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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耳韭

2015-04-29 00:00:00阿貝爾
花城 2015年1期

我初到北平住的旅社叫酉西會館,在前門外楊梅竹斜街,是一棟三層的明代轉角木樓。記得木樓前面有個院壩,院壩里有一棵三人合抱的棗樹和一間鍋爐房。棗子成熟的季節,我經常從老沈手里搶過篾殼的暖水瓶去鍋爐房打開水,看能否多撿幾個掉在地上的棗子。北京的霜打得早,棗子落得早,霜打過的棗子格外甜。會館里住著很多人,好些人都帶了小孩,棗子一落下來就被小孩撿走了。有時四五個小孩搶一顆棗,爭得打槌,結果把棗子糟蹋了。也有一個孩子占四五顆棗的,手板兒下按的也是,腳底下踩的也是,旁邊的人不敢攏身。早晨四點鐘就聽見木樓上有人走動,大頭皮鞋下樓梯,把我睡的架子床都震顫了。有男人跟女人在說去天安門看日出、去琉璃廠倒古董什么的。

我把酉西會館叫“云集”。有一天傍晚,我和老沈去西山耍了回來,遠遠看見北平城里的云都跑到會館的木樓上來了,夕陽從云的罅隙射出來,霞光萬道。不過,那不是我喜歡的“云集”,我喜歡的云集是在山里邊,安安靜靜的,在一個蔥蘢的山頭,就是風雨欲來也安安靜靜的。云集在山頂,山腰以下則是明亮的,稻田和果木,溪水和人家,伴著炊煙。

老沈把他棲身的房間叫“窄而霉小齋”。他是個書生,從湘西跑到北平來就為了當作家。他整天在他的小齋里讀他從老家帶來的書,讀他從地攤上討價還價買回的書。讀一讀又動筆在白紙上寫,寫一寫又撕掉,揉成團扔在地上。有幾天早晨我去叫他,他趴在旅社的桌子上睡著了,地板上到處都滾的是紙團。旅社原本不提供桌子,是他磨破嘴皮才爭取到的,還仰仗他的一個叫村生的表弟從中幫忙。

老沈到北平的時候恰好是冬天,棗子也吃過了,他肚子餓的時候只好喝開水。開水把肚子撐得飽飽的,他才有法讀書寫字。初夏結青棗的時候,棗子又不落,他餓慌了也會爬上去摘幾顆,管它吃不吃得都要嚼爛咽到“肚家壩”去。“什么叫斯文掃地?”我背地里打趣老沈,他笑一笑說:“活人總不能叫尿憋死!”

撕了七八張信紙,我才把一封信寫到這個樣子。剛剛開頭便不寫了,不是我賣關子,是藥劑師定的規矩——每天寫兩頁,像一個訓練有數的作家,從不預支自己的才情。

與藥劑師再次見面,我叫她不要動不動玩消失,還是要允許時不時見個面。不一定那么正式,在木摞子上也可以,在街邊邊上也可以,在我住的客棧也可以。她居然答應了,只是提了個條件,要我說說我的過去。可是,不談過去是我的原則,我從蘇州找到飛地來就是為了割棄過去。不是過去有多險惡、多痛苦,不是過去不堪回首,只因過去屬于時間的范疇,而飛地不屬于時間范疇、在時間之外——至少在我看來。

我們爭論了很久,她一點不讓步,干脆躲到簾子后面不出來了。我也不肯讓步,讓步就意味著失去尋找飛地的意義。駐軍已經把意義消減了一半,我不能讓一個女人再消減另一半。我請她從簾子背后出來,她不吭聲,點燃一盞燈,把自己的影子映在簾布上。

看見她的側影,橘黃的暖調子的側影,我讓步了。我答應把我的過去講給她——北平的過去。我沒有提蘇州的過去,她也沒追究,想必她也做出了讓步。她從簾子后面走出來,站在條桌側邊的泥窗前。泥窗很高,她的眼睛夠不著。窗外是下午的風搖動的花椒樹。我蹲在她的舊藤椅里雙手抱膝,眼睛望著她的后背,心里琢磨著如何讓我的過去不會沾上她,讓外面世界的時間不會沾上飛地。我在想,能否找一匹特殊的油綢隔在中間,免得我的過去沾到她的肉,免得外面世界的時間粘到了飛地。就是一攤污泥或者柴油,不要了,油綢一拉,好干干凈凈倒掉。

這么想,我不禁笑了,我想起套子,想起了那些帶套子的人。

我把信頁紙折好,夾在卡夫卡薄薄的《流放地》里。飛地也是我的流放地,我踏進飛地那天便這樣想,只是卡夫卡的流放地也有時間經過,草木也會老,而我以為進了飛地可以躲開時間,草木可以永生。

我閉上眼睛,把《流放地》抱在胸口。我的腦殼里展現出衛生所后院的木摞子。藥劑師俯身刨著簸箕里的藥片,一把頭發垂落在簸箕里。我想象著她坐在罩子里一張大床上的樣子,身子后仰,兩只手撐在背后,長發散落在床單上。她在罩子里跟我說話,胸脯安靜地一起一伏。我坐得遠遠的,中間隔著梳妝臺和縫紉機。她原本不胖,但這么一坐,腰身一疊,感覺多出很多肉。身子后仰,原本不算寬闊的胸脯也寬闊了。

我手里端著兩個洋瓷碗——兩個碗重在一起,沾著油和泥。藥劑師一直俯著身,她想把簸箕的藥片刨均勻,卻總是刨不均勻。

她離我這么近。我一伸手就能摸到她,上前半步就可以把她攬在懷里。然而,我又覺得很遠,甚至不清楚她長什么樣子。雖說也見過幾面了,繞到簸箕對面蹲下立馬就能看清她的模樣,但我知道看了也白看,并不能記下一張具體的臉,就像記下小裁縫、幺師和有著異族長相的女旅行家那樣。

我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腦殼里一片空白,手指下意識地卡緊了書。

去水池邊洗了碗回來,簸箕還在那里,但藥劑師不在了。我順手拈了根淫羊草銜在嘴里。

飛地的午后時光從來都是空空如也,空得能看見細細的懸浮的塵埃。它的空洞平靜,漂泊著零星的炊煙般的寂寞,看不見漩渦。任何新生事物或者外部勢力都對抗不了,不管是不是政府軍,也不管是突發事件還是由上至下的改革。

藥房的門開著,我抱著碗進去。碗重在一起,倒扣著,還在滴水。我把碗分開,一只手拿一個,甩了甩碗里的水。

藥房里沒有人。我看見藥柜旁還有一扇門,便走過去喊門:“洋瓷碗洗干凈了,給你放在哪里?”不等門里回答,又說:“不用熱水和洋堿,裝過肉的洋瓷碗洗不干凈。”

我聽見一個聲音,是個男聲,甕聲甕氣的,自然不是藥劑師發出的。

我睜了一下眼睛,又閉上了。我感覺有兩個時間在我眼睛里搏斗,一會兒混合,一會兒又分離。一個穿一身黑衣,要把眼皮往下拉;一個穿一襲白裙,要把眼唇往起撐。《流放地》滑落到了腿上也不知道。

藥房的格局變了。藥柜擺放到了另一側,案子也改換了方位,小鍘刀被收起擱在藥柜頂上,案子上剩下的刀架像個微型炮臺。我不敢確定我曾經來過這里,在這兒烤過火、吃過燉肉。火盆沒有了,長椅沒有了,也不見那些套著篾殼的暖水瓶,整個屋子里都找不到一節木炭。

“你把洋瓷碗擱到案子上就進來,我屋里有簾子。”

一個女聲。我一時不敢確定就是藥劑師的聲音。照說,我是聽得出的。

我輕輕地推門進去。門是虛掩的。我放慢腳步,怕撞見那個說話甕聲甕氣的男人。我怕不是他的對手。怕他有槍。不管他長啥模樣,對我什么態度,我都會很難堪。

“咋還不進來?”藥劑師在里屋催促。

我想說,你屋里藏了男人還叫我進來,一點不夠意思。但是我說不出口。我感覺我的衣服里躥出了一只兩歲大的麂子——那是淫羊草起了作用。

我走進屋,不見藥劑師。房間很大,比外面藥房都還要大。環顧室內,沒看見有床。靠窗擺放著一張老式條桌,條桌上碼著幾本藥書。一把藤椅跑到了屋子當中,像是慌亂中被撞到那兒去的。藤椅背后是一道簾子。沒有開燈,看不清簾子上的圖案,也猜不到簾子后邊有些什么。

“你叫我進來,你在哪里?”我對著簾子說。

藥劑師沒有回答,又傳來那個甕聲甕氣的男聲。這次我聽清楚了,他在學我說話,學我的腔調。

“你是誰?有種你出來!”我喊了一聲,本能地踢了一腳墻。屋子里靜得可怕。我心里更可怕。泥窗外是乏力的春天的陽光。

“哪里有什么人?是你的回聲,你自己嚇自己。”

簾子背后突然亮起一盞馬燈,一下子把藥劑師的側影映在了簾布上。橘黃的暖暖的調子,瞬間消除了我心里的恐懼。

我睜開眼,站起來回頭去瞭了一眼背后。背后沒有簾子,只有一身窄床。書掉到了地板上。我俯身從地上撿起書,拍了拍上面的灰土便下樓了。下樓梯的時候,我翻開書看了一眼夾在書里的信頁紙。

大 佑

客棧距離衛生所只有幾步路,中間就隔著土司衙門代辦處和皮影堂。我看見天色尚早,還沒到藥劑師規定的送信時間,就上街溜達去了。藥劑師與我約法在先:每天寫兩頁,擦黑邊上打麻影子的時候送過去。

為什么要打麻影子的時候送過去,而不是下午或者夜晚?我喜歡下午,可以和她坐在木摞子上吹風;她忙的話,我可以一個人吹風。晚上也不錯,可以坐坐、喝點啥,看她坐在藤椅里讀我寫的信。不是坐在藤椅里,是窩在藤椅里。她可以脫了鞋,把兩只腳縮到藤椅里。飛地上四月的天氣還有些涼,尤其是下半夜,她可以從她母親那邊抱只貓過來給她暖腳。

走到丁字街,我不曉得往那邊走了,停下來聽擺地攤的樊大爺和開山貨店的夏大爺侃大山。

“仙女堡的豬叫什么人抽干凈了苦膽,你聽說沒得?”

“聽小裁縫說,葫蘆溪的豬也叫抽了。”

“說不定等不到幾天,就抽到街上來了。”

“街上也敢抽?街上住的有駐軍,他們不怕駐軍‘啵兒嘣’把他們斃了?”

樊大爺一邊說一邊抓起一把棕掃把做起打槍的姿勢。夏大爺走過去,把一張胡子巴茬的嘴貼在樊大爺的耳朵上嘰嘰咕咕。

樊大爺聽了,不耐煩地推開夏大爺說:“這種話講不得,你就是有兩個腦殼都講不得!”

“不說了,不說了,你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哪里聽了哪里撂!”夏大爺抱拳作揖,朝自己的貨店退去。

丁字街的布告重了一層又一層,看字跡都出自張德禮之手。

提起張德禮,我有一兩個月沒有看見了,記得的還是“吃大戶”席桌上的那副樣子。他當上政府的副主席也有個把月了,我倒是很想看看他春風得意的樣子。不過,我又擔心我的想象力無法把一個常年穿一件又破又臟的長衫、時常喝醉酒把尿撒在褲子里、倒在街邊呼呼大睡的人與一個副主席聯系在一起。

街上見不到一個駐軍兵士的身影,也聽不見號聲和槍聲,飛地給人的感覺像是回到了從前。

我去了上街,想看看郭家大院有沒有什么動靜。在天生橋,遠遠地看見了小裁縫。她靠在橋欄上,手里做著針線,肚子大起來我都有點認不出來了。

看見我,她把頭扭到一邊,想躲我。我走近了喊她,她把頭轉過來,看了我一眼,臉色變得刷白。我問她裁縫鋪幾時開的門,她說還沒有開門,先回來收拾收拾。

“我的變化是不是很大?我怕你認不到了,哪曉得你還認得到。”

她直起腰,往前走了兩步。我發現她的腰桿有水桶粗了。我很想知道幾個月了,啥時候生,又不好意思問。

“屋頭光線暗了,看不到針腳,外頭光線好,我給肚子里的小雜種趕兩搭搭小衣!”

說到肚子里的小雜種,她還是面露喜色。

“我等得住,我要過了夏天才走,我看得到他降生。”

說話時,我的視線落在她的肚子上。我突然感覺別扭。我想起了大佑。我有一種直覺,但不知道對不對,大佑就懷在她的肚子里,她肚子里那個小雜種就是大佑。

我沒敢告訴她我前些天夢見大佑了。他穿一身駐軍的衣服,跟我們在郭家大院“吃大戶”看見的那個排長一模一樣。

我沒有進裁縫鋪去。小裁縫進門從黑屋里抬了根板凳出來,搭在門口叫我坐,自己卻不坐,站著跟我說話。一條蜈蚣從板凳上掉下來,落在三合土地上,小裁縫走過來一腳踩上,使勁蹭了蹭。我怕她有什么閃失,她卻毫不在意,把腳抬起來給我看她的戰果——蜈蚣已經被踩成幾節,血肉模糊滲著血水。

“我最近老夢見他,他嬉皮笑臉地從天生橋過來,背上斜挎著別個馬五的槍桿子!”

我知道她說的是大佑。我沒有搭白。大佑是個嬉皮笑臉的人么?我還真記不得了。我只記得他長得帥,走路腰桿挺得筆直,眼睛里總含著碎淚。

“前一兩個月還很少夢見他,過了清明節就夢的多了。”小裁縫走到我面前,把針頭麻線擱在我懷里說,“我就不信是鬼找到我了,我總覺得他沒死!”

我認真看了小裁縫的臉。她離我很近。她的臉是腫的,或許是胖成那樣的,一塊塊孕斑,像爪哇地圖。

我一下覺得很沮喪,像吃錯了藥,還帶一點負罪感。誰把年輕漂亮的小裁縫變成了這樣?她生在飛地上,長在飛地上,原本是不受時間制約的,像一棵飛地上的雌楠,永遠年輕,永遠漂亮,永遠把縫紉機踩得滴溜轉。

起先我把她的改變怪罪于駐軍,沒有駐軍,就不會有瘴氣一般的時間掠過飛地,小裁縫也就不會不明不白懷上孩子,不明不白長胖、變丑。后來,我覺得大佑也有份兒,沒準就是因為他跟小裁縫睡了覺,借了他一個外來者的身體,把不干不凈的時間交給了小裁縫。甚至我也有份兒,我用一個旅人的目光打量她,用帶了蘇州口音的北京話跟她講話,誰說打量里又沒有一點色欲呢?特別是那些轉過背去的臆想,一個人在客舍冰冷的夜晚的臆想,包括她氣質的感染、對她質樸的靈魂的占有。

我想說,他萌發了,他在長,他在一天天長大、長齊全,他蹬你、抓你、撞你,他不只是個小雜種,他還是大佑。但我沒說。

天色向晚,我從裁縫鋪出來,站在街上,朝畫包看了看。梨園的梨樹長滿了小葉子,遮住了一部分駐軍的工事,工事上野草都長青了。

“你的書!”我已經走過了天生橋,聽見小裁縫在后面喊,“書里還夾的有東西!”

我這才發現我空著手。迎上去接過書,打開看了看里面的信頁紙,不好意思地看了小裁縫一眼。

“給人家寫信,你見到人家了?”小裁縫問了句,不等我回答,轉身就走了。

我的心突突跳,覺得秘密叫她窺到了。

藥房里沒有人,通往里間的那扇門鎖著。我把書放在卸了鍘刀的刀架旁邊,走到門口,又回去把書里的信頁紙抽出半截露在外面。

我摸出懷表看了看,還沒有過她給我規定的送信時間。我怕懷表出了問題,又仔細查看了懷表,甩了甩,指針穩穩當當的,咔嚓咔嚓走得很帶勁。

我爬上木摞子斜躺下,又感覺到了先前的寂靜。第一次到木摞子的寂靜——張德禮喝醉酒睡在木摞子上,尿了一褲子,讓寂靜起了絲縫。夜幕降臨,一匹匹的紗從漸漸模糊的云端散落下來,罩著飛地,罩著藥房的屋脊,罩著木摞子。

我一會兒閉上眼睛一會兒又睜開,每次睜開看見的黑暗就會多一點。我聽見腳步聲,看見一棵樹——剛到飛地所住平房的后窗外的苦楝樹。樹葉紅紅黃黃,一吹風便紛紛飄落,夾著紅透了的苦楝果。苦楝果打在樹干上,打在鋪地石上,彈到了窗玻璃上叮當響。一股好聞的秋天的味道,把苦楝樹變成了我在北平的“云集”旅社院子里的棗樹。北方的風帶勁多了,只一股便把樹上剩下的葉子棗子全吹落光了,冰雹和耳巴子一般打在我身上,把腦殼和腳背都打腫了。

“醒了!起來進屋去,這么吹要發燒的!”

我睜開眼睛,看見藥劑師站在我面前,一只手還搭在我身上。其實,也不敢確定就是藥劑師,看不清她的臉,只看得見一個黑乎乎的輪廓。她的聲音消失了,還有余音在我的耳朵里繚繞。

“原來你在?”我坐起來,換了角度,想把面前的人看清楚。

“趙醫生叫我,說幺師肚子疼,我給她拿了幾味藥,把她送到家里才回來。”藥劑師說,“她不會這么早就要生,我問過她,還不滿六個月。”

進到藥房,我更不敢確定她就是藥劑師了。她給我摸了把椅子讓我坐下,自己便一直站在黑暗中。黑暗無邊無際,我只有通過鼻息來確認她站的位置。

“點燈噻,信放在案子上!”我說,“你不點燈怎么看信?”

“煤油照完了,今天沒打到煤油。”她說,“蠟燭也沒有了,信只有明天看了。”

我不相信。我斷定她在騙人,她不點燈是不為了不讓我看見她。她不是藥劑師,她是那個青衣女子。

我站起來,朝著鼻息摸過去。我必須確認她是不是藥劑師,不是的話我得把信收回去。我想問,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聽說仙女堡的豬被什么人抽了苦膽,有這么回事嗎?”我在鼻息面前停下來。

“有這么回事,剛剛送幺師轉來,在丁字街聽見刀兒匠也在說,葫蘆溪的豬也有被抽了的。”

鼻息發聲的時候,我仔細聽了,是藥劑師的聲音。

“據說抽了苦膽的豬吃不得,吃了要得壞血病,有科學根據嗎?”我問黑咕隆咚的鼻息。我忘了她有一張純美的臉、一個妙曼的身材和一片起伏不定的灌木叢遮掩的胸脯。

“吃不得不吃就是了,我怕的是那些人抽完豬苦膽又要抽人的苦膽,人苦膽比豬苦膽值錢!”

鼻息往前移動了一點,我臉上已經吹到了她呼出的潮熱的氣。但我看不見她的線條,看不見她的任何的美,也便產生不了上去摟抱她的沖動。

“抽苦膽還是輕的,最怕的是打仗,機槍掃射,大炮亂轟,還有就是打冷槍!”

我聞到她呼出的熱氣有一股甜絲絲的中草藥的味道。我有了一點點的欲望——擁抱的欲望,愛撫的欲望,慢慢像蛇蛻皮、蟬蛻殼一樣脫離形而上的肉體的欲望。

我伸出兩臂去摟那一縷縷甜絲絲的鼻息,突然從窗戶飛進來幾只螢火蟲一下把藥房照亮了。不是很亮,影影綽綽。她的輪廓顯現了出來——臉龐、長頭發、胸脯和后腰。看不清五官,依舊無法確定就是藥劑師。

我覺得好丟臉。沒有地縫鉆,只好一轉身跑了。她一定看見了我伸出的手臂,曉得了我的企圖。她一定嗅到了我的欲望。

剛跑出兩步,螢火蟲滅了,黑暗恢復了原狀。我絆倒在了門檻上,磕斷了半塊門牙。

鹿耳韭

早晨散步回來走幺師館子門前經過,看見門開了一扇,就鉆進去了。

“你的碑榜子還要不要?別個都惦記好久了,不要扛去交給張德禮鏨標語!”

幺師立在案板前面搨青花椒,她像是腦殼上長的有后眼,身都沒轉就曉得進來的是我。

“它可是個寶貝!咋能交給他們鏨字?要不是遇到駐軍,說不定早就運到北平或者上海哪里了。”

我從桌子底下抽出根高板凳坐下,打量著她的后背。她的后背滾圓,繡花燈籠褲里的屁股圓得真的像個籮篼。

“聽說你最近在寫書,就沒敢來打擾你。”說話的時候,她時不時把腦殼車過來看我,“你是不是在寫書?我好佩服你們這號人,有文化,不僅愛讀書,還會寫書!”

我笑笑,算是默認。我哪里是在寫書,不過是記點筆記罷了,對飛地上的人事有個記載,把眼睛看見的、耳朵聽見的記個譜、畫個像,離開了過后,幾十年過后,好有個念想。

“書寫起了嗎?書里寫了些啥子?你是不是把我也寫進去了?我一個開館子的,長得又不好看!”

她還在搨青花椒,每搨一下,屁股就搖一下。青花椒加了蒜,味道又香又刺激,我卻不怎么服得住,打了個噴嚏。

“文縣花椒,昨年馬幫經過時買的,買多了沒用完,窖在地窖里。”她放下手里的槌子,走到我面前,“今年的新花椒還早得很,才在開花花。”

我喜歡眼前的這個女人。她的肚子腆得很大,里面的孩子一定非常健壯,如果孩子的生父執意要跟部隊走,我愿意做他的養父。這個女人就像一條蜀山中的河,從雪山流下來,汩汩汩汩,叮叮當當,嘩啦嘩啦,心直口快,但粗中有細,不過是委婉少了點。

“你還沒答我話,書里是不是寫我了?”

她解了圍裙,抖了抖濺在上面的青花椒。

“沒有寫,一個都沒寫!”

我站起來,走到案板前面抱起尖窩子,眼睛觸攏去看里面的青花椒,跟著又打了個噴嚏。

“藥劑師也沒寫?”她問我。她看著我,等我把眼睛從尖窩子里抬起來,與我對視了片刻。

我笑笑。“沒寫,一個都沒寫!”我說。我把尖窩子抱到門口的光亮里,這才看清搨茸了的青花椒在石窩里濕漉漉的,青色里帶一點褐色。

幺師給我熗炒了鹿耳韭,加了飛地上的野蒜。搗茸的蒜泥青花椒是用來拌蕎麥面涼粉的,加了泡茶壇子里的酸水,味道鮮美得很。

“哪來的鹿耳韭?沒看見街上有人賣。”我邊吃邊說,“老實說,這些天我把鹿耳韭都忘了。”

“你寫書寫入迷了,當然會忘喔!”她說,“我倒是一直記得,正盤算著哪天叫你過來。”

我臉紅了。這就叫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也可能是飛地上的野蒜太辣太沖了。

“對了,你肚子疼,好了嗎?”

話已出口,我才發現我不該問起這事。果然,她反問道:“你咋曉得我肚子疼?你聽哪個說的?”

我沒答話,連笑也沒有。我的臉瞬間紅到了脖子上,燒火燒辣的。

“原來你在衛生所里寫書,幫別個寫藥書!”她突然變得伶牙俐齒,話中有話,“別人說你在寫書,我還裁縫的腦殼當針(真)了!”

我想走了。鹿耳韭很好吃,但我不敢多吃了。我聽見里屋她爺爺的哼哼聲——不是呻吟,是問詢和抗議。隨著哼哼聲飄出來的,是一股咸咸的老臘肉的氣味。

“我今天要上梯子驛前線去,我來給你說一聲!”這時候,幺師的未婚夫一頭闖進來對幺師說,“前線的戰事到了緊要關頭,這回如果頂得住,就能贏得時間!”

他強壯了很多,模樣氣質都不再是早先那個大男孩,臉上黑紅的肉充滿了力量和狡譎。他像是剛劃過柴,滿頭大汗,熱氣騰騰。

他走到水缸邊,舀了瓢冷水一口氣灌上,轉身走時,又看見了灶額上的鹿耳韭,抓起鹿耳韭塞到嘴里。“沒吃早飯,肚子都餓叫喚了!”他傻傻地笑笑。

“你坐下,我不準你走!”幺師一把抓住他,把他往板凳上拽。

“松手!”他推開她,一點不顧及她肚子里的孩子。

幺師死死地抓住他的手不放。肚子里的孩子加大了她的分量。

“我叫你松手!”他咆哮起來,一把推開她。

她沒有倒下。她打了幾個趔趄,一屁股坐在板凳上。“薛兆乾,你個雜種娃娃,你的心叫豹子叼去了?”她罵了句,這才眼淚雙顆雙顆流下來。但沒哭出聲,只是擤了一籠鼻涕。

“我早就有言在先,叫你莫管我的事!”

她的未婚夫扔下這句話,轉身要走。她呼地站起來,又翉上去,一把拉住他。這次,她沒抓到他的手,抓到了他的衣裳。

“你坐著,我不要你走!”她松了衣裳,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他的腿,“我要你把話說清楚了再走!”

“有啥子話說?”他把腦殼轉過來,瞪著兩只鮮紅的眼睛,“梯子驛等到的,我要去打仗!”

“不是我要你說,是我肚子里你的娃娃要你說!”

她把他的腿桿抱得更緊了。她的手在發抖,全身都在發抖。她開始揪他腿肚子上的肉,掐他腿肚子上的肉。她把嘴湊上去咬。

他疼得跳起來,差點踩到她。她緊抱不放,嘴還搭在上頭。

我怕出大事,走過去抱住她,摳住她的手。“都冷靜點兒,千萬別傷了肚子里的孩子!”我說,“幺師,你把手松了,小薛他不會走了,他心里有你有孩子!”說著,我開始一根指頭一根指頭地掰開幺師的手指。

幺師沒有再犟,她的未婚夫也沒有再犟,悻了悻都回到了桌邊坐下。

“我覺得你不該跟他們去攪和。他們從外頭來,遲早都是要走的,你跟他們攪和什么?你已經跟幺師好了,又懷了孩子,應該把婚結了,好好過日子!”在幺師未婚夫對面的板凳上坐了良久,我說。

“你也是從外頭進來的,她也不該跟到你攪和!你遲早也是要走的,她跟你攪和啥子?”幺師的未婚夫說。

我沒料到他會這么說,會這么想。他誤會了我。

“你看你說的?你誤會我了。我是個旅人,從飛地上路過,幺師開館子,我來吃館子,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如果她開旅店,我也會來住她的客店。”

說話時我一直看著他。他長結實了,臉上和頸項上的肉曬黑曬紅了,但稚氣還沒脫完。

“就算我誤會了你,我也絕不會誤會她。她的心思我曉得,她做夢都巴望你不走,永遠留在鎮子上。”他站起來,走到水缸邊舀了瓢冷水喝,回到板凳上接著說,“她要我給她說清楚,她要我她給肚子里的娃娃說清楚,她給我說清楚了嗎?她給我說得清楚嗎?”

他越說越離譜。她在邊鍋里洗一個臘豬腳,邊洗邊用刀刮,兩只手油膩膩的。“莫聽他打胡亂說,他這是狗急跳墻,倒打一釘耙!”她聽不下去了,轉過身來說。

“我是狗急跳墻,你就是母貓翻墻!”他回了她一句。

“我原本不想攪和到你們兩口子的事情當中來,我只是看到一個女人落到這步田地,看到她的男人鋌而走險,不得已而為之。”我也走到水缸邊去舀了瓢冷水喝上,再說話時嘴巴里有股回甜,“我巴望你兩個好,像我第一次看見的那樣。真的,你們走出去了才曉得,飛地上多好,雖然也有四季變換,但它是干凈完滿的,它的時間不像外面世界是線性的,而是三維四維的、圓潤的,就像你們看見的海子,是碧色和藍色的。活在這樣的時間中,平平淡淡,真真切切,一輩子便是永遠。”

我哭了。眼眶溢滿淚水,細線一般流淌到臉頰、嘴角。我想象淚線織出的網格,像兩扇沒來得及上漆的雕花格子窗。

一個陰天的上午,我睡不著回籠覺又讀不進書,一個在樓上樓下打轉。陰天我總是這樣,心神不定,渾渾噩噩。我不曉得是抑郁癥。北平的好多地方我都去過了,天安門和故宮就不說了,像天壇、地壇、西山、什剎海、北京大學什么的,大多是同老沈一道去的。老沈是個宅男,有大抱負,整天餓肚子也讀讀寫寫。我就不行,餓慌了就冒冷汗,看見書上全是些像螞蟻在跑。有時在外面逛一天,也沒有東西吃,回到會館先喝一肚子開水,然后就倒在床上。外面吃的東西多得很,老沈學到了好幾個詞——琳瑯滿目、美味佳肴、山珍海味,等等,我就只曉得北京烤鴨和狗不理包子,但走一天只能飽眼福,走到下午連憨口水也沒流的了。“我教你對付饑餓!”有一天餓得實在走不動了,老沈對我說,“干脆莫去想吃的東西,莫去想那一沓子事,用精神代替食物,有時候藝術和美真的可以充饑!”我以為他有什么高招,原來是回避。老沈不是凡人,他回避得了,他可以在藝術和美身上找到質感,而我不行,我當時還不懂怎么玩虛招。

我在棗樹上覓剩棗,看見一個穿風衣拴圍巾的男子走進會館,便梭下樹遠遠地跟著。男子長得并不帥,是深眼窩高顴骨的閩浙人的模樣,但頗有幾分風度,走起路來風衣飄飄,可謂風流倜儻。

那人進了老沈的房間。我躡手躡腳地走到窗前,用口水把一根指頭打濕,輕輕地在窗紙上戳了個小洞。透過小洞,我看見那人與老沈并排坐在旅館的床鋪上,頸項上的圍巾這么快就扎在了老沈的頸項上。我看了很久,一直都是老沈在說,那人只是聽。老沈憤憤地說,時不時哀嘆,拍幾把被子。那人笑笑,馬上又嚴肅起來,皺緊眉頭,沉思起來。

我嘴里放著顆棗,一直沒敢嚼。

“我到京城里來,就想得一個國立大學的文憑。”老沈從床上下來,走到條桌前提起暖瓶倒開水。

“你并不是來當作家的?”那人問老沈,側過身看了看背后的鋪,從皺巴巴的床單上拈起一根毛發,在手指上纏繞。

“我一個小學生,當啥子作家?偶爾寫寫,不過是想在報紙上發一塊豆腐干兒,掙幾塊錢謀生活,并且也滿足一下自己的虛榮心。”

老沈說完,咕嚕咕嚕把一缸子白開水干了。他的肚子鼓起來了很多。

“原來引誘你到京城來的,是一個國立大學畢業的頭銜!”那人說,口氣有些失望,又像是自言自語,他的臉色突然變得夢囈般的白。

在片刻的沉默中,我感覺我的雙眼刺痛。外面起沙塵暴了,沙子吹到了我的眼睛里。我猜測著里面那人,絕無可能是熊希齡,也不像是熊的家人或隨從。不是村生——村生我見過,還吃過一回酒;也不是農大老沈的同鄉——他們都長著張娃娃臉,瘦骨嶙峋地像豆芽。

我記起了,前幾天老沈給一位大作家寫過一封信,莫非是他?我又不敢確信,別個是海歸,是北大教授,怎么會跑到楊梅竹斜街來見你?那人好像叫什么大夫,忘了姓什么,我猜是醫學系的醫生。

老沈不詫生了,抖起包包(飛地方言)說了很多,他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又坐回床上。沙塵暴并不大,但從會館看出去還是黃沙漫漫。我的腳站酸了,又冷又酸,身上也冷。我試著嚼了兩下嘴里的棗,聽見耳根發出咯嘣咯嘣的聲音,很響亮,馬上就住嘴了。

即使扎了圍巾,即使一盅接一盅地喝開水,老沈也沒能獲取更多熱量。他臉色鐵青,嘴唇發紫,脊背發抖。為了聽他講完,那人提起被子給他披上。他覺得不好看,拒絕了,說自己不冷。他僅穿著兩件夾衣,瑟瑟的樣子既寒磣又可憐。他的肚子鼓出一圈,又有幾分滑稽。

老沈憋不住了,開門出來上茅房。我沒有來得及躲,被他撞見了。他用一根指頭壓住嘴唇要我別出聲。撒了尿回來,他神采飛揚,眼眸有種我從未看見過的希冀。“他就是郁先生,郁達夫先生!”老沈和我耳語,“走,進去坐坐,認識認識。”

我沒有進去,沒有與郁先生認識,后來也沒有認識。那時候,我的趣味不在文學。

時近中午,郁達夫請老沈去外面吃了館子。吃了些什么,老沈從未告訴過我。“在附近一家小飯館,兩人吃了一餐飯,共花去一元七角多。”從老沈的這段記載可以看出,僅僅是飽餐了一頓而已。

后來傳為佳話的不是這頓飯,而是郁先生的慷慨。是疼才,又不只是疼才,也是郁先生名士風度的自然流露。郁先生掏出一張五元的票子,付了飯費,將找回的三元多錢全給了老沈,然后脫下風衣給老沈穿上,自己穿著毛衣走進了沙塵暴。

揣著信下樓,我腦殼里還是老沈一個人回到住處趴在桌子上哭的情景,眼淚從手邊溢出,彌散著熱氣。

我送信去藥房的時候,藥劑師正在忙。兩個白馬人背了隔年的藥材來賣,背架子掛在秤鉤上,她和趙醫生正在過秤。看見我,她笑了笑,叫我稍等。我第一次看見她的雙眼皮,像幺師包好擱在案板上的抄手皮,薄薄兩層,親密地依偎著。趙醫生和一個大漢子白馬人抬著秤,她掌秤、讀秤。脫了漆皮的秤桿子往上翹,她用纖細蒼白的中指往下壓。“雖說是草藥不值錢,也不能這么過秤!”抬秤的白馬人有意見,她這才把砣繩往前移了移。

秤桿子翹起來的一瞬,她拿玉指去壓的一瞬,我身體里生了情色,像半坡上的一籠花草,但又帶著刺,扎得人清疼。

“啥時候空了,你來找我,我們談個私人問題。”白馬人走后,趙醫生對我說,“你們有事,今天就不扯了。”

我沒反應過來,趙醫生便出了門。“私人問題?你倆的私人問題?”藥劑師又像是在問我,又像是在自語。我不曉得。她咯咯地笑,話中有話,還帶點嘲諷。我第一次見她這個樣兒,覺得跟青衣女子有幾分相像。

我把信遞給她,沒有做任何說明。我遞信的手有點抖。她接過信,打開瞟了眼,便又折疊起了。她的手背上有好看的藍色的血管。

“今天,你要把《流放地》拿回去嗎?”進了里屋,她拉開窗簾問我。

我說:“不用,你想看就看。”

太陽光嘩地反照進來,窗前一片白。她的黑衣裳變成了白衣裳,黑頭發變成了白頭發。反光在她的臉頰流溢,她的臉頰一下失去了輪廓。

“你那個老沈有點意思。”她在白光中說,“后來怎么樣?而今呢?而今在做啥?”

“你接著看,看了就曉得了。”我說。我有點不爽。不是吃老沈的醋,我是還惦記著趙醫生說的“私人問題”——像一坨餿飯團,里面還夾了楓香果兒。

“我當然要看,但這時候我就想聽你說說。”

說話間,她嘩一下拉上窗簾,面頰的輪廓頓時呈現出來,眉毛鼻子,眼唇嘴唇,一筆一畫,連耳朵背后的絨發也清清楚楚。

“他寫書寫——寫出名了,從北平到——到了上海,聽說從上海又——又到了青島。”她一旦真實地呈現,呈現肉體,我就變得口吃得起來,“自——自從民國十九年在——在上海見過,我們便再——再沒見過面。”

她笑了。這次是大笑。她似乎喜歡看見我口吃的樣子,看見我在女人面前打不出糧食的樣子。

女人也真奇怪,希望看見男人服她的軟——看不見的軟。女人是不使槍的獵人,只布網,便可以捉到活物。下手之前,還可以站在網前看一陣子稀奇,咯咯地笑,讓自己的胸脯盡情地跳舞,讓自己身體里的獵犬也跑出來。

我走過去,挨著她站在窗前。她沒有避讓,反倒靠得更攏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大氣不出。

我的腦殼里第一次跑出北平楊梅竹斜街那個小女孩,幫著母親看雜貨店的十三歲的小女孩。她騎在我腿上蕩秋千,眼看要滾了便伸出兩只手抱住我的脖子,咯咯地笑。她把口水糊到我的臉上,依舊咯咯地笑。她還沒學會把小手洗干凈,冬天手背上裂出許多血口子。

“我們今天收的有羊肚菌,好久我燉了盤羊肉你來吃!”她側過身來說。說完又把身子側了過去。

我聞到了她的鼻息,是種混合的中藥味。

“飛地上的春天來了,可不可以帶我出去走走?”我走到藤椅背后說,“不曉得火溪溝還有沒有兵士把守,天氣再暖和點了我們進溝去!”

“可以啊,有兵士也不怕,只要你不起打貓兒心腸!”她一邊說一邊拉窗簾,窗簾關上又拉開、拉開又關上。她反復地拉,白光流瀉又消失,消失又流瀉。她也不停隱現,像王皮影在耍特技。

我正在不斷變換的光線里琢磨“打貓兒心腸”這個方言,聽見趙醫生在外面火急火燎地喊,接著就是“嗵嗵嗵”重拳捶門的聲音。

藥劑師開了門,迎面進來的是那位我見過的長得像大佑的駐軍排長。他手臂上纏著繃帶,但一點不損害他的威嚴。進門一瞬,藥劑師被他怔了一下,只差沒叫出來。我在案子上裝著切藥,看見他,也嚇了一跳。緊隨后面的是一個端長槍的兵士,押著那兩個賣藥的白馬人。趙醫生走在末尾,看上去有點恍惚。

“對不起,有所騷擾。”排長對藥劑師說,“接人舉報,衛生所私自非法收購藥材,我們抓到了兩個賣藥材的人,現在要依法沒收你們收購的藥材!”

藥劑師有些不解。她看了看排長,又看了看被押解回來的白馬人,顯得很不屑。

“是你們主動交出來,還是要我們親自動手?”排長轉過身對趙醫生說。

趙醫生嘴皮抖了抖沒敢開腔,看著藥劑師。

排長和兵士最終沒收了衛生所剛剛收購的草草藥,一并沒收的還有在草草里發現的包在粽里的羊肚菌。

我從衛生所一直跟著他們到了郭家大院。我不想跟投錯胎的大佑磨嘴皮子,我只想找那個戴眼鏡的書記評評理。

女旅行家

郭家大院里冷清清的,沒脫稚氣的衛兵瘦骨嶙峋看上去像個木樁樁。不見雞狗,倒是有只貓在打鐵房后面的菜地里叫,哀哀細細的聲音不像是在叫春,像是身體哪里有疼痛。

我跟著駐軍排長走進院門,衛兵沒有阻擋。好久沒來,院壩里面了石板,前敵指揮部的雙扇門前頭搭了臺子,豎了旗桿。旗幟還是新的,中間就爛了個洞。一只麻雀飛過來,站在青樹做的旗桿上,紅旗把它的臉映得醉醉的。

打鐵房變了樣,改成了馬房,馬像是剛剛派上用場,地上的馬糞還冒著煙。

看見一個兵,被排長叫過來,跟他帶的兵一前一后拉了板車出去。

雙扇門掩著,不見有警衛,排長推門進去馬上又退了出來。他帶上門,坐在門檻外邊的石凳上卷煙吃。他腦殼靠在板壁上,瞇著眼睛吞煙,瞇著眼睛吐煙圈,看上去特別像大佑。

“大佑,你個龜兒子,這么快就不認得老子了?當了屄點點大個官就豬鼻孔里插蔥!”

我在院壩里走圈圈,邊走邊在心頭罵那個坐在門檻外邊吃煙的人。這個人真的像大佑,不過是換了身衣裳,胡子長出來了而已。

“大佑!”我試著喊了聲。

那個人沒有反應。也沒有一驚坐起來朝我看。他睡著了,腦殼仰在板壁上,鼻孔里還在冒煙。一只蜘蛛懸在空中,忽上忽下,幾次都差一點落到他臉上。

這個人不是大佑。我走過去拍拍他,問他為啥進去了又出來。

“你鬼鬼祟祟的,跟著我干什么?”他一頭坐起來說,“我認得你,你是那個旅人!”原來他是假睡。

“你沒收了衛生所的藥材,我想跟你們頭兒講講理!”

我走到政府的吊牌面前,仰起腦殼從上往下默讀著吊牌上的字,聞到一股老酒的味道。

“首長在開會,你等著吧!”他站起來,看了看我,嘴角掛著譏諷。

院壩里新鋪的石板的縫隙已經長出了草,有的地方還長出了蒲公英。

兩個兵士把裝滿藥材的板車推進院子又推走了,長得像大佑的排長也跟著走了。

首長在開什么會,這么安靜!我這么想,轉到了右廂房。右廂房里有聲音,好像在密謀什么,聽不清楚。

我走到窗口,聽了半天只聽清“豬苦膽”、“梯子驛”、“減員”、“淘金”和“過河”幾個字詞。像小學生用詞寫話,我腦殼里本能地把它們組織成了這樣一段話:

梯子驛戰事慘烈,駐軍嚴重減員。有人不安好心,造謠滋事,企圖用“豬苦膽”事件破壞駐軍與飛地民眾的關系。駐軍不能再戀戰了,等一旦挖出達瓦山腳下暗河里的金子,便從黃蓮溪過河撤退。

我還想聽到更多,踮起腳把耳朵貼在窗洞。這時,有著異族長相的女旅行家開門出來了。看見我,她笑了笑,轉過背去關門。她的出現有點突然,我一時緊張得全身發僵。

“里面在開會,你在這兒干嗎?”她拉著我走到打鐵房外面。

“我來找首長講理,他們的人沒收了衛生所的藥材。”我說,“如果情況允許,我還想跟他探討探討時間問題!”

“時間問題?太高深了,太玄妙了,估計他沒時間陪你探討了。”女旅行家說著,兩只手伸到腦后攏了攏她栗色的頭發,身體微微后仰,體態尤為好看。

“他怎么就沒時間?”我轉過身,望著女旅行家的側影說,“這不是一個哲學問題,也不是科學問題,而是一個道德問題。”

“我和你都是旅人,都是飛地的過客,我理解你說的。”女旅行家彎下腰在地上撿了個什么。

“你理解我什么?”我走到她面前,直視著她。

“一個碎片,還完整地保留著字符,你認識嗎?”

她把她從地上撿起的小石片遞給我。我接過去看,是蠻文,我并不認得,應該是張德禮鏨標語時從一塊古蜀人的墓碑上鏨下來的。

說著,我們已經走出院子,右拐上了通往西番的官道。一側是峭壁,一側是湍急的涪江。

“來了這么久,你察覺到飛地上的時間沒有?”走到黃蓮溪,我停下來問女旅行家。

“它不過要安靜一些,寂寞一些,除此之外,與外面的時間沒什么兩樣!”女旅行家隨口說。

她這么說,我有點掃興。然而,時間這東西,不是每個人都能覺察的,更別說理解了。

江對面就是黃蓮溪,聽得見刷刷的水聲。剛長出小葉子的樹林掩映著幾戶人家,看得見石板蓋的房背,看得見屋前的柴垛子,卻看不見黃蓮溪。一座垮二垮三的藤橋將黃蓮溪與官道相連,藤橋上的木板稀稀拉拉,有幾處要大跨步才過得去。

我們站在橋頭說話,眼睛直視橋下的江水。

“來飛地的第一天,我在等飯吃的地方抬眼看見一樹紅彤彤的柿子,便察覺到了飛地上的時間完全不同于別處。”我走到一塊石碑前說,眼睛讀著石碑上的詩。

“與桃花源中的時間也不同?”女旅行家問道。

“桃花源中的時間是小世界的,外面秦漢的時間是大世界的,它們的區分不過是大小而已,都是世俗的,好比一條小溪和一條大河,只是暫時沒有交匯罷了。”

我覺得橋頭詩寫得很一般,便沒再留戀,走到了橋邊。

“你敢說飛地上的時間就不是世俗的?”

女旅行家抬起頭,看著我。我又看見了她臉上的雀斑,像北斗星。

我怎么回答她?藥劑師的身上、眼眸里就沒有時間,無論是當初戴口罩端簸箕時候還是今天跟我面對面坐著。如果她有時間,活在時間中,那么我見了為什么記不住她的模樣?剛剛見了,轉過背就不記得了,夢里也不記得;即便是身體出現了,氣息出現了,臉是永遠不會出現的。還有聲音,再聽好多遍,也記不起。我這么想,自然不會跟女旅行家說。也許她是對的,天地間壓根兒就不存在沒有時間的存在。

“不管怎么講,凡是外人進來都會影響飛地上的時間。”我比較客氣地說。

“豈止是影響?影響一詞太過曖昧了,簡直就是糟蹋與顛覆!”

“那我們算什么?你和我算什么?”女旅行家反問了一句。

“我們沒有惡意,只能算是大不敬。”我說。我想到了幺師,她對我的感情,想到了小裁縫對大佑的感情,作為闖入者的我們算什么?僅僅是大不敬,還是褻瀆?我自然也想到了藥劑師,作為闖入者的我又算什么?是褻瀆還是犯罪?

我不再言語,獨自走上藤橋,去到河心。藤橋下垂得很厲害,搖擺得很厲害,我停在最低處,不敢邁步。我眼睛看著橋板下奔跑的河水,感覺藤橋飛跑了起來,一陣發暈,連忙蹲下。

“不要看水,眼睛看對岸!”女旅行家在背后喊。

我站起來,轉過身,不再看水,眼睛看著佇立在山風中的女旅行家,幾個跨步回到了橋頭。

我回到橋頭還沒來得及站穩,就聽見橋那頭有人喊:“抽豬苦膽的!抽豬苦膽的!”轉身去看,幾個包帕子的人從樹林里跑出來,手里拿著鋤頭和拴刀。其中一個沖河這邊喊道:“站住,站住!抽豬苦膽的!”

我聽不明白。我轉過背去看女旅行家,她已經跑上官道,一路狂奔,尖叫著。

我站著沒動,等著包帕子的人從長滿灌木的小路走上橋頭。“抽豬苦膽的,有本事莫跑!”他們上到橋頭,朝我叫喊。

我不是抽豬苦膽的,自然不怕,也不接話。

一個包黑帕子的人要過橋來。一個腰間拴棕繩的人上去阻攔,差點被推下橋。他們一交手,藤橋就劇烈地搖晃起來,嚇得其余人連忙后退。

我看得發笑。那個人突然飆箭一般在藤橋上飛跑起來,眨眼就到了河心。藤橋雖然垂得像個吊床,但那人絲毫沒有減速。

我驚呆了。那人邊跑邊嘟囔著,揮舞著拴刀。就在我轉身逃跑的一瞬,我認出了他,他似乎也認出了我,腳步慢了下來,越來越慢,像發條退到了最后一圈,在距離我七八米的地方停了下來。

他是當初我拜訪過的那個腳夫。

王土司

有些時間沒看見王土司了。飛地上的人看沒看見,我無從考察。王土司的衙門在府城,飛地只是他領地的一部分,飛地上只設了代辦處。看不見駐軍的大部隊,也看不見駐軍首長,飛地還真有點像真空,像傳說中臺風的中心,但絕不同于先前的平靜。真空是隨時都會迸裂的,臺風的中心有強大的氣旋包圍,充滿危險,而飛地先前的平靜是一種吉祥的、別樣的、永恒的生態。我對王土司沒有任何猜測,怎么說呢?他為皇帝所賜,又是皇帝的一個縮寫。他是介于皇權與番民之間的一個受力層(也是減震層),皇權原本是要直接作用于番民身上,而番民之力原本也是要直接反作用于皇朝的,但都被他消減了。好的土司是善的代言人,同皇朝如魚水,同民眾亦如魚水,既能保全領地與領地上的人,又能約束朝廷和自己的惡。

土司是唯一可以實施無為而治的一個權種。

作為一個旅人,在一個信息落后的時代,又到了一個信息閉塞的地方,我對王土司做的功課特別有限,靠得住的便是路過府城時在報恩書院的府志上翻閱到的一段沒有句讀的文字,且沒來得及抄錄,現今腦殼里記得的只有一個模糊的大概。

王土司的祖上不是本地土著,是揚州興化縣人,叫王行儉,南宋末年考中進士分配來川西。當時的府城在涪江出山谷的平原上,他死后葬在李白故里青蓮場。不過,他活在時的勢力在涪江峽谷,開疆拓土,興學化夷,朝廷賞賜世襲。

除了回憶府志,我的功課便是搜集飛地上關于王土司及其家族的傳說,以及道聽途說。

遠一點的傳說是王璽。他長得像白面書生,卻勇猛過人,率兵走西番官道平定松潘羌亂,官升龍州宣撫司僉事,得了朝廷的四萬兩白銀,悉數拿來修建了報恩寺。路過府城時,我遠遠地看見過那座雄偉的建筑,它坐西面東,古柏掩映,酷似北平紫禁城的縮版。里面的轉輪經藏和圣旨碑,是我特別想目睹的。

近一點的傳說是王國賓。他是個廩生,世襲土長官司。咸豐十一年,率兵到自己的領地水牛家追擊亂兵,被從九寨溝和文縣趕來的白馬人打死。他原本待在一戶番官家中,聽說他四叔死了才出馬的。出馬之前,番婦勸他說:“老爺,這些人是來殺四老太爺的,不是來殺你的,他們認不到你,出來有危險。”他說:“他是我四叔,他死了,我回去咋個交代?”

最近的傳說就是現在的王土司。他叫王實秋,是個文墨人,卻有他祖先王璽的風范。朱子熙要借道飛地,過大河去北川,他滿口答應,并親自帶人在火溪溝的園兒寨接應,請朱子熙抽大煙,在大煙鋪上奪了老朱的槍。

有些時間沒有看見王土司了,所以在皮影堂看見,就多看了兩眼。他細眉嫩眼,鼻子和下巴長得尤其好,兩只祖傳的大耳朵與臉龐有一點不般配,想必等他上點年紀臉長寬一點就般配了。他臉上的稚氣依然在,只是稚氣里混了一個少年的憂愁。

他認出了我。這次,他沒跟蓄胡子吃煙斗的駐軍長官在一起看皮影,而是跟女旅行家。幾個手下在前排嗑瓜子看皮影,他和女旅行家坐得遠遠的,在說話。主要是女旅行家在說,他在聽。女旅行家一邊說一邊夸張地打著手勢,就像是一個白馬女人在跟漢人打番話。我站在門簾里面,恍惚間看見了她頭上的荷葉邊子白氈帽和氈帽上顫動的白雞毛。

“你想不想走?想走的話,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我走過去,聽見王土司在問女旅行家。

“我才不想走呢!”女旅行家站起來,看了我一眼說,“我還要去白馬路看白馬人跳曹蓋!”

“跳曹蓋要等到正月初五六去了,你等得到嗎?”王土司說著,把腦殼轉過來問我,“你呢?你想不想走?”

“你是說離開飛地?”我明知故問。

“對,從這兒離開,到別的地方去或者回家。”王土司語氣很誠懇。

“我現在不走,過了夏天再走也不遲。”我在女旅行家旁邊的一個空位上坐下。

“理由?說說理由!為什么是過了夏天,而不是過了秋天,抑或冬天?”王土司看著我說,“說說是誰的主意?”

王土司看人的眼睛有幾分詭秘。

“你的主意!你不是要我把每天看見的都記一記,回去寫一本書嗎?”

我看似腦殼靈光,回答得很機智,其實心虛得很。王土司聽了,摸了摸腦殼,像是想起來了。

“我是說你要想走的話。”王土司說,“也許等不到夏天,飛地上就會炮火連天,血流成河。也許還有瘟疫,還有地動。”

他像是沒有聽我說話,或者是沒有聽懂。他蹺了個二郎腿,看上去比一個少年沉穩多了。

隔亮布上正放著《武松打虎》。聲音小得很,靡靡沉沉的。武松與老虎交手了無數個回合,這才騎到老虎的背上。

嗑瓜子的人吐著瓜殼,拍著巴掌,有片刻的小歡騰。

王土司把他的手下丟在皮影堂,帶我和女旅行家去了他的衙門代辦處喝茶。

我是第一次進衙門代辦處的房子,過去都是在外面看。代辦處的家具都是紫檀木和椴木的,用料實在,很大氣,頗有點明代遺風。王土司說的是“zhuai”實,我翻遍康熙字典也沒找到這個字。

板壁上掛著一幅裝了框的人像,不是孫文,也不是蔣某人。我走過去踮起腳看,王土司說:“你認不到,是我的祖上,修報恩寺的王璽。”

我看看畫像,又看看王土司,眼睛倒是挺像,都是單眼皮。

我最近一直為記不起藥劑師的模樣而發愁。板壁上的人像提醒了我,可以找女旅行家畫張人像,擺在面前天天看。最好是能請她拍一張照片。

在路上,女旅行家跟我嘀咕,說她知道“過了夏天再走也不遲”是誰的主意,我沒敢接話,自然也沒敢提說畫像和拍照的事。她那雙異族的藍眼睛十分生動,就像傳說中的海子,只是人家海子周圍是莎草、杜鵑和紅樺樹,她的藍眼睛周圍是雀斑和有些出血的毛孔。

張德禮也在衙門代辦處,這多少讓我和女旅行家有一點驚詫。他穿了件新做的天藍色長衫——看做工不像是小裁縫的作品,里面套了件紅色的衣服,屎黃色的領子翻出來岔眉岔眼的,倒是美髯和眼鏡還是先前的,看見便能想起第一次在木摞子上見他的情形。

我們進去的時候,四碗茶已經泡好,茶泡子也都打過了。紫檀木大方桌一人一方,坐上去感覺不是喝茶,而是個牌局,但又的的確確是喝茶,喝清茶。

“好香的茶,哪個寨子給賢弟進貢的?”張德禮端起茶碗,嘗了口,問王土司。

“飛地自古不產茶,白馬路和黃羊關也不產茶,自明嘉靖四十五年改土歸流,在我們領地便不存在進貢這碼子事了。”

王土司正襟危坐,說得有板有眼。我看看女旅行家,又看看張德禮,將視線停在王土司臉上。他叫我納悶,這樣一個白白俊俊的書生,怎么可能在大煙鋪上奪了悍匪朱子熙的槍?照說,在那種場合,他只會臉發白手發抖。看著他跟張德禮論茶道,羞澀地笑,不時又十分幽默地攤開手,我覺得他的身體里還坐著個人,坐著個武將,有勇有謀的武將。

王土司款待我們的茶很好喝,但是我記不得味道了。我早口渴了,差不多都是牛飲。女旅行家也不會品茶,她喝慣了咖啡,喝茶不過是換個口味。除了王土司,會品茶的只有張德禮了,可惜張德禮嗜酒,早已敗壞了味覺,再好的茶到了他的嘴里也都是木爪(飛地方言)。

我們都知道王土司請我們來不只是喝茶,但他不說我們也不問。看他請的人,聽他的言談,他不說我也能猜個大概——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不走就要倍加小心,最好不要與駐軍走得太近。

張德禮喝酒去了,說刀兒匠請,出門時還開玩笑說王土司小氣,只請他喝茶不請他喝酒。他撈起長衫露出半截舊軍服跌跌撞撞退出衙門代辦處的樣子,把女旅行家的眼淚都笑出來了。

“有那么可笑嗎?”我問女旅行家。

“不是可笑,是滑稽。”女旅行家說,“他讓我想起那些從中世紀的黑屋走到太陽底下的人。”

她說的是她們的世紀,我不懂,但我能想象一扇門打開,一群蓬頭垢面的人從黑屋子里血崩一樣擁出,太陽把他們習慣了黑暗的眼睛照瞇到的樣子。先是鎖鏈打開,接著是木柵欄。

“不是滑稽,是悲哀!”我說。

“要說悲哀的話,也是另一種悲哀。”女旅行家站起來,走到我面前說,“這些年,我見得最多是覺悟的悲哀,而非不覺悟的愚蠢的悲哀!”

“自以為是的覺悟,或者說是圖謀不軌的覺悟。”

王土司在一邊插話。他送了張德禮回來便一直在一個木柜前倒騰。他把木柜上的一口皮箱放在地上,再揭開木柜的蓋子,伸手在里面摸東西。不曉得是哪個木匠做的柜子,蓋子又大又厚,看上去沉得像鋼板,以至于王土司要用腦殼去頂。柜子很深,摸不到底,他只好把腦殼埋進去,任憑蓋子壓在脊背上。我過去幫他,被他呵退了。

我和女旅行家看著他在柜子里倒騰。他在木柜里動,脊背上的柜蓋便跟著動。他的屁股撅起,包在長衫里,像個女人的屁股。房背上風吹過,房梁上有竹葉和揚塵掉下來。

“摸到了,總算摸到了。”王土司聳了聳身子,把腦殼伸出來說,“老祖宗造的柜子太深了,所以才叫海底。”

王土司說著隨即亮出兩把手槍。兩把勃朗寧,沾著蕎子。“這下派上用場了,朱子熙的槍。”他蓋上柜子,走過來把槍丟在我和女旅行家面前說,“拿著,一人一把。”

我堅決不要槍。我怕它不但防不了身反而會惹禍。女旅行家拿了,勸我也拿到,她說:“就是不防身,也可以當藝術品收藏。”

我們從手槍里抖了好些蕎麥出來。蕎麥蛀了,起了絮絮,蟲子從蛹里鉆出來,在桌子上蠕動。

“轉去幾年,來飛地倒是可以不揣槍,而今不行了,不說你們旅人,就是我不揣槍在飛地上走,心里也是臜的!”

王土司一邊說一邊把蛀蟲趕到一張紙上,再拿到窗口去放生。

幺 師

揣著勃朗寧從衙門代辦處出來,我和女旅行家便各走各的了。丁字街聚了很多人,罵罵咧咧。好些人手里都提著剛剛從豬肚子里取出的膽囊,看上去還熱騰騰的,冒著煙。街上到處都滴的是寡淡的血水,看不見膽汁。

“我看了一輩子的豬,從來沒有見過莫得苦膽的!”

一個四月里依舊戴著栽絨帽的矮個子老頭站在屋檐下嚷著,他把一掛豬內物都提來了,膽囊夾在肝臟和小腸中間,蔫搭起像個跑了氣的小球,不下細看便看不見。

“我宰了一輩子豬,也從來沒見過這等事!”一個比矮個子老頭兒更老的老頭兒,抱著膀子坐在夏家山貨店門外的長石上說,“宰一頭莫得苦膽,宰兩頭莫得苦膽,宰十頭還是莫得苦膽。”他停了片刻,擤個把鼻子揩在胸口的皮圍腰上,接著說:“老子不宰了,莫得苦膽還叫啥子豬?莫得苦膽的豬哪個還敢吃?我對我們家老大說,娃,這下你一個人宰,老子不宰了,老子這輩子都不宰豬了!”

說完,老頭兒又擤了把鼻子。他胖極了,說話時臉上的肉直往下垮,肚子上的肉折疊起來鼓出一個大圓包,像是快臨產的孕婦。

染坊和煙館外面也站的是人,手里提著很小的一攣攣豬內物,嘴里憤憤地罵著。那些豬內物看上去更像是從小孩子的肚子里掏出來的。

見到眼前的情景,我停下來,進退兩難。女旅行家走在前面不遠處,她放慢腳步,躊躇了片刻,馬上又疾走起來。她繞過那些提著豬內物或罵罵咧咧或交頭接耳的人,生怕把血水糊到身上。我猜他們會攔住她,詢問她,甚至動手動腳,而她不會下話(飛地方言),不會求饒,也決不會轉身逃跑。她一個女人,跑不過飛地上的人。她會隔著褲布去摸口袋的勃朗寧,雖然勃朗寧里沒裝子彈。

我摸了摸我的勃朗寧。我把它放在我的褡褳里,拴在腰桿上。褡褳垮到了胯上,注意看便能看出一個勃朗寧的形狀。

他們沒有阻攔女旅行家,沒有問她一句話,但他們齊潑潑地看著她,視線在她的身上纏繞,帶著刀子、錐子、魚鉤、口水和一雙雙沾滿血水的手,也有花籃、桂枝和紅柿子。女旅行家好像一點沒感覺到,不但沒像我想象的那樣一路小跑,反倒轉過身來,從背包里取出相機,對著他們照起相來。

一只狗慢吞吞地走過來,一邊走一邊用嘴去嗅地上的血。一個小男孩迎上去,把手里的豬內物扔給它。它嗅了嗅沒吃,慢吞吞地走開了。

我認得這個男孩子,他就是除夕的早上給執勤的小兵士遞核桃的那個男孩。

狗來了,又走了。它是這個春天我看見的第一只狗。它在脫毛,癩疤疤的。

看見小男孩把豬內物扔在街上,別的孩子紛紛效仿。大人也效仿,把一掛掛內物丟在街上,血水濺到了臉上也不去揩。

有的孩子拿了內物去追狗、去打狗,狗并不跑,依舊慢吞吞地走著。豬內物打在狗背上,狗的腰桿一閃,又直起了。

有幾個大人提著豬內物去追打狗,狗才跑起來。有的大人手里的豬內物肥大得像一團破棉絮,丟過去足以覆蓋整只狗,把它窒息死。

我站在原地一直沒動。女旅行家轉身照相的時候,以及人們扔豬內物的時候,我嚇得夠嗆,本能地扶了一把誰家豎立在街邊的曬簟,沒想到一根篾簽扎進了掌心,疼得我差點叫喚。

我沒有女旅行家那么好的待遇。我走到丁字街的時候,丁字街已經被豬內物阻塞了。大大小小的豬內物亂碼柴窖地堆積著,讓我無處下腳。血水匯在一起,因為寡淡而流淌起來,打濕了鞋底。

我也沒有女旅行家那樣的勇氣。我走到丁字街時腿桿直打閃,感覺像是要癱倒,就差沒一屁股坐在血水里。

“你是不是抽豬苦膽的?”有人走過來盤問。

“你是不是抽豬苦膽的?”旁邊的人都擁過來盤問。

我不敢開腔。他們說的是漢話,但我卻一點沒聽懂。

“我看你就像是抽豬苦膽的!”有人跳到我面前,指著我叫囂。

“你就是抽豬苦膽的!”一個包帕子的女人端起筲箕扣在我頭上,用刷把猛擊筲箕。

透過筲箕的縫隙,我認出了擺地攤的樊大爺。我喊了聲樊大爺,從筲箕底下掙脫出來。

“你認識他?”包帕子的女人看了我一眼,問樊大爺。

“鬼才認識他!”樊大爺朝地上吐了泡口水。

“我敢斷定,他就是抽豬苦膽的,他晚上穿一身白衣裳,拿一根粗大的針管,挨家挨戶地抽,不等天亮就把抽到的苦膽交給了來接應的人。”

剛剛還坐在夏家山貨店門外長石上的胖老頭轉眼走到了我跟前,指著我對街上的人說。他手里什么時候鉆出把剔骨刀,黑亮黑亮的。

“刀兒匠,宰了他!把他宰了!”有人坐在一穿上喊。

“把他綁起來,交給政府!”有人轉過身,朝一穿上的人說。

“不交給政府,交給王土司!”一穿上的人反對說。

“綁起來!綁起來!綁起來!”

丁字街一片齊吶吼,我已經不只是腿桿打閃了。明知褡褳里的勃朗寧幫不上我,我還是隔著布握在手里。

“哪個有本事綁?我今天倒要看看哪個有本事綁?”幺師腆著大肚子從人堆里鉆出來說,“你們硬是好久沒有吃油了嗦,連他都認不出來?他可是我的貴客!”

幺師發的“嗦”音真好聽,既像“嗦”又像“韶”,調調里除了千般的委屈和不屑,還有那么一點女人的嬌嗔。在她蠻橫嬌嗔的“嗦”音里,丁字街的人有些無趣地散去了,就像是中了魔法,想質問的人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

聚眾散盡,幺師也回館子忙她的去了,我一個人在丁字街站了很久。我的感覺像是尿褲子了,等著暖干。

遠處畫包上個別向陽的地方草已經長青了。天光白茫茫一片,從畫包一直延展到達瓦山,再從達瓦山延展到大河對岸的老木花。天光里春意融融,也滋生了一團團蚊蟲。我有些恍惚,分辨不出天光里有沒有陽光;在我感覺里,眼前的一切都等同于時光。

豬內物招來了蒼蠅,紅頭的和綠頭的都有,它們停在豬大腸上和豬肚子上,屁股翹翹的吸著血。

挑了手心的篾簽,抹了鹽,坐在幺師館子的角落看幺師忙前忙后,我平靜了很多。手上扎了篾簽總不是個滋味,不注意去看看不到,一碰上又疼。有一剎那,我感覺幺師館子就是我家,幺師就是我家人——我的女人。眼睛包不住眼淚的時候,覺得自己忒沒出息,遇到一點事就往一邊想。好在是逢場天,館子里有客人,幺師顧不上我,看不見我抹淚。

天光越發明亮。我摸出懷表看了下,差一刻到下午四點。懷表的秒針還在走,館子里稍嫌吵鬧,聽不見針走的響聲。

我背對著門窗,一口一口喝茶。已經過了給藥劑師寫信的時間,我還坐在幺師館子的角落。

我心里倒是坦然,沒有一點焦急和懊惱。我給她寫了幾封信,她一封也不回,見了面也不提說。我倒不是覺得吃虧,我只覺得她應該走出來,就像第一次見她端著簸箕曬藥那樣,走上街來,走到柿子樹或苦楝樹下來,走到天生橋上來,走到幺師館子和郭家大院來,走到我寄身的客棧來……她不應該再這么曖昧,這么跟我玩曖昧,這么隱約,她至少不應該老是讓我將她與別人混淆——與青衣女子混淆,與小裁縫混淆,與幺師混淆,她尤其不應該讓我將她與記憶中那個幫母親看雜貨店的十三歲的小女孩混淆……她應該拿掉簸箕,拿掉口罩,脫下白大褂。

想起藥劑師,我覺得我該走了。我身體里有一瓶藥,一瓶泡藥,幾十味泡在里面,不同藥性的藥汁混在一起,臜得清疼。還刺激到我的神經,叫我一會兒看山是山,一會兒看山不是山。

“走啥子走?飯是現存的,馬上就炒菜!”

聽我說要走,幺師丟下鍋鏟,過來用一雙油膩膩的手來拉我。

我說:“你別拉我,我回去還有事!”我避開她的眼睛。

“你咋了?兩個眼睛紅得像兔兒眼睛。”她拉得更緊更近了,大肚子挨到了我。

“沒什么,可能是晚上看書看久了,沒有睡好。”我輕描淡寫地說,依舊不去看她。

“不是說春來不是讀書天嗎?你要少讀點書,多睡點瞌睡。”她笑呵呵地說,“我還以為你哭了的呢,這么大個人,走南闖北的,我就想咋個還哭鼻子?”

她說著在我鼻蛋子上刮了一下。她下手很重,把我的鼻子刮疼了。她的手上有股野蔥的味道。

我在想象里抱了幺師。只抱了一下就松開了。館子里有客人。我沒去抱她。我憨憨地站著,兩只手無辜地被她捏在她油膩膩的手板兒里。有一剎那,我感覺到了她的胎動。

刀兒匠

從幺師館子出來,我心頭一直惦記著寫信的事。每走一步,這個惦記都在長大,像幺師發的豆豉,上面還長出又臭又香的白毛。給藥劑師寫信是天大的事,無論如何耽擱不起。

我一邊走一邊去想藥劑師的樣子,依舊想不起。我停下來,讓腦殼安靜,我想起了衛生所的后院,想起了木摞子,我甚至想起了藥房的泥窗和窗紙上的剪影,可就是想不起藥劑師的面容。

我想得起剛剛作別的幺師的面容,她笑起來豌豆角兒一樣的眼睛,想得許久沒有見面的青衣女子的面容,笑起來兩個酒窩。我也想得起小裁縫的面容,過去大佑在時溫婉嬌羞的面容,而今懷孕后發腫的面容。我甚至想得起那個幫母親看雜貨店的十三歲的小女孩的面容,早熟的眼睛像是可以通往十年二十年后身體。她的世界不在她單薄的身體里,而在她身體之外一個只有她自己找得到的角落。那里有一條背靜的小巷,有一堵石灰粉白的墻,有一棵槐樹,有一塊空地,有一架廢棄的生了青苔的手磨。

我還想得起遙遠的蔣姑娘,想得起她低垂、憂郁的目光,以及她麥麩色的后頸窩散發出的新麥的氣味。她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彬芷。

我想馬上去找女旅行家,叫她這就去幫我拍張藥劑師的照片。拍不了畫像也可以。反正得快,得讓我今晚、最遲明天就能時時刻刻面對藥劑師,天天看著她的樣子。

在丁字街,我看見幾個政府的人在掃街,在清理豬內物。他們一身短打扮,戴著紅袖套。一個女的推著“雞公車”,一個胖子用手把豬內物往車斗里裝,還有一個年輕人用剛剛扎的竹掃把驅趕著蒼蠅。

我沒有問掃街的人看沒看見女旅行家。他們也許認識,也許不認識。我徑直去了上街子,想先去小裁縫那里看看,再去郭家大院。

然而,走到韓瘸子的早晚門市部,我拐進了水巷子。我在韓瘸子的早晚門市部看那些稀奇古怪的物產,聽人說女旅行家正在水巷子的刀兒匠家看宰豬。

水巷子曲折幽長,面著碎石板,是街上的人去溪邊挑水走的路。石板縫長出寸草,青油油的踩不死。巷子兩邊是長長的老石墻,石墻上長滿青苔,墻根長出水蕨,拐彎處微微外突,呈現出好看的翠綠的弧線——光線暗了便是墨綠。靠溪河一側的石墻很矮,墻下是飛地人家的房背,錯落相連,蓋瓦的居少,蓋石板的居多,也有蓋薄杉木板的。

我是第一次走水巷子,心里沒底,怕遇見狗,也怕遇見蛇。我們蘇州有石墻的地方就有蛇,蛇從墻縫鉆出來,盤在路上,像一堆青屎,不注意就會踩上。我注意去看路,卻看見了新鮮的動物糞便,還有小孩子的糞便。有一段路上也扔的有豬內物,墻邊的樹枝上掛著豬內物,空氣里彌散著血腥味兒和糞便臭。我盡量選著空當下腳,實在無處下腳,便踩在稍薄一點的豬內物上。好在前面已經有人在收拾了,他們把地上的豬內物撮起來,連同從樹上取下的,一同倒進矮墻后高圈里的茅坑。

轉過彎,我聞到了生豆漿的氣味,聽到了說話的聲音。

幾個婦女在石墻背后的院壩里推豆腐,幾只套著不同衣袖的手隨面前的磨盤不緊不慢地轉著。鐵瓢刮著磨石的聲音特別刺耳。

我從石墻上開著的門進去,問她們看沒看見一個藍眼睛的女人。她們年紀不大,聽得懂我說的話,告訴我藍眼睛女人就在前面坎下看刀兒匠宰豬。

我說過謝謝,眼睛落在她們面前手磨的木柄上沒有移開。說是木柄,也不是木柄,夠長的一個木柄被好幾只手握住不留一絲縫隙。她們手挨手攥著磨柄,是感覺得到體溫的,我想再搭上一只,已經找不到空當。川西的手磨與我們江南的沒有兩樣,只是川西的手磨推豆腐多,江南的手磨推糯米多。手磨讓我想起童年,也讓我想起幫母親看雜貨店的十三歲的小女孩身體之外的那塊空地。

女旅行家果然在看宰豬。同她一起看宰豬的還有戴眼鏡的駐軍書記和張德禮。戴眼鏡的書記顯得很憔悴,精神萎靡不振。

湯豬的櫎桶很大,豬很小,丟在里面像只羊羔。豬剛剛刮白,正要架起來拿鐵杖捅皮、吹氣。有人建議“免禮”,說這么小個豬,只能叫房角上的蜘蛛,承不住鐵杖的,最好是連吹氣也免了,吹破了出洋相不好。

當然是夸張,櫎桶里的豬還是宰得到六七十斤肉,如果苦膽沒問題,還是夠幾桌人飽餐一頓的。

開膛前刀兒匠舉起一桶清水把白豬洗了一遍,下細檢查了豬的全身,特別是長苦膽的位置,沒有發現有針眼。

“小是小,總可以放心吃一頓,要是再不處理的話,說不清哪天就被人抽了苦膽!”刀兒匠拿刀在白豬的腿彎子上豁開一包口,把鐵杖捅進去說,“老梁,萬幸啊,這年月能飽餐一頓也是福了!”

刀兒匠一只手捉住白豬的后腿,一只手往白豬肚子上送鐵杖,一邊送一邊攪著。一邊攪一邊把嘴湊到刀口上去吹。

一個戴眼鏡的人上去幫忙。他和那個叫老梁的白臉細皮的瘦高個一人抓住白豬的一條前腿,把白豬揼得長長的。

“說不一定,這頭豬也莫得苦膽!”

張德禮抱著膀子,站在一旁換著位置看,他的吊著兩根細鏈的眼鏡片透出詭異的反光。

“烏鴉嘴,敢不敢打賭?我一刀下去就見分曉!”

刀兒匠把嘴抬起來,側目看著張德禮,吹進去的氣又跑了出來,白豬已經被吹得半脹的身子看著看著消了下去。

“我一個光人,有啥子可賭的?”張德禮說。

“要是有苦膽,你就給我們講碑榜子上的老字!”老梁插話說,“你諞過嘴的,這個地頭只有你認得到那些歪歪扭扭的老字。”

“要是不幸被我言中呢?”張德禮說,“你就喝一瓜瓢櫎桶里湯豬的水!”

老梁笑而不答。他一笑額頭就起梯子框框。

“張副主席,我看喝櫎桶水就算了,喝酒,叫他喝酒怎么樣?”戴眼鏡的人說,“喝酒我陪他。”

“賭輸了喝酒,我還想輸呢。”張德禮說。

看見我站在背后,他們都不說話了。張德禮抬起眼睛隔著鏡片眨巴眨巴看了我兩眼,眼白里有種陌生,還有一點輕慢。自從他高就之后,我便跟他再沒有多余的話。刀兒匠又忙開了,老梁和戴眼鏡的書記還是掰著前腿。

女旅行家拍了幾張宰豬的照片便沒膠片了,現在看見白豬上架又想拍,便躲進屋去換膠卷。“我到處找你,想請你照張相!”我跟進屋對她說。她沒答話,閂了門在黑屋里換膠卷。“我是說真的,想請你照張相!”我靠在門上,想象她就在門背后。

“給你照?”她開門出來,嚇我一跳。

我說:“不是給我,是給另一個人。我到處找你,想請你現在就去。”

“現在就去?怎么可能呢?給誰照你都不告訴我!”她說著,直奔院壩而去。

我上去拉她,怎么也說不出藥劑師的名字,惹得她尷尬又惱怒。她掙脫說:“我要去照宰豬,有什么話等會兒說。”

我又去抓她的手,她把手縮到背后。我突然沖動起來,猛一下攬住她,在她的耳根說出了“藥劑師”三個字。

回到院壩,白豬已經剖成兩半,掛在一棵柿子樹上,滴滴答答流著血水,掛肉的兩串連環锃亮。柿子樹上結出的青柿子已經有大拇指大。刀兒匠坐在旁邊的柴垛子上悶悶地抽著煙鍋,眼睛也不往樹上看。老梁在把櫎桶里的湯豬水往糞桶里舀,借著明亮的夕照,看得見水里大點大點的油花花。戴眼鏡的書記蹲在院壩中間,腦殼夾在胯下,像是在看地上的螞蟻,又像是在向天謝罪。張德禮依舊抱著膀子,在三個沉默不語的人面前打旋旋。

我已經猜到了結果。“他媽的,老子就是想不通,不留一個針眼眼他們是咋個抽到苦膽的?”刀兒匠罵了句,在一截老酒木上磕著煙鍋。

順著地上的血水看過去,我看見了晾在磨刀石上的膽囊,癟癟一攣,像一片卷曲的枯葉。

幾個人不信邪,也不想白忙活,要刀兒匠割一刀坐凳兒肉煮了炒一碗回鍋肉下酒。刀兒匠不割,張德禮拿了刀要自己割,刀兒匠這才割了。

肉煮熟炒起端到桌子上,開始都還疑糊疑糊的,不敢動筷子,是張德禮吃的第一筷子。張德禮吃第一筷子之前連干了三杯白酒。女旅行家和我都在場,但沒挑一筷子。老梁家的幾個孩子吃得歡,嘴里一邊嚼一邊哼哼。干春芽加蒜苗炒回鍋肉實在香,里面和著辣子。

我要等女旅行家為藥劑師照相,女旅行家要等戴眼鏡的書記做深度報道,戴眼鏡的書記要等張德禮談農會的事,張德禮要等把老梁家的酒喝光……結果,自然是各走各的,誰也沒等到誰。

張德禮和戴眼鏡的書記都喝醉了,左腳磕右腳沒走出水巷子便癱倒在了地上。聽說他們在水巷子睡了一宿,天亮都不見醒,挑水的人只好從他們身上跒過,從桶里濺出的水淋得他們一身澆濕。

睡在旁邊的一只野狗也不見醒,不曉得它夜間從哪兒跑來吃了兩個人的嘔吐物。

五月,蘇州的上天早打過春雷了,可飛地上溫度起來一陣又降下去,不到小滿家家戶戶都不撤走火爐、火盆。

前段時間的確暖和了,雖然少點雨水,路頭路尾的野草還是長青了,山也青了,小裁縫縫制的皮襖也穿不住了,有時中午在太陽底下甚至可以穿單層子了,然而下過黃沙,天又冷了起來。黃沙漫漫,籠著黃蓮溪和葫蘆溪背后的駝峰山,也籠著大河對岸的老木花。有時上午還看得見一點黃蓮溪背后駝峰山的影子,到了中午就看不見了。下黃沙看起來像下雨,第一次看見黃沙我就當成了白雨,沒敢在官道上多走便折回鎮子了。幺師愛問我從哪里來的黃沙,我說河西走廊,我說塔克拉瑪干。她聽不懂,問我起沙的地頭莫了比白馬路還要遠。我笑笑,跟她說不清,叫她哪天到客棧來我指著地圖跟她說。

三日黃沙一日雨,黃沙下到第三天,果然下雨了。不是雷雨,是淅淅瀝瀝的春雨,有時還伴著凍雨和極細的雪花,彌散著寒氣。開始是刮風,一陣一陣,把老田家門前堆的柿子葉吹得比房背還高。風停下來,便落起雨。開始是毛毛細雨,毛還不是牛毛豬毛什么的,還是人身上看不見的苦毛,細得像針,腦殼上感覺不到,伸出手板兒也感覺不到,只是聽得見,一個人在衛生所后院的木摞子上,或者一個人在學校的葡萄架下,簌簌簌的,像幼蠶吃桑葉的聲音。

但到了夜晚,春雨下成了氣候,變成了淅淅瀝瀝,再開著窗睡能明顯地感覺到寒氣——寒氣里有種塵埃的味道。

我沒有睡。我掩著窗給她寫信,總是被雨聲打斷思路。那勻凈的不緊不慢的淅淅瀝瀝的聲音帶給了我對飛地時光不同時辰的各樣的想象。但都是泥濘的,早晨的泥濘和午后的泥濘,傍晚的泥濘和黑夜的泥濘,留著或稀疏或密集的腳印。膠鞋的印跡,皮靴的印跡,更多的是光腳的印跡——光腳的印跡清晰地顯示出腳趾的肥瘦長短,以及血跡。也有完好的尚不曾被人踩踏過的泥濘,就像一張白紙和一段閑暇時光。印著一串孤獨的腳印的泥濘是什么?雨一直在下,淅淅瀝瀝像一張網,不讓我的思路延伸到飛地上來。我的思路是外面時間的一個接頭,跟飛地上的時間接不到一起,有時看似接起了,接得很漂亮,誰知是一個活扣兒,是一個蝴蝶結,輕輕一拉便又脫開了。

第一次見蔣姑娘是在香山,她騎著一匹白馬,前面走著個跟她一樣好看的牽馬姑娘。她像是剛剛學騎馬,在馬背上還有點怕,不過她的身體看上去很結實,馬鞍上的兩只手也結實。有人搞惡作劇,拍了一掌馬屁股,馬跑起來,掙脫了牽馬姑娘手頭的繩子。

這是我親眼所見,可是當我后來跟老沈講起,他硬是說不可能,說我不過是“溝子沒蓋嚴”而已。老沈跟蔣姑娘是同鄉,后來去上海又在一起,再后來蔣姑娘有了孩兒,男人被殺,他憐憫得很,一直幫她,模仿別個男人的筆跡給岳母寫信,還陪新寡送孩兒回娘家。再后來,蔣姑娘也被捕了,被殺了,老沈念及舊事舊人舊情,給她寫了傳。傳的前半部分我是知道的,每次見面我都在場,細節我都記得。老沈這個人文化不高天賦高,記性特好,直覺特好,關鍵是忠實,不造假,唯一的缺點就是害羞,我們蘇州話叫“礙口飾羞”,涉及到自己難免會有點遮掩。

我這里說的是對蔣姑娘。圓臉長眉大眼睛——老沈給蔣姑娘的最初畫像。這個畫像很明白,這七個字很明白,就是美,就是喜歡。我想這個最初印象,是蔣姑娘在老沈眼睛里打下的底色,接下來填的色補的色只能讓這個女子的美更豐富更鮮活。

一天,我一個讀過幾天海軍學校的朋友帶了女友來酉西會館看我。他的女友就是蔣姑娘。他們剛認識三天或者七天。我跟蔣姑娘在香山打過照面了,照說我們更說得上話,誰知她和老沈是同鄉,不僅有共同的話題,還有共同的方言俚語,兩個人話口袋一打開就收不到口。我和海軍學生坐在一邊聽,慢慢打起呵欠來。記得是個深秋,天陰陰的,已經凍腳。我叫海軍學生跟我出門去買點吃的,他不干,說不餓。他哪里是不餓,他是不放心蔣姑娘,看他黑瘦的樣子就知道他沒有吃過飽飯。

我出去了,不管蔣姑娘跟誰,都沒有我的湯喝,我何必給別人當電燈泡?其實海軍學生也該走開,等人家兩個老鄉聊,你看人家聊得多歡聊得多遠,從民初都聊到清朝去了,從京城都聊到鳳凰和安福去了,兩個人的共同語言就好比湘西的水,說也說不完。

老沈是個老實人,也是個情種,見了好看的女子,見了老鄉,幾種情一起生出來。他也孤獨,遇到蔣姑娘也算遇到知音。知音難覓,琴瑟顫顫,不怕弦斷。

我一個人出去買吃的,路上都在同情海軍學生,為什么同情、同情他什么,我也說不清楚。我覺得蔣姑娘在利用他——不,也不是。想起她剛才看老沈的眼眸,我就覺得她不是一個簡單的女子,她身體里有個洞庭湖,有自然的因素,也有人工的因素。想起海軍學生坐在一旁局促的樣子,我甚至有點心疼他。我不是擔心蔣姑娘會移情別戀,我是覺得跟蔣姑娘比他太單純了,將來要吃大虧。

老沈在他寫蔣姑娘的傳記里說:“當談話時那海軍學生只坐在我房中靠窗戶桌邊,帶著稍稍顯得癡呆的微笑,望到那個圓臉長眉的女孩。我們的言語他還不大能聽懂,他得帶若干意義上去猜測我們所說的話語。他懂得那意義,她明白那對于他無分,還依然隨同我們笑著。”

老沈的桌子上放著一本都德的《小東西》,想必海軍學生拿了起來翻看,不再聽他們說話。或許他一直心不在焉,身體里真有個海軍戰士沖上去,一把抓起蔣姑娘就走。

蔣姑娘余興未盡,沒走就開始念念不忘,離開會館時告訴送行的老沈,她就住在出街口向西,過木材廠一點點路,轉過去就看見了。什么時候想去玩就去找她,問蔣彬芷就可以了。

晚上,老沈與我喝著白開水說,送海軍學生和蔣姑娘走后,望著兩個人的背影,他心里覺得愉快。回房翻看《小東西》,又想起海軍學生的那分神氣,他看上去那么喜歡這個女人,這女人到底有哪些讓他發呆的地方。他說,改天見到海軍學生,他一定要問問,但愿他能不忌諱。“不必問的,戀愛上一個人,總會這樣!”我說。老沈急了,哆嗦著嘴唇問我:“這是不是名為戀愛?這女人會嫁給海軍學生嗎?這女人完全不像書上提到的那些愛人的樣子,海軍學生真的愛她嗎?”我回答不上,傻傻地笑。我雖還沒遇到幫母親看雜貨店的十三歲的女孩,但我心里已有答案。我有些懷疑老沈所言望著兩個人遠去的背影而生的愉快。真是愉快也只是薄薄一層,像頭霜,刨開下面全是疼痛,還有老醋的酸氣。

寫到這兒,兩篇紙已經超出。聽聲音,雨下得緊了一些。我又想起了外面各式的泥濘的,各式的土壤叫雨泡出的泥濘,落著各式的光線的泥濘,雨腳密密地打在上面,各式的腳印垮掉、化去,帶著泡沫流淌到別處。血跡也變得越來越淡,最后被完全沖刷掉。送信的時辰早過了,我想當晚不可能把這封信送過去了。藥劑師也許有期待,也許沒有期待。有期待的話,她聽見雨聲,看見窗外的黑,也會放棄。

有一剎那,借著油燈,我看見一張紙片飛過來——準確地講是插過來,插進這個雨夜。它有寫滿字的一面,有白光光的另一面,像莊子的大鳥扇起的翅膀,我們偶爾可以在頁巖的夾層中看見,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時間。

第二天我們去拜訪了蔣姑娘。我們先找到海軍學生,是被海軍學生拉到蔣姑娘的公寓的。

我原先不知道老沈頭一夜想了那么多——因為蔣姑娘想了那么多,他的敏感無與倫比,他的情愫也無與倫比。這不是普通的想入非非,也不是愛與不愛。這是沒有辦法的命定,或者說是天賦,它預示了他這一生為女人而生,為文藝而生。

匆匆一面,拉拉家常,就去想人家的內心,想人家的未來,自然是想錯了很多。次日去到人家的公寓,觀念立馬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到了蔣姑娘的小房間里,蔣姑娘拉開抽屜取出一摞照片給我們看。還拿出一個圖畫本給我們看。照片有在老家常德照的,有在長沙照的,更多的是后來到了上海和北平照的。蔣姑娘愛照相,就是愛臭美,也說明自我感覺良好。就她的出生、遺傳,也不會有自卑。圖畫本上真有騎馬的人像,但不是蔣姑娘本人,是一位穿白衫的公子,不用下細看便能看出不是海軍學生,穿戴反映是一位民初的公子。圖畫本上另有好幾位公子,有的落款在長沙,有的落款在上海,新近一頁畫的才是海軍學生。

有一陣,老沈和蔣姑娘又說起了他們的湘西方話,海軍學生和我在一旁搭不上言。我有點嫉妒老沈的口才,又有點恨他的不諳人事,把海軍學生涼拌在一邊。我想問一問圖畫本上上海的那位公子是誰,也沒有問出口,圖畫上的公子拴圍巾戴眼鏡的樣子看上去有點面熟,好像是姓瞿。

就在這天,蔣姑娘公開了她的另外一個秘密——伶仃——她的筆名。我可以作證,老沈在她的傳記里記得很準確:“她又拿出一個玉章圖案,上面刻著‘伶仃’兩個字。問她:‘這是誰?’就說:‘我自己的,我要用這個名字,不用舊的名字了,故刻了這枚圖章。’她一切做得十分灑脫,且儼然同我們業已相熟多年的樣子。”

這天回去,我與老沈有一個對話,關于蔣姑娘。這天我們沒再喝白開水,喝的是二鍋頭。臨走的時候,蔣姑娘悄悄塞給我一塊錢,叫我回去買點酒菜,跟她二哥打個牙祭。這是我第一次聽蔣姑娘叫老沈二哥。

“你跟我說說對彬芷的印象。”剛端起酒杯,老沈就跟我提起蔣姑娘。

“你兩個一見面總有說不完的話,把我涼拌起,我能有什么印象?”我故意逗老沈。

“我倒是覺得她單純,心無旁騖,尚未受城里人的污染,也不怎么梳妝打扮,連胭脂口紅都不擦。”老沈用欣賞的口吻夸贊一氣。

“但這并不說明她不醒事,憑我的觀察,她早就不是處女了,在海軍學生之前便不是了。”我給老沈潑冷水說。

“你是說她、她……”老沈突然口吃,人也有點恍惚,“你是說她故作天真?”

“也不是。她圓臉長眉大眼睛,穿著打扮像個鄉下妹子,但她長的腦殼、長的心都不是一個鄉下妹子可以比擬的。”我說,“沒準城里人也較量不過她。”

“你咋這么說她?你有什么證據?”老沈有點為老鄉抱不平。

“別看她才十八九,她已是一個有見識的女人。你想一下,一個女子從常德跑到長沙,又從長沙跑到上海、北平,她不淘很多見識啊?再說,她一路這么跑,肯定有種非同一般的動力!”

在酒精的作用下,我有了對蔣姑娘更多更準確的意會,但還是說不明白。她額頭的麥麩色,耳旁的絨發,離近了頭發散發出的洗發水味或者汗味,都在泄露她的過去。

“你說她是一個隨便的女子?”老沈站起來問我,剛剛還紅彤彤的臉一下變得刷白。

“如果愛隨便了就是。”我說,伸出一只手過去放在老沈的肩頭。他的肩微微顫著。

“海軍學生不是她的第一個男人,也不會是她的最后一個男人!”我把老沈按在板凳上說,“不過你放心,你成不了她的男人,你們不是一路人!”

老沈沒什么酒量,平常也滴酒不沾,這回卻把一個二鍋頭干了。他紅著眼睛坐著,一言不發,兩只手托著并不好看的下巴,呆呆地看著對面的空床——頭天蔣姑娘坐過。

“我曉得這兩天你在想什么?你在想,要是沒有海軍學生出現該多好,要是你跟了蔣姑娘該多好,兩個人都愛文學,都有天賦,又是同鄉,她的天然不修飾的美也正是你所傾慕的。我敢說在你笑的背后,在你笑盈盈的祝福背后,隱著的是深深的無奈和遺憾。”

我喝多了,又說了一通,完全是在往別個的傷口上撒鹽。

老沈趴在桌子上嗚嗚地哭了,馬上又抬起頭來,抹干了眼淚。他的自覺自省是一流的,他從不肯放縱,無論是性欲還是純情,至少不越過道德的牛欄去放縱,即使是煎熬,也都在心里、在衣袍下面。

“靠了自己的身體求得吃喝,靠了自己的身體進入上流社會,是她隨便的理由嗎?”老沈冷不防問了這么一句。

“你這樣想褻瀆了她,也褻瀆了你昨前天的感覺!”我對他說,“蔣姑娘是個干凈的女子,她結交人沒去想那么多,她的隨便也是單純的,不是單純身體的,而是包括了愉悅和不孤獨。”

“我懂了,是種天性,人莫法不依從自己的天性。”老沈說,“也可以叫心性。”

雨停了,還聽得見稀疏零星的滴水聲。滴水聲讓夜晚顯得尤其寂靜。我站起來,推開窗,深深地吸了口帶雨味的涼氣。

黑夜里什么停止了,什么還在進行,我不敢去想;在飛地,在外面的世界,在我的內心。在幺師和小裁縫的肚子里,起著怎樣的變化?在藥劑師的心里,在經久不散的中藥的氣味中,是不是也幻構著一個與我的心里有著同質的夢?水氣在夜幕里彌散。在丁字街彌散,在等飯吃的廚房外面的柿子樹下彌散,在天生橋彌散,在畫包長了青草的駐軍的工事里彌散,在水巷子的石板路上彌散,在我想象的各式的泥濘中彌散。泥濘在變硬。

我吹了燈,和衣躺下,不用閉眼也能清楚地看見一條兩旁長滿莎草的古道。它蜿蜒、曲折,羊腸而去,扔下零零星星開著的蒲公英。

藥劑師

上午送信過衛生所,前院不見一人,安靜得嚇人。天晴了,但并不見出太陽,寒氣也一點沒退。前一天低低的霧都跑到高山去了,跑到老林邊去了,在山腰形成一道漂亮的白線。老木花尚夠不到白線的高度,春花春樹展現出雨后特別的清晰度。從診室與藥房之間轉角的圍墻看過去,可以清晰地看見畫包明代遺墻上一種叫林夫子的灌木,以及墻下駐軍新修的工事。幾個兵士背著長槍在工事瞭望,像是皮影中人。

趙醫生的診室關著門窗,里面不像有人。我東瞧瞧西看看,輕腳輕手走路。照說這幾天這里面該熱鬧才是,駐軍的戰事一再失利,他們自己肯定處理不完傷員,還有抽豬苦膽事件引發的沖突,傷及的人也應該不少。一只斑鳩從楠木樹的葉叢飛出來,嚇我一跳。斑鳩肥隆隆的,讓我想起今天的小裁縫。我覺得反常,飛地上不該這么平靜,平靜中潛伏著不祥,潛伏著血光之災,就像一架筏子走在平靜的水域,前面不遠就是險灘,不是筏散人亡,也會把人打濕成水坨坨。

后院也不見有人。藥房的朱門上拴著把大銅鎖,窗戶也關得好好的,拉著窗簾。

我走過去摸了摸銅鎖,涼冰冰的。想到藥劑師昨夜很可能沒有在這兒過夜,我竟然生出醋意,并深深地自責起來——昨夜寫好信就該給她送過來,翻墻也該送,或許她等了我大半夜,沒等到才去別處的。或許我太過迂腐了,太過守規矩了,她定下的規矩我就不去越雷池一步,怕惹她不快,怕傷害她。或許別人不怕你惹,不怕你傷害,或許別人就等著你傷害,傷害深了,把自己嵌進去,拔不出來,成為她的俘虜,正是她求之不得的。

越是這么想越是悔恨。假如昨夜我翻墻去了,會是什么結果?會坐到天明,還是遞了信就被逐走?是坐到天明,還是睡到天明?不敢去想,熱被窩,在寒流來襲的夜晚,點燈共讀一封信……或許就這一夜,改變兩個人的歷史。從改變身體到改變認知。

院子里泥地光光的像肌膚,幾個水洼干凈又平靜,像睡到自然醒的村姑的眼睛。泥地上不見一個腳印,便也不見一點泥濘,蚯蚓和蝸牛爬過的那一點點痕跡不算,要下細看才能看見。

我舍不得去踩那半干的肌膚的泥地,走墻邊援到木摞子上。在我眼里,那泥地就是藥劑師的肌膚。木摞子也是半干,我在上面走來走去沒坐。木頭上的菌子還都是頭年夏秋長的,有的早朽了,有的干在了木頭上,今年新的菌子還不見長出的有。與初見相比,木頭的顏色似乎更深了一些。碼在靠底的木頭生的菌子最多,已經半朽。

有一陣子我聞到了酒氣,以為還是張德禮的嘔吐物,仔細查看,才發現是雨水泡爛的老酒樹發出的。

在木摞子上我想了很多,都是關乎藥劑師的——她去哪兒了,昨夜在哪兒過的夜,此時此刻又會在哪兒。我想到了那棟帶木樓的房子,她母親的居所,她一定是去那兒了;可是,我在白天從未找到過那房子。不說找房子,就是找路也好不到,我曾經用一個冬日的下午找遍了鎮子上的大街小巷,包括磚瓦窯背后的菜地,也沒有找到記憶中有石灰泥巴墻和檬子樹的小道。

我想了很多,甚至想到她可能的失身。她曾經是有丈夫的,那個我在這里碰見的男子,后來在金槽子死掉了,當然不再有一個處子的身體。

突然想起我種在墻根的柿子核,便從木摞子下到墻邊去看。墻根落滿了各種樹葉,有橘樹葉、苦楝樹葉和玉蘭樹葉,椿樹葉最多,還有一串串枯干的椿芽果兒,看不見有幼樹長出來,撥開樹葉也看不見。我想我是記錯了地頭,站起來查看、思量,怎么也覓不見,感覺有點恍惚。我希望看見一棵幼苗,幼芽也行,從腐濕的葉叢冒出來,一種小荷尖尖的感覺。它當初是一顆核兒,藏在柿子中間,之后從藥劑師的嘴巴落入我的手板兒。這小荷尖尖,雖然只有三兩片葉子,但已離開腐濕的葉叢,離開地面,開始向著天空生長。

在墻根找了個來回也沒找到柿子核兒萌生的幼苗,只發現幾窩剛剛萌發的野魔芋,幾個從墻那邊竄過來的竹筍。我干脆跪下,小心翼翼地摟開腐濕的樹葉,指望在葉叢發現幼苗,或者幼芽,可是沒有,我一屁股坐下,努力在記憶搜尋,希望能搜出點蛛絲馬跡。我的膝蓋濡濕了,屁股也濡濕了,沾了腐葉腐土。記憶里搜不到,腐葉里找不到,我換了個地方跪,換了個地方摟樹葉,摟見了腐殖土,仍不見有。

我有些不甘,也有點斗氣,跟那顆柿子核兒斗氣,跟自己斗氣。我就不信,找不到幼苗幼芽,也要找出那顆核兒,我不信這么快它就腐爛成泥了。

我想起了藥房曬藥用的刮刮,它是摟木葉的好幫手,用它把墻根的木葉摟起來再找要方便得多。

刮刮掛在藥房當頭的一匹挑上,我走到橘樹下一眼便看見了。它做工精致,齒齒和手柄之間纏著青篾,手柄上紅藍相間纏著絨線,像一件藝術品;如果說有什么美中不足的話,那便是手柄做長了一點。

從玉蘭樹旁邊過的時候,我多看了兩眼,晾曬過女人用品的枝條花已開過,剛剛長出楔形的小葉。

我正在藥房當頭的挑上取刮刮,看見女旅行家和藥劑師走衛生所的后門進來,藥劑師走在前面,像是有點不情愿或者害羞,女旅行家背著她那個從不離身的背包,在后面一掌掌推著。

“你在這兒做啥子?”藥劑師見了問我,“你拿我的藥刮刮做啥子?”

“你莫管,有用。”我說,“我來給你送……”

看見女旅行家,我話說到一半又沒說了。

“我真的有點搞不懂你,一個大老爺們兒,整天在別個女人家的后院打轉轉!”女旅行家沖我冒了句。

“你怎么來了?你不是在給書記官做深度報道?”我也不忘還她一句。

“我來給她畫像。”女旅行家走到我面前,指了指正在開門的藥劑師,小聲說,“她不讓畫像,是我硬把她押過來的。”

聽說給藥劑師畫像,我的臉一下紅到了耳岔根。女旅行家眨了眨眼,我自然意會了。

藥劑師把一根長針伸進銅鎖,銅鎖啪地跳開了。她開了門進屋去了,我跟女旅行家東一句西一句走到了玉蘭樹下。天光一直沒有變化,只是寒氣散去了一點,不吹風的時候可以感覺到一點暖和氣氣。我跟她說還是照相好,不用去花畫像的那份精力,對著人啪嚓一按,比劃下來的更為真實。她把事情上升到了文藝理論的高度,堅決反對我的觀點,說現實的真實與藝術的真實壓根兒不可比,藝術的真實是創造的真實,高于一切。

“你敢說照相的真實就不是創造的真實?”我把視線從玉蘭樹的枝頭移到她的臉上質問道。

“當然不是,它僅僅是存在的真實。”她不曾有半點的猶豫與思忖就回答了我,“難道照相照出的不是本來面目?”

“是本來面目,但照相照出的人本身便是創造,造物主的創造,上帝的創造!”我從最高的層次回答了她,心想如果她懂得起的話就會閉嘴。

“我承認,人,乃至萬物皆為上帝的造物,它們的美便是證據,但是我要告訴你,照相是種單一的創造,是機器對造物的攝入,畫像就完全不一樣了,畫像是戀愛,是上帝與它的造物——人——的再創造!”沒想到她不但沒閉嘴,反倒從兩個最高層次開導起我。

我沒有再說什么,倒不是因為論戰輸掉了悶悶不樂,而是滋生了一種喜悅,一種獨自開朗的通明。再不用權衡了,失去一張照相,得到一張畫像,所獲完全是一種精神的潛在的享受,有著永久的價值。

女旅行家爬上木摞子上,從背包里取出作畫的全套工具,換著方位對比光線,找好角度,叫我去洗手池接來半盆水,開始調顏料。

藥劑師走朱門出來的時候,我眼睛一亮便什么也看不見了。

我以為我瞎了,但只是片刻,便又看得見了。

藥劑師換了一身白馬人的裹裹裙,扎著花腰帶,花腰帶上配飾的小錢、魚骨牌、銀飾一樣不缺。白氈帽、白羽毛和耳飾也一樣不缺,連手腕、腳踝上的銀飾都齊備。她穿上這身行頭的確是非常漂亮,但卻不是我喜歡的,不是藥劑師了。看上去似乎五官也變了,氣質也變了,民族的元素限制了她的人性,遮蔽了她的神性,就像一杯水里加了糖或者鹽。民族的元素把她變新了,變規整了,把她烘托成了一個角色,一個即將送上祭臺的祭品。

我不承認我想多了。我爬上木摞子問畫家是她的意思還是藥劑師本人的意思,得知是她的意思我生氣了,我要跑過去叫藥劑師換掉這身行頭,被畫家抓住不放。

“與你相干嗎?”畫家反問道,“她穿這身怎么了?”口氣是不屑的。我一時回答不上,嘴皮突突直跳。“所以說,不可把自己主觀的東西強加給別人,哪怕是善意的。”她接著說。

我簡直暈了,差點大喊大叫。我請她給別個畫像,她卻不聽我的,居然別出心裁強奸我。想到這一輩子條桌或墻壁上都會供一個神像,一個穿白馬人服裝的神像,供一個祭品,我就不寒而栗。我要供的是一個女神,一個有血有肉的戀人,決不是祭品。確切地說不是供,是留念,是另一種在一起。我必須阻止畫家的選擇,讓我的女神換上她平常穿的素凈的衣裳,卸下那些復雜瑣碎的配飾,亮出發際、脖子、耳根、后頸窩甚至鎖骨,然后走上畫布,實現或者完成自己。

我跳下木摞子,抓住藥劑師把她往屋里推。她不明白發生了什么,愣住不動,一臉的茫然和無辜。我有點沖動和魯莽,使勁地抓住藥劑師的兩個肩。我腦殼里一片空白,只是沖動和魯莽,不帶任何揩油的意思。我不知道我把她的兩個肩抓破了,且碰掉了她身上的佩飾。那些銀灰或黛青的佩飾掉在地上也沒看見,被反復地踩踏,都斷裂變形了。

藥劑師沒有生氣,她甚至沒有要掙脫的意思,她只是不明白,一臉無辜。

“放手!你太過分了!”畫家在木摞子上喊,隨即跳下來推開我。

我喘著氣說不出話,不去看她,也不去看藥劑師。我能說什么?能告訴她什么?我告訴她我不要畫像中的人穿白馬人的服裝戴那些佩飾,不要她做一角色或一祭品,她聽得懂嗎?她能從我的角度去換位思考嗎?我望著天,望著畫包上空的天。天灰灰的,看不見起云,也看不見有光,灰色里彌散著看不見的寒氣。我把臉仰得更高了一些,視線之內再沒有飛地上的輪廓,再沒有飛地上的物象,只有鉛灰的天空。我哭了,淚水盈滿了眼眶,只是沒有流出來。我不再去顧藥劑師,也不再去管畫家,她們在我身邊說話或者沉默,我都感覺不到了。

沒過了多久,我的視線得到了恢復。我把腦殼放下來,徐顧四周,我看見了朱門,看見了躺在泥地上的藥刮刮,看見了木摞子上有著異族長相的畫家和背身而坐的藥劑師——她已經換下那身白馬人的行頭,換上我第一次看見她時穿的白大褂,白氈帽也摘了,戴了護士帽,披肩發從帽子里瀑出,披在后背上。

我的視線停在了木摞子。畫家已經在作畫,像是并未受到干擾。背坐的人靜靜的,像個化身,讓我禁不住要去想象她的被白大褂襯托得有些發藍的臉頰。

木摞子

我拿了藥刮刮在墻根摟木葉,專心尋那顆柿子核兒的下落,把畫像的兩個人都忘了。

不知過了多久,吹起一陣風,天裂開一道口子,聽見悶悶的響聲。我杵著刮刮看著天,裂開的口子在靠葫蘆溪一邊,現出的并不是海的顏色,依舊是更深的灰,只是不再平靜,有厚重的鉛云涌動。悶悶的響聲是從駝峰山背后傳來的,不像來自晦暗的天河。

剛剛落雨的時候我并無感覺,只是聽見響聲,辨不出響聲的來路,以為是蟲子、是風、是濕衣裳在滴水,還踮起腳看,還跪下去審視被風吹開的木葉。直到雨點落在臉上、頸脖上,才知道是下雨了。雨點稀疏得很,前一顆落在臉上,要等很久才能應到下一顆,那種冰浸刺激的感覺已經間斷了。

當初,我還懷疑那悶響是戰事從梯子驛后撤到了石龍過江,等它滾過山來,響徹在達瓦山上空,我才明白原來是春雷。悶響還是悶響,并沒變成炸響,但離鎮子上近了,下細聽差不多能聽出它的路程和形狀——圓圓的,黑不溜秋的,像個巨大的煤球,也像個巨大的石球。

畫家在專心地作畫,背身而坐的藥劑師依然是個化身。輪廓早已勾好,大塊的顏料也已上上,正在描一些細部。這一次,畫家顯得大方又大度,居然用上了荷蘭產的亞麻布。亞麻布繃在畫架上,釘住四角,咋起的風只要吹不倒畫架便影響不到作畫。

我擔心雨下起事,畫家的工作前功盡棄,畫像畫得半途而廢。擔心之余又生壞想,雨真要下起事也好,見識見識洋畫家冒雨作畫的派勢,或狼狽,或更激越;也見識見識藥劑師淋了雨的樣子,雨水打濕白大褂,打濕護士帽,白大褂貼在身上,雨水順著腦后的發束滴淌,或堅毅,或楚楚可憐。

接連幾個春雷打過,雨真下起事了。“你別動,我去替你拿傘。”我聽見畫家對模特兒說。我飛奔過去,搶在畫家前面,進屋拿了傘。兩把,一把給作畫的人,一把給模特兒。然而,等爬上木摞子,看見背坐的藥劑師淋雨的樣子,沒敢攏身,兩把都給了畫家。

畫家遞了把傘給模特兒,將另一把遞到我手上叫我給她撐著,拿起畫筆繼續作畫。油紙傘很大,但也只能遮住畫布、畫架、顏料盤和作畫的人,遮不到我自己,棕色的背包也遮不到。我把傘遞給畫家,一趟子將她的背包拿進了藥房。

雨下得還不是很大,但下的是飄飄雨,無論怎么打傘都要飄一點在身上、畫架上。為了保畫,自然只有犧牲我自己了。

不管雨怎么下,畫家都畫得很投入,像是在模特兒身上找到了什么。不止是通常所說的靈感,還有比靈感更直觀更穩定的東西,比如畫家自己身上某種從別一水土帶來的時間觀念和美學觀念,或者從一個人的遺傳鏈復活的某種氣質。我說不好,但畫家的眼神和畫筆已經泄露。畫家在半干的顏料上疊加一些新的顏料,畫中的人像立即得到了支撐,像靈魂覓得了肉體。又不是強壯的肉體,僅僅是可以依附的肉體,甚至有一點蒼白的病態,但它純潔、清逸、流暢,像一行音符,柔弱是柔弱了,但同樣可以傳達出美妙甚至雄壯。畫家處理一陣,要退后一步兩步來看畫,這可難倒了我,畫不能淋到雨,人也不能淋到雨,我就是分身有術,分傘也無術。我當然只有更多去照顧畫像,要是畫像淋了雨,未干的顏料流淌下來,藥劑師會變成什么樣子?

畫家倒是不在乎淋雨,一再退后到雨中,頭發和衣裳都半濕了。她淋了雨的樣子很精神,很精干,臉上的雀斑顯得很生動。她挽起衣袖和褲腿,露出嚇人的黃毛。

雷聲近了又遠了。雨一陣一陣,飄進眼睛眼睛便睜不開。有時看似要停了,只剩下斜斜的若有若無的雨霏霏。

“下雨前,你拿起個耙子在墻根尋什么?”

畫家終于意識到了我的存在,一邊拿畫筆在畫像上溫習一邊問我。她不像是要問我什么,感覺是想與我聊聊,套近乎。我告訴她我一直在找一棵柿樹的幼苗,也可能是幼芽,就是找不到。“你怎么曉得墻根有那么棵苗苗?”她說著,回頭看了我一眼。她的雀斑淋過雨大了很多,也清楚了很多,一顆一顆,像是突然打開的一個個泥窗。“我種下的,我當然曉得。”我說。她說那一定是一棵不同尋常的柿子樹咯。我說也許只是一顆柿子核兒。我沒有告訴她是藥劑師吃了柿子剩下的核兒。

與畫家聊天的時候,我的眼睛仍落在遠處那個被雨水澆濕的化身身上。畫家心里是知道了,她不說,她不計較了,再說她也計較不過來。化身其實也是一個人身,一個女人身,透過雨水淋濕的白大褂更能呈現出一個女人的輪廓,一個女人的線條。什么時候傘滾到了一邊,她也不去撿,任憑雨水澆淋。從作畫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見她的側面,濕透的側面,不知道她究竟是一個什么狀態。畫家在她身上找到了東西,她一定曉得她的真實的狀態,但畫家不告訴我。那個狀態就算是被畫家搬到了畫布上,我也未必看得出來。

眼前看不見有雨霏霏了,但模特兒頭上還看得見,斜斜的,若有若無的。

為了看清藥劑師做模特兒的狀態,我一言不發把傘遞給畫家,跳下木摞子,繞到模特兒的正面去,誰知下木摞子時,踩到了青苔,重重地摔了一跤,把屁股都跌痛了。

我看見了藥劑師更多的側面,雨霏霏點綴的側面。雨霏霏織成一簇簇虛線,把她的樣子襯托得有了宗教的味道。但化身還是化身,還看不出她真實的狀態。

我突然有了擔心,怕走到正面,看見的是一尊石像,雙眼模糊,臉上沾滿雨水。

我又往前走了兩步,正要抬頭看,一個炸雷打在頭頂,把我的魂下落了。沒等我回過神,一隊兵士列隊從前院進來,肩上扛著鋼釬、木杠和麻繩,帶隊的是那位有著和大佑一模一樣長相的排長。

一進后院,隊列便散開,圍住了木摞子。春雷還在頭頂上打,悶響變成了炸響,但很高,離地很遠,不像夏天就打在房背上、樹巔上。

“不許動!你們這是干嗎?”有兵士要動手搬木頭,女旅行家上前制止道。

兵士不聽,把鋼釬喂進木摞子的縫隙,開始拗木頭。四面的兵士都開始拗。縫隙拗大了,又把木杠喂進去,幾個人拗一根木杠。

“沒看見我在畫畫?不許你們拗木摞子!”女旅行家站到木摞子的頂端,大聲講話,臉上的雀斑一顆顆變得暗紅,像是要滲出血來。

雨又下大了。我慌忙爬上木摞子去給畫家打傘。畫家撇開傘,爆了句粗口,我連忙把傘移到了畫像上。

士兵們停住手里的鋼釬和木杠,望著他們的排長。

“木摞子上的人趕快下來,我們是奉命來搬運木頭的,下雨天,看把哪里傷到!”

“我們衛生所的木頭,你們憑啥子說搬就搬?”

藥劑師一頭站起來,轉過身面對著這一個大佑,把我嚇了一跳。她站起來轉身的一瞬,我真感覺是一尊雕像復活了。長頭發成了水坨坨,眼睛、眉毛和下巴全都是流淌的雨水。白大褂濕透了,一片片貼在身上,看得見里面的內衣和內衣里拱起的乳房。

“不是想搬就搬,是奉命征集!”這個大佑排長換了個概念說,“這里是文件,信不過的話可以過來看。”說著,解開外面衣裳的紐扣,從里面露出半張白紙。

“我不看,我不管木頭的事,我只是在木摞子上畫畫,不許人打擾!”女旅行家說。

“我倒是要看看,是哪個批發的文件?”藥劑師說。

“你們把木摞子搬走了,我咋個曬太陽?”我說。

畫筆斗不贏槍桿子,藥劑師看了文件,便默默進屋換衣裳去了,再沒有出來。畫家也沒能在木摞子上堅守多久,便被兵士們拗木頭、撬木頭的陣仗嚇倒了,收拾起未完的人像和作畫的行頭,憤憤地從木摞子下來了。

藥劑師在排長的衣裳里看見的不只是文件,還有傷疤和胸毛。她躲進屋去換衣裳的時候,他的傷疤和胸毛一定還在她的眼睛里,像紅彤彤的火石子。

兵士們又動手拗木頭的時候,趙醫生也來跟排長交涉過,他說木頭不是衛生所的,是王土司的,但堆在衛生所衛生所就有責任,希望貴軍在搬運之前先跟王土司打個招呼,得其許可。

排長說的還是那口話,奉命征集,明確說是征集去黃蓮溪搭橋。

兵士們在外面搬運木頭,弄出乒乒乓乓的聲音。我在藥房里看藥、切藥,偶爾也抓一苗甘草、當歸、田七吃。我的褲子濕到了襠里,一動便摩擦到那物,濕感和摩擦使那物起了反應,不是極強烈的反應,是半硬的微軟的那種反應,很美好。兩個女人在里屋很美好,不出一點聲,換干衣裳、梳頭、照鏡子、拿熨斗烤頭發……說不定還上床,吹氣,嘆氣,顯示身段,彼此欣賞,一個笑一個的膚色,一個笑一個的體毛。

外面也很美好。雨住了,雷也不打了,晚照出來了。兵士們喊著號子,唱著難聽的歌,聽上去比打仗要快樂很多。

女旅行家穿好出來,用熨斗烘了烘未完的畫。她烘烤的距離掌握得極好,看得見畫像散發出的縷縷水分。

女旅行家穿了那身白馬人的裙衣出來,拴了腰帶戴了氈帽,看上去還真像那么回事。她的高鼻子和深眼窩跟白馬女人很相像。

藥劑師泡了茶,端了板凳和茶幾搭在門檻外面,坐在晚照里看兵士搬運木頭。我坐在晚照里看她看兵士搬運木頭。女旅行家在一旁對畫像作最后的處理,始終保持著緘默。

木頭搬完了,木摞子沒了,露出塊空地來。一塊久未見天的空地,像一塊傷疤,除了幾棵蒼白、纖細的草芽,便是一堆隔年的死蚯蚓、死蟬,我是很不習慣。還看見兩件女人的用品,都是蕾絲的,雖然漚霉了糊臟了,但蕾絲卻是完好的。還撿到一塊袁大頭,都陷進泥里了,摳出來洗干凈,吹口氣響半天。

“把木頭都搬去搭橋,你們是不是準備走了?”排長最后一個走出后院,我追上去問。

“我告訴你,不是準備過河走,是準備過河跑,你相信嗎?”排長說。

我一直跟到前院。小裁縫也在那里,她像是在跟蹤這位有著大佑長相的排長。她腆著個大肚子,像是在給肚子里的娃找爹。

苦楝樹

接下來幾天我沒有再寫信。我住的客棧發生了命案,我又搬回了早先住過的平房。

我喜歡那棟平房,前窗外面壩子里的葡萄架頗有格式,我只看見深秋吃過葡萄葉子枯落的景致和冬天枯藤昏鴉的景致,不曾看見夏天葡萄和葡萄葉都生長到極致的野蠻的景致。我喜歡坐在葡萄架下讀書,或者跟一兩個天涯淪落人小飲的氛圍:春光融融,陽光透過枇杷樹和槐樹的枝葉斜照過來,斑斑駁駁落在葡萄架上,酷似貼金。我也喜歡坐在冬天落光葉子的根藤上,面朝老木花沉思一些形而上的問題。沉思便是時間的聚集,各種時間,從遙遠的地質紀及其空間移植過來,在一個人的腦殼里或者心里鑲嵌成一面多棱鏡。葡萄架下也是看星星的好地方。夏夜看星星能聞到一種酸甜酸甜的味道,初秋甜味增多。冬夜的星星會格外大,在葡萄架下邊走邊看,星星也在天上走,還有影影綽綽的枯藤作襯托。

我更喜歡平房的后窗,坐在窗下桌旁發呆或者寫信,人會感覺恍惚,會變得非常輕,即是平常所說的自失——自己消失于自己的記憶、自己的想象、自己的情感和自己的目光。望著窗外的苦楝樹,聽著苦楝樹下幾十丈深處的溪水的咆哮。看不見苦楝樹的全貌,只看得見一段樹干和幾撥旁枝。春天旁枝發出嫩芽,初夏嫩芽張成翠葉,秋天葉子變紅飄落。發呆的目光在一個初夏的午后落在翠葉上,翠葉沾著碎金的陽光,發呆的人會突然清醒,感覺到安靜,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已經經歷過深秋,在傍晚見識了落葉的大戲,紛紛揚揚表達的都是一個歸意。

搬過來的當天早晨,我一覺睡到自然醒。我也不知道我咋睡得那么死。好像上半夜做過一個春夢,像往常一樣在節骨眼上醒來,感覺特遺憾。

客棧院子里鬧嚷嚷的,靠街一邊也鬧嚷嚷,不過樓道里很安靜。我沒穿上衣便開門去看,看見樓道里躺著個人,旁邊積著攤血。太陽照進來,如金箔灑在血汪上,像一朵花中花。我數了一下,躺著的人與我的房間只隔四道門。

我沒有尖叫,關上門穿好衣裳,收拾起隨身物品,風快地下樓了。下樓的時候我在想,客棧老板為什么不叫醒我。

院子里聚著好些人,三五成群,男男女女,或站或蹲,有憤憤的,有幸災樂禍的,指指點點,像是等著看一場好戲。

收拾隨身物品時我便決定退房,搬回早先的平房去。住在一棟發生過兇殺案的客棧我睡不著——睡著了也會噩夢連連。每天從走廊里過,看著未洗盡的血跡,心里永遠都是膩糊的。

我在院子里沒看見老板,在外面街上也沒看見。剛才我從樓道出來,好多雙眼睛都齊撥撥轉向我,眼睛里都帶著鉤子、釘子、鞭子和繩子,但我一點不怕,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她們竊竊私語,往石板地上吐唾沫,就像我是兇手。街上擁的人更多,手里都握著、端著、捧著、提著各樣東西,原本都是做事的人,聽說客棧死了人便攆過來看。幺師站在后面,圍腰已經包不住肚子了,兩手是面粉,圍腰布上、鼻子上也是面粉。

“而今眼目下,出了命案,該交到王土司手頭,還是該交到政府手頭?”

我聽見樊大爺在人堆里發問。他牙齒幾乎落光了,成了個bia(無字,飛地方言)嘴子。他手里端著個筲箕,筲箕里滾著幾把青篾刷把。

“管他牛打死馬馬打死牛,有我球事!”夏大爺在旁邊說,“說不定,死的人就是抽豬苦膽的,要我說,他是活該!”

我在街上沒找到老板,又回到院子里來找。看見店小二提著褲子從茅屋出來,上去問,才知道老板去報案還沒回來。“土司衙門代辦處就在前面幾步路,去了好久了?”我問店小二。店小二支支吾吾說不清楚,旁邊一個穿對門襟衣裳的大腳女人說:“代辦處幾天沒見開門了,戴老板一定是去郭家大院了。”

果然,政府的人來了。老板打著綁腿滿面堆笑走在前面,政府的人走在后面。我看了眼老板打的綁腿,白布都是嶄新的,露出的棕也是新剝的。

老板就站在院子里給政府的人介紹案情,好些人圍過去聽也沒有被逐走,只是打手勢要他們鴉靜。

幾個兵士把死人從客棧抬出來,擺在石板地上翻看一通,從死人衣兜里掏出張紙片,搖著頭走到一邊去了。

一個兵士走過來,用槍桿子吆開擁堵的人,把紙片遞給政府的長官看,長官便不再聽老板講話了,跟老板擺擺手,扔下死人走了。

政府的人一走,人們都擁過來圍著老板詢問案情,老板只會說一句話:“不是他們的人,他們不管。”

不是駐軍的人,也不是飛地上的人,案子便沒人破,死人也沒人管。客棧老板叫店小二把人拖到街上去,街上的人都不讓停在自家門口,又一家拖一截踢皮球,最后還是幾個信佛的人才把那個死鬼抬到破廟里。

我的運氣算不錯,被殺的人不是駐軍的人也不是飛地上的人,否則追查起來,我很可能脫不到干系——我身上有支勃朗寧。

搬到紅磚平房,我有好幾天沒有上街,吃飯都是在等飯吃的廚房,散步也都是在后面的梅園里。

飛地不安寧,正在過旋風。

等飯吃的人寥寥無幾,聽說東西官道都封死了,羊腸小道也設了哨所。原來等飯吃的很多人都自愿跟隨突擊隊上前線了,他們大都不是飛地上的人,沒有自己的傳統和根。很多時候我都是一個人坐在洗衣臺上,或者坐在廚房外面的長石上,看老田家宰剩的鴿子在鴿棚靜息。鴿子也像是知道了一切,慪蹙蹙的,不再像以前那樣天真活躍。柿子樹的枝葉已經長茂盛,青柿子結得一坨一坨的,極為繁盛。已經打過春雷,想必雨水會多起來,聽說暴雨、冰雹、龍卷風也很常見,洪水十年二十年一遇,大洪水五十年一遇,小地震隔年一遇,大地震說不準,應該是幾百年一遇。我想的不是飛地遇到洪水、地震咋辦,也不是駐軍遇到洪水、地震咋辦,我想的是這一樹青柿子遇到冰雹、龍卷風和地震咋辦。那情景,下青柿子雨,甚至樹枝樹干也被折斷、樹葉也被洗白,地上落滿青柿子和碎葉。總有運氣好的,冰雹打不了,龍卷風刮不掉,地震震不脫,一直長到盛夏,在深秋樹葉落光之后又變成一盞盞燈籠——甜蜜的紅燈籠。

從不多的幾個等飯吃的人嘴里,我獲取到一點小情報——抽豬苦膽的還在抽,仙女堡和對頂山抓的有人,筏子頭打死的有人;駐軍在石龍過江一戰贏了田頌堯,俘虜了一個連,正押往飛地,其中還有個營長;王土司沒有回府城的衙門,而是進火溪河躲起來了,鎮子上的人已經開化,靠不住了,他只好去靠尚未開化的白馬人……我想聽一點關于藥劑師的情報,閑話和傳說也可以,最好是深層次一點的,可是沒人提及,我也不便詢問。也沒有關于女旅行家的消息,倒是有一則關于小裁縫的閑話,說她跟駐軍的一個旅長搞到一塊兒了。我懷疑傳話傳錯了,是排長而不是旅長。

已經過了立夏。對我而言,不能說“眨眼就到了立夏”,而是挨到了立夏。連續幾個晴天,溫度飆升,坐在后窗寫信,已經穿不住絨衣了。

寫不下去的時候,停下來沉思,無意間看見了擱在桌子角角上的勃朗寧,它黑得像坨青炭。于是,我的思想從幫母親看雜貨店的十三歲的小女孩移到了勃朗寧身上。不是勃朗寧夫人的十四行詩,是勃朗寧手槍——它是否開過殺戒?經了誰的手?殺了誰?是仇殺還是情殺?我希望它還不曾開過殺戒,且一直不開殺戒,僅僅是個藝術品。

我把那坨炭收拾到抽屜里。一輛黃包車駛過來停在了雜貨店門口,下來一位穿風衣戴博士帽的男子。十三歲的小女孩從店里跑出來,跟他說了句什么,男子便又坐上了黃包車走了。

我記不得我是第幾次看見這個小女孩了。第一次見她她在跟她母親賭氣。她端著碗站在店門外往嘴里刨飯,掉在地上的米粒比刨到嘴里的還要多,她母親說了她,她不安逸,順手把碗扣在了地上。她母親伸手欲打不打,她不但沒躲,反倒把臉伸過去鼓她母親。

就在她伸臉過去的時候,她看見了我。我從會館出來站在街上不曉得往哪兒走,左看看,右看看,看見了對面雜貨店發生的這一幕。

看見我,她的眼睛亮了一股,像是有人在背后調了按鈕。她眼睛那一亮,我感覺我身體里有東西被碰到,放出低壓電。她穿了件舊西裝,看不出青春期的性征。不過從眼神和面頰可以看出,她有點早熟。

她把臉伸過去鼓她母親,她母親還真下了手,打了她一巴掌。她嗚嗚嗚哭著跑開了。我看見了她哭。

那段時間,蔣姑娘跟老沈走得很近,感覺就要與海軍學生掰掰與老沈好。但我覺得他們不合適,老沈太單純了,他到老都是個單純的人,而蔣姑娘不是凡人,她要往高處走,永遠停不下來。老沈單純就單純在他只要跟一個人就會跟一輩子;蔣姑娘絕不會,男人在蔣姑娘眼里不是梯子便是火兜子和曲子,取暖用,寂寞了用。蔣姑娘對老沈未必只有利用,他們共同的東西還是多,他們對文學都是真愛,文學像一根管子插在身體里把他們內里的東西聯通。除了文學,老沈對蔣姑娘還有一點特別的喜歡,鄉情的,身體的。身體的成分到底占多少,永遠都是個謎。老沈是個多含蓄的人,只有我曉得,他絕對不是玩曖昧,他就是敏感、害羞,心里想的再多、再出格,言行永遠都是君子。他半開玩笑地跟我說過,有出息的男子應該找家鄉的女子完婚。他還跟我講過一個夢,夢見他跟他那個姓戴的參謀睡在安福縣城大戶蔣姓家小姐的繡房里。講起鏤花的楠木大床,講起暖烘烘的蘇繡緞被,講起墻壁上趙子昂畫中的白馬,老沈兩眼依然發癡出神。恰好蔣姑娘告訴我,他夢見的是早年她的家,與戴參謀同睡的正是她的繡房,那幅趙子昂的白馬圖也是她日日看的圖畫。

說來真是緣分,但似乎就缺了那么一點,讓海軍學生搶在了前面。現在我當然知道了,老沈講的不是夢,而是他年少時跟了筸軍東征親歷的。

據說幾年后緣分又找到了他們。海軍學生死了,拋下孤兒寡母,照理說老沈可以接手了。只可惜陰差陽錯,海軍學生又死晚了一點,那時黑臉的張姓女子已經走進了老沈的心扉。

我跟蔣姑娘自然是無緣無分,她不是我的菜。我的菜是韭菜和灰灰菜(你就是這一類的),要不就是土豆和萵筍,而蔣姑娘是辣椒。黑臉的張姓女子也不是我的菜,幾次回老家從九如巷過,都看見她在屋里寫字,只覺得她是個用功的女孩子。

有一次會館停電,我去雜貨店打洋油,小女孩坐在門口看一本小人書。我走攏去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臉刷地紅了,小人書也掉在了地上。我心頭什么都明白,嘴上還是說了句“這么靦腆的小不點”。洋油桶汗涔涔的,小女孩的額頭也汗涔涔的。她用中提往瓶子里注了油又用小提注,油灑了好多出來,看動作不像是當掌柜的。她的發辮拖到了油桶上,我伸手去幫她拿,她一甩頭移開了,把洋油甩了我一臉。我提了油瓶抹著眼睛走開,她在后面咯咯笑。

再去雜貨店,我帶給她《小熊溫尼·菩》和《菩角小屋》。她接過書愣了片刻,沒說一句話就進里屋去了。愣住的片刻,我看見到她的眸子一閃,像打春雷,并裂開一條天河,有棉花一樣的白云朵奔涌。就是這次,我感覺她是一粒種子,已經萌發的種子,撐起兩片胚芽,需要我去培育。

“特別通告,特別通告,現已經查明,戴氏客棧死的是個奸細,田頌堯的奸細!”

寫到這里,我聽見一個特別的聲音從街上進到操場里,開始感覺還很渺遠,很快就走近了,在我的前窗盤繞。

王朗雪山的雪化了,雨水也多起來,后窗外溪水又轟鳴起來。開了窗,把腦殼伸長一點,可以看見天生橋下的浪花。有時翻窗出去,在苦楝樹下坐,看得見有半大孩子搗了麻柳樹葉在淺水處毒魚。

什么時候,我開始對飛地上的人事變得熟視無睹了,念想的只有超出人事的并不存在的飛地時間,只有仍然連氣氣(飛地方言)都聞不到的藥劑師。

2013年9月10日—10月21日于四川平武

2014年3月6日改定

責任編輯 杜小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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