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拾來柴草,準備點火。這野性的火,陸續照亮黑暗中人們的臉。每一張臉都像是穿破天空出現在上面。但是上面久久都沒有信息。
火已經燒到天堂的門檻了。樹木成為空廟里的柱子,樹葉離開樹木紛飛四處,像世上的無法理清的賬目。
車輪被突然間控制了。余下的路借機迅速地延伸著。
走的路不少,算起來多屬歧途。
今天的大半天,我一直坐在陽臺上聽外面的風聲。
看著剛剛綻露新芽的草木在風中搖擺。我的心有奇異的滿足。
天色昏黃,正合我心。我覺得我可以更深入地聽這風聲。
于我而言,這世上至親者莫過我的母親了。我和我的母親骨肉不分。我就覺得我是母親身上的一塊肉。要不母親何以這樣子的疼我呢?
但是,聽著這風聲,我滿眼含淚。我覺得這風聲比我的母親還要親些的。
也許這是我和我的母親,還有許許多多的熟悉者和陌生者的共同靈魂吧。
風啊,你是我始終的搖籃,我是你永遠的嬰兒。
我就把花瓣揉碎,那一種微苦的略帶神秘的滋味使我歡欣至極。
我把老舊的發潮的底片對了陽光照著,里面的小姑娘已經很衰老了,但是,她藏在這里面就永遠是舊時模樣。我對著陽光看著,澎湃的大海一次次來到我心里。我要使發潮的底片暖和起來。我要她從古舊的日子里出來散散心。
我回到村子里待了一會兒,煙火味嗆得我直咳嗽。我看到幾個孩子在樹上玩鬧,我記得他們在樹上已經很久了。另一棵大樹上有喜鵲叫著。河里的小魚還在游戲,再過一會兒喜鵲才能吃到它們。風一吹,鳥巢稍稍地傾斜了一下,最邊上的一只鳥蛋掉下來摔碎了。聽到消息的螞蟻來了很多。
我打開書,發現多年前的折頁,我重新閱讀當初讓自己動心的段落,心情已經大變。我慢慢地捋平著折痕。
河流過不同的村莊。隨著時光移動,人心也不免在每一次動蕩后沉淀一些不同的東西。
并非單單是我在受苦。我的苦肯定不是最重的。從苦中出來歡樂就像從沙里出來的金子一樣。
忽然覺得自己被多余了出來。像是一個無用之物。
每一束火苗里都有毒,你不要太靠近就是了。離遠點它給你照亮,離得太近它就灼傷你。但也不要遠到光亮的外面去。
把易生浮土地的院子掃干凈。
把手臉用冰涼的水洗洗。
然后到門口去等著就是了。
遠處山頭上的雪化著,鳥在看不見的高處飛。
心痛楚而又安慰。
神啊,憐憫有罪的無頭無腦的我們。
我是花海里和蝴蝶游戲的小風。
是漸漸靜下來的夜晚傳到遠處的海浪聲。
是古老的墳頭開出的妖冶之花。
是月光下一棵被野獸啃過的小樹的影子。
那么大的一只鷹,飛得更高些就看不見了,天上空蕩蕩的。空蕩蕩的地方一定有什么,只是看不見而已。也是不必要看見的。
一直轉彎的車子容易留在原地。
瞎子提著昏黃的燈籠在深夜里走著。
只要有薄薄的一層簾子相隔,后面就一定會發生些什么。
那些習慣于竊竊私語的人牙齒鋒利。
溫故知新,要常常凝視那些舊的東西。它們因為經不住看,不得不流露出新的一面來。
我從石縫里吹出積年的灰塵來。
我把從深井里取出的清水倒入石縫里去。
當苦修者沉浸在冥想里時,我像一只蚊蠅在他的周圍飛來飛去。我看見他的耳朵聽到極細微的聲音。被精神深深作用的肉體像書里面的經典那樣。
呼吸是分明的秘密,你貼緊著來聽吧。
沒有現成的路就好了,可以少耽擱我。
抬腳就走,時間不允許你想得太多。
走到哪里了呢?地上并沒有什么記號。剩下的路慢慢走吧,是你的路一步也少不下。
終于走不動了,腳離開地面直直地對準著一個方向。
看見自己在所有的時空里像流螢似的一閃。
看見一些老實巴交的人被雇傭來拆著天堂的房子。他們的心里只是計較著工錢。
看見拆下來的天堂被暴曬著,像在消毒。
人們想得到什么就會得到什么,但是天堂卻被受雇來的一些老實人拆毀了。
在沒有天堂的時候,人們還要在這個灰暗下來的世界上活上數不清的時間。
就怕門突然打開,不認識的人進來。
就怕膽小的人遇到膽大的人。
讓膽大的人在一起,讓他們互相威懾制衡著吧。
你們要互相攙扶著,不知道會有多大的難呢。有時候會禍從天降。我們有那么多的足夠盲目的人。
楓葉紅得像猛濺出來的血。單槍匹馬在無人之陣中,實在是累極了。
病漢的世界。醫生都鬼鬼祟祟的。
得的也都是一些鬼祟病。
醫生也是從病人中費心挑出來的。
連瘋子都沒有了。瘋子已經被制服了。
太可怕了。一瞬間就讓瘋掉的人恢復了理智。
從不同的樹葉研究同一棵樹,得出完全不同的結果來。樹直直地站立著,就像人們動不動就顯露出委瑣的樣子。
老鼠從自己天敵的門上跑過去,也沒有找到食物。
我確實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但還是徒勞了一場。
我總是徒勞。
就這樣的過了一輩子。頭一歪就死掉了,堅持了那么長時間。死掉那么容易。已經活了那么長時間。
有人被蚊子咬了一口死掉了。有人正馱著一座大山興致勃勃地活著。
誰沒有翻過車呢?只是有的翻一次車就死掉了。沒有了再次翻車的機會。
黑暗中伸過一只手來將嘴巴捂住。
人已經死掉了,明明躺在那里了,還有無數計較的事情。
暗中如果有一點火星,我就跟著走了。
我忽然想在山洞里過掉余生。
我看厭了這伙折騰不休的人。我看厭了。
他媽的。他們為什么有折騰人的權力。好像生下來就落在了他們的手心里似的。
滿世界都是血。連月亮都血嘶胡拉的。
大樹快被鋸斷的時候來了命令,說樹可以不鋸了。
可以去鋸另外的樹。這棵樹就不要再鋸它了。
已經快鋸斷了啊。
但是現在不要再鋸了。
鴿子一看情勢不好,即刻裝作烏鴉的樣子。烏鴉就多起來。
其實只要人們想辦法,從烏鴉中就可以分出一些鴿子來。總是能分出來的。烏鴉的黑也是有區別的。
只是干雷吼叫著,并不下雨。
逃到遠處的人慢慢地走回來。好像被騙了。總歸有些自嘲的意思。
一個人被分作很多個,由此好產生一些矛盾。
院子真干凈。人就像魚一樣游在水里。風把云像棉花那樣撕開著。天空看起來就像一個舊棉襖。
還有誰還有誰。已經沒有誰了。就剩了這幾個人。
但是還想再等一會兒。即使再沒有人跟上來,也還想再等一會兒。
口袋里空空的。把口袋翻出來向外面掉著,給強盜看見,可不要來打我的主意啊。
在老舊的街上賣魚骨頭。進很低的門檻。看見誰都低頭。看見誰都顯出服氣的樣子。擔驚受怕地走著。
不是雷區就是陷阱。
我向著空中大聲喊。我幾嗓子把這個亂糟糟的世界喊得空落落的。
就把果子洗干凈。就吃。
就把果子上的泥洗掉。就吃。
就把掉在樹坑里的果子曬干了吃。
就守著自己的果子吃,不和別人換。
就在墳頭上種樹,但是沒有結果子。
就把果樹移到野地里去,讓結野果子。野果子吃起來味道怪怪的。
就把花開成淫蕩的樣子,就這樣糟蹋了。其實花是很容易給糟蹋掉的。
就把葉子揉碎了敷在肚臍眼上。
就把牙齒上吃過肉的痕跡洗去了。牙齒間留著草葉。
戴著草帽,半個汗津津的臉被淺淡的陰影遮著。
老虎因為想吃天,餓得皮包骨頭的樣子。
但是肉拿到它嘴邊還是不吃。它就是要吃天。
馬在河里把自己洗一洗,然后又在岸邊的浮土里打滾,弄得自己不像一個馬了。馬有時候就用這樣玩笑的方式糟踐自己。
喝多了的人主動躲在暗處,暗中彌漫著酒的香氣。
就把花開在井里。
就在天上找到很多無助的目光。
就在混濁的水上趁機漂流。
就把刀鋒藏在刀里,像把靈魂藏在肉體里。
就一個人靜下來聽自己古怪的心跳。
就放跑野獸,把自己關在籠子里。
好馬不在鞍子,但是現在只是一個有好鞍子的時代。
在很窄的路上跑著,好馬還不如劣馬。
石磙子在場地上滾來滾去,并沒有糧食可碾。
我任由目光散漫著,很久都沒有專注于一事一物了。
大海揚波,深林起風,這都是不得已的事情。
鳥怪異的大叫,好像不是鳥的叫聲,但是也有長相兇惡的鳥這樣叫過。
我們好像什么都能接受了,這世上將會發生任何事情。
時光如電。
就像把油加足,車已發動,卻不知道往哪里去。
就像吃飽之后面對著很多的食物。
就像任何一把鑰匙都能打開的鎖子。
就像孩子已死還得坐月子的女人。
就像看來看去都是陌生的面孔。
就像大雨如注的時候窮人家的孩子擠作一堆看著窗外。
就像一再困惑于自己身份的人擔心被問及。
就像認定騎馬遠來的人絕非自己。
就像在豐收的田野里受不住誘惑扮作了稻草人的樣子。
就像允許別人拿箭射自己,但清楚罪孽深重的并非自己一個。
就像手握重權的人要給萬物重新命名,但時間不長又都一一改了過來。
就像一棵連根拔出的樹還缺一個合理的解釋。
就像總是走回頭路的人發現自己竟首當其沖。
就像這世上都是敵國。
就像長了一張只會慚愧的臉。
就像只喜歡出現在那些偏僻的路上。
就像放了大火的人藏在人群里聽各種各樣的風言風語。
就像喜歡亮腳后跟的人一次次摔倒在地。
就像在已經做好的家具上要偷偷打進一個楔子。
就像任何人都是病人一樣,任何人也都是罪人。
就像果子一個個長成了孤兒的樣子。
就像用一些風吹這些人,一些風吹那些人,使他們成為敵對的,而且敵對的時間遠遠超過了風吹他們的時間。
就像感覺不到疼痛時傷疤還在。
就像一切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卻毫無辦法。
就像總是談不攏的人總是生活在一起。
就像迎風受精的昆蟲,用尖厲的聲音鳴叫著,好像世界擠在了一起。
就像幾列火車同時要在一條鐵軌上行路。
就像只有裝作瘋子的樣子才能更清晰地看見這世界。
就像被點名的機會越來越少,心里竊喜著這樣的解脫。
就像在不為人知的時間里做了很多事情,一旦為人所識就卷起鋪蓋不見了。
就像車子頻頻拐彎,不得不減緩著它的速度。
就像深夜里還要為生活吵嘴不得安睡的人。
就像發燙的子彈尋找著最為清醒的頭腦。
就像有河就有魚,有魚就有打魚的人。他把打到的魚從網里倒入木桶里,管他皇上是誰呢。
就像和很多人在一起時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誰。
就像一陣風過后,很多人都互不相識了。
就像善拍馬屁的人總不免要長一身牛皮癬在太陽下面暴曬。
就像愛翻白眼的人落得連買眼藥的錢也沒有。
就像殘虐無道的人常被另外一些人當作圣人崇拜。
就像在渾水里摸出的魚吃了后重病纏身。
就像有人打算著要給時間刷上一層永不剝落的黑漆。
就像聽到大雨像醇酒那樣下著,滿世界的醉漢呼呼大睡。女人們的奶頭像蒸熟的饅頭那樣熱騰騰的。
就像車輪向著相反的路上轉著,一車的人不知道車夫早就逃之夭夭。
就像明文要求我們都要睜著眼睛說瞎話。
就像受騙太多的人只親近名聲很壞的婦人,而躲開貞女遠遠的。
就像捉迷藏時藏久了的人,倒希望著自己的被捉到。
就像人們只有在變化中才會覺得安寧。
就像一分一分存起來的錢最終被一筆勾銷宣布為無效。
就像跑得太快的車子并不在乎方向。
就像走著走著讓一陣大風給攔住了,只好蹲下來讓風從高處吹過自己。
就像在厚厚的冰層上走著,眼睛被晃得睜不開來。
就像把很多年像柴火那樣捆起來放一把火燒掉。
就像并沒有目標的狗那樣咬著。
就像明知是謊話還要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就像蜜蜂被花香醺得迷路了的樣子。
就像院子里有很多蹲守者,于是在屋子挖地道要逃走的樣子。
就像暗中詛咒別人時,被突然的閃電照著了面孔的樣子。
就像跑得最快的馬率先來到了盡頭的樣子。
就像從最深的死胡同里往出走著的樣子。
就像快要渴死的人在帶鎖的井邊等待打水人快來的樣子。
就像掉入自己挖的坑里有苦說不出的樣子。
就像腳尖受傷,不得不用腳后根走路的樣子。
就像在睡夢里哭醒的人忍不住又哭了一會兒的樣子。
就像往事被刀尖挑開了的樣子。
就像城門被恢復后再也沒有熟悉的人影從那里走過了的樣子。
就像人在發現精神秘密的一刻勢必要否認肉體的樣子。
就像任何人都不免被火所吸引的樣子。
我夢見花在清水里開了。
我夢見蜜蜂結成很大的一團懸吊在我家的樹上。
我夢見人們遵命往下面挖根子,根子沒有多少。挖完了根子的人們用漫長的時間等著收工的消息。
我夢見瘋子拾柴烤火,但是火并沒有故意地傷到瘋子。
我夢見果子掉在地上,發出像孫子給爺爺捶背那樣的聲音。
我夢見金子慢騰騰地向窮人家里走去,將要走到的時候窮人卻搬家離開了。
我夢見早年藏在井里的人終于借改朝換代的機會逃了出來。
我夢見天上沒有太陽的時候,要從中選出一個太陽的星星們吵得不可開交。
我夢見孩子穿著大人的鞋走著,說只有這樣子才不容易走丟掉。
我夢見男男女女們在集市上忙碌著,但是集散的時候只有風在空白下來的地方吹了吹。
我夢見枯瘦的手在黑暗里找燈盞,好像是碰倒了什么,發出很大的破裂聲。
我夢見麻雀的代表忽然要求在功勞簿上給它們留下一筆。
我夢見城門開了一會兒,又緩緩地關上了,并沒有跑出什么來。出進的機會就這樣錯過了。
我夢見許多空背斗放在麥場上。
我夢見陰溝里的水忽然也成為被爭搶之物。
我夢見谷穗深夜里拂在病人的臉上,代他拭去流個不住的眼淚。
我夢見從煙囪里出來的火星被夜黑及時掐滅。
我夢見找不到出路的風團團轉,然后像是倉皇地鉆入地下面去了。
我夢見一些屢試不爽的陰影跑到人臉上以便保護他們。
我夢見各種各樣的洞穴其實沒有合適的可容之物。
我夢見在最遠的路上有我的腳印。我的腳印那么膚淺,須用螞蟻的眼睛才可以看得出來。
我夢見被戰火削平的山頭忽然就出現一個古時候的村落,人們心平氣和地在里面生活著。
我夢見時間地點并沒有很好地結合起來,因而使活著的人被當作了亡人,而早就埋在深土里的人重新出現在一些登記冊上。
我夢見大雨使世上的船只多起來,有人用床板把自己在水上浮起來,有小孩子坐在臉盆里漂在水上。
我夢見一只雄雞在暴雨中身子至少縮小了一半的樣子。
我夢見漆黑中的路上忽然依稀出現了燈火,我聽到一些人聲,我躲在一邊。同時想,永遠地擦肩而過了。
我夢見我背著一罐蜂蜜,一大群蜜蜂跟了我走,使我不知道帶它們去哪里才是。我知道只要扔下蜂蜜就是了,但我并不愿意這樣。我總要找到有花的地方然后把蜂蜜丟在里面。
我夢見血氣方剛的人被自己手里的刀子傷了,他想這個應該找一個年邁的中醫給自己治一治才是。
我夢見驕陽曬在麥場上,糧垛們發出急躁的聲音。
我夢見我在人群里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剛要想起更多的時候忽然就被別的面孔紛紛地替代了。
我夢見我們被關在一間屋子里,一個人用我們完全聽不懂的聲音在說服著我們。不少人已經做出若有領會的樣子。
我夢見天上有大月亮,而地上的村落稀了一些。從小窗戶透出亮光來,這是這一年最后的一天了,些許的亮光從小窗戶里照出來,也許能照到明年的一些日子。
我夢見我使勁向遠處看,想看到年的終點,但是忽然就淚眼模糊到什么也看不見。
我夢見樹上忽然就結滿了果子,然后摘果子的人也都紛紛走在了路上,熱情高漲地交換著各自摘到的果子。
我夢見為來年準備了各種各樣新的種子。每年都好像是要重新活一次似的。每年都要多準備一些種子,好在生中預備一些死。
我夢見炕熱得發燙,大屁股的婦人正喊叫著生孩子,婆婆在地上拉風匣,咣當咣當,咣當咣當,在這古老的響聲里,火舌熱烈地舔著鍋底。一年沒有了,一年又來了,我隨風而逝,我應運而生。我已入墳墓,我呱呱墜地。
我夢見群星在天上像村里剛剛放學的校院一樣,熱鬧極了。我的心在平靜中極度地愉悅著。我試著深入我的根子,我試著帶餅子和一壺清水走出這個舊年,隨著眾人悄悄地走入新的年份里去。阿米乃。
責任編輯 申霞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