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烏托邦的詩人

赫貝特來自何處;他的詩歌來自何處？簡單的回答是：我們不知道。這就像我們不知道任何偉大的藝術家來自何處，無論他們出生在外省還是在大都市。而在這里，我們不能僅僅滿足于神秘的無知！

當我們打開茲比格涅夫·赫貝特厚達六百頁的《詩選：1956—1998》時，他的晚輩詩人扎加耶夫斯基寫在開卷的導言，直接就說出了人們心里的話。赫貝特是誰？他到底是怎樣一個詩人？自赫貝特進入中國部分詩人和讀者的視野算起，至今可能也有二十多年了吧？但認識遠非充分，甚至可以說相當模糊、粗淺。現在，真正結識、理解這位大詩人的機會終于來了。

一

在西方文學界，赫貝特的作品包括詩歌和散文隨筆早在60年代后期即已引起極大關注。他是比諾貝爾獲獎詩人米沃什更早引起西方世界關注，并產生巨大影響的波蘭詩人。而這個結果，說起來其中還有米沃什很大的功勞，因為以“小語種”波蘭語寫作的赫貝特，他的作品最初就是由米沃什（后來也有了另外的譯者加入）翻譯成英語出版的。當然，這二位杰出的詩人由此也結成了終生的友誼。

茲比格涅夫·赫貝特1924年10月出生在波蘭東部名城利沃夫，年齡比米沃什小了不少，自稱是后者的“小學生”。利沃夫現在不屬于波蘭，這要追溯到二戰臨近結束時召開的雅爾塔會議，正是在這個會議上，盟國方面“三巨頭”做出決定，把當時還屬波蘭的利沃夫劃歸了烏克蘭。因此，利沃夫成了赫貝特終生傾注思念的故土。赫貝特具有英國血統，祖上就是英國人，據說17世紀英國詩人喬治·赫貝特還是他的遠親。赫貝特的祖父輾轉來到波蘭，最后定居利沃夫。他的父親是一名銀行經理，參加過波蘭的獨立運動。在赫貝特的青年時期，波蘭遭到納粹德國的侵入，他在地下學校完成中學學業，同時參加過一些地下抵抗活動。二戰結束，赫貝特前往克拉科夫、華沙、托倫、索波特等地進修大學課程，先后取得了經濟學與法律的碩士學位。后來他還拜在波蘭著名哲學家亨利克·艾爾岑伯格門下，研習哲學;他一生奉其為自己的“精神導師”，后者身上不被當局容忍的獨立精神，對他產生過深刻的影響。他們書信往返——2002年波蘭出版過一冊師生之間的通信集——在這些書信里，赫貝特表現得謙恭、羞怯，還有點懼怕他的導師。那時他還不能確信，自己應該成為哲學家還是詩人，而他在哲學里尋求情感，在詩歌里尋求思想。

赫貝特在戰后就開始化名發表過一些作品，而且也是波蘭作家協會的一員。我們知道，波蘭當時在政治、經濟和文化各方面推行斯大林模式，文學上獨宗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赫貝特不能忍受這樣的限制，他在1948年退出了作家協會：

我沒機會發表我正在寫的作品，我想，我大概是趕在了作協把我除名之前脫離了。事情是這樣：我曾被帶去看一次消滅富農的行動。來了一群所謂的工人糾察隊——他們根本就不是什么工人——他們洗劫了階級敵人的財產，掠走了所有的東西。糧食被裝滿馬車;雨雪中馬車就停在戶外，糧食都毀掉了。這就是一個歷史實驗的經濟代價。……

他們還搶了一個叫瑪爾措娃的婦女的糧食，她是一家富農的雇工。她非常絕望。對此，一個人能幫上什么忙？應該給這位婦女一擔糧食，已經是冬天了，她帶著孩子，沒有糧食孩子會餓死。我去找這次行動的組織者，還想寫一個報告，讓他們給那個婦女一袋糧食。他們解釋說，我不懂得歷史的辯證法。過了一段時間，我聽說瑪爾措娃上吊自殺了。

我撕下了我的照片，把會員證寄回作協。然后去了底層。"（引自唐曉渡譯《一個確切意義上的詩人》）

他的確去了底層。他從事各種低收入的工作，銀行職員、商店營業員、會計、計時工、圖書館管理等等。最困苦的時候甚至賣血維持生計。（“賣血”的舉動，被扎加耶夫斯基理解為在極權制度下，詩人生存的一個象征性隱喻。）赫貝特身上斯多噶式的精神，讓他很能“積極”地看待這樣的經歷：“我在底層。我不屈服”;“受苦的感覺撞擊著真相”;“我知道我無法拯救我的國家或公寓樓里的房東們，但我行動時必須當它是可能的。放手一試吧。這世上沒有任何政府能剝奪我的奮斗。提取意義是我們的首要任務。”于是，赫貝特開始了多年“為抽屜的寫作”。這也是當時波蘭國內，許多具有良知的作家和知識分子的選擇。

二

由于斯大林在1953年去世，到1956年波蘭開始了政治和文化生活里一個相對寬松的“解凍”時期。一批具有現實感和批評意識的作家，團結在一份名為《當代》的雜志周圍，赫貝特迅速成為他們之中的佼佼者。這一年，他出版了詩集《光弦》。接下來幾年里他又出版了詩集《赫爾墨斯·狗和星星》（1957）《客體研究》（1961）以及最著名的隨筆集《花園里的野蠻人》（1962）。它們很快被翻譯成為歐洲主要語言出版，赫貝特接連獲得國外的文學獎項，為他贏得了國際聲譽。赫貝特1965年10月前往奧地利領取萊瑙獎，這是他第一走出國門。他成為了西柏林藝術學院和慕尼黑巴伐利亞美術學院的成員。1968年3月，他在波蘭駐法國領事館與卡塔日娜·捷都什茨卡舉行了婚禮。隨后應美國詩歌中心的邀請訪美。這年他先后在法國和美國與米沃什相見，后者翻譯的赫貝特詩選，作為“企鵝現代歐洲詩人系列叢書”的一種在美國出版，取得很大成功。1970年至1971年之間，赫貝特一度在美國生活，并在洛杉磯國立大學擔任客座教授。1971年回國后，赫貝特開始積極介入政治活動，先后在《17人公開信》、《59人公開信》上簽名，導致他的作品被禁止出版。1975年赫貝特再度出國，客居德國、意大利和奧地利。

《科吉托先生》（1974）的出版，將赫貝特的詩歌創作推向了一個高峰。這是一部大型組詩。“科吉托”一詞取自笛卡兒的名言“Cogito，"ergo"sum”（我思故我在），意為“我思”。作為作者虛構的一個抒情主體，他還將間斷出現在這本集子之后的其他詩作里。在作者筆下，“科吉托先生”是一個冷靜、多思、愛懷疑、喜嘲諷、有點老派而孤獨、復雜多變的現代人。他并不統一，甚至很矛盾，但有著獨特的感受力和價值觀。每首詩都像是一個傳記片段，是對這個抒情主人公性格的一段沉思。比如，科吉托先生會研究他鏡子里的臉，觀察他的腿，讀報，考慮回到故土，哀嘆夢之瑣碎，看望一個生病的朋友，思考地獄，沉思深淵、異化、純粹思想的可能性，如此等等。這個虛構的角色，使赫貝特得以自由地處理各種主題，實踐他關于寫作的論點：“寫作必須教人清醒：讓人醒著。”

《科吉托先生》是赫貝特的代表作。在另一位著名詩人、學者巴朗恰克的專著《逃離烏托邦的人》一書里，從“二律背反”、“隱喻”、“反諷”和“無法估量之物”幾個方面，論述了赫貝特的詩歌藝術。赫貝特“總能在兩種對立的價值之間保持一種平衡：只要他不讓它們沖撞，不暴露自己的裁判身份，并且永不宣布哪一方獲勝”。他小心提防虛無主義的陷阱，詩里最常見的，也許是“不”這樣一個字眼，但是內行的人懂得，在“否定句”背后，隱藏著他肯定性的真知與確信，不過如果大聲說出它們，就極易流于說教與偽善，成為損害詩歌的陳詞濫調。比如當他說“無人喜歡道德家”，他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顯然的事實，卻又充滿意味：他當然不是反道德論者，他只是在暗示某些道德價值的失落，在詩藝上，他要求“舉重若輕”。

就思想特征而言，赫貝特的明顯而優異的地方在于，他高度濃縮、提煉了現實和歷史中深藏的波蘭經驗，這當然是其引起讀者強烈共鳴的首要原因。但他也絕非一個自然主義的、寫實和照搬現實的作家，他拒絕直白、無距離地利用歷史提供的經驗。所以他常常采取“陌生化”的手段，使真實經驗得以藝術地表現。他的作品表面上看，充滿典故，大量利用古代希臘羅馬神話、圣經、藝術史等經典里面內容，但從來沒有堆砌素材、販賣知識的學院派怪癖。相反，每一處都塞進了他獨特的理解，加入了嶄新的寓意。巴朗恰克認為，除了“陌生化”，赫貝特同樣經常使用的手段是“拆穿”，加上有效的夸張、變形，使事物顯現原形，達到“說出真相”的目的。

進一步說，赫貝特在呈現復雜經驗的同時，就在提出問題，揭示無法克服的矛盾。偉大詩人從來不是妄斷一切的獨斷論者，但是他們比普通人更多直面“存在”的勇氣。在赫貝特這里，主要的也許不只是勇氣，應該還有一種智慧的、反諷的態度（不只是美學的），比如他在《科吉托先生反思苦難》一詩里表達的：

飲盡苦澀的草藥精華

但不包括沉渣

要小心地給未來

留下幾大口

接受苦難

同時也

將它孤立于體內

如果可能

從苦難的材料中

創造一個人或別的什么

同它

嬉戲

當然

嬉戲

熱情地跟它

開玩笑

就像同一個病孩子

最后哄哄它

以一些可笑的把戲

一個蒼白的

微笑

摘引赫貝特的詩句是困難的，當我想繼續談論他那些著名的杰作，如《科吉托的特使》、《第七個天使》或者《科吉托先生看著他鏡中的臉》時，我發現，最正確的選擇是全部抄錄下來，因為它們完美的整體性、緊密的上下文關系，因為在這些作品里，詩人經常將一些對立的因素（如崇高、人的高貴與人的不完美）并置，部分地談論不僅困難，而且也非常不明智。

然而，閱讀赫貝特卻并不困難。他的詩歌語言也是平易、極其簡潔的，但是他又絕不會讓日常濫俗的詞匯侵入詩歌的肌體。他的詩行凝聚、提純復雜的經驗，卻毫無抽象之感，它們是具象的，細部可觸摸的。雖然他的語言高度凝練，但又異常地準確，讓人感覺得到其中的微妙。他還喜歡用一種“同語反復”的技巧：“一只鳥就是一只鳥/奴役就是奴役/刀子就是刀子/死亡仍然是死亡。”他傳達給讀者的意義明確而意味深長。赫貝特的詩通常不加標點，也很少以大寫字體區分，但是不會帶來理解歧義，就是因為他表達的清晰、準確。在英語的多個譯本中，高下也許很難幾句話說清，但詩人赫貝特的形象則基本是一致的。

赫貝特最杰出的詩集（首先是《科吉托先生》），表現出了他巨大的詩才。這種詩才必然也會造成矛盾。一方面，它顯示出對時代生活的強烈介入，深深投入，全身心地體驗時代生活的狀況。另一方面，它又導致某種疏遠、距離和缺席。“不斷接近”與“不斷疏離”二者相互作用和影響，表現在赫貝特身上就是“靠近與后退”的交替、“輕與重”的奇特融合。這些年，我在讀、譯赫貝特的作品時，便一直著迷于此奇妙的結合。扎加耶夫斯基的一段詩論，或許有助于我們解釋其中的秘密：“詩歌就其性質來說，并不是時代完全忠實的女兒;不忠實，因為她需要一個唯有自己知道的隱匿處，一直作為她的避難所。赫貝特的玩笑，也許有其愉悅的源頭，它存在于詩的超越性概念之中。因為即使是一些小小的超越性，也能激發我們的幽默感。”

國外研究赫貝特的詩人、批評家，一直試圖從赫貝特的書和隨筆作品里尋找理解他的詩的指導原則：“新古典主義”、“歷史的反諷詩人”、“逃離烏托邦”、“忠實的詩人”，“受難的聲音”。但是，赫貝特的作品幾乎奇異地抗拒整體性的定義和歸類，尤其拒斥試圖揭示其單一“中心意圖”的努力。赫貝特的詩，有一部分也許的確依賴上述某一個原則，但是整體地看，卻是建立在多重性、復雜性之上。然而，悖謬的是，赫貝特的詩里，卻又始終貫串著一個強烈、清晰可辨的聲音。扎加耶夫斯基在他的回憶文章里說：

在赫貝特的詩里，我聽到反諷，幽默，和很少惠顧二十世紀文學的人文主義者的靜思（serenitas）——但是，其中也有絕望和哀傷。嚴肅地說，他是一個現代詩人——我在“歐洲的現代主義”這個意義上使用“現代”這個詞——但他的作品滲透著對于波蘭與歐洲傳統的愛，滲透著大愛與博識。（《開始回憶》）

扎加耶夫斯基深知，赫貝特的詩歌作品蘊藏著20世紀的苦難，對于一個時代的殘酷有著超乎尋常清醒的意識;但詩人并未因此喪失他的抒情或幽默。這里有一個偉大藝術家深沉的秘密。

三

赫貝特經常生活在國外，他的足跡幾乎遍及整個西歐，特別是法國、意大利、希臘。這跟他對歐洲古典文化，尤其對地中海文明的濃厚興趣有關。自從1956年第一次走出國門，赫貝特就頻繁地出國旅行，并總是設法在國外多停留，以致在有些時段，待在國外的時間遠多于身在國內的時間。他的這種“在路上”的狀態，完全不同于一般詩人的波西米亞方式，他是個嚴謹的人，一個學者型的詩人。他是在進行實地研究。他在朝圣。

他熱愛擁有許多大博物館和美術館的地方。他喜歡帶著寫生簿，穿過城市，一整天地流連于一幅畫、一尊雕塑前，并親手畫下眼之所見。可以想象，那些疲憊的游客經常會在博物館中看見一名波蘭詩人，正勤奮而平靜地在寫生簿上臨摹那些偉大藝術家的作品。這使他有別于那些心神游離的普通游客，熱衷于走馬觀花。停留和細致觀察的時間，對于他的寫作具有巨大的意義，因為這是主動“投入”的時間，而非被動的印象接納。投入，本身就是工作、一件苦差使。在赫貝特這樣的人物身上（類似的還有歌德、布萊克），存在著“兩種志業之間的撕扯”，他們在兩個領域內工作，即便永久選擇了詩歌，還是會需要繪畫、美術館和博物館，以及對藝術史的嚴肅閱讀。

不必說，這樣的旅行研究，不僅在身體和精神上是辛苦的，還需要克服經濟上的艱難——這種艱難的狀況，我們從他日后發表的訪談文章里，可以一窺端倪。首先，赫貝特在國內就沒有什么錢，而且，那時波蘭貨幣在國外根本就不值錢。其次，心存疑慮的海關規定不讓出國人員所帶的錢超過10美元。有一次，赫貝特出國帶了5美元，回國還有3美元。海關人員好奇地問：你是怎么做到的？赫貝特以慣有的幽默口吻，說：“我節省！”還有一個小細節：他每到一處，能坐公汽就不坐火車。據說這不僅能夠節約，還能方便他到達旅行計劃里的地點。

赫貝特關于法國、希臘、意大利、荷蘭的歷史和藝術的隨筆文章，生前分別集結為《花園里的野蠻人》（1962）和《帶馬嚼子的靜物畫》（1991），另一本《海上迷宮》（2000）則是在身后出版的。這些文章，出版者一律稱之為隨筆，作者自稱“報告”，讀起來卻是文筆優美、思想深刻的散文。

他的這些隨筆，“浸透了在最好的藝術史中也找不到的感覺，以及至為高級的闡釋”（扎加耶夫斯基語）。而且，具有極其明顯的抒情特征。詩一般的抒情，不僅帶來親切感，還能激起讀者進一步認識和探究的興趣。（事實上也是如此，我在一位移居美國的波蘭翻譯家的散文里讀到，她在學生時代閱讀了《花園里的野蠻人》，便一直向往重走赫貝特走過的路。）

書名《花園里的野蠻人》就是一個自嘲性的隱喻，暗示著置身古代歐洲的藝術場景時他內心的驚奇和贊嘆，仿佛一個野蠻人來到了文明的花園。赫貝特在卷首語中自謙地說，他無意鉆進藝術史里去做注釋和索引，也不給人寫傳記，而是要寫一本好讀的書，所以他采取了游記體。“首先我要對一些城市、博物館和廢墟進行實地考察，然后從一些書上了解有關我見過的這些地方的情況。這兩種考察，或者說兩種了解的辦法交替使用。”正是因為這樣，書中不僅處處體現出作者淵博的學識（尤其是藝術史的知識），更不時見出作者精辟獨到的見解。這些，且不說東方讀者會如何驚嘆，西方學者、讀者也是非常嘆服的，他們的高等藝術院校的教授往往會把這本書作為學生的必讀書目之一。簡單說，這是一個詩人的藝術筆記，但具有嚴格的專業性。

《帶馬嚼子的靜物畫》主要是對作者對荷蘭的歷史、文化（尤其是繪畫藝術）尋幽探勝的成果。作為一個先于英國的海上霸主，荷蘭在17世紀已經是一個經濟貿易強國，當時產生的繪畫大師們開創了荷蘭繪畫藝術的黃金時代，對整個西方美術的發展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這本書里，赫貝特的目光便投注在這一時期。他以詩人之筆深入探討荷蘭繪畫創作繁榮的歷史和它的價值，洋溢著對藝術的禮贊和對古典大師們的崇敬之情。“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繪畫在荷蘭曾經無處不在。給人的印象似乎是，藝術家們力圖擴大自己小小祖國的可見世界，通過成千累萬幅油畫增添現實的內容，那些海岸、水泛地、沙丘、運河，遼闊的視野和城市的景觀全都固定在這些油畫中。”

在作為書名的長篇隨筆里，作者追敘了一個名為托倫提烏斯的天才畫家傳奇曲折的人生故事，因為這個放浪形骸、命途多舛的無名畫家，留下了唯一的一幅瀕于毀滅的杰作。為揭示畫中令人不可思議的隱喻，詩人對這幅油畫進行了全面、透徹的剖析。作為詩人，赫貝特為何如此重視這位畫家？理由不僅在于他發現了其藝術上不凡的價值，更因為詩人自己跟畫家在精神上具有共同之處，推崇“無囚人生”的自由追求。在另外的地方，如《非英雄題材》一文里，作者也有同樣的發現：

自由，關于它人們寫了那么多論文，使之變成了一種蒼白的和抽象的概念，對于荷蘭人來說它是某種簡單的東西，猶如呼吸，猶如看到和觸摸物件一樣簡單。無須給它下定義，也無須美化。因此在他們的繪畫藝術中沒有區分偉大和渺小，重要和無關緊要，莊重和平凡。

可以說，在荷蘭的歷史中，赫貝特始終想要追尋的就是這樣一種偉大的藝術精神。當他在歷史的煙云之中，看到它放射出的動人光輝時，往往就忍不住發出大段大段，長長的贊美，而想到20世紀的歷史，又不禁扼腕一嘆：

只能羨慕他們。無論怎樣的渺小與光輝，無論他們有怎樣的失望和事業的挫折，他們在社會上的作用，他們在人世間的地位都是無可置疑的，他們的職業得到了普遍的承認，就像屠夫、裁縫或面包師的職業一樣毫無疑義。任何人的腦海里都不會產生繪畫藝術為何存在的問題——因為沒有繪畫的世界簡直是不可思議的。

我們才是精神貧困的人，非常貧困。絕大部分當代藝術站在混亂一邊，在空虛中裝模作樣，或者是敘述自己貧瘠靈魂的故事。

過去的大師們，所有的人無一例外，都能重復拉辛的話：“我們工作，就是為了博得公眾的喜歡。”這句話意味著，他們相信自己工作的意義，相信人和人彼此之間相互理解的可能性。他們帶著充滿靈感的精細和孩子式的莊重，肯定可見的有形現實，仿佛世界的秩序、星球的運轉、天穹的穩定性全部都有賴于這一點。

贊美這種天真爛漫。（以上引自《帶馬嚼子的靜物畫》一書，易麗君譯）

值得一說的是，本書還有一個“第二個部分”，不是附錄，而是跟第一部分相映成趣（因為它們不只是關于藝術家的）。第二個部分由幾篇作者稱之為“偽經”的有趣散文構成，其中充滿了軼聞趣事，敘事靈活而簡潔，行文也非常幽默，著名或無名的人物都描寫得非常生動，個性獨特。這些文章往往卒章顯志，帶出一個深刻的哲理和寓意。

《海上迷宮》的出版曾經頗費周折。書稿早在1973年就曾交給出版社，因未能通過審查而被擱置。到了90年代，作者打算出版時又因為健康和其他原因再度擱置，直到2000年才終于正式出版。同樣，它也是一部充滿作者個人對于歷史（這回是希臘）的廣博知識與獨到見解的書，它不是游記，但是達到了游記的極致。它不是系統而枯燥的古代文明的教科書，但是它帶來了更多、而且往往是被眾人遺忘或忽視的細節與啟示，以及令人耳目一新的思考。赫貝特是這樣說的：

在與歷史作品打交道時，我們總是想確認它們是否原汁原味，總是想確定沒有人改動過它們，沒有人多此一舉地為它們做過美容，做過修飾，或是讓它們變得更容易讀懂。我們總是渴望不借助中間人，而是自己去架設跨越時空的橋梁，以溝通我們和數千年之前生活的人們及那時的神明。作為一個不過分關注精神生活的人，我總是找尋實物的痕跡，以建立某種理解和契約。

如果說，在詩歌里，作為一個大詩人，赫貝特宏偉、卓異、深邃的思想境界還需要讀者以敏銳、善感的心去領悟的話，那么在隨筆和散文中，當他直接插入一些告白、沉思和直抒胸臆的文字時，讀者只需放慢閱讀的速度就不難觸及：

當代文化的致命罪惡之一，就是它懦弱地躲避與最高價值觀的正面交鋒。還有就是高傲地認為，我們無需榜樣（既包括美學榜樣，也包括道德榜樣）就能做好，因為據說我們在宇宙中的地位是獨特和無可比擬的。正因如此，我們拋棄傳統的幫助，在孤獨中蹣跚前行，在被遺棄的靈魂的黑暗角落里艱難地找尋。

存在一個錯誤觀點，認為傳統就像遺產一樣，人們無需努力就能自動繼承，所以那些反對繼承和不應得到特權的人們，也出來反對傳統。而與此同時，實際上每一次與過去的接觸都要求我們付出努力和辛勞，但這又是艱難甚至徒勞的，因為我們的小“我”總是尖叫著抗拒它。

我一直期待自己不會停止相信，偉大的靈魂之作比我們自身更加客觀。而它們將會審判我們。有人曾經恰如其分地說，不僅是我們閱讀荷馬，觀看喬托的壁面，聽莫扎特音樂，而且荷馬、喬托和莫扎特也在注視我們、仔細傾聽我們，確認我們的虛榮和愚蠢。可憐的空想者、初登歷史舞臺的新人、博物館的縱火者、過去歷史的抹殺者，他們與那些破壞藝術作品的瘋子別無二致，因為他們無法原諒這些作品的寧靜、高貴和冷峻的光芒。（以上引自《海上迷宮》，趙剛譯）

這些浸透了藝術和理性雙倍激情的文字，讓我相信，即便是在20世紀，應該也存在偉大的夢想和偉大的詩人、藝術家，他們仿佛希望復活那些文藝復興時期多才多藝的巨人，因為赫貝特就是這樣的例證。

四

1980年代，赫貝特的生命進入了又一個特別的階段。一切都與國家的命運有關。

與其他東歐社會主義國家類似，波蘭在60年代也發生過規模和影響廣泛的工潮和學潮，但都因蘇聯的干涉而告失敗。70年代地下的反對運動持續而分散，直到團結工會浮出水面。經過多年的風風雨雨，加上天主教會的存在和影響，1989年2月，當局和反對派、教會三方共同舉行“圓桌會議”，團結工會最終在波蘭取得合法地位，并于1990年底經大選踏上執政的道路，波蘭人民共和國改名為“波蘭共和國”。

在團結工會領導全國罷工的大部分時間里，赫貝特也生活在國外。但是，鑒于國內形勢的變化越來越令人不安，他毅然決定回國。此時，他已經是年近60歲的老人，而且長期身體有疾。

赫貝特回到了華沙，經常參加反對派組織的集會和活動。他的詩作被音樂家譜曲，在地下活動時廣為傳唱。1981年12月12日，波蘭的電話網幾近癱瘓。軍事救國委員會主席雅魯澤爾斯基于次日向全國發表廣播電視講話，宣布實施軍管，國家進入“戰時狀態”。但工人們不顧“戒嚴法”，罷工和其他反對活動在繼續。在后來19個月里，赫貝特耳聞目睹了反對者被捕，軍隊的坦克開上大街，街上四處構筑的障礙物。無疑，這讓他想起1939年利沃夫和1945年華沙的情形。

赫貝特發表了《來自一座被圍城市的報告》，詩作經地下刊物傳播，成為他最著名的作品之一。本來這是他在柏林創作的作品，但他有意在作品后面標注了當時的時間：1982年。雖然并不能說這是一份來自街壘背后的政治聲明，但在特定時刻，還是藝術化地向外界傳達了他置身其間的情勢和心聲。這首詩與其他作品迅速在巴黎結集出版，它也是作者重要的詩集之一。幾年后，詩人批評家巴朗恰克評論說，這是一首可以站在赫貝特所有作品之上的詩，因為它代表了赫貝特全部作品里貫串始終的那種聲音：清醒而急迫。典型如該詩的結尾：

現在當我寫下這些文字時支持妥協者

已經贏得對于拼死抵抗一方的微弱優勢

常見的情緒轉移，我們的命運依然懸而

未決

墓地在擴大抵抗者的數字在縮小

抵抗仍在繼續并將堅持到最后

即便城市陷落我們只有一人幸存

他也將在他的體內背負整個城市踏上流

亡之路

他將是這個城市

我們看著饑餓的臉火焰的臉死亡的臉

以及它們中最壞的——背信棄義的臉

而唯有我們的夢沒有受到羞辱

赫貝特在80年代初的回國，待到了1986年。有一個說法，赫貝特之所以甚至比米沃什贏得國人更多的尊敬和熱愛，跟這段經歷不無關系，因為這不只是分享光榮的日子，更是同甘共苦的歲月——他與他們站在一起。

五

“1989年，歷史令人驚訝。但街道并沒有回蕩歡樂的歌曲。”在人前總是表現得非常大度、幽默風趣的赫貝特先生，內心并不快樂。

巨變帶來的歡樂是非常短暫的，掩蓋不了深處的焦慮和不滿。在幾年后，與波蘭團結工會的刊物《團結周刊》編輯部的一次談話里，赫貝特重申了他關于時局和時代的看法。他認為，人們對自由毫無準備，也許極權制度是一種會帶來后遺癥的疾病。政治精英們不懂得如何管理。知識分子見風使舵，本來應該肩負起社會中“詞語使用權”的重大責任，現在卻無法創造真實的語言。所以他把1989年后的時期，命名為“語義崩潰的時代”，宣稱精英們要對此負責。他看不慣“始終緊跟歷史的節奏”，尤其厭惡背叛語言的種種行為（其實是背叛原則和信念）。他的批判鋒芒所向披靡。他火氣很大，而不乏自我憐憫。“我所說的這些人是極端曖昧的，他們精通相對性的概念，他們分析歷史的流逝和變化的條件，而我則是一個傻帽，頭腦簡單。”

當然，我認為，赫貝特仍然保持著足夠敏銳的現實感，他希望自己不帶偏見地爭論辯題，事實上卻打擊面過大。他在新形勢下囿于曾經的經驗，缺少了必要的寬容。這使他的現實感多少偏離了實際。同時，他所開出的對癥處方，也不夠具體和適用，很難說不正確卻難顯實效，務虛、高蹈，有的難以操作。

我們最重要的任務是重建道德權威的概念和價值信念。對于一個民族，價值匱乏是致命的。但是，既然我們的自由派如此痛恨關于權威的想法，我們的任務將會比較艱巨。

我擔心我們可能會徹底掉進白癡狀態。或許已經太遲了，但我認為我們需要啟動國立教育這一步驟，然后擺脫我們的情結。從我們不再需要殫精竭慮保衛邊界這個意義上說，我們現在身處于一個舒適的政治環境。眼下我們主要的敵人是我們的民族劣根性：偽善，自我熱愛，自大狂。這是被世界的強者拋棄的窮人的自戀。我們需要通過大量的自我教育事業令我們明白我們的過失和惡習。我們應該從學校開始，因此必須趕快編寫新課本。這些課本應該言簡意賅地說出我們是誰。（引自《科吉托先生的決斗》，唐浩譯）

這些當然都很正確，而且深刻。從這里，我們能夠看到，他內心的焦急乃至痛苦的情狀。不必說，他的焦慮和痛心疾首都是真實的，無可懷疑。但試想一下，在新國家的新情況下，百廢俱興，哪件事都需要時間去做。“教育”大計之外，赫貝特還不忘“除草工作”——清算那些蘇聯豢養的官員，那些犯下過反人權罪行的家伙。歷史證明，這些正好也是十幾年后波蘭在做的事情。

赫貝特在90年代曲高和寡，顯得越來越孤立。一貫讓他憎恨的前官僚集團所代表的那些人就不必說了，左派、自由派也不能讓他滿意，他似乎選擇了一個極右的立場。有的昔日的朋友開始疏遠和對立，其中甚至包括米沃什、米奇尼克，一些爭論也公開了。他異常孤獨。

六

赫貝特在1992年出版的詩集《羅維戈》，在批評家眼中，標志著他的詩歌寫作開始走向衰弱。他已經是一個老人。令人驚奇的是：在這部集子中，卻出現了一些比以往更為明亮和歡快的東西。詩集出版時，詩人剛剛結束在巴黎為期六年并不如意的生活。

赫貝特夫婦是在1986年冬天抵達巴黎的。他的傳記資料，給我們透露了這樣一個規律：自“解凍”時期開始，他就要不斷地離開波蘭再返回，如此反復。他不能忍受長久地待在“鐵幕”的這一邊或那一邊。從前，他是厭惡華沙那種小規模的極權主義的粗俗和丑陋。現在，他要抵抗那些各種公眾意見不斷帶來的壓力，它們迫使他戴上“民族詩人”的面具。（在優秀的波蘭詩人和作家那里，雖然背負歷史的重負，珍視民族文化的遺產，他們卻非常厭惡和拒絕狹隘的民族主義。）而在國外，他是孤獨而自由的藝術家，可以退進自己最喜歡的職業、繪畫、博物館或當地的教堂。然而，最后他還是會開始想念波蘭。因為他發現，西方左翼知識分子不能，或者不愿理解東歐的悲劇，這使他心煩。

赫貝特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哮喘病持久并且在加重。此外，他的物質處境也陷入困難。在他需要緊急看醫生的時候，租住地電話卻被停機，他的妻子只好到鄰居家借用電話。年老的詩人，在自己的國家是那么著名，在美國、德國、瑞典、意大利都受到尊崇，在巴黎卻生活得極為簡樸，幾乎不為人知。赫貝特僅在逗留巴黎的最后日子里，由法亞爾出版社出版了一本翻譯本。它只得到一篇評論：這很不正常。在法國，人們（特別是詩人）認同的是一種完全不同的審美觀念，不能真正欣賞赫貝特的詩作。西蒙娜·薇依的話，也許說出了癥結所在：20世紀上半葉的基本特征在于“價值”這一概念的削弱和幾近消失。下半葉又何嘗不是如此。價值感失落、精神暗淡、毫無意義的標新立異之作充斥人們的視野，它們的泛濫甚至淹沒了那些少有的杰作。

據扎加耶夫斯基回憶，被絕望和疾病驅使，赫貝特一度決定要起訴他所有的出版商，他甚至聘請了好的律師。他要控告他們造假、侵占，不過這個幸好沒有真正實施。他真實的怨氣其實在于，他生活在貧困之中。他，一個詩人，勤奮工作，認認真真，具有特殊的天賦;一個老人，不過渴望穩定的生活。

他是一個大師，而他生活得幾乎一貧如洗。在某種意義上，赫貝特在巴黎的孤獨，是現代世界里詩歌處境的一個象征。

七

雖然赫貝特也獲得過一些重要的獎項，但我覺得，他在一些更為重要的文學獎上往往運氣欠佳（比如諾貝爾獎、諾斯達特獎）。幸運的是，1991年他獲得“耶路撒冷文學獎”，這也許是他一生獲得的最后、最重要的大獎。這一年赫貝特赴以色列領獎，與大詩人耶胡達·阿米亥成為朋友。這是他寫給后者的詩：

你是一個國王而我只是一個

失去國家的王子

沒有民族信任我

我在夜里無眠地徘徊

你是一個國王你朋友一樣待我

憂心忡忡——你在這世上拖著自己

需要多久

——需要很長時間耶胡達直到終點

盡管我們的姿勢不同——寬恕

藐視、理解的姿勢

——我對你一無所求除了理解

我在爐火邊睡了頭枕在手上

夜已燃盡狗在狂吠

衛兵們在山間來回走動

1993年輪椅上的赫貝特私人旅行到了荷蘭，參觀在那里舉辦的郁金香節。

在與哮喘病，還有孤獨，抗爭多年之后，1998年7月28日，赫貝特在華沙去世。

在波蘭赫貝特早已受到廣大讀者的崇敬。這也許只有198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切·米沃什可以與之相提并論。作為一個“成功地為民族精神困境下定義的詩人”，他的作品擁有一種“最強烈的道德感和真正抒懷的激情”。他所獲得世界性的聲譽，正與日俱增，他是一個偉大的詩人。

在他逝世一年半后，他的妻子卡塔日娜首次接受報紙采訪，公開了諸多關于詩人的生活細節，其中并且談到了自60年代后期，赫貝特身上就開始明顯的躁郁癥，這引起了爭論。但我認為，這對讀者理解大詩人也是有益的，無損于他的偉大，畢竟詩人也是人;讀者需要的并不是一個“赫貝特神話”，而是一個真實的大詩人。卡塔日娜還透露，在赫貝特彌留之際，米沃什得知赫伯特病得很嚴重，便打來電話。兩人進行了一次非常友好的談話。兩位巨人最終走向了和解。他們的往來信件已在波蘭國內出版，內容涉及20世紀后半葉波蘭文學、兩位詩人對于詩歌形式以及國家、愛國主義等重要問題的看法，也是他們共同創造的一筆重要的文學遺產。

在詩人去世10周年之際，波蘭共和國議會為紀念民族這位偉大的詩人，將2008年確定為“茲比格涅夫·赫貝特年”。在作為議會決議的文件中，有這樣致敬的文字：

在遭遇價值危機和痛苦疑慮的時代，他始終一貫地堅持原則：“在藝術上——堅持美、層次和寫作技巧的標準;在生活上——堅持明確區分善惡的道德法則”;“他為人勇敢、無所畏懼又獨立不羈。他在自己的詩歌中表達了對自由的珍愛，對個人尊嚴以及對這種尊嚴所產生的道德力量的信仰”。（引自《思想的力量》，趙剛譯）

責任編輯 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