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藝術審美的多樣性研究

中國漢字有著漫長的歷史，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之一。它不僅忠實地記錄了中國歷史的發展進程，還以其獨特的形態展示出不朽的藝術魅力。在文字的使用過程中書法名家名作層出不窮、浩如煙海、流派眾多、審美多元，構成了中國歷史發展進程中一道獨特亮麗的風景線。

一、審美與影響審美豐體的因素

審美是一個復雜的心理過程，它受多種因素影響和制約，不同的成長經歷、教育背景、職業、年齡、性別對美的認識和理解都不盡相同。長期從事科研工作的專家學者，養成了嚴謹的工作作風，審美取向也受其左右；而藝術家長期的創作養成了發散性思維，會更喜歡豪放和曠達；一般老年人欣賞的不一定會得到年輕人的喜愛，這種由于年齡的不同而帶來的審美認知上的差異，就形成了“代溝”；男人的雄強、剛毅和女人的柔弱、溫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造就了陽剛之美和陰柔之美。

藝術審美除了上述因素之外，還受到心境的制約和影響，心境是一個人在較長一段時間內的精神狀態和情緒狀態，這種狀態在審美的過程中影響著人的審美感受，不同的心境會有不同的感情色彩和行為表現，從而導致不同的甚至截然相反的審美結論。會出現“憂者見之而憂，喜者見之而喜”的心理表現。正如近代學者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說：“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可見審美主體的心境狀態直接影響著主體對審美對象的知覺，因此保持良好的心境意義重大。只有保持積極、歡快、健康的心境，樂觀地去對待一切，才會產生愉悅的審美感受。與此相反，如果消極、憂郁情緒主宰了你的心境，意志就會消沉，情緒就會低落，從而影響對美的事物的判斷。

審美主體藝術觀念的差異性也是影響審美的重要因素，這在中國書法史上不乏其例。被后人尊為“詩圣”的唐代詩人杜甫就十分喜歡瘦勁之書風，他在《李潮八分小篆歌》中提出“書貴瘦硬方通神”的書法審美標準，而宋代的蘇軾觀念卻與之相左，作詩以駁：“杜陵評書貴瘦硬，此論未公吾不憑。短長肥瘦各有態，玉環飛燕誰敢憎。”這就是藝術觀念的差異形成的截然相反的審美結論。晉代王羲之一改前人古拙之書風，形成清新妍美之風格，一直統領著后世書壇。然而唐代中期顏真卿的出現，使壯美書風形成了新的審美潮流，把中國書法又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峰。

不同時代的審美取向對審美結果產生巨大的影響。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崇尚的審美取向，對書法美學和書法風格的認知有較大的差異，例如，晉人尚韻，唐人尚法，宋人尚意，明清尚態……充分說明時代不同，審美取向也不同。以書法功力深厚、法度謹嚴著稱的書法大家柳公權，被奉為書之楷模，但卻不入宋代米芾之法眼，他在《海岳名言》中直言不諱地說：“柳公權師歐，不及遠甚，而為丑怪惡札之祖。自柳世始有俗書”，兩者審美差異相之甚遠。

綜上所述，書法審美一定會因人而異、因時而異、因觀念而異、因心境而異。然而，這些差異并不會阻礙人們正常的書法藝術審美實踐活動，正相反由于這些差異，甚至針鋒相對，形成了多樣的藝術風格，促成了審美的多元化，豐富了書法美學的內容，推動了書法藝術的蓬勃發展。

二、審美的二重性——實用性與藝術性

任何書法作品都具有二重性，即實用性和藝術性，藝術性就是它的審美。實用性就是書法作品中文字生發出來的實用功能，這包括社會的實用功能、書者個體的實用功能和書法本體的實用功能。

一件書法作品的文本內容在社會上傳播，就具有了社會的功能，這就是它的社會實用功能。唐代孫過庭的《書譜》，不僅僅是一部精美的草書作品，更是傳播了孫過庭的書法理論思想，這就具有了社會實用功能。書者不論是書寫自作的詩文、抄寫別人的詩文，還是書寫信札等等，都是自我意愿的表達，這就是個體的實用功能。晉代書法大家王羲之的許多手札都是寫給親人或友人的信件或便箋，這些都具有書者個體的實用性。無論哪種實用性都源于書法本體的實用功能，即漢字和漢語文本的實用功能，書寫漢字和漢語文本就具有了實用性。

然而在一部書法作品中，書法本體的實用性與書法的審美是共生的。書法作品審美與其他藝術作品不同的是，書法作品書寫的過程也是審美的過程，書寫主體還會賦予其極為豐富的感情色彩，筆為心聲在書寫的過程中會體現的淋漓盡致。同時，書法的實用性是剛性的，無論是書寫還是文法的規定都有對與錯劃分的明顯界限，非對即錯。而審美只有高下之分，沒有對錯之別。但實用功能與審美功能又是分離的，你可以不理會書法本身的美感去單純的閱讀文本，也可以撇開文本的內容去欣賞書法的自身之美。這就是書法作品的實用功能與審美功能的共生性和獨立性。

隨著現代化進程的加劇，電腦已經成為主要的書寫和交流工具，用筆書寫特別是用毛筆書寫文本進行交流的時代已經成為歷史，因此，有的人認為書法作品的實用功能越來越弱，審美功能越來越強，書法已經變成了純藝術。還有的人不以為然，認為書法作品懸掛在樓堂館所，依然體現了它的社會實用功能；人們采用書寫作品的交流方式，依然有個體的實用功能。但無論哪種觀點，都不能完全否定書法作品的實用功能，而更趨于一致的是審美功能的進一步強化。

三、書法創作中的美學應用

（一）整體美與局部美的統一

所謂整體就是大局，是一幅書法作品給人的總體感受，而局部即為細節。就一部書法作品而言，章法的布局就是整體，某個區域或字法為局部；就一個單個漢字而言，如果把這個漢字視為整體，那么組成這個字的每一個筆畫就是局部。可見整體和局部是相對而言的。人們的審美是分層次和步驟的，一般評價一部書法作品的優劣，首先看它的整體，整體章法、墨法、意境、風格、神韻等等是否完美，然后再審視其筆法和字法是否準確到位。可見把握整體美感是書法藝術創作和藝術審美的關鍵。但在重視整體的同時也絕不可小覷局部的重要作用，如果一幅書法作品筆法粗糙，結字不準不美，也不可能成為佳作。整體是由局部構成的，局部服從整體，整體離不開局部。書圣王羲之就做過形象的比喻：“倘一點所失，若美人之病一目。一畫失節，如壯士失一肱。”可見在書法審美中，局部的重要性。因此，過于強調整體美而忽視局部美和重視局部美而小覷整體美的觀點都是不可取的。

（二）形式美法則在書法中的應用

形式美是獨立存在的審美對象。其特性是與要表現的事物本身的美的內容不發生直接關系，只體現形式本身所包容的內容，具有獨立性，即形式本身就可以產生美。

1.黃金分割又稱美學分割：即把一根線分成長短不同的A、B兩段，使長線段A對總長度（A+B）的比，等于短線段B對長線段A的比，即A：（A+B）=B：A，比值為0.6180339……這種比例正好符合人的視覺習慣，讓人感到悅目。因此，它廣泛的應用于不同領域的審美，成為形式美法則的重要內容。

啟功先生在書法教學中，十分重視黃金分割在書法中的實際應用，他根據黃金分割法則示范講解結字的比例，每個字從什么位置起筆到什么位置收筆，只有符合了黃金分割率就會好看。黃金分割率是書法審美的重要法則之一。

2.齊一的美：就是整齊劃一的美，按照同一的規律反復重復組合而成。我們看到的閱兵，無數的士兵組成的方陣，一樣的身高、一樣的著裝、一樣的姿態、一樣的揮臂、一樣的踢腿、一樣的步幅，展示出來的是整齊劃一的美。表現在書法上依然會有這樣的效果，如一部小篆作品，采用統一的書法風格，筆畫寬窄一致，章法上行與行、列與列的留白寬窄一致，姿態一致，墨色接近，展示出的就是一種齊一的美。秦《泰山刻石》等小篆作品就具有齊一美的特點。被后世尊為“楷書鼻祖”的鐘繇以及文徵明書寫的楷書（小楷）也都具有齊一美之特點。

有些人對齊一的美不以為然，他們過多的強調變化而忽視了齊一的美。如果說變化是一種動態的美，而齊一就是一種靜態的美。

3.對稱的美：對稱就是形狀的同形同量，即用一條直線把畫面空間分為相等的兩部分，它們之間質量相同距離相等。特別是古代建筑多以“對稱”為美。自然界中鳥之雙翼、花木的葉子都是對稱的。對稱的形態符合人們的視覺習慣。

對稱是中國傳統審美的主流形式，是形式美的傳統技法，是人類最早掌握的形式美法則。書法的對稱之美表現得尤為充分，特別是古老的小篆文字“羊、牛、天、田、王、美、而、門、文、齊、自、北、山”等等，都是對稱的美。書法“龍門對”的章法要求，表現的就是對稱之美。對稱之美是書法形式美的主要表現形態。

4.均衡的美：均衡是一種同量不同形的形態，它表現為視覺上力的平衡關系，是一種視覺判斷的平衡。以視覺中心為支點，保持視覺意義上的力度平衡與對稱。有時書法的結字、章法、墨法并不一定對稱，但它仍然很美，就是因為它符合“均衡”的法則。均衡的美是書法形式美的重要內容。一般書寫時要保持重心的穩定，在結字中筆畫和偏旁的大小、輕重的運用上要符合均衡的規律，避免出現失衡的狀態；章法和墨法上一定要保持力和色的均衡，只有掌握了均衡美的規律，才可達到悅目之目的。均衡之美較之對稱之美更具有活潑、生動、和諧、優美之韻味。

5.對比的美：對比是把兩個反差很大的視覺要素放在同一空間中，形成了既鮮明對立又不失統一之感的審美現象，這種對比能使主題更加鮮明，增加視覺效果的活躍性。對比是書法審美的重要表現形式，書法作品中對比的美表現的最為突出。書法的筆法中筆畫的粗細、輕重、寬窄、曲直、凹凸、剛柔、直邪、長短、方圓、俯仰、提按、疾遲、向背等等；字法中結字的大小、高矮、欹正、動靜、方圓、長扁、向背、俯仰等等；章法中的疏密、大小、虛實、欹正、動靜、俯仰、黑白等等；墨法中的枯濕、濃淡、燥潤、虛實、輕重、厚薄等等，都表現出既矛盾對立又諧調統一的關系，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從而獲得互補和滿足的效果。

6.和諧的美：和諧之美表現出的是一種中和、諧調之美。各種元素的組合諧調一致，形成一個和諧統一的整體。書法造型的和諧、筆法質感的和諧、章法布局的和諧，墨色的和諧、風格體式的和諧等等，達到視覺和心理上的寧靜、平和。

7.簡潔的美：漢字演變的總趨勢是由繁到簡，中國書法的發展歷史就是一部刪繁就簡的歷史，這其中蘊含了古人簡潔之美的審美追求，從篆書發展到隸書是中國書法由繁至簡的完美展現。書法的草書就是簡潔之美的集大成者。

形式美在書法中的體現不是單一的，有時在一個漢字或一幅書法作品中會呈現出多種形式美的元素。

（三）書法審美中的個性與共性

作為不同事物的普遍性質的共性，決定著事物的本性；而區分事物之間不同之處，就由彼此的個性來決定，這種特殊性質揭示了事物之間的差異。共性寓于個性之中，個性體現并豐富著共性。共性是書法家們在書法作品中表現出來的對美的共識，這種共識是凝聚在所有書法中美的核心元素，正是這種核心元素，才構成了書法的美。美的共性中也包含了審美者與造美者對美的共識。然而我們之所以能記住一位書法家及他的書法作品，正是由于他鮮明的個性，縱觀古今書法大家，無一不具備鮮明的個性風格，衡量一位書法家成功與否，就是看他的作品是否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只有個性特點鮮明，有所創新，自成一家，與眾不同，才可能得到業界的認可。如果一位書家只追求在別人后邊亦步亦趨，不思創新，形不成自己的個性風格，那么他充其量也就是個“書奴”。書法藝術的本質在于創造。

（四）書法中的神采與形質

“神采”就是精神風采，展現的是書家的精神品格。唐張懷璀在《書議》中作過精辟的論述：“夫草木各務生氣，不自埋沒，況禽獸乎？況人倫乎？猛獸鷙鳥，神采各異，書道法此。”此間獨有的“生氣”就是“神采”，是書法家通過筆墨展現精神氣質和個性情懷。“形質”是書法作品的筆墨形態，包括筆畫（筆法）、結體（字法）、章法以及墨色。“神采”表現的是書法作品的內涵美，是書法藝術的生命；“形質”則是書法作品的形態美，是“神采”的寄寓體，“神采”必須借助“形質”來展現。南朝書法家王僧虔在《筆意贊》中說：“書之妙道，神采為上，形質次之，兼之者方可紹于古人。”他所強調的是“神采”最為重要， “形質”服務于“神采”，要求形神兼備，從而揭示了書法藝術創作追求的終極目標。王僧虔吸收了前人書法美學理念的精髓，并將其升華為“形質”與“神采”，確立了書法藝術本體審美的兩大范疇，“神采論”成為中國書法藝術美學的重要支撐，至今仍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五）書法家的人格決定書法藝術境界

書法藝術的境界的高下是由書法家的人格決定的。書法的境界表現出來的是一個人道德水準的高下，是一個人綜合素質的集中體現。人品有多高，藝品就有多高，人品決定藝品，立藝先要立德。正如劉熙載在《藝概·書概》中所說的“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日如其人而已。”欣賞書法的最高境界，就是欣賞書法家的人格。

唐代偉大的書法家顏真卿之所以不朽，就是由于他偉大的人格，以及在他的書法中表現出來的凜然正氣。他的《祭侄文稿》中展現出來的是高尚的思想情操和高超的藝術技巧的絕妙結合，體現了他高尚的情懷，決定了這幅作品的高度和境界，成為天下第二行書。而蔡京、秦檜、嚴嵩之流書法技藝不可謂不高超，但由于他們的奸佞小人之德行決定了他們書法境界的低下，被后人所不齒。書法高下絕不是簡單衡量技法高低，它是心靈的體現，是心靈的寫照。唐代書法大家柳公權說：“心正則筆正”。一幅好的書法作品不僅要有高超的技巧，更要有深厚的道德修養，這就是中國的書法審美觀。

結語

中國書法傳承下來的藝術風格的多樣性，決定了蘊含在其中的美的多樣性，對于書法藝術要心存敬畏之情，書法審美要懷揣包容之心，審視書法作品的美丑優劣，一定要運用科學的、全面的、客觀的、公正的方法去加以評判，要不斷地調整和修正個人的偏好，加強對書法審美的規律的了解和認同。當然這并不意味著不允許批評，恰恰相反對于那些違背藝術規律的、搞怪的、嘩眾取寵的、低俗的東西要毫不留情的予以批判。所有這一切都必須建立在科學公正的基礎上。今天我們研究書法藝術審美規律的根本目的，就是要將這些有限的規律充分的運用于無限的書法藝術審美實踐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