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媽媽,你不要結婚
大概在我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有人告訴我:“你媽媽要結婚了。”好像沒聽見一樣,我的眼珠轉都沒轉一下,該干嗎就干嗎去了。
晚上,我卻總也睡不著。是水喝多了吧?一趟一趟地起來撒尿。后來干脆坐起身來,在宿舍靠著冷冰冰的墻壁,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緊緊的。這一天終于來了嗎?有個后娘還不夠,非得添個后爹?
記得是去年的事,暑假回廣州,到爸爸那兒去探望祖母。我已經長得比祖母高了,還是習慣往她懷里鉆。記憶中,祖母的懷里最暖和。吃飯時,父親介紹,“這是王同志。”一張大臉很白很白,屁股大得不像話,樣子記不清楚了,無非一個上海婆吧。一貫對兒子嚴厲的父親,這次十分體貼,“叫王同志。”不用叫什么阿姨之類,我還有什么好說的?
那年父親剛60"歲吧?那位王同志30"出頭,直到父親去世,四年中我沒有同她說過一句話。直覺的敵意,好像也沒怎么冤枉她。王同志過門也就一年吧,祖母去世了。原來是何嬸在做管家婆,我二叔把她拋棄后,何嬸在我家十多年了,照顧祖母無微不至。王同志要進門,再大的屋子容不下兩個管家婆,何嬸能不走嗎?
我是何嬸帶大的。在香港住跑馬地黃泥甬道時,從記事起,媽媽就沒在家吃過飯。我們老馬家是個大家庭,吃飯時團團圍一桌子,自從3"歲有資格上大桌子吃飯,每頓飯都要叫人吃飯,兄弟姐妹們我最小,排到最后才叫:阿爺吃飯,阿嫲吃飯,爸爸吃飯……不記得叫過媽媽吃飯,連大年夜也見不著她。后來才知道,父母分居了,媽媽帶著二姐搬出去住。何嬸無子無女,一直帶大我,上幼稚園、圣保祿小學。直到父母回廣州定居,我又被“分配”到媽媽家住,同何嬸分開了。一年后,不知誰告訴我,何嬸要回香港了。我馬上跑上樓,回房間收拾好小藤篋,沖下樓說要去跟何嬸走,誰也勸不住。往日媽媽的權威極大,眼風一掃,我馬上正襟危坐。這回卻是喝也喝不住,直沖到大鐵門,開不了鎖,就大哭大鬧,把小藤篋摔得一地衣物。“這孩子是瘋了嗎?”全家人莫名其妙。“我要何嬸!”這號哭一直傳出街外。好在爸爸住得極近,也就是隔七八個門牌號碼,何嬸聞訊趕來,她是一路哭著來的,進門就抱頭痛哭。“何嬸不走,何嬸守著盛仔。”她安慰我好大一陣子。果然,何嬸沒有走,倒是我走掉了。讀完二年級,我轉到北京念書去也。
我隨身帶著一件寶貝,是從香港一直帶到北京的稀罕物抱枕(粵語:攬枕)。《紅樓夢》里有詩記曰:“有眼無珠腹中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葉落分離別,恩愛夫妻不到冬。”這是說的“竹夫人”,夏日取其涼意。我的私家攬枕,則是一年四季一日不可或缺的寵物。不抱著它是睡不著覺的。典型的小資情調,一到住校就被“革命”了。育才學校的小革命家們,聽都沒聽說過“攬枕”吧?聽說媽媽要結婚這天半夜,我抱著枕頭,突然感覺到已被戒除了的“攬枕癮”,原來就像胎記一般,與生俱來。攬枕的感覺,像何嬸,還是祖母的胸懷?
祖母死得很突然,不過是夜里凍醒了——要是有何嬸在,哪能不看天氣預報,給老太太加蓋絲棉被?——老太太披衣下床,去開柜子拿棉被,天寒地凍,一雙小腳站立不穩,摔倒了,碰到哪兒了,就此爬不起來,在地上凍到天大亮。要是何嬸還在,哪能這么大動靜也聽不到?她們的房間緊挨著,父親住二樓當然什么也不知道。祖母死得好冤。
跟著父親住的哥哥,被媽媽接過來住,不用受后娘的白眼了。現在可好,又要有后爹進門了。這回我們哥兒倆往哪兒躲?宿舍門縫鉆進一股風,吹得脖子一陣發涼。
不行,馬上要寫信表態!半夜三更翻不出像樣的信紙,草紙也湊合了。月色有烏云遮蔽,好在心里明白,兩句話就寫完了。現成的信封早貼上了航空郵票,外加航空郵簽,準時半個月一封家信,破天荒沒有向老娘匯報學習成績。心算著飛機送信兩三天到,兩三天回,怎么十天不見回信?等足半個月,媽媽的回信也是一張紙,循例問功課、問身體,根本沒提我的草紙信。莫非是撞了對頭?
事隔兩年,我上了初二,媽媽到北京開會,住在民族飯店,才舊事重提:“是誰教你這么寫的?”百分之百的心聲,誰人教得出?信上寫道:“媽媽,請你不要結婚,你結了婚,我就像哥哥一樣慘。”這張草紙,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抄家,準能保留到今天。
有位高級領導干部對我說:“你媽媽還年輕嘛!”那一年,她該是三十五六歲吧?來我家的客人,上至七八十歲的老頭兒,下至二十來歲的小伙子,我看著都可疑,一律不假以辭色。幫我補習功課,噓寒問暖的,送禮物獻殷勤的,沒有不碰釘子的。好在我和媽媽見面的機會有限,彼此沒有大麻煩。小麻煩嘛,我也免不了。
我在北京讀書,媽在廣州工作,像這樣給她站崗放哨的日子寥若晨星。我另一種本能的動作,是自我放逐。小學畢業考初中那年暑假,我留在北京等發榜。媽媽打長途電話來詢問,我騎車到郵局接聽,收音沙啞,勉強對話,媽說不如回廣州讀中學吧?我不假思索地拒絕了。作為名人之后,委實不容易,被人介紹一句是某某的兒子,本來無可厚非,但是,她是一個女藝人,又是離了婚獨身的,三姑六婆的閑言碎語誰聽得過來?
當兒子的有什么法子?躲在遙遠的北京,耳根多少清靜一些。娘要嫁人這件事對我來說,又是眼不見為凈了。下農村插隊四年之后,我被分到粵北山區一個機械廠當工人,學徒工還沒出師那年,媽媽不到50"歲。
媽媽結婚,當兒子的未免會尷尬,尤其是25歲的我。好在工廠的工友都很夠朋友,沒有誰當面提起。雖然工廠離廣州不過二百多公里,五塊錢火車票,四小時車程,但是,我的探親假寧愿到兩千公里外的北京過。北京,我也闊別五年了。
北京,看上去變化不大,每人每月一斤肉的配給,還是肥的多,瘦的少;滿街人穿的不是“干部藍”就是“國防綠”。我們老三屆同學回城的不少,但沒什么正經工廠可去,無非是賣電影票、賣電車票,就算讀兩年“工農兵”大學,出來也是教中學。好多在北大荒挖地、內蒙古放羊的同學,兩年也難回家一次。
不過,見得到的同學,都是一家大小親親熱熱的,那年頭,沒有幾家離了婚又結婚的。最模范的夫妻是周家叔叔,“文革”前的文化部藝術局局長。我父母親1955年從香港回內地,周局長曾非常關照;我在北京念書,周叔叔還做過家長代表去我學校開過會呢!他和王昆阿姨相濡以沫幾十年,也一直關心我媽的家庭生活。這次我上京,雖然沒向他們吐苦水,但他們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好吃好喝招呼我好幾天,有空就說說我媽工作的成績和辛苦。周叔叔說我媽這一輩子不容易,王昆阿姨也說我媽是個很要強的人,做兒子的,是不是得體諒她一點?我想,該體諒的我也做了。因為哥哥調回城的事,我媽已經受到組織照顧,我再要求照顧,就作難了。聽說,我只能在韶關的機械廠“建設共產主義”,我也認命了,就在山區熬著吧。但是聽說那位大作家、名記者到廣州和我媽結婚后,只撈到個省作協副主席(副局級),比他要求的軍區宣傳部長差得多了,所以郁郁不得志,我媽還得老哄著他。和這么一位黑臉神做伴,圖什么呢?
1977"年,“文革”后第一次全國大學公開招生,我憑著北京老高二的底子,加上十年來沒放下過筆,一直看書,總算考上了大學,戶口也遷回廣州。重新和老娘同桌吃飯,已是二十年前的記憶。盡管在人前人后,我媽老伴長老伴短地營造氣氛,但那八成是做戲。她第一段婚姻,年紀差太遠,性格喜好格格不入,好在事業上是最佳拍檔。直到近年廣州“紅線女藝術中心”落成,人們看到水落石出,紅線女、馬師曾六個字是如此密不可分。
我媽認為她第一段婚姻并非自愿,因此,自主的第二春一定要全方位成功。恰巧,同第一段婚姻一樣,也不過十年光景,而且,最后一年,那位大作家患絕癥臥床,我媽天天跑重病房照顧得無微不至,不惜工本。人家都以為國家一級藝術家,大富大貴,其實,我媽340"元月薪顧一頭家。那位老兄拿十一級高干工資200塊,竟是一毛不拔全部存起來。治肝癌的藥費、營養品是無底洞,“盡力而為”這四個字,我媽算是做得漂亮得體。缺乏感情的婚姻,有時用錢也能彌補。
早生華發的母親,為了工作需要,一直染發。為了送走第二段婚姻,她讓白發飄足一年。誰知道她不過50"多歲!
20"世紀80"年代,媽媽不僅失去了第二段婚姻,還相繼跑掉三個親生子女。我算是離得最近的,從香港去廣州不過兩小時車程,一年到頭還能見上幾面;姐姐定居臺灣,因某種原因要“坐十年移民監”;哥哥在加拿大開餐館,討生活也是三百六十五天連軸轉,一年未必能見一次面。我們忙,老娘更忙,大大小小開不完的會,東西南北出不完的差,就算打通了長途電話,她老人家也未必有空長談。她的手機越換越新潮,卻是永遠的忙音或錄音——“機主已關機”。
有工作可忙,可喜可賀,哪一天她不在開會或排戲,那八成是在醫院了。她的一身病痛,從消化系統、神經系統、內分泌系統,到肌肉骨骼,隨便分十分之一給70"歲的老太太,也夠她的私人醫生發財致富了——如果她請得起的話。我家有長壽基因,外婆享年103"歲,外太婆94"歲不得善終,文化大革命中她受驚嚇去世時還是耳聰目明。我媽的體質很像她的母親,看起來比五六十歲的“中年人”還精神。
終于有一天,我們娘兒四個能重聚一堂,破天荒地打四圈麻將。我是逢和必吃,因為最低消費是三番,所以對對和最順手,只要有得碰,哪管是放炮出銃也先圖個痛快。哥哥姐姐笑我獨沽一味,媽媽卻夸我“情長”。哥哥畢竟是生意人,竹戰高章得多,眼觀六路,看透三家牌,贏牌固然不成問題,他的弱點是目標過高,又要打出章法,又要不時放我媽吃和,最好還能設法引出我來“放炮”,對姐姐那頭還要抽空堵她一章,八面玲瓏之下,不免捉襟見肘,有時造化弄人,作繭自縛。媽媽對他的評價是“花心”。姐姐打情緒牌,輸贏無所謂,只求做牌開心。她手風極順,什么“清一色”“大三元”也吃過兩鋪,犯了得勝不顧家的毛病,放牌讓媽媽吃一鋪“坎坎和”。又一回,大家已經摸到最后幾張牌,明知哥哥不上不碰做大牌,她還為了博一手“清一色”,打出一張生章白板,給哥哥撈了個“十三幺”。我們一致笑她得勝不顧家,姐姐激動之余脫口而出:“我哪有個家!”
一家人沉默了兩秒鐘,我忙亂以他語:“你四海為家,不是更逍遙?”大家心里明白,她在“文革”中急就章的婚姻,雖然雙方性格不合,卻因種種原因離不了婚,出于下策出國十年,也難求佳婿。古今中外的“三高”女士歷來讓男子卻步:社會地位高,年齡高還不是絕癥,最要命的是眼界高,等閑人士難入法眼。姐姐從39"歲離開祖國內地,十多年后仍是名花無主。我們做老弟的,只能逢人便解釋,“這是我妹妹”。和姐姐在牌桌上的一番調侃,倒引起全家一番心事:母子四人難得一聚,曲終人散后,我媽仍然獨居華僑新村。她沒有少年夫妻的命,那“老來伴”的美好黃昏,更是難于上青天。
我媽也有過含飴弄孫之樂,姐姐、哥哥和我的兒女,分別同她一起住過六七年,那也是20世紀70年代、80年代和90年代的往事。到了21世紀的今天,連我也快要成為空巢一族的“老鳥”,才感到晚年的媽媽,確實應該有個老伴。不管怎樣,我也希望她有個快慰的晚年。
廣州的現代化建筑群拔地而起,隨之而來的是數百萬計的流動人口,暴力犯罪的隱憂被掩蓋在燈紅酒綠的繁華之下。華僑新村是強盜光顧的重災區,我家幾乎每年被爆竊一次。有一次,一個湖南歹徒竟把70"多歲的女戶主打成了重傷。看到媽媽頭上纏滿繃帶,雙手布滿傷痕,母子相對無言。我想起在父親百歲誕辰紀念活動中,母親盡力把馬、紅粵劇藝術的精華重現舞臺。當我們斗膽問到她第二段婚姻時,她也坦承“缺乏愛意”。唉!普天下眷屬有幾對是有情人?就算是一般的也總比沒有強。
父母婚事
天下最無奈的事,莫過于“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其實爹要娶人才是古今中外更無奈的事。不幸生在帝王家,皇帝老子娶了一個又一個,生下弟弟一大堆,都是太子的天敵。老爹的新寵生小兒子,擋道的哥哥殺的殺、逐的逐。小民百姓家,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我爹娶后娘的時候,我大概11"歲。
為什么大概?因為父母離異,我才六七歲已經跟母親過了,那位王姓后娘同我總共沒有見過幾面,從來沒說過話。父親請我吃飯,豐盛的西餐,還教我用銀勺喝湯不要碰出聲音。喝到最后把盤子向外傾斜,盡量舀干凈。我問王同志(父親不讓我們叫后娘王阿姨)怎么不吃飯。父親說我爺倆談天,叫她干啥。在父親的遺體告別會上,新華社照相,有關人士請我站在王同志旁邊,我死活不干。15歲的半樁男孩,有點摔跤底子,兩個大人一時拿我沒轍。事后一些親戚朋友提起這件事,還說我小小年紀挺有個性。現在拿起我在父親遺體旁的照片,看著50"年前自己的一臉黑氣,才懂得什么是不識大體。這種事在香港媒體的娛樂版面報道,觸目的標題少不了是“名伶馬師曾幼子大鬧靈堂”“馬師曾遺體前,幼子與晚娘分庭抗禮”等等,總之是“親者痛,仇者快”的社會效果。放到今天的案例,一個59"歲的盛年男子,事業有成,已經離婚多年,迎娶一個30多的女人,家里念中學的兒子應該沒有什么社會壓力吧。
“娘要嫁人”的問題對我的刺激極大。當年一副憤怒青年的架勢,相信驚動了母親的領導方面。不記得是北京文化部什么頭面人物,找我認真地個別談話:說你媽媽年紀很輕,應該找個終身伴侶。一番義正詞嚴我聽而不聞,不是白眼相向,就是拂袖而去。當年在我眼中,接近母親的除了油頭粉面的人,他們都屬牛就是人面獸心。有的前來搭訕,我肯定叫他下不來臺。在那無法無天的歲月,根本不知道自己違反了《婚姻法》——干預他人婚姻。后來在十年浩劫中,母親好不容易結了婚,我也算同吃同住了三年。當時那種敵視的立場,有幾件事印象很深。外婆同母親相依為命一輩子,我媽是她的全部希望、榮耀和奉獻的祭壇。老太太親手奉上燕窩、人參、蟲草、三蛇這些滋補品燉湯,如今不但要同別人分享,有時我媽還把大部分喂給“那個人”吃。外婆同我們提起“那個人”都憤憤不平又無可奈何。
母親夾在兩個勢同水火的男人中間有多么難過,我當時只顧自己的感受,并不懂得為人子的道理。直到1996"年,外婆以103"歲壽終正寢,母親孤身一人住在華僑新村的大屋。僻靜的街區,隔壁發生過滅門血案;竊賊多次穿房入戶洗劫,母親被強盜打成重傷。我才醒悟到,媽媽身邊沒有一個老伴,在情在理都是我們的不孝。所謂做人難,做女人更難,做單身的名女人最難;母親前前后后難了整整48"年。74"歲的男子結婚是司空見慣,換成女性又另當別論。40"年前媽媽擇偶可算艱苦卓絕,如今更是渺茫之極。做兒子的雖然開通,總不方便開口去找后爹,所以談到“理解”二字,實際作用也就是禮貌層面的。
我們是單親家庭,沒有嚴父慈母,只有嚴母。例如我哥哥,當時有三十的人了,娶媳婦還得老娘批準。那是文化大革命時期,哥哥與挺好的一個女朋友如膠似漆,好像她老爹是被政治審查過的高級知識分子,同我家全國人大代表就不算門當戶對。婚事黃了。輪到我談婚論嫁的時候,能夠婚姻自主,對象父母都是臭老九,還有海外關系,不過已經是改革開放第三個年頭,大不了分開住。此后的大環境、小環境都利于我們母子比較平等對話。
1989"年我回到香港定居,老婆孩子陸續跟著來。十年后我作為記者采訪母親,這種同事關系一直持續了14"年,直到母親最后的時光。
讓母親笑出眼淚
母親是悲劇演員。她的首本名劇《昭君出塞》悲壯已極,一曲“馬上凄涼,馬下凄涼”催人淚下。在她藝術成熟期有代表作《搜書院》主題曲《柴房自嘆》:"“情慘慘、淚涓涓……我似寒梅遭暴雨,片片落階前”;她與馬師曾共同鑄造的巔峰之作《關漢卿》載歌載舞《蝶雙飛》唱段,可奈“發不同青心同熱,生不同床死同穴”。編劇曾經設想以大團圓結尾,周恩來總理認為在殘暴的元朝統治者的文化高壓下,悲劇才是現實主義。于是朱簾秀(紅線女飾)“帶回行院,不得停留”,必須“忍向盧溝別漢卿(馬師曾飾)”。
在現實生活中,母親不如意事常八九,她的媽媽是三姨太,在有子為妾、無子為奴的清末民初,母親成名之后,也是家庭破裂的開始。其后經過20年的獨居生活,在文化大革命中又成家,幾年后發現老伴多年的肝硬化轉為癌癥。在她老伴病發前些年,1000"單位的維生素B12"針天天打,滋補野味吃了無數。肝癌發作后,進口的白蛋白、球蛋白針劑如流水,在廣州的省中山醫學院高干病區護士們都說這種病例能拖上一年算是奇跡。她老伴病故那天,我陪母親從病房一路送去太平間,輕輕攙扶著她瘦弱的手臂,60歲的媽媽腳步很穩,腰板挺直。更沉重的打擊是她一手培養的接班人——女兒紅虹叛逃出走,臺灣在各大報紙頭版頭條用其6寸大頭照片向“雙十節”獻禮。在大陸反精神污染、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時期,紅線女沒有因此受什么株連,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
在母親的追悼會上,我念悼詞時把“媽媽同國家榮辱與共,善始善終”這句話用普通話和粵語重讀了兩遍。在母親的兒女們陸續離巢的那些年,中外媒體在提起一些事情都會安慰她,生怕她受不住壓力。但是母親紅線女還有生死與共的粵劇,還有不離不棄的粵劇觀眾。正是在1984"年10月,母親遭受家庭巨大痛苦的關頭,戲劇界首創的“紅線女獨唱會”在廣州中山紀念堂隆重演出。
1988"年,母親率領廣州粵劇團赴京舉行“紅線女藝術專場”。1989"年,母親主演的粵劇藝術電影片《李香君》由香港影業公司拍攝推出。紅線女的座右銘“我的生命屬于藝術”不脛而走。
母親在舞臺上神采奕奕,歌聲繞梁。外人不知道她的身體從小就多病,1944"年底生頭胎女兒正值抗日戰爭“黎明前的黑暗”,廣西大后方遭到日寇瘋狂進犯,國軍節節敗退,桂林、柳州、南寧失陷,民不聊生。母親在廣西八步產后失調,大病一場以致失聰;從此藥不離身。魯迅在臨終時,西方的醫生驚訝他如此病弱的身軀,如果是歐洲人,早就撐不住了。母親也一樣,如果沒有對粵劇的一往情深,她怎么可能有超人的對抗病痛的生命力?
母親逝世當天,心臟病突發時正在廣州亞洲國際飯店茶聚。那是十多年的家族傳統了。大約是我們的外祖母譚銀老太太過世后,大家突然覺得天塌了一塊,她老人家的子子孫孫重孫子輩發現家族的凝聚力頓失棟梁。我們應該更加珍惜相聚的美好時光,于是鄺家三姐妹(我的五姨媽、七姨媽和母親)及其子孫,每周茶聚盡量團圓。我回廣州探望母親也盡量安排時間參加家族茶聚。咱們也學大觀園賈母的規矩,三房姐妹輪流坐莊。有一次碰上我媽做東,我順手就給了錢,此后只要我到會,甭管輪到誰家的莊,我都懇求給個優惠,小弟就加塞兒了。我在北京12年,五姨媽和七姨媽完全拿我當親生兒子一般寵著,如今小小意思不能表達感恩的萬一。外人可能以為我裝闊氣,其實表哥表弟乃至表侄們比我混得舒坦多了,光看他們那二三百平方米的新別墅,咱們“香港璨”的蝸居著實無地自容。老表們不是都沖著我們家老太太,要母親老姐妹開開心心一樂嘛。
俗話說得好,“沒酒沒漿,做什么道場”。我們雖然是喝茶,逢年過節還是得來兩盅。母親的酒量不淺,一斤茅臺不成問題,年輕的時候就不用說了。酒過三巡,席面上就有氣氛了。開始是我們表兄弟互相調侃,說管理層的著名段子:開會什么題目不知道,該坐哪兒一定知道。上頭文件說什么不知道,該怎么傳達可是知道的。下面干活兒誰好誰賴不知道,該提拔誰那肯定知道。誰孝敬了我不知道,誰沒孝敬必須知道。跟誰上床不知道,上床什么啥怎么能不知道?這類政治笑話,在文化大革命時期大行其道,不過在母親面前是不敢講的,如今百無禁忌。再干幾杯,純黃色的也能上桌。
1988"年紅線女和香港著名填詞人黃霑先生開始合作灌錄粵曲專輯《四大美人》,自稱“不文沾”的文化“鬼才”平時隨口爆粗,請他去電視臺、電臺直播的監制無不如履薄冰。黃霑和女姐合作三年完成《四大美人》,沒聽說“不文沾”口無遮攔,母親當面表揚他“忍得很辛苦”。十多年過去了,時光能改變許多東西。
母親晚年的寬容是我們感同身受的共識。那天大家酒酣耳熱,我信口開河一個小雞雞的段子:小動物幼兒園新開學,老師教小朋友自我介紹,例如說“我是小牛牛”“我是小豬豬”,輪到一個小朋友,他卻悄悄溜出教室,他不愿意自稱小雞雞。長大成才的小動物重聚一堂,互相吹噓自己是教授、總經理、市長。老牛說你們都不算什么,我生了五個兒女,個個健康聰明美麗,人稱牛爸!大家爭相炫耀父親的身份:我是熊爸,我是鯊爸,我是鷹爸。說著說著又有一個動物開溜,各位老表開懷大笑中,母親脫口而出:他是雞爸!我的媽媽緊張了一輩子,終于有放松的一刻,同后輩一起笑個痛快。
過了知天命的歲數好幾年,我才懂得母親應該有個開心的晚年。別的做不來,插科打諢咱們是現成的。
第三次擁抱母親
小時候,誰沒有被媽媽抱過?可是自從懂事以來,我不記得有過母親紅線女的擁抱。中年以后,我們兄弟倆都離家在外,難得探望老母親一次,告別時移民加拿大的哥哥會摟著媽媽貼貼臉。我還是中國傳統習慣,鞠躬如儀。一直到一個偶然的機會,我那天在廣州的大學開講,老太太端坐在第一排,她說愛國主義教育應該來聽。我怕軍事、戰略之類的新聞時事話題會悶到母親,她反問我,《昭君出塞》不是戰略問題?《山鄉風云》夠軍事了吧?她搬出成名的粵劇,我還有什么好說!向來講課沒有近鄉情更怯的感覺,這回不由得我不膽怯。
講課的內容無非是武器裝備、國防教育、全球戰略、戰爭故事和軍事新聞的解讀,十幾年來駕輕就熟,特別是同臺下的聽眾朋友交流,如沐春風;哪怕是不同觀點交相問難,也可以暢所欲言,臺上臺下談笑風生。我講著聊著,目光不由自主向母親看過去,只見她前傾著身子,強忍腰間的長期疼痛而眉頭緊皺、聚精會神的樣子讓人心疼。我知道她老人家天天看報紙是60年一貫制,但是軍國大事的新聞實在枯燥煩悶,比不得文化人搬上舞臺那樣妙趣橫生。
好在有過百場講課經驗,搞點氣氛的小聰明是有的,我給90后的學生講一分錢軍費的故事。話說1975年,毛澤東主席為了給解放軍伙食費每天增加一分錢,特地發布中央文件。當年一分錢也是大事。如今誰把一分錢當回事。我請在場的朋友誰要是能拿出一分錢,我愿意拿100"塊錢和他交換。大部分人哄笑起來,一個小胖子高舉一枚硬幣跑過來,我接過來看看說,同學,你這是一毫子,而且是港幣。一陣嬉笑中我準備接著講課。沒想到母親站起來“領獎”。
您不怕人家說我們串通?幸虧她的小銀包50年不變,毛澤東時代的零碎錢終于增值一萬倍。早睡早起是母親的好習慣,何苦叫她破例?講到9點鐘,我向大家抱拳說:很高興今晚有紅線女老師捧場,現在時間不早了,是不是請她老人家先休息?
不用我多說,全體已經鼓掌歡送。誰知母親執意聽到底。看到獻花的同學走上臺,我連忙捧過花束,跑下臺獻給母親。她一手接過鮮花,一手攬著我的肩頭。馬上閃光燈如群星閃爍。后來我拿著照片和老婆說,這可是我們母子破天荒地擁抱一回。老婆罵我沒有記性,信手翻出20"世紀80年代的報紙,果然是我們母子擁抱的新聞照片。那是我們參加廣州市兩百多對新人的集體婚禮,沒想到母親以廣州市政協副主席的身份作為證婚嘉賓,我喜出望外地奔過去把新人鮮花送給她。一位美國華文報紙的記者抓拍了這一瞬間,西半球的親友也共享了數十年來我們母子的第一次擁抱。
責任編輯 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