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對話

胡立軍和妻子林紅在一起吃晚飯，他們之間不交談，也不看對方一眼，只有吃菜喝湯的雜音偶爾重疊。飯菜相當的簡單，吃飯的過程也頗為潦草。一等把自己喂飽，胡立軍立刻起身去廚房間洗掉自己吃過的飯碗，接著走出了家門。

他：沉默得像只鉛桶。她這是要懲罰誰？是我，還是她自己？

林紅又吃了會，很明顯，胡立軍走了以后，家里的空氣壓強立刻減弱了。刻意繃緊的身體和精神放松下來了。她不再快速咀嚼食物。喝湯的時候調羹在嘴里含了會，又拿舌頭舔了舔。軟塌塌的舌頭稍感安慰地停頓在堅固的陶瓷上。

她：我天天沉默著，用沉默來圍堵他，壓迫他，激怒他，希望能逼出他一個明確的表態，可是，到現在為止，連一個情緒失控的場面也沒出現過。問題是我自己要失控了。

此刻，胡立軍走出了小區，他穿過大街，走進一條弄堂，這條弄堂直通江邊，弄堂兩邊有很多家燒烤店，在路邊鋪開了場子，燈火輝煌，時間還早，白色塑料桌子們和店主人一樣有著備戰前的慵懶。

他：去廣場湊湊熱鬧沾點正常人氣吧。真是快逼瘋了。要不找個弟兄去吃頓夜宵，很久沒吃過大麻大辣的東西了。家里的菜淡而無味。當然，飯菜淡而無味還是次要原因。她為什么還不提出來？既然她擺明了是不想和我過下去了。我當然不能提，我提，就顯得自己是個沒有廉恥的家伙了。男人是很容易成為被責怪的對象的。

胡立軍沿著江邊步行道走著，走了會靠著景觀欄桿抽起煙來。面對著江，一只手握成松松的拳頭擱在水泥欄桿上，突然間他提起拳來對準欄桿側面重重叩擊一下，然后捏緊拳頭，靜靜等待疼痛在掌心里擴散消失。燈光和月亮照到的水面粼粼躍動，似有無數的小生命在浮游呼吸。他出神盯著那些舞動的光亮，一連抽了好幾支煙，然后匯入走路健身的人流朝廣場走去。

廣場上這里一群那里一群的人在跳健身舞。排舞，交誼舞，佳木斯，太極拳，劍，加上圍觀的人，形成一個又一個場面壯觀的集體。廣場上玩的孩子們年紀都挺小，大點的孩子應該在家做作業呢。小孩子們有溜冰的，騎自行車的，打打鬧鬧的。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穿著很專業的騎行服，還戴著個騎行頭盔，一副職業選手的派頭，他在人群中靈巧地鉆來鉆去，得意洋洋地耍他的車技。這會兒小男孩的自行車飛奔過來，前輪幾乎擦著胡立軍的鞋子，胡立軍本能張開雙手要去扶他，小男孩用力一蹬轉了個大方向蛇游而去。

他：多么靈巧的孩子啊！我怎么就沒想到呢，要是給兒子弄個帥氣的頭盔讓他練練自行車，說不定他會因此很強壯的。

胡立軍縮回雙手，眼睛一直追隨著小男孩的身影，想象著兒子騎車的樣子。一想到兒子，心里一陣抽痛。他把目光從那個孩子身上撤回，朝廣場中心漫步走著。

人堆里洋溢著和諧愉快健康向上的氣息，胡立軍來這里的本意就是來呼吸這種氣息的，但是，他這里站站，那里看看，內心卻有著強烈的不適感，就像一個孤獨的陌生人無意中闖入某些個親密熱鬧的私人團體，無法切入的不適感讓人有點去留不定。更糟糕的是，他發現人群里走出來一對夫婦，是他家所在的五樓鄰居。胡立軍立刻掉頭，前面較暗的地方正好有一座公共廁所，就直奔那里去了。他可不想面對來自好心鄰居那種尷尬的笑容，還有那刻意字斟句酌的問候。跨進廁所一把扣上門栓，驚魂未定，手機鈴響了。

胡立軍打開手機。是一條短信：你好嗎？

吃完飯，林紅開始收拾，擦桌子，洗碗，抹地。家務做了12年了，已經變成一種習慣，也是一種需要，有些時候，說它是一種安慰也可以。她突然發現，當她空茫茫的，或是被痛苦啃嚙撕扯的時候，做家務成了她唯一的救贖方式。當然，她一向是個有秩序，有條理，愛整潔的女人。以前，她聽朋友們說起如何懲罰和自己吵架的老公，她們說，吵完架以及冷戰期間，堅決不給老公做飯，不洗他的衣服，不拖地，自由發揮想象力把家里搞得腳踩不下那種程度的臟，或者砸東西，必要的話，連孩子也不要管，要不了多久，男人就會投降求饒。你要是什么都給他們做了，等他們吃飽睡足換上干凈的衣服，他們就比你硬氣多了，還會理你個洋蔥頭！從此以后，你就等著被他控制吧。當然，你的男人如果不是個講理的男人，而是個無賴，家暴男，或者其他諸如此類的人，那也是沒用的，胡立軍當然是可要挾的那一類好男人，林紅不是沒有這樣想過，只是無論從天性出發還是目前的需要，她都無法這么做。

雖然一整天沒張口說過話，其實，腦袋里一刻也沒停歇過，她不停地對自己說話，真實意義上是一直在對胡立軍說話，胡立軍就懸浮在她腦海的前方，以一種令人討厭的軟疲疲的姿態。

她：這算是什么男人！只會躲避，連個最爛的辦法也拿不出來。以前老是把自己裝得像個大男人，一有事情出來，就泥巴了。我知道，你覺得這不是你的錯，甚至，你認為我沒必要這樣。你和你媽一樣，你們沒有人性。在你們看來一個人的生命可以和一件事相提并論！

有人敲門，是胡立軍父親母親過來了。胡立軍父親個子矮小，而他母親身體很高大。這也和他們在實際生活中的相處方式是一致的。胡立軍總是說他母親太強勢了，而他父親又太不管事，一任妻子主張任何事情，愿意被妻子輕視和嘲笑。而林紅長相纖弱，性格溫和，和他母親完全是不同類型的女人，這是胡立軍對自己婚姻非常滿意的原因之一。

胡立軍父母耷拉著頭，臉色暗暗的，一副被什么東西擊倒了還沒恢復過來的模樣。他母親一進門輕輕叫了林紅一聲，遞給她一包粽子，說明天是端午節。在沒出這事之前，她對媳婦從沒半點避讓，不像大多數做婆婆的，對媳婦總是比對兒子更客氣點，至少面子上該是如此。現在，她對媳婦客氣尊重起來了，好像媳婦這會有誰賦予了她某種特權。

老兩口安靜地坐著，一時不知道怎么開口，他們沒想到兒子會不在家，而媳婦一張臉拉得很長。

她：胡立軍空有他母親的體格，本質上就是他父親的翻版。他說他要以自己父親為戒，一定要做個有責任心，愛護家人的男人。是的，如果沒出事，我會覺得他是個不錯的男人，一個好丈夫，一個好父親。平時我管日常家務和孩子的學習，其他的事全是他在操心和打理。雖然他挺忙的，他還抽時間拖兒子去游泳，打球，陪他看動畫片。為了要把兒子培養成一個有用的男子漢，他有意給兒子準備了一個大號工具箱，里面的工具比一個專業機修工還要齊備，一有機會就和孩子一起煞有介事地操弄那些老虎鉗，扳手，起子，鋸弓墻紙刀，做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兒子確實長得太秀氣了，看著似乎缺少點男孩子氣。當然，兒子長得真好看啊，誰的兒子也比不上我們兒子好看。他的眼睛那么黑那么亮，眼睫毛茂盛得跟草地似的，鼻子修長挺拔，線條感超過很多素描摹本上的男神，嘴唇肉嘟嘟的，臉是瘦長的，膚色均勻。只是兒子瘦得跟難民似的，細胳臂細脖子，令人擔憂。他確實一直和別的孩子有點不一樣，他不愛吃東西，不愛運動，不愛說話，連電腦游戲也不太喜歡。一天到晚耷著個臉，動不動就掉眼淚，他那好看的眼睫毛上總是掛著淚珠。只是那時候我們都沒想到原來這些是有原因的。

胡立軍母親說，“林紅，傷心歸傷心，誰不傷心？要我說，還是一句老話，趁你們還算年輕，抓緊時間再生一個，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了。”

林紅沒有給公婆泡茶，也沒招呼他們一下，她只是打開門讓他們進來了，然后自己坐到客廳沙發上。換在以前，她早就大獻殷勤遞茶讓座沒話找話了。雖然婆婆是個讓人難以喜歡的人，她還是希望至少能得到婆婆歡心。林紅有時候會在胡立軍面前嘲笑自己這種小媳婦心態。自嘲里也有標榜的成分。自從兒子不在了，她不在乎這個了。

她：你們總是說再生一個再生一個，我還能重新面對一個新的孩子嗎？要是和康康一模一樣的，我倒愿意重新養他一遍。一個新的孩子真的就可以把代替康康了嗎？就算可以我也不會允許自己這么做的。你們的悲痛都是假的，你們體會不到我的悲痛，就不要在這里指手畫腳了。真的不想看到你們，你們什么時候走？

胡立軍母親說，“說來說去獨生子女這個政策害人啊！我是說只生一個孩子要上當的，要是我們多幾個孩子……”想想似乎不妥，她剎住了話頭。頓頓才說：“政策是政府定的，我們也沒辦法！只有怪自己運氣不好。現在很多人四十幾了在生二胎，我們就當生二胎好了，林紅你今年三十九吧，三十九歲還不算晚，還有人四十九歲了生孩子的呢……”她一直在說著，當然不是一口氣不歇地說，在痛失愛子的媳婦面前，她本能得收斂了些她的本性。她想想停停說說，眼光不停掃視著客廳，客廳半米高的護墻木欄板上的有幾個深淺不等的凹洞，兩張疊放在一起各缺了半條腿的椅子，電視機柜空洞洞的（本來那里有兩面雕花磨砂玻璃移門），枝型吊燈搖搖欲墜。她知道這都是媳婦干的（本來媳婦多么愛惜家啊），那還是剛出事的時候，之所以保持沉默，是因為她本能感覺到只消一絲火星子，媳婦就會炸成一只火藥桶，她可不想給媳婦這樣的機會。

一塵不染又破敗不堪的客廳讓她的眼光無處安放。她看一眼媳婦，媳婦臉色沉沉的，根本沒有要搭話的意思。她把眼光移開了，低頭看著地面和地面上自己的兩只腳“這樣下去總不是個辦法，康康走了，你們也要好好活下去……”

她：都這種時候了還跑來擺做父母的譜。

媳婦用很冷的聲調說：“我們不可能再有孩子了，你兒子已經不行了。”

林紅痛快地看到胡立軍的父母立刻變了臉色。

她：要是他真不行了，我倒可以原諒他，心甘情愿陪他過完這一輩子，問題是，兒子剛送到墓地埋掉，就在那天晚上，就像辦完一件大事可以踏踏實實地睡個好覺了，他一上床就睡著了。我在客廳哭到半夜也沒起來看我一眼，直到我砸東西，快把半個家砸了，他才起來把我拉到床上去。你們應該不知道吧，他肯定不會告訴你們，他把我拉到床上，把我抱在懷里，他貼緊我后背一只手搭在我腰上，另一只手立刻摸住我的乳房，還使勁捏了捏。

胡立軍母親恢復了慣有的責問語氣：“這怎么可能？”

胡立軍父親遲遲疑疑地說：“要是真不行去找個醫生看看？”

他母親瞪了他父親一眼。“我兒子身體那么強壯，怎么會不行了！主要是他太傷心了，林紅，你要給他時間。”

林紅霍地站起來：“你們走吧，我要休息了。”一邊說一邊奮力把門打開。門撞到外墻上又彈回來。

她：他們氣急敗壞地走了，我還沒大吼大叫，還沒說到結扎的事呢！我要一提讓他們兒子結扎，不知道要怎么樣了！是的，要么我們兩個都去結扎掉，永遠不再有孩子;要么分開過。孩子不在了，我們還有臉若無其事的，再生個孩子過上所謂的幸福生活？休想！這下徹底把他們得罪了。得罪就得罪了，如此放肆的人生經驗還真沒有過呢。其實人都一樣，都是賤骨頭，虧我以前還那么巴結她。

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那就該做個了斷了。

突然間，她的心定下來了。她給自己燒了壺很燙的紅茶，然后，上網找電影看。看電影一直是林紅的愛好，兒子出生前，有時候她會要求胡立軍陪她去看場電影，那時候電影院還是老的模式，價格也沒那么貴。兒子出生后，屬于自己的時間少了，她就很少看了。直到四年前，家里買了電腦，她會在兒子入睡并且做完了所有家務后，找電影看。有段時間她對看電影很入迷，她迷上了反映二戰的電影，當人們被戰爭逼到了絕地，體現出來的人性總是讓她非常的感動和震驚。兒子出事后，幾個月了，她連電腦也沒碰過。

在胡立軍回來之前，她什么也不想考慮了。她要用電影來把這段時間填滿。

白色奧迪A4出了城市，拐上鄉村公路，路過一個又一個村莊。車子里的兩個人，靜靜聽著阿黛爾那天籟般的歌喉。除了上車的時候，互相微笑著點了個頭，他們還沒說過一句話，車子直接啟動，一路開去，仿佛有個事先商定的目的地。

道路兩邊的開闊地越來越多了，拐上一條路，往前，遇到岔路，又拐上去，就這么一直拐來拐去，到了某條路的盡頭，路抵著大山，路邊是個小小的水庫。

映華微笑著問胡立軍，就坐車上還是下去走走？你看，這里的空氣多好啊！

映華是胡立軍初戀女友，當年他母親竭力反對他們，最終兩人不得不分手。映華有個智障哥哥。胡立軍母親怕經濟上會因此有拖累，當年，映華是個相當優秀的女孩子，這點他母親也承認，只是像一筆買賣，怎么掂量都覺得風險太大，只有忍痛放棄。后來兩人選擇的婚姻都挺不錯，沒什么遺憾。事實上，單從經濟上來說，映華現在已經遠遠超越胡立軍了。

胡立軍說那就下去走走。

下了車走了兩步，映華回過身來張開雙臂迎接胡立軍，胡立軍愣了一下，然后快步上前擁著她，他感激地擁抱著女友，鼻子一瞬間酸酸的。女友安慰地拍拍他的背，他突然加緊手臂的力量死死抱著她，頭埋在她脖子上，就像事后得救的那些人，再也不肯放掉第一個朝他們走過來的人，只想把命交給對方保管。他們本來并不聯系的，同住一個小城市，想知道對方的情況倒是不難。是在胡立軍的孩子出事后才聯系起來的。就像久違的知交，當對方需要的時候，另一方就出現了。不需要銜接過渡，二話不說，直接拉起對方的手，一心想把對方從某個糟糕的境地里拯救出來。

他：這樣的安慰是除了她以外誰那里也得不到的。人真的很奇怪啊，最最能理解，默契，寬慰你的人反倒是年輕時辜負了的戀人。和同性朋友不同的是，可以這樣的親密，這樣直接從她身體上吸收溫暖，慰藉，力量和勇氣。突然理解了那些弟兄們，他們遮遮掩掩地說和曾經的戀人又聯系上了，我當時還挺鄙視他們的。這確實是一種很特殊的友誼。

相擁一會他們同時放開了對方，沿著雜草叢生的小道走去。就著月光胡立軍仔細看了看映華。映華的身材，發型，衣服，淡淡的香水味，處處體現出一個生活優裕而有節制的女人所擁有的絕佳風度。他不由得有些慶幸當初沒有堅持讓她和自己一起生活。

映華問他：“新官上任怎么樣啊？”

一個月前，胡立軍所在公司的生產部負責人被同行高薪挖走，公司老板提他做了接任。一方面是對他多年在公司業務能力上的肯定，另一方面也是讓他換個崗位，以減輕失去兒子給他帶來的痛苦。

胡立軍一腔感激的心情上了任，一心想把這份工作做得比上任更出色。上任后才知道問題一大堆，遠沒有想象的容易。原本最有希望接任這個職務的老板的一個表親，因不滿他上任，背地里糾集其他幾個車間主任，不斷使壞，弄得他很被動，任務老是不能順順當當的安排下去。不止如此，要是完不成任務，或者人事調配不均，那人馬上就去老板那里告狀。老板把他叫去，雖然滿口說他相信他，支持他，但是，話里話外都是提醒他要把工作做好，多少有點著急的意思。

最近公司訂單很多，常常要加班，老板雖是誠心讓他管理，權限卻放得很小，更沒有可以讓他自由支配的資金。沒有激勵措施光靠一張嘴怎么指使得了別人？而在私人企業，拿不出業績就該走人，這正是他最近挺煩心的事情。當然，這些怎么可以告訴映華？

他猶豫再三，只說：“剛上任，還不是很順，慢慢會好的。”

映華說：“總有個適應過程的，這個倒不急，我相信你能做好。你們之間呢，好點了嗎？”

“還那樣，不知道能不能過下去了。”

“給她一個孩子，不用征求她的意見，直接就那么辦，一看到孩子，她會重新站起來的。對于女人，我應該比你更了解。女人是需要被擺平的，鬧是好事，是在逼你主動，逼你朝著她希望的去做，要是不鬧了就沒希望了。”

“她要是會像你一樣理解問題就好了。”

“你這話錯了，換成我也一樣的。男人啊，一遇到事情，總是希望女人通情達理，按你們理想的去做，這是太不了解女人了。記住，主動點，給她一個孩子，不管用什么方法。”

林紅在看《燃情歲月》，也是從戰爭這個類型里找出來的，其實這是個愛情電影，再加寥寥幾筆戰爭場景，兩個小時的電影，不知不覺就看完了。一場別人的痛徹肺腑的愛情使她暫時忘記了當下。在五個月之后，她終于有一個時刻放開了思念兒子，放開了惱恨丈夫，腦子里只有自己的感觀了。實在不明白如此相愛的兩個人，為什么一定要分離，崔斯汀為什么要在確立了愛之后反而離家數年？蘇珊對自己那一槍，她倒是理解的。她的婚姻和她的愛都讓這個女人絕望了。現實生活里會有這樣的愛嗎？壓根就不會有吧？林紅自己都奇怪怎么有閑心考慮這樣的問題。也許是被壓抑太久的神經在自我調節吧。

林紅知道自己一直被公認為是生活幸福的那一類人。這樣的幸福和電影里男女主人公那樣的愛當然不是一回事。這就像拿棉花和云朵相比。多年來，自己一直因為擁有棉花而沾沾自喜，是的，最要好的幾個朋友，她們的生活跟自己的沒法比，她們四個人中，一個因為不孕癥離婚了;一個呢，丈夫因為融資問題窟窿捅大了跑得無影無蹤，據說是去了東南亞某個小國家，從前可是夫妻兩個人手一輛寶馬風光無限;還有一個丈夫太優秀了（是太會掙錢了），錢確實可以隨便花，丈夫本人還有幾分之幾屬于她，連她自己也不清楚。胡立軍雖然沒給過她大富大貴，但是，他顧家，愛護妻子孩子，工作努力，沒有不良嗜好，經濟上也過得去，這樣的男人是每個女人都會想要的。現在呢，棉花放了湯，都扯平了。

胡立軍還沒有回來。林紅選擇重看一遍這部電影。她想弄明白崔斯汀為何離家。其實內心還有一個聲音在自問，電影里的男女主人公順利結了婚生了孩子，然后他們的孩子不在了，在這種情況之下，他們的婚姻還會原封不動的持續嗎？也許他們不會因為孩子而放棄婚姻的，說不定還會因此而更緊密些？為什么自己的孩子沒了，就會一次又一次的想到要放棄婚姻？她不想再考慮下去了。此刻，她是多么需要陷進別人的愛來溫暖自己。

胡立軍到家發現林紅在書房，書房的門關著。猶豫了一下，他還是推開門走了進去，坐到林紅身邊。林紅認真看著電腦，一言不發，就像壓根沒他這個人。

他：映華說得沒錯，她是比較了解女人，但是，她對男人就不夠了解了，面對一個對你冷冰冰的，仇視你痛恨你的女人，哪個男人還能說得出甜言蜜語呢，更別說做其他的了。算了，還是先洗個澡再說吧。

胡立軍進了主臥房間，房間里有個內衛，內衛可以洗澡。

胡立軍把水溫調得很高，大注熱水沖擊著他的皮膚，他忍受著熱水的燙痛，身體很快適應了這個溫度，熱量穿透他的皮膚，滲透到他疲憊的血液里，它們停留著給予他持續的安撫。他就那么雙手交叉抱著自己的肩膀低下頭一直讓熱水沖著。

他：是我們的婚姻里本來就有一道裂縫嗎？然后兒子的死把它徹底砸裂？摸遍整個婚姻歷程，我們之間連條隱隱約約的裂縫也沒有過。我們的婚姻一直是很幸福的，我相信她也是那么認為的，那為什么孩子不在了，婚姻就難以為繼了呢？孩子在婚姻里到底起到了一個什么樣的作用？如果我們有兩個孩子，或者三個孩子，情況是不是又會不一樣了"？婚姻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她：為什么還不站起來跟他說個明白？我這是在害怕什么嗎？我敢肯定我可以把自己從婚姻里拎出來，獨自放進社會嗎？兒子沒了，家里空蕩蕩的，如果只剩下我一個人，這么空的家，對我來說是更好還是更糟糕？就在胡立軍回來前，我覺得事情很明了了，只需要跨出去說個明白就可以了。如果我說了，那就沒有退路了。如果我不說呢？生活就以這樣的面貌繼續？能夠繼續嗎？為什么他就不能站出來擺出一個明確的態度？！

電影已經放到蘇姍自殺前去監獄探訪崔斯汀的感人場面，林紅果斷把電影調到了暫停。但是，她并沒有立刻站起來，只是遲疑坐著。

他：我知道你為什么痛恨我，你是怨我那天沒和你在醫院大鬧一場，其實你也知道鬧不鬧結果是一樣的，兒子死了這個事實是無法改變的，兒子得了腦瘤，這不是誰的問題。不做手術兒子不可能存活，做手術有很大的風險，而且醫生說得很明白，手術就算成功了，也很難保證一定能平安度過觀察期，這個腦瘤太大了，生得不是地方。我們是同意一切后果才簽字的。是的，鬧一鬧是可以宣泄一下情緒，可我沒理由那么做。

她：當孩子蓋著白布單推出來，幾個護工搬著孩子上救護車，他們一副司空見慣不動聲色純職業的表情，他們還聊了幾句，其中一個還笑了笑，這真的讓我氣瘋了。醫生不是說，手術很成功嗎？為什么孩子還是死了？如果那個醫生醫術夠高明，兒子就不會死，他應該為兒子的死負責，我們應該把這個該死的醫生拖出來，讓他跪在兒子面前，我要扇他巴掌，對他拳打腳踢，撕碎他，不能就這么便宜了他。別人都是那么做的，死了老人都會糾集親屬大鬧醫院，我們家死的是孩子，你倒好，怕事，只會死死拖住我，旁觀者都看不下去了，你確實不是一個男人。

他：你還嫌我兒子一埋下，就睡得著了。那會兒不知道已經幾天幾夜沒睡了，真的是頂不住了，不是我想要睡的，睡眠就像一群密密麻麻的蟲子把我蟄翻了，我根本不能控制自己。你以為我不悲痛嗎？沒有人會死了兒子不悲痛的。不睡一下，我連悲痛的力氣都沒有了。我知道你一直在哭著，在砸東西，女人有時候真是不可思議，精力會如此旺盛。如果可以，真想給你上點麻藥，或者一棍子給你打暈了，我只想睡一覺再說。我甚至愿意如果你同意讓我睡，睡醒了你要離婚我就離婚，你要點火燒了房子也行。當時我真是那么想的。什么也阻止不了我要睡。

她：你不僅沒心沒肺的睡著了。你說你還做了什么？我都不想說。

他：真可笑啊，我們天天這么睡，為什么兒子一死，我就不能這么睡了"？很多年了，你背靠著我，縮在我懷里，我抱著你，我們就是那么睡的，不這樣睡我們都睡不著，至于說我的手握著你的乳房，那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有時候你還拉著我的手安放在你的乳房上，難道你不記得了？但是，那個晚上，你大叫大罵的，好像碰到了流氓，我沒力氣再來解釋了，你愛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只想睡覺！你就這么記恨上我了。我連你那幾個晚上去哪兒了都懶得追問。

她：當晚我從床上起來就出走了。我像逃跑一樣迅速離開家里，怕你非要拉我回來。不過我懷疑你那晚一直睡著，根本就沒起來找過我，甚至，在后來的幾天也沒出來找過我，你說一直在找我，差點報了警，但是，我打開手機后，一個你的未接電話都沒有。我永遠都不會告訴你的，那幾天，我只是在家附近找了個旅館，睡了幾天幾夜。睡得像個死人。我不明白的是，醒來以后，為什么一點猶豫也沒有就直接回家了，當然，那個時候我可沒想到要離婚，我只是生氣了傷心了，我以為回家以后你會不一樣的。

他：半夜起來小便的時候，知道你離家了，我慶幸終于可以睡安穩覺了。第二天，第三天，我也沒出門找，也沒去你娘家問，我知道一開始找，就會雞犬不寧不能好好睡了，我醒了睡，睡了醒，一直睡了三天才徹底睡醒了，正準備去找你，你回來了。回來以后，你就像被調了包，我曾經愛過的那個女人不見了。

她：無論我怎么使壞，想盡辦法找茬，你就是不搭理我。

他：是你一回來就不再理我了，我怎么跟你搭話，你都沒接茬。你天天瘋狂地搞衛生，那瘋狂的架勢還不如把整個家直接砸了。我倒是希望你一點家務也不干，坐在那里哭哭啼啼的，哪怕你蓬著個頭臉不洗澡不擦的，或者滿大街的轉悠，買一堆堆不必要的新衣服，我都沒意見。我會一樣愛你，照顧你，安慰你，陪你一起走下去。可是現在，我不知道你這么做到底是想干什么？我透不過氣來了。非逼著我說那些無情的話嗎？你很清楚，我沒有那個特權，而你有。

她：我每天要上班，要用正常的聲調和思維同別人相處。事實上，我整個身體不知道該如何安放，我的心就像在悶燃。回到家，我也沒法發泄，只有折磨家具和地板。而你呢，你壓根就不和我交談，沒有做出點寬容的姿態，甚至連吵鬧也沒有，這就是丈夫，一任事態發展而絲毫不去挽救。而平時呢，居然連買床單被套這樣的事也包了。這就是所謂的有責任心，要給妻子孩子幸福生活的男人？你真是狗屁男人！

水突然變冷了，胡立軍被冷水驚了一下，一抬頭看到林紅抱著雙臂看著她，她的眼神陰陰的，既有鄙視又有痛恨。令他吃驚的是，也許是因為他現在正裸露著身體，比起穿著衣服的時候似乎現在這樣子更經受不起妻子的目光（這身體可是好幾個月沒有親昵袒露了），突然間，他覺得他成了父親的翻版，林紅看他的表情和神態簡直和他母親看他父親的一模一樣。這么多年的努力都是白費心思。

他惱怒地拉開玻璃門，一把將妻子摁倒在床，用不著柔情蜜意了，用不著那些花花套路了，用不著費那個勁了。事實就是事實。就像映華說的，對女人，有時候，你可以用一點蠻，比講理，比哄她更有效。

她拼命反抗他，就像反抗一個強奸犯，這會兒，她想起了電影《燃情歲月》，突然明白了崔斯汀為什么要出走，當一個結沒打開，或者自認為還沒受到足夠時間的懲罰，人是無法接受另一個果的。

如果她不是那么反抗的，而是冷冷地看著他，沉默著，身體像是死人一樣任他擺布，說不定他早就離開她，再也繼續不下去了，是她的過分反抗激怒了他，幾個月來的痛苦，煩躁，壓抑，挫敗感變成了制服她的強烈愿望，不是為了要一個孩子，不是為了修復夫妻感情，更不是為了以后還能共同生活而做的努力。事情完全改變了方向。他用上了強奸犯的手法，一只手死命摁住她的一邊臉，讓她的頭深陷在被跺里無法動彈，另一只手鉗制著她曲折起來的手臂，他們同時聽到她的身體發出的嘎啦啦的聲音，他們誰也顧不上這些了，他暴行進入，她一只還自由著的手在他身上憤怒地劃出五條五條的血跡。

林紅繼續反抗著，但是，她無比震驚地發現，身體已經離開了她本人，心甘情愿奔向他而去了。此刻，皮膚們正賤兮兮地親近他的皮膚，大口大口吞咽著他的體溫和男性氣息。滿足感汩汩流動，頃刻間，一切遠去了，那些傷痛，憤恨，沉悶。取而代之的是夫婦間多年以來已經習慣了的行為方式。這方式帶著他們回到了熟悉之中，就像他們在那些和諧的好時光所體會到的一樣。

他：她突然軟了下來，緊緊地擁抱我，我像是被轉換了一個角色，真懷疑這是不是我自己，我仍然充滿著力量，力量轉移了方向，我用力地親吻她，擠進她的身體，想要以此填滿我們之間被強行拉開的距離，我想，這就是她想要的。無法相信，事情可以這么簡單這么美好。

當它以美滿的面目突然出現，又突然消退后，他們面臨著另一種方式的相處了。它應當是婚姻本身伸出的一只手，來給他們的生活提供一個轉身的機會。

但是，他們誰也不敢睜開眼睛，誰也不敢開口說話。剛才的過程，就像一把虛幻的降落傘，頭暈目眩之后又毫不留情地把他們砸回原地。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兒子，仿佛有個聲音在嘶叫著，誰允許你們在孕育了兒子的這張床上無恥放縱的？！結果就是，親密相處的片刻，不但沒有拉近兩個人的距離，反而比憋著鬧著的時候，更使人難受了，痛苦翻倍了。

家里安靜極了，幾乎聽得到樹木在熟睡的空氣里的呼吸聲。

他：也許，她是對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最壓抑的沉默，憤怒，互相之間的回避，是我們所能擁有的最近的距離。我們還能談什么呢，談談遠離兒子的無關緊要的話題嗎？還是干脆談談兒子？這只會推遠我們的距離。我們不可能找到更好的平衡了。就連親密之后，也不可能了。

胡立軍輕輕地爬起來，走進浴室，打開水龍頭，水還是冷的，水沖擊的聲音也是冷的。

林紅感覺到自己的臉頰，手臂，整個的身體強烈疼痛，她真愿意疼痛可以更強烈些，蓋過內心透不過氣來的絕望。接著，她也爬了起來，拿起自己的衣服，灰灰地走出了房間。

第二天胡立軍很意外的過了12點后才回來，林紅被羞辱感折磨得一夜難眠，一早就起來給他擬了個紙條（短信可真是太親昵了！）：等你有空的時候，我們把手續辦了。如果，你需要時間考慮，我可以等。她把紙條讀了讀，沒什么問題，這就是她想說的。

晚上回到家，她把紙條放到他們曾經共同的臥室里，放到床頭柜上，想了想，還是決定放到枕頭上，并且把紙條攤開了。她在床上坐了一會兒，抱著沒疊的亂糟糟的被子躺了下來，被子里有那天晚上的氣味，還有他那獨特的辨析度很高的帶點汗酸的氣味。她沒在臥室久留。分開睡已經有幾個月了，她睡在書房的沙發床上，沙發床睡起來并不舒服，太軟了睡得腰疼。有那么幾次，半夜醒來她強烈地想走回臥室的那張床，可以假裝是睡迷糊走錯了，也就是那一猶豫間，自尊心如一個獄警般負責地押解著她迅速走回書房。

胡立軍一定讀到了那張紙條，第二天，林紅去臥室找了找，床上床下，垃圾桶找了個遍，沒有蹤跡。不知道他是怎么處理紙條的。如果他還是把紙條原封不動攤在枕頭上，或者隨便放在床頭柜上，床上，那她一定會更難受的。

胡立軍沒有就紙條問題和她討論過什么。她認為他需要時間考慮，考慮一些細節問題。總有一天，兩個人會坐下來討論家產分配問題，或者，就是一張擬好的財產分配表。

胡立軍很默契的，再沒回家吃過一頓飯，回到家，不論早晚，馬上走進自己的房間，洗澡睡覺。

這兩天冰箱異常，轟轟作響的聲音甚至蓋過了洗衣機，林紅真擔心它會突然停下來或者是整個爆裂了。于是，她試著給他留了條：冰箱聲音太大了。第二天，他回家拔了冰箱的插頭，清除了積霜和冰塊。冰箱又正常工作了。還有一次是掛燙機，她寫上：掛燙機壞了。那天胡立軍回家很晚了。看到紙條后，直接去修理了掛燙機，是觸點松動了，不一會他就修好了它，還把松脫了一截的皮套子拉回原位。

月初，他還是把工資的一部分放在飯桌上，數目跟以前差不多。不同的是以前是親手交到她手里，還會告訴她這個月總共發了多少錢，多半是她還在廚房忙碌，他站在她身邊，和她說說話，幫著端端遞遞的。

親戚之間的走動，他們從不一同參加，這個問題很好解決，他們只管自己一方的親戚，只需和親戚說對方有事來不了，沒有一個親戚會去深究什么，既然他們失去了兒子。

總之，紙條似乎已經給他們豁免了婚姻帶給本人的責任和權利。他們之間不再有撕扯，還有那些無聲而有形的較量。他們謹慎躲避著對方，盡量不讓對方感覺到自己的存在，他們默契而無聲地相處。這讓林紅暫時松了一口氣。生活似乎恢復了平靜。

她：如果可以，就這么過下去也不錯。不再奢望能過上正常的生活了，更不要談幸福了，兒子沒了，理該如此。那么，有個空殼的家，貌似的家，用以立足生存，應當是最好的選擇了。真想說服他，就讓我們這么過下去。

胡立軍從沒對林紅說起過他的想法，他的工作，他的吃飯問題，什么也沒說。但是，他每天回家。他似乎也需要有這么個空殼的家。

林紅在一個不大的公司做會計，工作不算繁忙，上下班很有規律。兒子在的時候，她總是覺得時間不夠用，現在，她開始考慮是否去做個兼職會計。那種較小的工廠，一個月的賬，幾天就可以做完了，很多同行在做兼職的，不過也只是那么想想，就目前的狀況社會關系越簡單越好。

偶爾和自己的朋友親戚相處，話題總是七繞八繞回到讓她趕緊再生一個孩子這件事情上。當然知道他們是替她著急，是出于關心。但是她不愛聽這個，也不試圖反駁或者解釋。她知道，婚姻生活正常的人是很難理解他們的狀況的，她只是一再減少和他們見面的機會。

教會一些狂熱人士，多半是女士，不知道怎么就打聽到有她這么個人，拿一本《圣經》來給她，拿出鍥而不舍的精神來粘著她，好心勸她信教和皈依，讓上帝來拯救她，她禮貌而又堅決地回絕了她們。現在她總是一個人待在家里，看一部又一部的電影，有一天，她甚至開始寫起影評來了，每次看完一部電影，她會在電影的評價上打星，寫上那么幾句。她不再抱緊家務不放了。他的臥室更是一個指頭也不插進去了。在那些突然間憤恨難當，或者因為想念兒子悲絕到極點的日子里，她還是會痛哭，會發脾氣，當然都是在一個人的情況下完成的。平時，她看起來平靜極了。

那個晚上之后，差不多有兩個月吧，她知道事情不妙了。一個人去醫院的，起了個大早，誰也沒告訴，拿到化驗單子回到婦產科醫生辦公室，辦公室里擁滿了女人，醫生是個態度倨傲的老太太，不耐煩地呵斥女人們，讓她們一個個進來，她快透不過氣來了，她說。醫生看了看單子，又對她看了看，問她是什么打算，是做掉還是要生下來？她猶豫著，還沒回答呢，醫生又警惕地看著她說，生二胎要有準生證的。林紅說，要做掉的，過幾天過來，我得先回去安排好工作。

雖然是意料之中的事，大腦還是像得了失語癥的咽喉那樣完全失去了功能。一連幾天，她都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怎么辦。不過她打定主意這次要自己來決定。

當然也想到過是不是應該和胡立軍商量，于情于理這看起來都是兩個人的事。

她：難道我還會和他一起來撫育一個不是康康的新孩子？是的，在前些日子里，我還希望日子就這么過下去。但是，重新給兩個人定義為有婚姻義務和權利的一個親密的組合體，我們誰都做不到。想一想吧，我們要跟對方講話，一起吃飯，一起出門會親戚朋友，對著同一個孩子微笑，睡在同一張床上，還要……做愛！這一切，跟任何別的男人都有可能，就是跟他沒那個可能了。

更在意的是兒子的態度，兒子會愿意她這樣做嗎？在兒子剛剛走掉的那些日子，甚至一直到她確信懷孕之前，她都堅定地認為自己不可以有孩子了。一輩子都不可以了。可是，現在，一股不舍的柔情在她的小腹里集聚起來。她非要自己相信康康會很想要這個弟弟或者妹妹的。一想到康康，她心里就會劃過一陣陣的劇痛。

幾個星期后，一點猶豫也沒有了。她很清楚，等身體顯了樣，事情就不是那么簡單了。

她給他留了紙條：不用上法院了，我們協議離婚。不過我需要一套房子，二手的小套，聯建房或者單身公寓都可以，我需要有個住的地方。家里積蓄不多，錢方面你想想辦法。兒子這件事，不是我的錯，當然也不是你的錯，我們只是被生活逼到了懸崖，又不知道怎么回頭的兩個人。

她：我即將逃跑了，你會感激我的逃跑的。也許，有一天你會上法院告我沒給你知情權，不過，我不擔心這個，據我對你所了解的。男人更容易陷進一場新的婚姻，要不了多久，你就會再次成家的，我希望你能過上正常的家庭生活。

而我呢，我心里有康康，我還將有一個新的孩子，我的生活也開始了。

責任編輯 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