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對于我們寫小說的人來說,更是以時間的形式呈現,因小說是敘事的藝術,承載于時間的流程。于是,我們對建筑的認識也許更多的是來自于生活人生的經驗,來自于一種心情,這就是可以鏈接到今天的題目,鄉愁。但是很快就陷入另一個困境,那就是,我以為,城市人是一種沒有故鄉的人,沒有故鄉,何談鄉愁?說起來,我的履歷表祖籍這一欄里填的是福建同安,事實上這個地方非但我,連我的父親都未必去過,這就是我的祖籍。我想表達的意思是:“城市人”的“鄉愁”其實是一個偽命題。
我的母親出生在上海,但她的家祖籍是浙江紹興,她的祖父來到杭州建立了一份小小的產業,很快就衰敗在她的父親手中。破產后,我的外公帶著一家人來到了上海,然后生下我的母親。在我母親去世后,我被一種情緒左右,就是尋找母親生活過的地方。于是找到了我母親出生的弄堂,盧灣區永年路天香里,一個非常龐大的弄堂——幾乎占據一整個街區。以我個人的經驗來看,上海的階層高低也體現在弄堂的大小,那種大型的門牌號碼達三位數,甚至支弄橫錯的弄堂,多半比較平民化,而中產以上的弄堂,規模卻很小,因此也是安靜的。這條天香里似乎有些特殊,它建造的時間是1925年,應是上海城市比較早的里弄房子,或許意味著市民階層的興起,在當時也算得上是一個時髦吧。那正是我母親出生的當年,我母親就是在這里出生的,一個破產的杭州人怎么會住進這樣嶄新的居所?想來與我的外婆有關系,我外婆的娘家是南潯龐家,稱得上富戶,外婆的姐妹嫁在上海朱家,朱家就是朱葆三,有年紀的上海人會記得有一條馬路就是以朱葆三命名,后來的盧灣區少年宮,就是他家的宅子。大約是這么一個顯赫的親戚,給我外公一家頂下了這套新里弄的房子。我外公天性喜歡新奇東西的人,杭州賣老宅的錢還沒來得及揮霍,“天香里”無論在經濟、文化,還有個人性格,都具備一個內地破落戶初來上海大都市落腳的條件。
天香里作為現代新興城市的代表建筑,有許多象征性細節,其中之一還有,這里住著漫畫家丁聰一家。丁聰的父親是民國著名畫家丁悚,丁悚在1927年建立了中國漫畫社,是我們新文化運動中非常重要的部分,社址就在天香里。丁聰先生是和我母親一輩,他常和我說,你母親太小,我和你的舅舅們是玩伴。后來我想,我大舅,沈之瑜,曾任上海博物館館長,那時候立志繪畫,就讀劉海粟美術學校,這樣的決定是不是與丁悚先生以及相鄰的漫畫社有關系?說到這里好像跟建筑離題了,而我想說的是,我們的生活、我們的歷史,就是在這樣的空間里不斷地積累著,這也許就是我和建筑的關系。
繼續沿著母親的歷程說,后來,我母親離開上海到了新四軍蘇北根據地,在上海解放的時候跟著渡江大軍回到上海,接著去到南京軍區,我就是在南京出生的。母親再回上海是從部隊轉業,帶著四歲的姐姐和一歲的我來到這個城市,在作家協會工作,安排入住淮海中路思南路口的一條弄堂,我在那里度過了我的兒童時代、少年時代和青年時代,如要說鄉愁,那么就與那里有關系。
這里要提一下我的《長恨歌》。當《長恨歌》拍成電影的時候,我發現里面有一個場景就是在這條弄堂的房子拍攝的,我一眼就認出它來。這條弄堂總共只有十個門牌號碼,我們家住的是4號。后來有老鄰居找我聊天,說這房子造得特別不是時候。房子建造于1949年,幾乎可以聽得到渡江的炮聲,開發商完全不懂政治,居然還在造房子。形勢越來越緊張,很多有錢人都跑了,材料的供應難以為繼,資金鏈也不時斷氣,因此工程就非常粗糙,據我們老鄰居說,墻砌歪了肩膀頂一頂再繼續砌。但與粗陋的建造質量形成奇怪對比的是,它的款式相當新穎,所謂鋼窗蠟地,就是柳條木的打蠟地板,雕鏤鋼窗,花園洋房式的弄堂房子。
我們家住底層,墻和地是開縫的,很多蟲子會爬進來。很多上海人知道,上海的弄堂房子分雙開間和單開間,雙開間是每一層兩個朝南大間加一個朝北小間,單開間是一個朝南大間一個朝北小間。而我們的房子屬于雙開間。當機關的同志帶母親看房子的時候,我母親要的是底層一個帶花園大間和朝北小間,于是就把整齊的一套給破開了。這房子最初的設計很可能是給一戶而不是給幾戶人家合住,但每一層還是保持著相對的獨立性,而母親將這獨立性給分解了。我以為是母親對上海住宅的認識不足,同時也因為母親并沒有準備長住,父親不還在軍隊嗎,所以,說不定哪一天就會開拔。
我不知道我們城市以石窟門文化為標志開發商圈新天地的時候,有沒有考慮過最早建造這些房子的人所設想的功能性。在我看起來,功能性是第一重要的。十九世紀英國著名藝術評論家約翰·羅斯金認為,美是和功能有關系的,凡是合乎需要,具有功能效果的就是美的,反過來不具備功能,與需要無關的在美學上肯定有缺陷。從這點出發,審視我們居住的這個房子,就可發現那時代的生活需求所決定的生活方式。房子共有三層,第一層有廚房,是比較大的廚房,倘若供一家使用,都能起爐灶,但在我們那時候則是一個公用的廚房,廚房對面,樓梯底下是一個小衛生間,所謂小衛生間就是只有一個抽水馬桶。二樓和三樓各有一個大衛生間,有洗浴設備。作一番想象,這是給中產階級設計的房屋,一層是客餐廳,小衛生間供客人用,從廚房上餐也很方便,朝北小間是廚子的臥室。二樓是主臥室和起居室,三樓是孩子的房間,由保姆照管。因為只是中等人家,所以沒有汽車間,花園也是狹小的。
當我母親看房子的時候,那房子已經呈現零落的狀態,我母親很奇怪的要下一層的大間和小間;接下來的一位音樂家要得更加離奇,他只要了一間,二樓的朝南帶陽臺大間;之后第三戶人家就孩子比較多,還有老人,就將一二樓其余的房子全要下了,那就是底樓一大間,二樓一大間,加二樓的亭子間。至此,房子的結構全打散,廚房、小衛生間、大衛生間都成公用,即便是相對的獨立性也不再可能。但是,三層樓還保持完整,其實說完整也是相對而言,因沒有廚房,剛才說過,廚房是在底下一層。這就要說到三樓人家的故事,多少有一些傳奇性。這是這幢三層樓房里唯一真正的上海市民。據說,他家原先是巨鹿路火柴大王宅第,也就是現在作家協會所在大院的留守人員,從實業家帶來的生活方式比我們這些外來移民不知道要先進多少,來自革命和軍旅的我們是非常粗放的,經常受到他們關于城市文明的教育。推想是作家協會正式接受巨鹿路院子以后,將他家安置到這里。他家住一個完整的三層,為彌補沒有廚房的缺陷,就在衛生間里非常局促地安置了他們的廚房設備。
我再談一下我們的弄堂,可窺見上海城市各階層混雜之一斑。我們弄堂總共十個門牌號碼,就是說有十幢房子,1到5號在后排,6到10號在前排,上海鄰里之間比較疏離,所以我們與前排五幢房子幾乎是陌生的。在我們同排的五幢房子里,1號到4號大約屬政府機關接管,多是像我們這樣的新市民。5號是一家私人診所,很可能在房產開發初期就進入資金,就是參建的意思,所以這么說是因為他們的這一幢房子和其余的格式都不一樣,不僅是家居,還是診所,建筑面積至少要多一倍,占據了整個弄底。我從來沒有進去過他們的房子,在這樣的弄堂里人們是不興串門的。但他們家和我們家卻有著良好的關系,遇到一些政策性的問題就會來向我爸媽請教,這家老先生以及他的兒女都是小兒科醫生,所以母親常常就我們家姐弟的身體健康求得咨詢。1949年以后醫院上交給了國家,也就是現在的兒童醫院,老先生擔任兒童醫院的院長。照常規我們與他們沒什么機會交道,但上海房屋的格局就是這樣,讓不同的人群邂逅,形成社會錯層。然后文化大革命發生,他們家面臨著極大的危機,從階級分析上看他們并不是資產者,也不存在歷史問題,可是在市井中他們這西化的家庭顯得太特殊了,于是遭際相當不堪。這就要談到與我們弄堂近鄰的又一條弄堂。如果不是1958年大躍進的話,這兩條弄堂是不會有任何交集的,因為各自都有自己的弄口,盡可以老死不相往來。1958年全民大煉鋼鐵,鐵門鐵窗卸下來煉鋼,墻里面的鋼筋也拆出來煉鋼,這樣就把這條弄堂和那條弄堂之間的隔墻拆除了。現在回想,那條弄堂的房子也還是不錯的,紅磚墻,石臺階,走廊寬闊,房間高暢,因樓體占地大,開間就多,也因為此,住戶也就多了,有點像“七十二家房客”,氣氛變得雜沓紛亂。我沒有追究過那一條弄堂具體的歷史沿革,從理論上看,也許就是盧灣區人口稠密,二房東不斷轉租,在無度的擴張下,擠進越來越多的租客,因此可以想見這里住戶的成分更可能是中下層市民。兩條弄堂打通在政治意味上更像是階級大融合,但隔閡從一開始就鮮明地呈現了。我們弄堂將那邊孩子一律稱作“野孩子”,一到放學時間便擁入我們弄堂,因為我們的弄堂寬大平坦敞亮,小孩子少而且軟弱,所以,鳩占雀巢。他們在我們這邊主要做兩件事情,一個是旱冰,另一個是踢足球,這兩項都有著暴力侵入的傾向。
5號的人家無論男女都受高等教育,形象漂亮,衣著時髦,態度傲慢,騎了名牌自行車進出,十分拉風。“文革”在上海打響的信號就是破“四舊”,紅衛兵在馬路上攔截行人檢查皮鞋款式和褲腿寬窄,第一波浪潮中,他們家就有赤腳提著皮鞋回家的。那邊弄堂的人就非常的高興,覺得他們的氣焰終于受到打擊了,然后就是不斷地騷擾,這種騷擾是以革命的名義,所以無從反抗。“文革”之后,5號的一家全部去了美國,這里的房子賣了,再不要回來,哪怕在那邊洗盤子做工,也不回頭看一眼。
上海街區的格局也很奇異,大概要用一張平面圖才能解釋清楚。比如我們后弄的墻那面是上海社科院的院子,那時候叫黨校。黨校和我后來所上的向明中學樓體相連,共用禮堂。這一座建筑原先是震旦女子大學,后來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黨校,現在的上海社科院,另一部分就是向明中學,而我們卻要出弄口沿淮海路再轉向瑞金路才進得向明中學校門。我們的前弄,隔一道籬笆墻的是十二女中的操場,學生跑步運動時,打開籬笆墻,穿過我們弄堂,從弄口上淮海路,再從另一個弄口跑回校園,這個弄口是一個郵票交易所,每天下午郵票愛好者就蔓延到淮海路上,阻礙著交通。這條弄堂的房子與我們弄堂的隔開女中的操場遙遙相對,我們有同學住在那里,有時候我們隔空用自創的手語交談。
再來說說我的小學,淮海中路小學,就在我們的弄堂口,準確說,是分散在弄口沿馬路的一排民居里。孩子們為了炫耀自己家離得近,課間會飛奔回家喝杯水再飛奔去上下一節。我們這些孩子,談戀愛最方便去的地方是哪里?是復興公園。因為我們穿過馬路沿思南路走就到了復興公園的一扇幽靜的邊門,現在的思南公館擾亂了記憶中的地理,難免令人惆悵。
我以為生活在上海西區尤其是淮海路的女孩子很有抵抗力,在家里哪怕拮據到住在昔日的汽車間,出門卻面對消費的櫥窗。你必須要有抵抗力,否則你很容易就被物質的虛榮卷走。我們在市井里面生長,都打過預防針,我們知道在物質面前如何保持自己的冷靜。
我們走過思南路到復興公園談戀愛,復興公園曾經是一個非常安靜的地方,現在相比于中山公園虹口公園也還算比較安靜吧。在我們弄堂口,我生活的這個路段和街道,特別具有城市的隱蔽性。前面世界時尚潮流,后面就是千家萬戶柴米油鹽的生活。我覺得這樣挺好,可以步行去任何地方,物質和精神兩個文明都可在舉步間到達。在我們弄口兩端有兩個電影院,一個是國泰電影院,1949年之前專放映原版電影,另一個是淮海電影院,它比較市井一點,是一般市民去的地方。也因此兩個電影院各具風格,國泰電影院是歐化的,有著華麗的前廳,座位也更舒適,淮海電影院則是平民化的,一切都要簡約和樸素。國泰電影院有冷氣,淮海電影院沒有,但是它提供紙扇,放在一個木箱子里,檢票時候就拿一把,就像現在發放三D的眼鏡。無論是國泰電影院還是淮海電影院,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前廳墻上懸掛明星的照片,流露著電影的美麗夢幻氣息。
這是我生活的地方,在某種程度上,它確是由建筑勾畫成空間,然后依時間的形態進入記憶,成為我的鄉愁。謝謝。
發言于2014年7月13日
整理于2014年8月30日
責任編輯 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