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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江南

2015-04-29 00:00:00程川
花城 2015年1期

父親在江南

父親在江南,準確的說,是在江蘇省宜興市范道農場申利化工有限公司,距西汣濕地公園、團氿風景區十里不到,以一名熟練的鍋爐工身份,整日穿梭于方圓五里內,添煤、流汗、洗衣、做飯。在此之前沒有一點預兆,這些年父親已經習慣了沉默,自己做決定,自己悲傷,自己難過。同樣,似乎我也已經習慣了他的寡言少語,當電話打來時我甚至感覺不到絲毫詫異。他說,我在江南,言簡意賅,我立即想起小學時學過的那篇課文:“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再向前推,江南在我的記憶中僅僅只是一個霧靄沉沉、煙波浩渺的地方,蒙眬、深邃,概念過于寬大,除卻詩書中所受的熏陶外,我對她的認知基本為零。可是現在父親卻告訴我,他在江南,一個古詩中才應該出現的地方。為此,我特意央求父親的同意,從老家陜西寧強坐了三十小時的長途客車去尋找他,一并找到古詩中的江南和我應該歷經的磨難。那是我第一次離開縣城,十九歲,生澀、幼稚,第一次出門遠行,在這之前我羞于和同學談及旅游,我怕暴露了自己的弱勢,農村,貧困,永遠也甩不掉的大尾巴,怕被蔑視、嘲笑、挖苦。因為我知道,只有尷尬才是自己的,與生俱來。

同我相伴而行的還有高中同學陳明波,我們從巴山以北跨越秦嶺、黃河、長江,這些臆想之中的名詞使我們久久不能入眠,連同陜西、河南、安徽、江蘇,一個晝夜的遷徙史交織混雜,各色方言、咒罵、鼾聲、愛昵通通擠進大腦,我貪婪地吸收著與故鄉格格不入的腔調,試圖揣摩,還原他們本該具有的生活狀態,盡管還未抵達目的地,但在一輛十米長的客車里我有理由告訴自己,這就是所謂的異鄉。客車行駛近六小時后在西安曲江服務區停靠,以供乘客小作休憩,我曾親眼目睹了一對母子被司機遺忘在曲江。他們的位置還在,空著,像是一雙無處安放的眼睛,怒目四射,啞口無言。司機解釋后邊會有車接走他們,陌生的西安,這對母子錯過了一輛駛向江南的客車,也錯過了沿路迥異的風景。而我沒想到,若干年后我會再度到達這里,竟像是錯覺,重新走過的路總會讓人心生懷念,如同一座深愛的城市遺留著一個深愛的人,卻早已物是人非。

客車停留在江陰小湖加油站,四川司機將“湖”念作“福”,我照例轉給父親,他也不清楚,我們只能自行轉車宜興。下車伊始便覺得一股熱浪席卷而來,葷的、素的、酸的、辣的,雙腿發麻,將我們包裹得嚴嚴實實。“蒸蒸日上”,我們不得不這樣打趣。經過兩個多小時的奔波后,我終于在新街見到了父親。分別半載他比以前更加蒼老、脆弱,顯現出來的瘦弱、矮小使我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他再也不會像小時候那樣牽著我的手大步向前,或者厲聲訓斥我,原以為這樣貧瘠的病狀在江南可以得到有效醫治,但事實竟完全相反。曾在賈平凹散文《爸爸,我將要在將來埋葬你》中讀到:“爸爸,我深深地知道,沒有你,就沒有我,而有了我,我卻是將來埋葬你的人。”年少時讀這句話頓覺詩意盎然,待過了那個懵懂的階段,現實擺放在眼前,不亞于我們被迫“長大成人”,我想,我們終究還是會莫名痛楚的。

陳明波喊了聲:“叔”,遞給父親一支煙。當我掏出火來替他點燃,他突然盯著我狐疑問道,你什么時候開始抽煙的?那一刻,我終于才承認他老了,像只蛻殼的秋蟬,又或者是一位尾大不掉的君主,無法面對日薄西山的晚景,只能在這座偏北的南方城市里孤傲地蟄伏著。

下午父親把我們接到了所在的化肥廠,毗鄰遠東電纜,他不停地向我們指指畫畫,說對面的廠是2008年北京奧運會光纜合作商,后面則是宜興最富有的商人開的,再向前,穿過柏油馬路是紡織廠,老板是個瘸子。說這些時生怕錯過了那些道聽途說的細節,時而停頓苦思冥想、時而順口娓娓道來,這些舉動與素日寡言少語的他判若兩人。在我短短七日的異鄉經歷中也有此體會,故鄉只是一個空洞的念頭,出門在外,不得不做出故鄉人的樣子。熟悉的人情世故,低頭不見抬頭見,人與人保持不了那么多的秘密和間隔,尤其是在城鄉沖蕩過后,鄉村不再像以前那么樸實無華;而在他鄉,我們得以真正獨立,不必顧忌、不必享受閑言碎語。當然,這種獨立是要付出沉重的代價。比如,父親的胃。

因為我和陳明波不是化肥廠的員工,在企業量化管理制度下我們很難進廠留宿,父親只能去隔壁的小超市買了三包“南京”朝保安囁嚅地傻笑著,他從裝有空調的崗哨里伸出一只肥大粗壯的手,蜻蜓點水,低空掠過湖面,像被南方的高溫燙傷般,奪過父親手中的“南京”,擺了擺手便縮了回去。我們得到赦令,挎著大包小包急急忙忙地往里沖。此時金色的夕陽剛剛從碩大的玻璃幕墻上隱退,我們被下班擁擠的人群擠成一鍋漿糊,熱浪無孔不入,汗液沾在腦門、鉆進眼睛,見縫插針,渾身水淋淋的,黏稠、炫目、刺鼻,使我第一次由衷地厭惡起江南,這座名存實亡的魚米之鄉。

我是在父親狹小逼兀的宿舍看到他的檢驗單才知道,他的身體早已出賣了他,簡陋的六人間,松木桌、鋼化床、電風扇、電飯鍋,大米、土豆、油鹽、醬醋,將這個局促的匣子充斥得滿滿當當,沒有丁點私人空間。食管病變、胃病變、十二指腸病變,五號宋體,加蓋印泥,種類繁雜,但依舊排列得整整齊齊,事實還不到蓋棺定論的時候,但那些身體頻繁使用的零部件嘗盡酸甜苦辣咸后先于他罷工。現在,它們被精密的儀器捕捉出來,像是一個個潰逃的敗兵,正在等待著法庭的審判。他顯然沒注意到秘密的泄露,這就是異鄉的好處,他的衰老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沒有誰會恬不知恥地詢問,你病得不輕,是該頤養天年咯。得過且過,他的宗旨,不強求、不哭天喊地。況且,他還打算著為他的獨子流干最后一滴鮮血。

我沒有當面拆穿他,農村人不習慣對父母直言談愛,同樣,縱使有情感血緣的寄托,平時也缺乏交流的機會。在那些無盡孤獨的日子里,我們都是作為獨立體而存在的,電話幾乎成了我們唯一的交際,一根虛無縹緲的線連接著兩個相隔千里的省份,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隔閡已經深深地烙進了我的心中,變成一份行動指南,書面性,時效性……我不敢再繼續往下想。父親買飯回來破天荒給我發了一支煙,并囑咐,少抽些,說完便把自己埋在濃密的煙霧中,劇烈的咳嗽使他的彎腰駝背涇渭分明,而枯萎的白發猛然竄到頭頂,打溜,沿著額頭滑落下來,若不是他彎腰我是決計不會注意的。我們三人就著六瓶冰凍啤酒打開了冰封的話匣,無外乎家鄉的變化、外面的世界,林林總總,但總是習慣繞過自己,慣性,都過得很好,我看得出來大家都在避免謊言解密那一刻的尷尬,因為我也經歷過。

新疆作家丁燕旅居東莞多年,對此深有體會,在她《觀音山下的女人》一文中曾寫道,“這是南方的味道,混合泥腥、潮熱和霉爛。”由此我深信南方是醉酒后的模樣,嘔吐物、胡言亂語、天旋地轉,人們(打工者)在南方找北,漫無目的,近乎隨波逐流,而這似乎不該是這座古城本身的面貌。熙熙攘攘、燈紅酒綠,或許是我太過理想化,有些鼠目寸光,從而達不到一鍋燴的境界吧。

在我們到來之前,父親是把午餐和晚餐擱一塊處理的,白米飯佐以豆瓣醬,或者咸菜,外加一瓶啤酒,幾根廉價的香煙,而且從來沒有早餐這一說法,這也就解釋了胃病的緣由。一個人或多或少有些麻煩,再者他也不是做飯的料,十幾年的礦井生活使他養成了“飯來張口”的習慣。套用他的話,唯有命才是自己的,硬扎瓷實,吃金山銀山最后來還不是一樣,哪天到頭誰都說不定,誰會操閑心去管那些呢。但我們的到來顯然享受到了不平等的待遇,他特意去農貿市場買來鹵肉和涼菜,一個勁地勸我們不要放下筷子,自己卻抱著一瓶廉價的啤酒,怎么也不肯撒手。

當晚我們三人便去了范道鎮,二十多分鐘的距離,步行,燥熱,估摸半斤汗。父親沿路給我們介紹各個廠區,如同一位資深老板,認真地筆畫著他腦海中的工業布局、城市規劃、風俗習氣,具體記得多少,說來慚愧,幾乎忘得一干二凈。惟獨留下他去買雪糕的背影,就像朱自清先生的父親買橘子的場景,他吃力地翻過六車道護欄,還要不停左右打量來往車輛,回來時雪糕已經將近融化,瓜子巧克力黏在木棍上、軟綿綿地吐著舌頭,他憨然一笑:老板說那會停電,凍的時間不夠,趕緊,一會就掉地上了。我轉過頭,迅速折回到對面的商店取了瓶冰凍綠茶,折回來時他嗔怒道,車那么多,毛毛躁躁地、咋不害怕出事。

這就是江南,有股強烈皮膚灼傷的焦味,在過第一座橋時我頭腦中馬上閃現出這個意象,古道(雖然已被拓寬,車水馬龍),小橋(雖然已被鋼筋水泥取代)、流水(雖然已泛黑發臭)、人家(雖然已待泊收費),還有一條從河灣拐來的烏篷船,滿載著從滆湖捕獲的魚蝦,船上一男一女,一肥一瘦,一黑一白,一高一矮,小心翼翼地劃過心如死水的河道。幾縷沒有由來的水草貼著苔痕攀援,像條發育不成熟的青蛇,吐著長長的口涎。當然,這只是構成我粗糲印象的小部分,無傷大礙,但愿只是管中窺豹,我仍就在她的外圍徘徊,觸及不到吳儂軟語、漁舟唱晚、煙花小巷、烏篷船、米酒……

晚八點的夜市,大排檔、網吧、酒館、舞廳、旅店、加重的腸胃炎,通通暴露出來,我們三人并行一排,左邊打過去的魅影將我們狠狠甩在堅硬粗糙的地板上,倒更像是一個獨自行走異鄉的過客,沒人理睬,沒有回頭率,沒有廉價的羞恥感,活脫脫木偶機器。父親勉強笑著問我們是否熱鬧,我看得出他的不適,五十三歲的尷尬被工業文明一點一滴拋光打磨,只剩下漏風的言語,在這個煙花爛漫的季節越走越遠,遠到我們都不知道腳下的這方土地在哪。對于這里來說,父親永遠只是一個陌生人,不管生活多長久,流多少次汗、淌多少次血,作為后續,他的江南是在一輛出租車的帶領下將我們載回范道農場;而我們自己,也開始了江南,將這一個動詞含在口中,怕七月的流火慢慢融化,只好不停地哈氣,像是冬天,寒冷、潮濕、不修邊幅。

他鄉遇故知

回到父親住處后我在QQ上發出“已到宜興”,簡簡單單的四個字,估摸半小時后接到周安李的電話。普通話,繞口、生硬,像是支氣管炎久經不治,拖著一口濃痰。他問我現在的情況,如實回答。我想,有必要和他見一面。他是我初中同學,男,陜西漢中人,廚師專業,現就業于無錫一家酒樓,四年后已是二十出頭,口齒伶俐,激言善辯。我不得不佩服城市火候的熏陶,要知道四年前他可是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表達不清楚的笨小孩。而且他離宜興也不是太遠,他鄉遇故知,怎么也應該醉在當下。待我再次打開QQ,小企鵝閃了閃便偃旗息鼓,而后彈出六條評論,其中一條是高中同學彭昊太發的:什么時候到的宜興,一定要來找我,我在丁山,從金三角坐公交5路可直達紫砂村,或者到時我去接你。

算起來我身邊輟學的同學基本都在江蘇,遍布宜興、無錫、昆山、江陰、常州、蘇州……像磁鐵一樣牢牢地黏固在京滬高鐵沿線。廚師、理發師、模型工、維修工、焊接工、鑄造工、鍛造工……藍色工裝服上印有他們的姓名、工種和編號。這就是他們的生活實質,而不是以乳名、諢名、綽號、書名活著。他們與生俱來的姓名只有在就醫、租房、保險、買火車票時才能真正派上用場,其余的場合如同一個演算單位,數學中常用到的公式,加減乘除,甚至由正轉負,成為異鄉一個戛然而止的符號。當我在電腦上迅速敲下“漢中—宜興”,一秒不到,寶成線、陽安線-93……一覽無余,這就是家鄉到異鄉的距離,繁瑣、冗雜,串聯起來就是大半個中國。

我還是決定先去找彭昊太,畢竟高考分別后不到十天,況且現在他離我最近。高中就知曉他的情況,父母在十幾年前去宜興打拼,現如今在丁山紫砂村開了家紫砂壺作坊,承接訂單,抑或自銷。第二天趕早我和陳明波就去了金三角車站。黏稠的陽光透過厚重的云朵潛伏地表,手指根本無法觸及,隔著濃密的霧靄,層層散落,零零碎碎,如同猜不透的古代畫軸,遠遠地望去竟像海市蜃樓般飄渺無痕。這時,壓抑了整晚的熱量早已準備就緒,先從頭部開始進行周身運作,當飛馳的貨車迎面撲來,頓覺渾身無力,腦袋發麻,接連的喇叭轟鳴爭先恐后,耳朵、鼻子、嘴巴、眼睛,各自蘊含著各自的委屈。

我是在公交車的后視鏡里完成這一系列動作的,抬臂、并腿、轉體一百八十度,倒退的風景毫無方向可言,左左右右,東西南北,如同在血管中暢通無阻的癌細胞,總有停泊上岸的那刻。一輛車被時間分截成三段,前邊的乘客多為當地土著、中間及后多為工廠打工仔、中間陳列著新增的暗疾,腫脹、瘙癢,無時無刻不準備推翻按部就班的程序。突然褲兜轟鳴,松手打開手機,一個踉蹌,汽車靠站停得穩穩當當。江南的短信,促銷活動,連同網址賬號,一起預謀已久的陰謀,緊接著前赴后繼,正打算刪除,仔細一瞧,署名彭昊太:我在市中心附近買鞋,你們在金三角車站門口等我。

車站內的空氣顯然要低于室外,我們從油鍋游進水庫,如魚得水。耳邊充斥著報號、叫號、詢號聲響,江南數碼時代,鐵柵欄、衛生間、特產店、咨詢臺、候車廳通通派上用場。遷徙他鄉、到達故里,兩個迥異的遠方,你方唱罷我登場,四年后的某天我曾無意涂鴉了一首小詩,截取兩行,如下:“這些年,總有一個遠方一退再退/突兀,被流水一步步逼上梁山。”萬般無聊之下我和陳明波重新返回油鍋,外面的世界由一段U形馬路組成,車水馬龍,過客與過客間本就不存在著距離感,因此我們很快便能插入“候鳥們”的闊談:微密熱死了一個四川打工仔,老板賠了50萬;七星賓館被稽查大隊查封,聽說是因為老板腐敗;金三角車站即將拆除;南京老城區的改建條款下來了,老媽打電話讓我趕緊回去商量賠款。電話再次響起來時我正盯著一個非洲小伙,他的黝黑給人一種異常親近的錯覺感,鬈發、糯牙,素面朝天。我信步走到公交站臺,再次回頭時,他已被一幫喋喋不休的出租車司機截住退路。

遠遠望去,彭昊太站在5路車旁朝我們招手,我們跑上去,三人緊緊抱在一起,如同兩個時代的交相重疊,親近、依靠,這樣的詞只有在異鄉才能迸發出最大力量。現在,我們抱住這個原本稀松平常的詞,仿佛窺見我們松散頹圮的青春時光,正一寸寸深入我們銹跡斑斑的骨骼,成為我們對異鄉的慰藉。而廣場鵲起的咿呀濺起串串浪珠,這使我又想起江南這一稱呼,蘇繡里的吳儂唱腔,聲音瓷瓷的,恍惚中,倒有幾分落花流水的味道。

聽從彭昊太建議,我們先抵達龍背山森林公園。在門口廣告牌我們得以窺見她的前生:龍背山,原名紅蕩山,是銅官山向東連綿起伏的筱嶺山、滄浦山等多個山丘的總稱,為晉朝周處腰斬蛟龍之地。知道周處是在小學課本中,沒想有朝一日居然能夠抵達這段無頭無尾的歷史,我為自己的無意而感到幸運,也為某種意料之外的相似性而熱血沸騰。但顯然,這種沸騰在七月爐火的烘托下持續不了多長時間,周身洶涌的熱浪時刻告誡著我,這一切都是水中月鏡中花。三輛自行車載著我們未成年的躁動,從潭、池、溪、澗旁緩緩穿行,依次漫過聽秋軒、漁隱亭、雙楠橋、文峰塔,更多只是留戀于一種空洞的價值符號,漢字的排列組合、游人的冷清寡淡、雷聲的沉悶遲鈍,被集體切割成塊,玉體橫陳,始終保持著破碎渺小的姿態。我等雨,但雨,遲遲未到。

待我們抵達紫砂村時已近黃昏,西天的云霞鳩占鵲巢,濃云被落日鍍上一層詭異的金邊,垂直撒落下來,堆積在牌坊周遭。此刻陽光面朝瀝青路,站得理直氣壯,像是身披袈裟、迎佛叩首的囚徒,光線柔和、細膩,為換取這份原罪贖身到來的機會,忍受饑渴、挨餓的眷顧,古老而令人心存敬意。我止住腳步,停下顫動,用手機挽留住那一刻,千年如一日的一刻,并沒有什么不同,在“熱文化”熏陶下的江南已呈四十五度模樣,入鄉隨俗,我想,至少應該統一口徑吧,把這種熱量提煉成某種身份象征,符合江南特性,將她作為我的視覺語錄,也不枉千里迢迢跑來一趟。

彭父開著三輪車緩緩駛來,這幾乎是所有紫砂藝人必備的坐騎,在北中國,我曾見到過驢和馬匹,顯然沒有這么溫順,它們的骨頭由鈣和鱗組成,甚至在湯里也能品嘗到那種不羈的野性,配合著蔥姜蒜,燥熱,刺激,火候正旺。他邀我們上車,缺乏鐵皮盒子的禁錮,風鉚足了勁,喋喋不休的呼嘯而過。這是我在江南第一次這么切實地感受到無骨的風,從耳旁咝咝游走,吐著腥膩的軟芯,凝結在皮膚上的鹽晶也隨之微微發抖,顫動,含苞待放。這時我低頭注意到他的白發,在疾風的召喚下,根根晶瑩剔透,閃爍著明亮奪目的色澤。十幾分鐘后車停在小道旁,兩層樓房,紅磚白瓦,一樓工作間,二樓臥室。工作間被紫砂壺霸占殆盡,這些儒雅的小家伙乖巧地匍匐在鐵架上。

紫砂壺的起源可以上溯到春秋時代,但紫砂真正托體為壺,那還是明武宗正德年間的事。我手中正把玩著一件尚未成型的圓形器,再次確信這僅僅是一種精致的生活方式,細膩、儒雅,江南的格調韻味,無法適應西部氣候。壺蓋、壺身、壺嘴和壺底,小嘴、薄唇、鳳眼和蠻腰,就像劇場開頭的布告:如有雷同,純屬巧合。她們拼湊糅合就是江南的氣候:潤滑,容納雨水、湖水,以及尚未結繭的冰水。可現在水中取火,陰陽相生,如同火中取栗,正嘗試著燃燒和毀滅,瀉火的最佳利器最終還是歸功于柔如絲質的水液,從喉管緩緩流動,喉結微鼓,上凸下滑,入胃,肚是脹的,嘴是干的,這就是江南!

時間似乎就這樣緩慢沉淀下來,在這個千篇一律的江南小村,人聲鼎沸只不過是繁華的假象,唯有這片不加渲染的晚景才是真實的,真實在于彭母的一手好菜,讓我們切實感受到異鄉的滋味。一碗新熬的小米粥、一盤火上煎烤多遍的葷菜,榨菜佐以啤酒,談天說地,我們可以鳥瞰這條街的酸甜苦辣,像是咀嚼那一聲“咔嚓”,銳利的酸楚,江南快要破碎炸裂,含在口中,卻又顯得鏗鏘有力,順隨口腹津液,灼熱,滾燙,即將淚涌的委屈瞬間有了一個恰如其分的理由,混合著順流而下的飯食遣返故里,一個人因此而信任江南的陌生生活,如同信任自己的不幸和年少的沖動,苦難全部端在碗里,所有的命運都將得到合理安置。

傍晚,告別這一切,只有偏斜的日頭記得,他鄉遇故知,我被晚霞貶謫的身影有多么的潦倒,多么的依依不舍,一直綿延伸展到紫砂村的盡頭,行道樹矗立天際的地方,遺留下一筆淡藍色的輪廓,像是吐出去的煙圈,胡亂涂鴉的素描,水天接壤,我們揮別所謂的源頭,離開后并沒有什么變量得以滄海桑田。

江南求職記

火燒二遍的時候我們準備好了行囊,兩套換洗的衣服,父親強塞的一把雨傘,外加三包尚未開封的“南京”,走進了這座城市的邊緣地帶。

兩個熱血沸騰的年輕人去拼搏他們的無知,書本上學不到的欺騙,勾三股四弦五,毫無保留地暴曬在灼熱的驕陽下。突然有一天我發現對熱已經不再那么敏感,能夠順理成章地融入這塊與性格完全迥異的地域,與此相反,我開始怕冷,怕胃寒無藥可醫,像是父親的欺騙,吞吞吐吐,仍舊意猶未盡。我能清楚地聽見自己的汗滴不受黑發的庇護,沿著額頭的紋路開拓疆域的步伐聲,那種淅淅瀝瀝聲夾雜著煙霧,奶腥,城市密布的火光,以及工廠排放的尾氣,沒有汗滴禾下土作為鋪墊,只能沿著寬闊的瀝青路延伸到視線觸摸不到的地方,遠到我們不知身在何處,腳下這片富饒的土地究竟有沒有一個可供停泊的海角天涯。

朋友在電話里說微密待遇不錯,新加坡的獨資企業,主要從事計算機硬盤配件加工,每年暑假都招大批短期工(主要為學生)。我在QQ上詢問到以前在微密打工的同學,他再三告誡我幾個部門的輕重緩急,聲音遠在千里之外,但那份瓷實落地生根,比眼前蓬勃的熱浪更讓人有種說不出的灼熱感。打完電話后又一次將自己置于死地,陌生的街市,缺乏煥然一新的視覺沖突,我和陳明波像是兩條逆流向上的雛物。我相信這是一條不歸路,至于到底是前進路還是風景路,坐標還在報刊亭那個販賣地圖的女人手中,在她那里,我們可以輕易查詢到這座城市所有的秘密。

這種原始的探尋方式使我想起鉆木取火,這個賦予溫暖而又充滿憧憬的詞藻,隸屬南方表情,攜帶有后花園和狹長的走廊。而七月,木槿開得正旺,唯美、郁香,從公交車里向外眺望,每寸土地都大同小異,如同模板上拓印下來的泥章,長煙一氣。鋼和鋼、木和木、塑料和塑料、電線桿和電線桿,像是一群出操的哨兵,他們的尖銳口號嚇跑了筑巢的鳥雀,只有幾家不規則的發廊堵塞在墻縫間,車過天橋時,輕微一跳,便逃脫了這片局促狹隘的空間。

再也沒有推開城門那種說法的誕生,猩紅的木板,取而代之的是薄薄的一層鐵皮外殼,她們喪失了歷史的厚重,一個古老的稱號,現在顯得有些略微投機取巧。當我走出那扇虛掩著的門,本以為另一扇門會緩緩打開,卻沒想到幾百人集聚在水泥地面上,堵住坦途,攤開,活脫一張煎糊的面餅,焦灼的氣息滲透到鼻腔里,有種亟待燃燒的快感。火,在江南已經成為一個頻繁使用的詞匯。我聽見他們的咒罵,無奈和憤恨,躁動的舉止在油鍋里掙扎,已近奄奄一息,而漫無目的地等待不知要持續多長,那一張雪白的A4紙就依偎在微密科技門口:

因產量需要下降,所以即日起微密科技保持固有的工人數量,暫時不再對外招工(短期工和長期工),招聘日期另行通知,如有疑問,可向安保處咨詢。

癌癥診斷證明!

噓呼的人們還不忍離去,抱著最后一絲希望等待著誤診證明的頒布,頑強、耐旱,高粱般,粗糙難咽,但個個都算得上是充饑止飽的好手。一場仗還未行動,就開始潰退,顯然難以向自己交差。我撥通了同學鄭的號碼,他在這待了兩年,自然有熟絡的去處。果不其然,后來他讓他的表弟康來接我們。暴曬十幾分鐘后,康騎著一輛二手電瓶車從馬路的對面緩緩駛來,遠遠望去,斯文、瘦弱、挺拔,這是廠工們的共性,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換湯不換藥。寒暄一番后我們坐上他的電瓶車,同彭父的三輪不同,這種慢自由松散,令人擔憂,可能隨時遺留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

轉過一道彎后我們來到了一家鈦合金廠,依照康說的步驟,發煙、填表、交表。進大廳后接待我們的是位本地女孩,二十七八歲,素凈、高挑,一口流利的吳儂軟語,這是我來后初次這么清晰地聽見江南話,細滑,就像沙漏中透光的棉紗,淅淅瀝瀝,一顆連綴著一顆,毫無參差感。她揚了揚垂在肩膀的柔發,起身持表離去,單薄的身板頓時顯現出來,伴隨著叮當清脆悅耳的腳步聲,緩緩消失到一幅山水畫的盡頭。此時室外與室內的溫差急速轉換,我還不能夠完全克制自己隨意拋灑的汗珠,它們從額頭鼓出一半,不顯山不露水,貼在皮膚和衣服上,如同剛從水中撈起,披著一層水淋淋的薄霧。盡管外邊艷陽高照,但我還是感覺到無處不在的陰冷,文身術般牢固,成為一個難以磨滅的印跡。

而四周來來往往的“工裝服”擊碎了我飽蘸筆墨的幻想,他們的聒噪局限于笑話和腥段子,幾經波折,現在僅剩下一道襤褸的背影。尚未到下班時間,他們絕不會輕易打開自己堅硬的外殼。忙碌比時間這種難啃的雞肋更加令人耐人尋味,我試圖通過縫隙窺見它的全貌,厚厚的汗漬在單薄的衣領上結痂,上了一層熏黃的釉胎,就像我在火車站遇見的那一群民工煙熏火燎的牙齒般,乳牙脫落,恒牙長出,這也就意味著一個人開始吃人間的飯,感受人間的凄苦。

第二位是老者,進門后入定,老僧習禪般,舉手投足頓顯勁道。他揚了揚手中的茶杯,門迎顛著小腿踱過身來,氤氳的茶霧使我無法看清他的面孔。我們端坐待審,身后“天道酬勤”四字筆走龍飛,一株番麻張大舌頭,哈著熱氣。他瞅了瞅手中的信息表,低沉道,你們打算工作多長時間,至少半年!可以的話我們就簽合同,否則沒商量。沒有一絲迂回空間,考慮再三,合同?陌生詞匯,“否則”算不算違約。陳明波撞撞我的胳膊肘,我懂他的意思,撤。

出門后康急忙問道情況怎樣,我們不愿負他好意,謊稱這份工作需要專業技能才可以上崗。就這樣,第一份工作出師未捷身先死,同時我也第一次發現江南居然這么小,抵不過家鄉的一個無名小鎮,能到哪?蘇A、蘇B、浙C、豫D,來來往往那么多條路,我們如熱鍋螞蟻般團團打轉,此時快被驕陽蒸熟,耐心熬到鍋底。當我接過陳明波手中的礦泉水,幾乎將瓶身連根拔起。走了很遠,遠到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該停泊在哪條河、哪面江。而這條路到底通向哪個孤獨省份,沒有人給出答案,浙江、河南還是陜西,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會去哪落草為寇,如同一株被風打散的蒲公英,腳下的這片土地那么不真實,只有四面八方的風才是自己的,卻往往要面臨著冷暖自知的境遇。

最終,我們還是被江南七月的一場雷雨逼走了,帶著金三角車站買的兩個劣質紫砂杯,車過秦嶺,父親打來一個電話,是否到家。我望著窗外,雨還在悄悄地落,厚實的玻璃阻隔了雨聲入侵,局促的空間,人們習慣于噤若寒蟬,而車載電視里庸俗的艷歌不合時宜地響起,令人昏昏欲睡。其實我想說已經到了,我就在陜西,正穿越一個烏黑狹長的隧道,另一頭就是家鄉漢中,但對著電話我卻說還在江蘇,車壞了,正在維修。我想離他近一點,再近一點,至少讓他能感覺得到,那個一直潛伏在他身邊的兒子,從未走遠。

陜南憶江南

多年以后,當我不再年輕,再次回想那段青澀的經歷時,這時的我已在若干座城市遺留下我的足跡。它們短暫、羸弱,帶著體溫,貼有我獨特的標簽,足以供奉這具殘軀在未來無窮無盡的日子里,繼續在異鄉與異鄉間苦苦掙扎著。而父親對此直言:歷練。說這話時,他已在江南換了三份工作,鍋爐工、建筑工、紡織工,當我將這三種工作按順序鋪排時,竟發現它們有著金字塔般模式,父親在不斷縮小,比如工資、力氣、身軀;比如時間、愛情、命運……甚至我所不知道的隱疾,幾乎毗鄰頂峰,這是卑微的父親的一生,同時也將是我的一生。

我不知道自己能夠阻止什么,或者順從什么,總覺得生活一直離我很遠,遠到我對它的承諾至今一片空白,父親在江南,我依舊在陜南,這是開端,更是意料之中的結果。曾試想過如果他在我身邊會是什么樣,惺惺相惜、親密無間,還是形同路人?顯然我更愿傾向于后一種,我們的言語僅靠日常生活加以維系。他說江南潮濕悶熱,滿身痱子。我說藿香正氣水止暑降熱,平時禁酒少煙;他說他命苦,妻子紅杏出墻,爹媽早逝,一生例行節儉,到頭來卻仍就家業無成,新買的電瓶車被偷,還被賊盜偷走數千元。我說至少我還在,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說的他都沒往心里去。

這倒讓我想起那首《最熟悉的陌生人》,我們之間似乎也扮演著相同的角色,空間距離使我們更加熱衷于缺斤少兩的聯系。他自認為沒能給予我足夠的幫助,致使我較少與他保持聯系,實則不然,我們的隔閡來源于四面楚歌的家庭,四處漏風,我沒能找到一個避雨的角落,在我將近淋成落湯雞前,他時常讓我去老房周圍轉轉,看看河溝堰渠是不是被傾頹的土坎堵塞,卻絲毫沒有顧及新房的安危,他對這個一手創造的龐然大物始終敬而遠之。

在短暫的電話間隙,他囑咐道,勤除房屋四周的荒草,避免蛇蟲騷擾;盡量少參加文學活動,在家安安分分待著;記得一日三餐按時準點,臨到他這個年齡才知道胃有多難伺候……這種話題屹立千年,幾近泛濫成災,正如我說的話他沒往心里去一樣,他的話大多也成為了耳邊風。我想,大概這就是我們固執的原因。更多時候,我們習慣于杳無音信,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這使我們的木訥變得更加粗鄙無疑。

至此,我完全不能茍同多年父子成兄弟這句俗語,尤其在我身上,它表現得十分頑固、黏稠、回環往復,沒有絲毫人間氣息。也許是由于背靠秦嶺,面朝巴山的緣故,山里人的心胸棱角分明,在呈現愛的時候,生硬、干脆,沒有經過淬火和打磨。我不知道,究竟是鋼筋水泥與莊稼雜草的妥協,還是磁鐵兩個相異的極端排斥,雖然相互間密不可分,但又始終保持著涇渭分明的姿態。

還記得2013年年末父親打來電話,談及復旦大學校園投毒案,他惶惶不安,語不成調,并囑咐我處理好同學間的關系,而這個案件早已淪為明日黃花。他沒能夠在繁華的江南做到與時俱進,一條過時的新聞成為他的心結,這個含辛茹苦的苦命人,為遠在千里之外的孩子殫精竭慮。在他那,或許沒有消息就意味著最好的消息,他自始至終保持著中老年的脆弱。與我迥異,我不會刻意去關注宜興、無錫、江蘇,關注農民工,關注他們的工資、待遇、保險、安全和權益,但作為父親,這個瘦弱、脆弱、窮苦、潦倒的父親,他必須關心著兒子的吃喝拉撒,就像關心自己不宜言表的疼痛,看不穿,捅不破,打不碎,牢牢鎖在密閉潮濕的心房里。

我不知曉中年和老年,究竟誰能給他準確定位。他才剛剛五十四,知天命之年,老得一塌糊涂,半年之后,他告訴我,因住的地方離工廠比較遠,只能每天四點起床,披星戴月,下班后騎著舊自行車直奔菜市場,撿拾拋棄的菜葉。這種場景在影視劇中看多了深感虛假厭惡,但突然某天親生父親跟兒子說,生活只是虛有其表,貧窮和饑餓像一根插進胃里的鋼針,只有痛的時候才是真實可依的,才是棱角分明的,才能繼續專心致志地痛下去,繼續掙扎、彷徨、徘徊,才能不去理會家庭矛盾,一個人體會自己的存在感。

我能夠做的也就只有記錄而已,像掰開大蒜那樣,把我們的疼痛與辛酸一瓣瓣分離,親眼目睹眼淚將自己浸泡濕透,成為一具經過福爾馬林處理過的死尸,渾身上下散發著腐敗的氣息,僵硬、刺鼻、奪目,令人欲將作嘔。那時,我除了安慰別無他法;那時,我率先體會到自己的尷尬,就像是與生俱來的怯弱,每每到此卻有著絕處逢生的欣慰,這樣的身份曾讓我慚愧萬分,用過的每一分錢都將衍化為每一道難以痊愈的傷口,這樣的痛劃得我體無完膚。

除卻偶爾的電話聯系,我們的陌生始終隔著數千公里,他的冷熱酸甜只不過是聲帶磁條與耳膜間的互動,不急不躁,吞吞吐吐,就像含著一塊燒熟的燙洋芋,半白話夾雜著老式文言,間或渾淪吞棗,鏈條般費力地咬合著缺斤短兩的齒輪,殘露出大段大段“咯吱咯吱”聲響。這樣的留白是不完整的,間接的,它受信號、話費、場合、時間和大腦的共同支配,或多或少顯得有些力不從心。我在思索話題的片刻,電話那頭已經收歸為零,結束時的震動晃得我手臂發麻。一條線駐扎在一個點上面,頃刻,風平浪靜,詞語啞在嘴里,發燙,半天吐不出口。

有時過多觸及生活,生活反倒喪失其本身的意義。在他衰老的時候,我不在,形同楚漢分界,同一個祖國,我在飲酒、吸煙、戀愛時成長,在風餐露宿中前進,惟獨在他眼里歷史倒退,我仍是我,一文不名。滄海桑田過后,他還在持續衰老,從頭頂蛻化,逐漸蔓延到皮膚、骨骼、器臟,中年的革命史橫跨地底地面、西北江南,他把時光一截截活老,不用再斬釘截鐵,扛著安身立命的重擔,把眼淚還給生命,把愛情還給生育,最后再把生命和生育還給泥土,臨行前沙啞失聲喊道,兒子,我這輩子唯一的尊嚴就是你!唯能知曉,他哭泣的時候,推杯換盞;我飲酒的時候,一言不發,這就是我們的聯系,多年前早已芳草萋萋。

責任編輯 許澤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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