其三,隨著國際間文化交流的頻繁,西方現代藝術思潮和藝術樣式大量涌入并產生了各種影響。中國書法藝術要不要走向現代化這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關鍵是如何走向現代化?在走向現代化過程中又如何能保持其民族特點和文化特質?這是書法界的同仁們不能回避而且必須面對的問題。是拋開漢字直接用點線面進行空間組合,用視覺藝術的方法重構中國書法藝術?還是在中國書法傳統當中另找出路?其實,在這許多年里藝術家們從來沒有停下過探索的腳步。在當代包容的社會環境下,人們正在循著不同路徑進行著積極的探索。我個人堅信,跳出唐宋人的窠臼,跳出受實用屬性主導的帖學系統,上溯六朝、漢魏直至戰國、春秋、商周。前輩們探尋的道路還沒有走絕,我輩可能開辟的路徑還有若干。
自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先后出土了大量的古文字資料。其中包括西周的青銅文字;春秋時期的青銅器銘文、帛書等;秦漢時期的簡牘、帛書、碑刻、璽印、器物銘文題記;漢魏、六朝磚文、墓志等總數逾數十萬字。其中有些書體和藝術面貌是現當代書法家們未曾見識過的。這些出土的大量書法資料不僅豐富了中國書法藝術的寶庫,有些還填補了歷史的空白。不同時代的古文字在結構和用筆方面有著不同的規范,書寫者個體的個性化發揮,工具、工藝和物質載體的差異,因此作品所呈現的面貌各具特色,豐富多彩。這些出土的早期文字資料與以唐楷為主要成分的我們日常習見的文字有著很大的區別,與帖學系統法度嚴整的作品相比,他們自然、凝重、古拙、率意,其共性特點就是有規矩而又不為規矩所囿,充滿著活力和張力。從中我們認識到:無論在文字的符號化發展還是在書寫規范化的過程中,被不斷遺棄和丟失的恰恰是書法的藝術性要素;被不斷擠壓和緊縮的恰恰是書寫者個性化發揮的藝術空間。
20世紀80年代中期,我從高校藝術系專職書法教師的崗位上改行從事文物考古和研究工作,有機會比較多地接觸到出土的文字資料并開始臨摹學習。最先讓我感到震撼,引起我深入思考并促使我改弦更張的資料是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戰國漢初的簡牘帛書。帛書是一種流行于春秋、戰國到西漢初期的書體。由于它具有篆書的結構,又有著隸書和行書的筆意,學術界將其定名為“古隸”,以便與后來的隸書(八分)加以區別。早在西晉時期,曾經在古墓里發現過這種文書。這種結體和用筆都很特殊的古文字,在當時被稱為“蝌蚪文”,但在以后的一千多年間便再無帛書的消息。直到20世紀70年代,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中出土了約12萬字用“古隸”寫成的古文獻,這才引起了書法界的重視。從80年代中期,我即開始對馬王堆帛書進行臨摹和研究,算是國內第一批向帛書學習的書法家之一。古隸是一種介于篆書和隸書之間又帶有行草筆意的書體。文字象形性的較多保留,筆法的豐富多變,使它具有很強的藝術性,裝飾趣味和時代感表達的可能性。學習先秦書法既要克服結構方法和書寫筆法的差異性,還要在識讀古文字上下功夫,比起寫行草書來,創作時必然要花費數倍的時間和精力,這或許就是當代書法家熱衷于寫行、草書的主要原因之一。
傳統是源也是流,傳統是開放的,不是固化和封閉的系統。傳統不與保守僵化落后劃等號。傳統是我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造源泉和不斷前行的永恒動力。面對西方強勢文化對中國傳統文化空間的擠壓,面對各種挑戰,今天我們有如此豐富、如此珍貴的大量出土文獻資料,還會擔心中國書法沒有前途和出路嗎?通過這些年的藝術實踐,我越來越堅信,當代書法家的前途和出路在于回歸書法的文化傳統和藝術傳統,只有具有文化內涵和哲學意蘊的作品才是中國書法,只有保持文化傳統的中國書法才不會喪失文化方面的獨特性。而當前的首要任務就是要喚起更多的書法界同仁沉下心來繼承傳統,老老實實向這些藝術瑰寶學習,從中獲益。而不是丟開傳統的參照,僅僅依靠筆墨技巧和形式構成閉門造車!要清楚地認識到,傳承和發展中國獨特的書法藝術是當代藝術家義不容辭的歷史責任,也是刻不容緩的光榮使命。前輩們向碑碣、石刻、甲骨、青銅文字學習所取得的成功經驗和藝術成就值得我們重視和借鑒。
特立獨行,知難而進是藝術家的寶貴品格。王安石在《游褒禪山記》中有一段既符合客觀規律,又讓人深受啟迪的感悟:“夫夷以近,則游者眾;險以遠,則至者少。而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向傳統學習,向出土資料學習,沿著書法長河溯流而上,去尋覓源頭,就是選擇了遠離喧囂,選擇了踽踽獨行,選擇了艱難跋涉,選擇了不斷攀登。只有如此,我們才有可能領略到人跡罕至的那種無限開闊、無比絢麗的獨特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