茲比格涅夫·赫貝特,一九二四年十月二十九日出生于利沃夫,一九九八年七月二十八日在華沙去世。波蘭當代著名詩人、散文家、劇作家。赫貝特的創作題材廣泛,既涉及歐洲古典文明的內容,也涉及對二戰災難的反思,更有對二戰后波蘭社會的批判與反抗。其創作的“科吉托先生”系列詩歌社會反響巨大。赫貝特本人曾獲得波蘭白鷹勛章以及二十余個文學獎項,他的作品被翻譯成世界近四十種語言出版。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開始,赫貝特曾是諾貝爾文學獎的重要候選人之一。
獻給尤瑟夫·恰普斯基
因為我是一個例外
——阿爾蒂爾·蘭波
一
事情是這么開始的,在我首次到阿姆斯特丹皇家美術館參觀的時候,我從掛著哈爾斯出色的《夫婦倆》和杜伊斯特漂亮的《婚禮》的大廳走過,在那里碰上了一幅我不知道的畫家的油畫。
我當即領悟到,雖說或許難以做出合理的解釋,但的確發生了某種極其重要的事,某種比在杰作群中偶然相遇更有意義的事。該怎樣形容這種內心的狀態?突然爆發的強烈好奇,全神貫注,視覺迫不及待,希望是一次令人眩暈的奇遇。我體驗到一種幾乎是肌膚接觸的感覺——仿佛有人在召喚我,叫我到他身邊去。常年來這幅油畫一直留在我的記憶里——歷歷在目,縈繞不去——可這畢竟不是目光灼灼的面部肖像,也不是任何戲劇性的場面,而是一幅平和、安謐的靜物畫。
瞧,這就是畫中表現的物品清單:右邊是只用黏土燒制成的鮮艷暖棕色的大肚子高水罐;中央是只稱之為高腳杯的厚實的玻璃大酒杯,裝了半杯液體;左邊是只帶蓋子和長嘴的銀灰色錫制高水罐。在立著上述器皿的擱架上,還有兩個瓷煙斗和一張寫有曲譜和歌詞的紙片。上方金屬的物品我一時無法識別是什么東西。
最富有魅力的是背景。黑色,深得像無底洞,而同時又平得像鏡子,可觸摸到,又消失在無限的透視中。仿佛是深淵的透明覆蓋層。
當時我記錄了畫家的姓名——托倫提烏斯。后來我在各種美術史、百科全書、藝術家詞典中尋找有關他的進一步信息。但那些詞典和百科全書或者只字不提,或者我在其中找到了一些含混不清、自相矛盾的話。似乎托倫提烏斯只是學者們的假設,實際上從來不曾有過這個畫家。
當我終于接觸到一些史料和文獻時,在我眼前突然浮現出了這位畫家令人驚詫的生活,動蕩的、不同凡響的、戲劇性的生活,與他的大多數同行平庸的傳記有天淵之別的履歷。對那些為數不多的曾經寫過有關他的經歷的人來說,他是個謎一般神秘的、令人困惑的形象,而他那閃電般的飛黃騰達和悲劇的結束都無法形成任何合乎邏輯的、明晰的模式,而是許多因素——藝術的、社會的、習俗的,最后似乎還有政治的因素糾纏在一起的難解的結。
通常,按照市民階層的習慣,他叫揚·西蒙什·凡·德·貝克。拉丁文的化名起源于激流這個詞,它的形容詞形式意思是“熱的,燒紅的”,在名詞變化中意思是“野性的、奔騰的山溪”,因此托倫提烏斯這個詞包含有互不相容、彼此對立的火與水兩大要素。假如能把一個人的命運寫進筆名中,托倫提烏斯倒是帶著未卜先知的直覺做到了這一點。
他于一五八九年出生在阿姆斯特丹。我們不知道,誰是他的師傅,但眾所周知,打自他的藝術生涯起始,他便是位受歡迎的、馳名的、富有的大師。尤其是他的靜物畫獲得了巨大的成功?!拔艺J為,”康斯坦丁·惠更斯在自己關于繪畫的幾點意見中寫道,“他是忠實反映靜物的魔法師?!?/p>
靜物畫的俄耳甫斯。有種神秘氣氛環繞著他,流傳著有關在他的畫室里發生的奇聞和他在創作自己的作品時役使超自然力量的故事。托倫提烏斯大概認為(在這一點上他有別于自己那些圣路加公會謙卑的同仁)一定劑量的吹噓不會損害,相反——會有助于繪畫。例如,他曾說,其實不是他在繪畫,他只是在地板上把顏料擺在畫布近旁,在樂音的影響下它們自己形成色彩的和諧。不過,難道繪畫,每種繪畫不是煉金術的嬗變嗎?從溶化在油里的顏料產生比真物更真實的——花卉、城市、海灣和天堂的景象。
“至于這個人的生活和習慣,”惠更斯似乎不經意地補充道,“我并不想扮演穿長袍的古羅馬法官角色?!鄙餮允侵档觅澝赖膽B度,正是因為人們普遍都在就這個問題發表議論,說得很多,懷著狂熱的樂趣。托倫提烏斯儀表堂堂,濃妝盛服,過著奢侈豪華的生活,有親隨仆役,寶馬良駒。不幸外加他周圍有群朋友和崇拜者,他帶著這些人,猶如狄俄尼索斯帶著一隊薩蹄爾從一座城市漫游到另一座城市,在旅店、酒館、青樓舉辦不太合乎禮法的豪宴。接踵而來的是引誘者和好色之徒的流言蜚語,不斷增長的失足女子的抱怨和懊惱,還有沒有付款的賬單。僅在萊頓的一家“彩虹下”酒店,他欠下的食品和飲料的債務就是四百八十四弗羅林這樣一筆不小的數目。一些人溫和地將他稱為伊壁鳩魯的信徒,另一些人則不惜嚴厲譴責的話語,說他是:“集公民最大的騙子、冒名頂替的人、墮落青年、婦女的誘惑者于一身?!?/p>
似乎所有這一切都不足以形容這個人物的特征,托倫提烏斯身上具有蘇格拉底的稟賦,也就是說,他特別喜歡進行有關信仰問題的討論。他天資聰穎,博覽群書,思想敏捷,他不放過任何機會,把遇到的牧師或神學院的學生逼得百般無奈。很難說清,他所代表的是何種宗教觀點。可能他的那些論戰不過是顯示雄辯才能而已,論戰的動力是把別人弄成蠢貨的純粹快感。
托倫提烏斯大概意識到了自己在玩火,在進行一場非常危險的游戲。但他指望自己的幸運之星、天賦和不可抗拒的個人魅力。起初他輕率扮演的角色,是為了博得贊許,逐漸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并且主宰了他的命運。
畫家的頭頂開始聚集陰云,而且具有完全出人意料的形態。他受到懷疑,說他是荷蘭薔薇十字騎士團的成員,甚至是它的頭目,也就是那個秘密結社(某種類似共濟會在獲得自己的名稱之前的組織)的頭目,它抱定的宗旨是神秘—改良地重建世界和為上帝的王國降臨人間做好準備。在這個運動的哲學,或者像人們所說的泛哲學——絕頂智慧中,將各種各樣的因素結合在一起:希伯來神秘哲學、新柏拉圖主義、諾斯替教、對基督教的秘傳解釋,而主要恐怕是德國神學家約翰·瓦倫丁·安德烈的觀點。在十六世紀至十七世紀的轉折時期以及稍后一段時間,薔薇十字騎士團曾有過許多追隨者,特別是在英格蘭、法蘭西、德意志——他們當中有一系列那個時代的杰出人士——王公、學者、思想家。確實,這是個非常吸引人的潮流,既然有那么多光輝的頭腦受到它的影響,例如考門斯基、萊布尼茨或勒內·笛卡兒。
那些秘密結社沒有給后人留下自己成員的名單,因此難以確定托倫提烏斯曾經是不是薔薇十字騎士,實際上,正是由于這個原因開始了對畫家的監視。共和國當局可能擔心具有廣泛國際影響的秘密宗教社團設立分支的活動——一六二五年在哈勒姆揭露了法蘭西薔薇十字騎士團跟荷蘭的薔薇十字騎士團的協議——但同樣可能這只是一種借口。荷蘭以歐洲罕見的宗教和信仰寬容而聞名于世。下述事件最好地說明了在伊拉斯謨祖國的精神生活。
一五六九年在阿姆斯特丹有個被控從事異端活動的手藝匠人站到了法庭面前。他的職業是鞋匠,但卻是個與眾不同的鞋匠,因為他靠自學掌握了拉丁語和希伯來語,為的是研究《圣經》。他在以鞋匠特有的狂熱進行研究的過程中,得出結論,說基督只是一個凡人,有關此事他到處說,告訴他的親戚、熟人,更糟糕的是也對不相干的外人說了。涉及異端活動的指控理論上可以導致火刑,但是阿姆斯特丹的一位市政長官參與了這件事,他出面保護不幸的業余《圣經》研究者,他論證說,既然教會已經實施了相應的精神懲罰——將鞋匠從信徒的大家庭里除名——那么就沒有必要讓難免犯錯誤的人間司法機關再次就此復雜的問題作出判決。他還說,人的生命不應取決于神學家微妙的思考。
完全料想不到的是,一六二七年六月三十日,托倫提烏斯遭到逮捕,被關進了哈勒姆的監獄。
起初還能設想,整個風波很快就會平息。首先,法庭慈父般的申斥;其次,悔過的罪人鄭重許諾改邪歸正;再次,沉重的罰款。可是不久事情便發生了致命的轉折,法庭在證據確鑿的訴訟程序開始之前,就決定以無論什么借口、不惜任何代價嚴厲懲處行為放蕩的畫家。
傳喚的證人數目巨大說明了這一點,他們中占優勢的是托倫提烏斯的私敵,而這種人多得不可勝數。供詞涉及指責畫家的兩種罪行,也就是:違反現行習俗規范和褻瀆上帝。在頭一件事上,向法庭提供豐富的證明有罪材料的是畫家住過的一些房子的仆役、小旅店老板、畫家積習難改的古怪行為的偶然目擊者。
正是他們中的一個見到了如此私密的場面——托倫提烏斯將一個年輕女子擁在膝頭。另一個,德爾夫特的“蛇下”小旅店老板,講了一個有關年輕姑娘的動人故事,畫家一再從窗口給她拋糖果,直到她委身于他,而當姑娘懷了孕,他卻狠心將她拋棄,更為糟糕的是還當眾嘲弄她。著名家族的成員凡·貝雷斯泰因也曾作為證人出庭。他說,托倫提烏斯經常把娼妓召到旅店,同時還援引威廉·奧蘭治公爵的書信——護身鐵卷——公爵似乎賦予他統轄全共和國所有娼妓的權力。凡·貝雷斯泰因還供稱,被告經常為可敬的市政委員和富有的商人組織宴會,邀請出自體面家庭的年輕夫人和小姐參加。宴會后集體享受肌膚之歡。
這些控告的清單或許還能延長,顯然其中真相和謠言、誠實的供詞和卑鄙的告密混雜在一起,不過還是讓我們以上述實例為限吧。似乎更重要的是回答這樣一個問題:試問在當時占統治地位的社會關系背景下,托倫提烏斯是個不可能被接受的人物嗎?是道德怪物的兇惡變種嗎?
尼德蘭人生活敏銳的觀察家、英國大使威廉·坦普爾說,是他們的體質決定了他們的氣質和性格特征。他們天生謹慎、溫和,不受巨大激情的控制——當然也有例外。在共和國普遍的寬容精神和緩了加爾文宗的嚴酷。除了作為榜樣的市民階層的庸人道德之外,也為自由留下了頗大的縫隙。有人準確地注意到,荷蘭人如此熱愛的自由,與其說是源于迷戀形形色色的革命者過去和現在玩弄的抽象口號,莫如說是對暴力的仇恨。在更大程度上是習俗,而在較小程度上是規章制度守衛著他們在民主領域取得的令人肅然起敬的成就。同樣,大凡在什么地方遇到了極端情況,例如——明顯的不篤信上帝的表現,寬容也就在那里自行結束。一六四二年在阿姆斯特丹的監獄關著某個名叫弗蘭齊舍克·凡·丹·梅烏爾斯的人,他不相信基督是上帝和靈魂不死。他坐了七個月的牢,就獲釋了。
特別是在鄉村,習俗嚴厲,而選擇未來的妻子,從訂婚到結婚,都要按具有古老傳統的規章辦事,而且為了防患于未然,都要在長輩的照料下進行。不用說,年輕人更喜歡以不太正規的方式建立聯系——在滑冰場,在森林僻靜處,在海濱,甚至在教堂——牧師從布道臺聲色俱厲地反對這種做法,而他們一向干涉日常生活中所有一切可能和不可能發生的事——他們跟劇院、抽煙、喝咖啡、豪華的葬禮、豪華的婚禮做斗爭,他們譴責男人蓄長頭發、使用銀質的盤子,甚至禮拜天到城外郊游。信徒們面露虔誠的神色聽著牧師布道,私下卻我行我素。
一般而言婚姻是牢固的。父親或丈夫有權懲處當場抓獲的行為不端的女子,在這種情況下,甚至將她殺害也能逍遙法外。當單身男子跟未婚女子建立親密的關系——只要保持必要的體面,人們往往閉眼不看。但是,如果已婚男子猥褻未婚女子,哪怕只做淫亂的柔聲細語,一旦被當場抓獲,他必須支付高額罰款。
與當時大多數歐洲的國王宮廷和大貴族府第相比較,尼德蘭總督府是樸素的綠洲。只有威廉二世破壞了這種值得仿效的中庸和美德的畫面,而他那奔放的氣質成了尖刻的諷刺、傳單式作品絕妙的題目,甚至在劇院舞臺上非難他那確實過于大量的男女私情。
然而存在著廣泛普及的、半多神教的,可以說,深深植根于傳統的機構,也就是——集市——交易會,教堂赦罪節和放縱的民間自由大爆發的結合體。數以百計的畫作展示這尼德蘭的酒神節(除此之外無法理解荷蘭人的生活)。成群勤勞、節儉的農民和手藝匠人受到突發的變態支配,將自己堅守的德行棄之不顧,心甘情愿受七大罪惡的誘惑。集市娛樂的成果是大量的非婚生孩子和棄兒。有耐性的慈善機構為他們建造了越來越多的新育嬰堂和工場。
在大城市,特別是在海港城市,繁衍賣淫嫖娼,甚至無人試圖為鏟除這種惡習而斗爭,同時還意識到即便反對也是徒勞,但是秩序感要求對這種奇特的社會現象進行一定的管束。于是采取了獨特的方式——在阿姆斯特丹的某些區將對妓院的關照交給警察,公共秩序的維護者跟賣淫婦女合作堪稱模范的和諧。這樣做不完全合法,卻是有利可圖的買賣——妓女裝成“天真少女的角色”,將一名可敬的富有的公民招引到規定的地點,在那里已有警察在等待著,于是對“勾引婦女的人”處以相應的罰款。由于擔心丑事暴露,大概所有人都會交錢免禍。
在這種背景下托倫提烏斯案例的情形又是怎樣呢?委婉地說,畫家違反了大家接受的道德準則,他系統地、堅定不移地、示威性地干這件事,猶如宣布自己的信條,因此,他的主要過錯不是他那豪華、放蕩的生活,而是整個丑聞的氣氛,是畫家賦予自己越軌舉動的名聲。而市民階層的道德是不會原諒這一點的。
在這方面收集罪證還不足以構成嚴厲懲罰的基礎,于是便設計了更有分量的責難,也就是——褻瀆上帝。
正如眾所周知的那樣,這是個不太精確的概念,為詮釋者提供了表明自己觀點的廣闊天地,歷史上享有特權利用概念的含混不清給受到指責的人帶來致命后果的詮釋者大有人在。在托倫提烏斯的情況下,是想證明畫家是個公開的、進攻性的反抗上帝的人,不僅要摧毀宗教信條,同時還懷疑上帝的存在。
審判就這么開始了——說起來真可怕——因為事情是在開明的荷蘭進行,必須收集能證明畫家跟魔鬼聯系密切的供詞。有人告發,說托倫提烏斯經常在森林轉悠,在那里遠離人們的眼睛跟魔鬼交談,說他常在市場購買黑色的公雞和母雞,為了所謂的妖術實踐,而從他的工作室常傳出非物質生靈的聲音。不難猜想,那是完全有血有肉的夫人們的嬌聲細語,她們在夜幕的掩護下前去拜訪畫家。
托倫提烏斯曾經度過觥籌交錯的黃昏和夜晚的旅館,酒店的老板,唯命是聽,樂于效勞,競相提供他的罪證。那都是些怎樣的證據?說得委婉點兒,都是值得懷疑的——偷聽到的交談,對話的片言只語,甚至是酒醉后的叫嚷。那些供詞不能構成任何邏輯的整體。這樣更好。
某個目擊者供稱,說畫家經常發表有關圣三位一體和基督受難的令人費解的意見。另一些人供稱,說有一次托倫提烏斯將《圣經》稱之為套在理性之光上的籠嘴,認為洪水是對人類過于嚴酷的懲罰,對地獄和天堂他懷有自己獨特的觀點,說有人當著他的面舉杯向魔鬼撒旦致敬,還說,他對婦女常用自己喜愛的短語:“我的靈魂渴求你的肉體?!?/p>
法庭不愿看到一個簡單的事實:這位畫家天生愛說話,身邊又有一群快活的伙伴,他們追求離奇古怪的表演,他不免乘著酒興,挑釁權威,信口開河,說了些荒誕無稽的話,一言以蔽之,就是為了使參加豪宴的人們開心,并非總是以最好的風格。尤其糟糕的是,法庭并不考慮對被告有利的證詞。德爾夫特的年輕畫家克里斯蒂安·凡·科文貝赫和他的父親在法庭宣誓后供稱,在相識的六年中他們沒有聽到過托倫提烏斯嘴里說出任何褻瀆上帝的話,恰恰相反,他總是熱情維護信仰的真理,同時攻擊反對圣三位一體學說的阿里安宗信徒和別的異教徒。這種性質的供詞法庭視為毫無價值,也就是說不提出任何理由便棄之不顧。
托倫提烏斯是獨自一人。被告應有的一切法律保障全被廢除,因為采用了特別訴訟程序,甚至不允許辯護律師到場。起訴書指控他犯了三十一條罪過;最沉重的責難涉及異端和凌辱上帝的榮譽。
他受到五次審訊——最后一次是在一六二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在特殊情況下進行,有關這一點稍后還要談及——托倫提烏斯意識到,自己是在玩大把戲,擔大風險,他堅持不懈地、富有邏輯性地、令人信服地自我辯護。不錯,他常利用形形色色的姑娘效勞,但卻是作為一名古希臘神話場景(荷蘭少見的繪畫品種)的畫家,經常尋找自愿赤身裸體擺好姿勢的模特兒,因為奧林波斯山上諸神喜歡的正是這種打扮而不是別的服裝。如果他曾經在某些并非享有最好名聲的處所組織宴會,他邀請赴宴的是清一色的成年男子,他們理應意識到,自己來到這里并非為了探討生存的奧秘。因此他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誘人失足者。
他精力充沛地、堅決果敢地反駁那些涉及信仰問題的責難;他從來沒有褻瀆過上帝,也從來沒有攻擊過教義。誠然,有時他也曾懷著滿腔熱情和由于良心不安而產生的求知欲,探討過宗教問題,但這恰恰證明有利于他,因為那些問題對他的確重要。其他的公民照樣會這么做。令人詫異的是:在審訊的時候,對托倫提烏斯屬于秘密結社的指控消失得無影無蹤??梢肋@曾是整個丑聞的出發點。
在十七世紀荷蘭司法編年史背景上,托倫提烏斯的訴訟程序屬于最復雜、最黑暗、道德上最丑惡的。特別是自從決定對被告采取肉體暴力方法的時候。
法庭不能迫使托倫提烏斯承認罪過,就決定用酷刑摧毀他。這種手段曾是令人痛恨的宗教裁判所慣用的,如今只對普通罪犯還在使用,而被告實在不屬于這個范疇。哈勒姆的法官肯定是意識到他們走得太遠,他們致函海牙的五位杰出法律學家,請求作出評議,在這種情況下是否允許采取如此嚴厲的審訊方法。五位遐邇聞名的法律學家回答說,對那些膽敢冒犯上帝威嚴的人使用酷刑是合法的手段。
“你們讓我受盡苦楚,如果從我嘴里吐出任何口供,全都是假話,”畫家對折磨自己的劊子手們叫喊道。結果發生了令人驚詫的事,逼迫招供的工具顯得無能為力,托倫提烏斯沒有承認強加于他的罪行。
一六二八年一月二十八日作出了判決——火刑和懸尸絞架。法庭仿佛是給自己的殘酷嚇壞了,改判二十年監禁。這意味著在監獄里慢慢死亡。
應該說荷蘭社會值得稱贊,法院殘酷的判決激起了廣泛的反響,引起了義憤,雖說顯然也不乏偽君子們滿意的聲音。出現了大量的傳單,指責整個訴訟程序回到了西班牙占領者的實踐。一些卓越的法律學家向市政當局提出抗議,證明法院在偵訊和審理時系統地侵犯了被告理應享有的法律保障,對此檢察官帶著毫無良心責備攪擾的平靜干脆回答說,在托倫提烏斯事件上,所犯罪行的分量證明采取特別訴訟程序是有根據的。
甚至荷蘭總督弗雷德里克·亨利克公爵對整個黑幕也極其關心。在訴訟程序尚在進行時期,他對訴訟的進程不能施加任何影響,他只能要求對案件進行公正審理,而在作出判決之后,公爵根據被判決有罪的畫家的朋友們的陳述,建議把畫家從監獄釋放出來,那些人報告說,托倫提烏斯處于完全與世隔絕的狀況,沒有醫療援助,沒有從事職業工作的可能性。公爵許諾,他將責成尋找別的適當的隔離地點,在那里犯人將受到監視,但能得到關懷和必要的工作條件。
可敬的哈勒姆市政當局的長官回了一封彬彬有禮、支吾其詞的信函。他們斷言,犯人的處境根本不像傳言的那么糟糕。監獄看守對他關懷備至,猶如他的私仆,監獄有聽憑調遣的外科醫生,但他拒絕做必要的小手術(“只是”在兩只腳上可以肯定有酷刑的痕跡)。朋友們常給他送去內衣和細軟的食物(顯而易見是感情的細膩阻止了市政委員們提及這樣的事實,那就是由于緊張審訊的結果,畫家的上頜和下頜都受到損傷,還有吞咽食物的困難)。誰也不反對他從事自己的繪畫藝術,但很顯然他缺乏繪畫的興致。因此從獄中釋放托倫提烏斯,哪怕是按照公爵建議的條件,似乎既不合理也不正確。這種無功而獲的特赦令也許會讓健康的社會輿論的多數理解為對正義原則的顛覆,可能使某些人膽敢去犯類似的敗壞道德的罪行。同時也不能排除抗議、騷亂的風潮,因為公民期待當局維護法律、良好的習俗和宗教。除此之外還有種理由充足的擔憂,那就是托倫提烏斯甚至在隔離地仍然會我行我素,也就是說——將仍然是個誘人失足者和褻瀆上帝的人。
總督干預的唯一積極后果是監獄的規章有所寬松。允許朋友們更經常去看望畫家,他的妻子有可能在牢房跟他一起度過十四天。允許每天購買一罐葡萄酒——多承市政當局寬宏大量——免征地方稅,成立了以弗朗斯·哈爾斯為首的特別專家委員會,旨在研究在監獄環境是否能獻身藝術。有關這件重要、而且不幸始終是現實的事情的報告沒有保存到我們時代,實在是值得惋惜。
一切都表明,托倫提烏斯的命運是早已決定了的,他永遠也看不到自由之光。
但是事情令人驚詫地轉了個大圈,突然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轉機,因為奧蘭治公爵收到了英格蘭國王查理一世的信函。文獻的日期——一六三○年五月三十日。
“閣下,”英格蘭君主寫道,“我們得知,有位托倫提烏斯,職業畫家,由于荒唐行徑和褻瀆宗教而被判刑,幾年來在哈勒姆的市立監獄坐牢,致函閣下,是期望表明,保證我們的意圖不是顛覆判決的正確性,也不是要求縮短或和緩對他的懲罰,因為我們認為,他既犯有如此重罪,受到懲罰是公正的……”復雜的開場白至此結束,其目的是要消除國王干涉“荷蘭內部事務”的懷疑,進而我們看到國王的真正意圖。查理一世請求,考慮到托倫提烏斯的曠世之才釋放他,將他派到英格蘭我們身邊,也就是送到國王宮中,在那里全心全意獻身于繪畫,會有機警的眼睛監視他,使他不致陷入罪惡的習尚和愛好。
可能讓人產生愉快的錯覺,以為這些話語出自一位痛感畫家苦澀遭遇的君主慈悲的內心,或者,更有可能是源于別的理由,查理一世——以酷愛繪畫著稱,須知凡·戴克本人就曾是他的宮廷畫家——決心不失良機,用低廉的成本和國王寵幸的模糊許諾,為自己贏得聞名遐邇的托倫提烏斯。不管怎么說,他開展了外交活動。外交大臣,多切斯特子爵在荷蘭大法官德·格拉爾格斯那里進行了交涉,國王的使者達德利·卡爾萊頓在這件事上開展了特別積極的外交攻勢。幾乎在所有的信件中重復了一個論據——倘若一個如此杰出的藝術家卑微地離開這個世界,將會是莫大的損失。
這些努力獲得成功。托倫提烏斯離開監獄,但要遵從三個條件:支付巨大的訴訟費用,莊重保證,立刻去英格蘭,永遠不再返回自己的祖國。
畫家此后的命運我們只能以非常一般的概述再現出來。有關他逗留英格蘭的情況無法提供任何可靠的信息。似乎,不可救藥的托倫提烏斯在自己解救者的土地上繼續了過去的生活方式,一切依然故我。至少可以這么解釋對他的令人費解的評語——在霍勒斯·沃波爾的《查理一世統治時期的畫家們》一書中,我們找到了這樣的評語,說他:給予更多的是丑聞而不是滿意。
他返回荷蘭的舉動近乎明顯的瘋狂。一六四二年他突然出現在自己的祖國,確實無法說明,他指望什么?莫非他是指望自己的過錯將得到寬赦,并重復一個有關浪子的圣經故事?畢竟,他深知哈勒姆市民對他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因此這個流放的犯人也許干脆是被迫離開自己的避難之所,除了回歸祖國,用勞動贏得后輩更好的記憶,沒有任何別的選擇。同樣完全可能的是:托倫提烏斯想以最后一搏挑戰命運,找到昔日的老伙伴,跟他們一起度過幾個瘋狂的夜晚,用浮士德的手勢召回青春,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價。最后還有一點不能排除,那就是,他因自己發明的這場游戲感到疲憊不堪,對這個充滿喧囂和瘋狂的故事的續集和結尾,他已滿不在乎。
他碰上了每個人都很容易預見到的事。第二次訴訟,有關它的過程,除了重新受到嚴刑拷打,幾乎沒有什么是讓人知道的。一六四四年二月十七日,他作為一個被摧毀了的人死于故鄉阿姆斯特丹。
托倫提烏斯的命運令人聯想到一部長篇小說,但卻是怎樣的一部驚險、狡詐、充滿諷喻的長篇小說?我們的主人公不受那些公式、定義、傳統的描述手法所左右——仿佛他唯一的、死后的雄心是哄騙我們,反復說明他是個天外來客,沒有先輩,沒有后繼者和血緣親屬,是個天涯之境的居民。
如果我們說,他是另一種人,完全不同于那個時期共和國其余的公民,這將是一個簡單樸素的論斷,離揭開托倫提烏斯之謎尚差半步之遙。他是眾多單色的鳥兒中的一只挑戰性的五彩斑斕的鳥。大概他是把自己的生活當成了素材,當成了他可以賦予非同凡響的奇巧形式的物質,因此他摧毀了因襲的常規,令人眩暈,使人氣惱。
他理應享有先驅者的頭銜和可悲的尊嚴,因為他身上有某種迪·薩德侯爵的東西,也有某種十九世紀可惡的詩人(們)的東西,或者舉個近似的例子,有某種超現實主義者的東西。他超越了自己的時代,似乎他追求的不是非凡的作品,而是畫家特殊的地位,而這完全不能為老實的市民所理解,那些身為畫家的市民也不例外。因此托倫提烏斯不得不以慘敗告終。
對于我們他是一幅油畫的創作者,而這幅畫是介于政治、習俗史和藝術的奇特現象。
他的那些作品都怎么了?存在著理由充足的擔憂,認為那些作品分擔了作者的命運,也就是說被毀掉了。然而在當代的一些目錄、短評中,這里那里仍能碰到那些作品的痕跡。在十七世紀前半葉寫作的克拉姆,提到《神學家的肖像》。這幅畫作由兩個重疊在一起的活動層面構成;一旦移開展示一個神學問題的可敬研究者肖像的第一個層面,令人驚詫的是,映入眼簾的竟是“極其藝術地完成的青樓場景”。妙哉!
在查理一世收藏全集的目錄中,我們找到有關托倫提烏斯三幅油畫綜合的、但非常值得思考的記錄:“一幅是亞當和夏娃,他的膚色非常紅潤,只看得見他們的側面,另一幅是個女子在往一個男人的耳朵里尿尿。最好的是第三幅,他畫的是一位年輕婦女,她的坐姿有些奇怪,手放在腿的下面。”
許多繪畫作品注定是秘密存在,我們在對所有人開放的博物館和畫廊看到的東西只是保存下來的昔日財產的一部分。難以猜測的剩余部分跟有價證券一起藏在難以接近的迷宮、寶庫、密室里越冬——受到并非總是有學識的收藏家貪婪地看守。因此并不排除(盡管可能性不大)有朝一日會浮現出一個嶄新的托倫提烏斯。
一八六五年,在巴黎的拍賣會上,有人出售我們畫家的一幅畫作——大概是有畫家簽名,因為當時他是處在忘卻的霧松林。我們僅僅知道油畫的題目——《狄安娜和阿克泰翁》。既沒有復制畫保存下來,甚至沒有對作品的描述。突然,好像魔杖一揮形勢發生了幾乎是根本的變化——我們探究的對象迫使我們使用魔術的術語——荷蘭繪畫的出色鑒賞家布雷迪烏斯于一九○九年發表了有關畫家的拓荒性的專著。四年后發現了《帶馬嚼子的靜物畫》。發現這幅作品的情況相當離奇,對此也不應大驚小怪,因為它仿佛是來自冥府的最后的譏嘲。幾個世紀里它一直被用作葡萄干桶蓋。
一位匿名的評論家,于一九二二年公布維也納畫廊的展覽總結時,報告了托倫提烏斯一幅陳列出售的新作品,他把該畫作確定為真正轟動一時的現象,“視為很稀有的珍品”。古希臘神話題材本身已是特殊現象,和裸體畫一樣在荷蘭的繪畫中屬于罕見的范疇。加之在對題材的處理上又是多么不同一般的大膽!在前景上——一張裝飾華麗的大床,床頂上掛著帶有胖乎乎愛神的華蓋形幔帳——床上馬爾斯和維納斯在忘情地做愛。左邊出現了武爾坎手握一張織得很巧妙的網,很顯然他是想把這對神仙愛侶當場捕獲。上方是一群奧林波斯山上的諸神。他們像劇院的觀眾,津津有味地望著這個場面。還有幾個細節——一只蹲在床上的猴子,一條白色的品捷狗。床下有涼鞋和夜壺。
除了報告人籠統的意見“這是一幅很好的繪畫”之外,有關這幅油畫以后的命運我們一無所知,也不知它的美學價值。但是從人物形象和物品排列本身放射出閨房淫蕩、撲粉、香水和罪惡的氣息。難道遠遠超越時代風格的托倫提烏斯不是一個孤獨的洛可可的先驅者,布歇和弗拉戈納爾在時間上相隔遙遠的前輩?可是他在國內何處能為自己肆無忌憚的作品找到穩健的商人和業余愛好者?那又怎樣,幾乎在每個時代都有淫穢油畫的收藏者,他們極力在孩子、妻子、道德衛士的眼前隱藏自己的寶物,只是在特殊情況下,當他們喝得稍有醉意,這才邁著搖搖晃晃的步伐,朝著黑暗的角落走去,向自己最親近的朋友展示那些淫穢的東西,同時發出有傷大雅的吃吃笑聲。
只有一幅畫作保存至今。唯一的一幅處于消失邊緣的油畫。
二
托倫提烏斯的生活是現成的文學素材,它自行將風格強加于人,要求作家具有急速的、令人眩暈的敘事進程,尖銳的對比,巴洛克式的夸張,以各種矛盾的、顯示變幻不定的情緒的藝術因素塑造主人公的形象,使其具有立體感——從毫無干擾的無憂無慮,沉湎于聲色口腹之樂,直到刑訊室和災難的恐怖。大有可為的題目。
讀懂他的那幅孤零零的作品要困難得多。這幅畫作本身是完整的,而與此同時又令人想起中世紀寫在刮去了原有文字的羊皮紙上的手稿,想起精妙地編織成的鏈條,它通向黑井的深部,通向越來越多的新秘密——它吸引著,誘惑著人們的視線,令人誤入歧途。
通常在這種情況下,讓人覺得試圖向任何人解釋,說這幅畫是杰作,幾乎沒有希望。藝術史家們不曾以名譽擔保證實這一點,而我自己不知如何將一聲壓低的驚叫翻譯成明白易懂的語言,當我第一次突然面對面遇到《靜物畫》,我感受到的是歡樂的驚詫,感謝上蒼,讓我體驗到一種超乎一切的極度欣喜。
我想起了一個插曲,而此事發生在許多年前,離巴黎不遠,在一座古老的、被改造為知識分子避難所的修道院,園林,園林里哥特式教堂的廢墟。從地里伸出白色的、薄得像羊皮紙的墻壁殘余,巨大的尖拱形窗戶突出了他們的非現實性,如今冒失的鳥兒從窗口飛來飛去。既沒有彩繪玻璃圖案的窗戶,也沒有圓柱,沒有穹隆,沒有石頭砌成的室內地面,仿佛是建筑藝術的表皮——懸在空中。大堂里面長滿茂盛的異教的青草。
這幅畫我記得比我的交談者的面孔更清楚,此人就是嘲笑我鐘情于繪畫藝術的維托爾德·貢布羅維奇。我甚至不曾替自己辯護。我含糊地嘟囔了些胡言亂語,心里明白,我只是個辯論對象,是作家用來鍛煉自己雄辯肌肉的體操單杠。假若我是個天真的集郵家,貢布羅維奇也許會嘲笑我的郵票簿、集郵冊、郵票系列,他曾證實,說郵票處于物質存在階梯的最底層,道義上是可疑的。
“要知道,這畢竟毫無意義。怎能描述大教堂、雕塑,或某種繪畫作品,”他毫不留情地悄聲說,“您最好把這種游戲留給藝術史家們去做。他們也是什么都不懂,但他們硬是要人們相信,他們是在從事科學工作?!贝嗽捖犉饋砹钊诵欧?。我很清楚,甚至過于清楚地了解描述活動所有的苦楚和徒勞,而且同樣清楚,將光輝燦爛的繪畫語言翻譯成猶如地獄般容量大的、用來書寫法庭判決和言情小說的平庸語言的舉動,是何等狂妄。我甚至不很清楚,是什么促使我做出這些努力。我希望讓自己相信,是我對一切都漠然視之的理想,要求我對它表示出笨拙的崇敬。
讓貢布羅維奇受到刺激的——仿佛是——繪畫藝術天生的“愚鈍”。確實,沒有一幅繪畫哪怕是以通俗的方式詮釋無論是康德,還是胡塞爾抑或是薩特的哲學——后兩人是貢布羅維奇喜愛的思想家,被他用作徹底摧毀早先受到他盡力愚弄的對話者的智力依據。
然而正是那種“愚鈍”——或者說得委婉點,正是那種天真稚氣,總是使我處于欣喜狀態。由于繪畫我領略到和愛奧尼亞自然哲學家相遇的恩惠。概念只從事物里發芽。我們用自然元素的簡單語言說話。水就是水,巖石就是巖石,火就是火。多么好,要命的抽象概念沒有吸干現實的全部血液。
保羅·瓦雷里曾警告說:“我們膽敢談論繪畫,理應請求原諒?!蔽页R庾R到犯了不知輕重的錯誤。
托倫提烏斯的《靜物畫》完全是在偶然的情況下于一九一三年被發現的,所以是與此畫的創作相隔正好三個世紀。畫的背面有畫家簽署的花字,同時還蓋有證明它是查理一世整套收藏品的組成部分的圖章。
表示束手無策的驚愕是對這位畫家的生活及其死后命運最適當的態度。對此我們毫無辦法。自我決心對畫家進行研究的時候起,我便希望能講述許多同時也是我親自參與的事件。難以克服的困難突然堆積如山,一些筆記(自然是有關他的)神秘消失,錯誤的信號,引入歧途的書籍。托倫提烏斯頑強地抗拒憐憫的記憶施舍?!稁яR嚼子的靜物畫》具有“在兩極上”輕輕壓扁的圓球形狀,給人的印象是一面略微凹陷的鏡子。由于鏡面效應物體有了強化的、脹大的現實性。它們掙脫了引起紛擾的周圍環境,過著莊嚴、恣肆的生活。我們凡夫俗子的實用主義的眼睛往往會模糊輪廓,只看到一縷縷朦朧暗淡的糾纏在一起的光線。繪畫邀請對那些受到藐視的個別事物進行冥想,剝奪它們平庸的偶然性——一只普通的高腳杯含義比本身的意義更大,仿佛是所有高腳杯的總和——是整個品種的精華。
此畫的光線獨特——可怕的冷光,莫如說是醫院的光線。它的光源位于繪畫的場景之外。狹窄的一束亮光帶著幾何的精確性勾勒出物件的輪廓,但沒有滲入到深部,停止在背景的光滑的、硬得像玄武巖的黑墻前面。
看右邊——文學描述有如很費勁地移動沉重的家具,在時間上緩慢進展,而繪畫景象是突發的,有如在電光石火之間看到的風景——因此,在右邊,有只黏土燒制的高水罐,涂上了一層暖棕色的釉,釉上停著一小團光線。中央有只稱之為高腳杯的大酒杯,由厚玻璃制成,裝了半杯葡萄酒。左邊還有一只錫制的高水罐,帶有剛勁地戳著的長嘴。那三件器皿排成一條線,面對觀眾,擺出立正的姿態,立在勉強標出的擱架上,架子上還有兩只煙斗,煙袋鍋朝下,還有一個畫上最亮的細節——一張曬得發白的寫有樂譜和歌詞的紙片。而上方的那個物件起初我沒能看出是什么東西,我覺得是掛在墻上的古老兵器的一部分,經過更仔細的觀察,看出原來是用來制服特別烈性的馬匹的鏈式馬嚼子。這金屬的挽具剝去了馬廄的平庸,從黑暗的背景上顯露出來——莊重,威嚴,陰森,宛如騎士團大團長的幽靈。
極其刁鉆古怪的托倫提烏斯常常嘲笑那些渴望確立他的等級和在藝術史上的地位的研究家的努力。生活中容不下他,在教科書里尋找他也是徒勞,在那些課本里一切都有來龍去脈,一切都按照規范的模式安排。有一點是顯而易見的,在自己的一代人中他是個完全特殊的現象,似乎沒有明顯的藝術前輩、競爭者、模仿者、學生。他是沖破了按學派和流派的公式化分類的畫家。
顯然是因此才賦予他“幻覺現實主義大師”的不太明確的頭銜。這是什么意思?簡而言之,就是把人、物件、風景畫得活靈活現,栩栩如生,不僅與模特兒驚人地相似,而且簡直是毫無二致。手下意識地伸出,渴望從畫框里解放沉睡的生活。過去的大師們不僅吸引眼睛——而且喚醒其他的感官——味覺、嗅覺、觸覺,甚至聽覺。因此跟他們的作品接觸的時候,我們便極其自然地感覺到——鐵的酸味,玻璃冰冷的光滑,桃子和維留爾絨的絨毛呵癢,黏土燒制的水罐的溫和暖意,預言家們冷漠的眼睛,古書的芳香,行將到來的暴風雨的氣息。
托倫提烏斯作品的結構是簡單的,幾乎是清心寡欲的。他的油畫建立在橫向的和縱向的軸心上,也就是依據十字圖形,對于那些形式分析的信徒,可能是絕妙的素材,符合他們對平行線、對角線、正方形、圓形、三角形的略有點死板的探索。但在此種場合,這些努力似乎都少有成效。開頭伴隨我的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印象,覺得在該畫靜止的世界發生了更多的事,有某種非常本質的東西。想象出來的物件仿佛結合為有意義的綜合體,而整個結構包含作者寄語,可能是用已經被忘卻的語言的字母拼寫出來的咒語。
《帶馬嚼子的靜物畫》對于許多藝術史家來說,是一系列極其普及的寓言中的一個寓言,也就是——虛空的寓言。對此可以表示贊同,因為有誰膽敢反對聲言“凡事都是虛空”的傳道者呢?然而這簡單的詮釋似乎過于膚淺,過于籠統。
比方說,如何解釋畫中空前大膽的“超現實主義”搭配?威嚴地懸掛在三位一體器皿上方的馬嚼子意味著什么?而主要是那張帶有樂譜和歌詞的紙片意味著什么?或許在這里恰好需要尋找作品隱藏的涵義?
荷蘭語書寫的歌詞是:
E"R"Wat"buten"maat"bestaat
int"onmaats"qaat"verghaat.
歌詞開頭使用的縮略語可以讀作薔薇十字騎士,這使我們找到舊蹤跡,也就是設想,托倫提烏斯到底還是薔薇十字騎士會成員。其實這不是任何證據。畫家接受薔薇十字騎士會某個成員的訂貨,依照他的指令,同樣能很好地畫出這幅畫。同樣在中世紀絕大多數祭壇的構圖都是根據神學家們的精確指示產生的,他們向創作者提出場景配置、象征物,甚至對色彩的要求。保存下來的契約有力地證明了這一點。
格言詩,尤其是那些可以假設為秘傳的文本,應該解釋,而不是逐字逐句地翻譯,換句話說,應該沿著含義的階梯,小心翼翼,踮著腳尖兒接近它們,因為一字不差的直譯,會使含義變得貧乏,驚散神秘。
以下便是我對列入托倫提烏斯畫中的那個文本的理解:
大凡存在于限度(秩序)之外的一切
都會在超限度(無秩序)里找到自己的壞結局。
我很清楚,這是各種可能出現的翻譯之一,與要求做更深刻思考的內容豐富的原文相比,顯得相當平庸。但是表面上顯而易見的事不應使人放棄這種譯文。凡是接觸過畢達哥拉斯的信徒或新柏拉圖主義思想的人,都很清楚,數、度量單位符號,尋找使人和宇宙融為一體的數學公式,凡此種種象征物在這些流派里起著多么大的作用。
歌詞的思想結構建立在和諧與混亂,即有理性的形式和無定形的物質二律背反上,這種無定形的物質在許多宗教的宇宙論中是等待上帝的創造活動的昏暗材料。在倫理范疇,托倫提烏斯的《靜物畫》根本不是——如果我的假設正確的話,寓言虛無,而是最主要的美德之一,即所謂中庸,溫和,節制的寓言。想象的物件提供的正是這樣的注釋——馬嚼子,激情的轡頭,賦予無定形液體以形狀的器皿,還有只斟到一半的高腳杯,似乎令人想起希臘人可嘉的習俗——葡萄酒同水混合。
可見我有理由,認為我對托倫提烏斯的油畫的解釋是非常合乎情理的。它難道不是清楚明白、邏輯嚴密的嗎?它只有一個缺點——正是那種可疑的簡樸。
那時寫在畫上的詩句讓我寢食難安,油畫具有石頭的凝聚性,圣禮儀式的莊嚴肅穆。為了深入到它的哲學源泉,我開始翻閱那些與畫家同時代的密傳作家的論文,主要是約翰·瓦倫丁·安德烈的——《兄弟情誼和信仰》,它們是認識薔薇十字騎士團學說的基礎,繼而翻閱英國醫生,在普及薔薇十字騎士團的思想方面功勛卓著的羅伯特·弗拉德的作品,煉金術士斯圖迪翁的奇異而又復雜的書,此人曾尋找過神秘圣殿的理想尺度,當然還有雅各·伯梅和霍恩海姆的泰奧弗拉斯·邦巴斯圖斯的作品。
開頭閱讀那些深奧的書籍有種大奇遇的味道,是沿著不習慣的思想的遙遠異國的神奇漫游。哲學家們的灰色抽象概念取代了美好的象征和畫面,所有的一切相互結合在一起并朝著期望的統一方向發展,而世界卻變得輕松和透明。只要接受隨便什么貧乏的前提,只要學會暗語,不問定義,信賴方法。服從,意味著——堅信不疑。這是多么奇怪,最蒙昧的思想控制就這樣發生了。
我大概曾擁有足夠的耐心,甚至善意,卻缺少謙卑。是我多疑的魔鬼使我謹防沖動和感悟的恩惠。我說此話沒有自豪感,卻帶有一點點遺憾。最后只剩下冷靜的欣賞。我尚未承賜開始研究,就被特選人士方能接觸的機密推開,我低低落到了審美家的地獄。那些解放了的思維結構確實很美——令人眩暈的精神金字塔,空中樓閣,帶反射鏡的寓言迷宮,珍稀的動物和寶石,綠色的碧玉——輝煌文明的標志,蔚藍色的藍寶石——真理的象征,金燦燦的黃玉——體現的是和諧。
那種在古老論文中的漫游完全不是徒勞無益的。我從中得到幾個重要信息。眾所周知,各種教派、各種秘密同盟都把自己的教義建立在閃耀著古老傳統魅力光輝的預言家——創始人的學說基礎上。對于薔薇十字騎士團成員來說,這個創始人便是德意志貴族、靈知游俠、基督教徒羅森克魯斯,他在去圣地、大馬士革、非洲和西班牙游歷時,在阿拉伯智者那里獲得了有關終極事物的知識。跟預言家的身份相稱,他很長壽,因為他活了一百零七歲(一三七八至一四八五),他返回祖國后,建立了一個小小騎士團,專心從事通靈術的研究。傳說團長死后一百二十年,發現他那保存在地下陵墓的遺體一點也沒有腐爛,陵墓具有禮拜堂——圣殿的形狀。對這座已沒有留下痕跡的圣所的描寫,猶如沿著想象的象征物博物館漫游的指南。除了大量祭祀物品、塑像、碑銘,一旦非接觸機密的人靠近就會熄滅的長明燈、古書、地板上復雜的幾何圖形、精美的拱頂之外,同時還發現了鏡子,鏡子上有以神奇的方法固定住的美德象征——也就是作為托倫提烏斯的油畫內容的東西。薔薇十字騎士團幾十年過著隱秘的地下經堂的生活。在此期間人們急如星火地尋找有勢力的靠山——王公和學者,建立國際“香堂”,舉行秘密集會,出版匿名刊物。他們的謹慎小心是有根據的。因為有人指責騎士團跟堅決與羅馬為敵的宗教改革關系密切,同情阿拉伯和猶太世界,計劃推翻現存的社會秩序,這一切,顯然是跟不潔勢力聯系在一起。
經過長期的潛伏之后,薔薇十字騎士們認為已經到了實現改變世界的適當時機,決定開展大規模的公開活動。此事發生在一六一四年。在這個時候出現了著名的抨擊性文章,整個廣大世界普遍和一般的宗教改革運動。《帶馬嚼子的靜物畫》標明的不遲不早正好是這個日期,難道僅僅是偶然的巧合嗎?
我就這樣結束了有關托倫提烏斯的研究的第一種異說。我把手稿藏進了抽屜里。我暗自計算,時間將對我有利。對困難的題目進行深入研究要求具有煉金術士的耐性。
數年之后,完全出乎意料,未經任何努力,我收到一份郵件,帶有關于我的畫家的簡短、非常有學問的論文的單印本。這是上天和人的友善的真正禮品。從荷蘭寄出的書信毫無意義地在許多國家漫游,落到我的手中時情況糟糕透頂。書頁粘連或被撕掉,紙張上帶有油漬,印刷的字跡模糊。我不知道,是誰如此折磨這無辜的作品——大概是偷看別人信件的官方人士,而不是使我免于去做那種奴仆雜事的紳士。所幸的是文本是雙語的,在克服了某些麻煩之后我能讀懂它的內容。我無法擺脫一種感覺,那就是誰落入托倫提烏斯的圈套,誰就不得不準備對付一切不快。
論文的作者——荷蘭的藝術史家和音樂學家,彼得·費希爾,作為行家,他破天荒第一次注意到《靜物畫》的音樂方面,注意到那些曲譜,列入油畫的小總譜。迄今普遍認為,這是裝飾成分,普通的點綴物,認為在曲譜和安置在低一點地方的文本之間沒有任何聯系。費希爾證明,這種聯系是存在的,應該去揭示它,以便更好地理解作品的意義。
有件事確實令人詫異,為什么誰也沒有注意到托倫提烏斯兩句詩的文本中明顯的錯誤?所有人,是的,所有人都讀過quaat(惡)這個字,盡管在油畫上清清楚楚、白紙黑字寫的是qaat。也許可以說,畫家在拼寫上功夫不怎么到家,假如不是存在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位于這個字上方的樂譜是破壞了和聲學的(“h”而不是——應有的“b”)。因此這是著意為之的,完全是有意識的拼寫和音樂的雙重錯誤,是破壞語言和曲調的原則,象征性地擾亂秩序。在中世紀這種作曲家—道德說教的手段有個名稱,叫音樂中的妖術——通常伴隨違章這個詞。
費希爾對兩行詩文本本身的解釋,似乎不怎么有說服力。作者認為,這個作品開頭的縮略語E"R"意思是額外的理由,這促使他進一步做出大膽的假設。一個曾向世界提出挑戰,擁有如此荒唐生活的畫家,不可能是拘謹的贊美者?!稁яR嚼子的靜物畫》應該理解為表面寓言中庸,而實際上,雖然以極其巧妙的迷彩方式偽裝,表達的卻是對高踞于大群怯懦市儈之上的掙脫了束縛的人的贊美。
在英國的國家博物館目錄中,我找到了對托倫提烏斯畫中那首令人不安的詩的另一種解釋。這不是逐字逐句的翻譯,但卻是理解奧妙文本的一種可能的嘗試:“凡是非凡的東西都有個非凡的惡的命運。”這意思過于明確,相當平淡,不知為何賜給畫家預言家的天賦——預感到自己不祥的結局。
最后還應提出一個問題:托倫提烏斯的作品——如此完美的感性藝術,經典地自成一體——是否真的期望復雜的解釋,這類解釋往往超出他的自主世界范圍之外。是什么精神——壞的還是好的,睿智的還是瘋狂的——曾鼓舞過畫家的工作,對我們而言完全是無所謂的事。畢竟繪畫不是靠秘傳的書籍或論文的反光而活。繪畫有自己的光線——不言而喻的明亮的穿透一切的光線。
已是跟托倫提烏斯分手的時候了。我研究他的時間夠長,足以讓我懷著純潔的良心承認自己的無知。我疑心,我在自身發動了防御機制,似乎是擔心,從一個實在是充滿悲劇的故事最終浮現出的是個平庸的冒險家形象。我不想發生這樣的事,于是我收集證據,以便說明他是個僅靠欽佩獲得殉難者棕櫚冠的執拗,系統地沖破了一切尺度和公式的非同凡響的人物。
他給我們遺留下拘謹的寓言——一幅循規蹈矩、充滿自覺和條理清晰的作品,似乎與他那瘋狂的生存經驗背道而馳。然而只有沒受過教育的無知者和幼稚的道學先生才會要求藝術家生活和作品模范的和諧。我們恐怕永遠也不會知道,他真正是個什么人。是政治陰謀的犧牲品?罪與罰的驚人不成比例,訴訟程序的反響,外交干涉,似乎都表明了這一點。那些受誘惑失足婦女的丈夫和父親的報復心理竟然有可能導致法庭的屠殺嗎?他跟薔薇十字騎士團成員的關系究竟如何?不能完全排除,他那些荒唐行徑是混淆視聽的策略,是掩蓋騎士團成員秘密活動的假面具?;蛟S他是個特殊的倒著來的苦行者——不僅是在俄羅斯的長篇小說中常有這種人——通過墮落和罪惡走一條繞遠的路達到最高的善。
這么多的問題。我不能解開密碼。令人納悶的謎一般的畫家,一個不可思議的人物,開始超出根據微量文獻資料尋根問底的計劃——走向朦朧的幻想范圍,走向講童話者的領域。到了跟托倫提烏斯分手的時候了。
別了,靜物畫。
晚安,被砍掉了的腦袋。
[赫貝特隨筆集《帶馬嚼子的靜物畫》(易麗君譯)、《花園里的野蠻人》(張振輝譯)、《海上迷宮》(趙剛譯)2014年10月由花城出版社出版。]
責任編輯 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