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書

1

遇見你是我的節日，我穿上一生的裙裝

時光增長，我的豌豆收割后，冰雹已過去

盡管列車在天黑以后不斷增速，我們仍然在山

岡上

數不盡的牛羊，它們是我一輩子看見的奔跑或

緩慢

而黑咖啡正在杯子里晃動，水可以鑒證它的濃烈

低眉就可以數清來年的葵花子，可以讓它們模擬

太陽的光芒。而此刻，煙熏著祖國的天穹

我倚依你，像光陰倚依屋外噴濺的隱形波浪

謊言一個又一個填補著缺席的靈魂，我轉過頭

低聲告誡自己，你就是我的神，我已將自己全部

交給你

2

年關前的憂慮，分明是逃避

如果避開那些瘋狂奔跑的人流

我是否可以蜷曲在你牧羊似的口袋里

為做一只溫順的羊羔，閉上我的嘴唇

如果避開那些尖銳的牙齒和宣言

我是否就可以回到故園，像你一樣

坐在庭院，在陽光下剝包谷，用手輕柔地剝包谷

如果避開那些擁擠的長廊和異味

我是否已經回家，赤著腳像蝴蝶們一樣戲嬉

3

冬天，無論怎么保暖，仍阻擋不了我去看山岡上

的荒野

在云南西部，山下是盆地，村莊像詩歌一樣

禮贊著平凡的生活節奏。而在山岡，有起伏的丘

陵荒野

那正是我喜歡探究的一個部落，很多時候，雪溶

化了

我坐在隆起的角隅，沒有人走到我身邊

這樣的幸福，如此安詳，使我油然升起擁抱的

一幅圖像。身體外，是一簇簇永遠不會死寂的

野草

幸福就是在寂寞中，你的身體像荒野一樣坐落于

宇宙的星群下，古樸得像一塊塊赤裸的石頭

4

亮或者炫目，這是上午十點半鐘的境狀

地板越來越舊，房子也會越來越舊

只有陽光會越來越炫目。當我老去以后

還會有多少人回憶起我站在紫薇樹下

舉足間，洋溢著十八歲出走的陰謀幻想曲調

5

我扣上最后一個紐扣，準備出發

準備在殘冬的翅膀下，將自己交給明亮的一座

村莊

準備在我終于結束了腳的，漫長的療傷期以后

去面對一座村莊的雞鳴和廄欄里牧歸的羊群

我準備好了亞麻的裙子曳地，它替我拂過塵埃中

的早露

當我扣上最后一個紫色的紐扣，我知道

那站在村莊的第一條入村口等我的是我在前世的

前世

遺失在這座凡俗村莊的一種口訣

6

當我日漸年邁，才知道抵達一個人

比抵達一棵樹、一座村莊、一條河流

一場政治陰謀，更艱難或充滿一波三折的險境

只有當我日漸年邁，才知道火盆里燃燒的溫暖

有限度

風暴激蕩而起的樹身，會傾身折斷后需要再生的

時間

當我日漸年邁，才知道光影互相交替編織

我只是其中故而被別人回憶起的一點微光

7

坐在一角隅，世界空曠得厲害

呼吸或逃離，像農人坐在田間吸一支煙的功夫

聽溝渠下混合著鳥翼的水，牛羊們途經此地

因饑渴而集體飲水。遠離鋼筋水泥

遠離紙屑滿天飛舞，遠離霧化的窗玻璃

世界空曠得厲害，我坐在赤褐色的枯枝下

開始敘述暮年之書，你無法預測

我會與多少個牧歸的羊群相遇。你無法預測

我活著或死去，是否相信過愛情

你無法預測，今天以后，有多少壯麗的事件

被云雨撼動，像谷籽一樣撲向母親的懷抱

你無法預測，我的箱子里是否保存過你的味道

你無法預測，當樹枝一夜變綠，我是否又找到了

新的沙漠

你無法預測好或壞，世界空曠得像先智的冥床

8

簡單地說，這一天過得

像七世紀前被流放者一路上經過的黑暗的沙漠

載著鎖鏈的人閉著雙眼，用眼睛里的一線縫隙探

索著

一路上絕望的深淵到底有多長

復雜地說，這一天過得

像一只失去信念的蝙蝠沿著一只洞穴

在黑暗中拍翅，每一陣疼痛緊隨每一陣疼痛

這只蝙蝠離死亡到底有多少時間？

9

所有的經驗，來自并不完美的疼痛

天亮了又黑下去，我們繼續用身體去迎接荊棘

同時迎接面對峽谷的尖叫

所有人都在追究幸福的答案

關于幸福，對于我們來說就是用舌尖

品嘗的滋味。而所有的經驗在雨后獲得了干凈的

記憶

在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你想起了某人離開又回頭

所有的經驗，來自你拋棄時間的回音

只有在那一刻，枯樹又穿上了綠裝

只有在那一刻，自來水管里的水已經沉下了銹跡

只有在那一刻，冰雪中的圍巾越來越像焰火升騰

10

當眼眶潮濕，喧囂已過去

腳踏在塵埃上，是一件多么踏實的事情

只有在這個夜晚，那些媚俗的表演者

已經離你遠去，那些堅強的心靈已經離你遠去

當眼眶潮濕，垂下頭來

每一根曲線是安靜的，唯其安靜可以穿透骨髓

每一盞燈的內部是藍色的，唯其藍色可以長駐

心靈

每一陣虛無是令人心悸的，唯其心悸可以令人

屏息

當眼眶潮濕，我是多么愛你

荒野上沒有路燈，但有星空讓我們相互照耀

寂寥是親密的統治者，將我們余生的疆域拓展

我是愛你的，像發絲緊緊地覆蓋了我的織網魔法

11

我如是一個夢，必侵蝕，首先入侵墻壁，浸入

夜色

浸入你的手掌。現在，面對天色，面對危機四

伏后

安靜下來的身體。當血液沿著纖云翻轉，我如是

一個夢

必啟發我的身前身后，那些歷史中的歷史，像是

一團墨

已經化開，讓我像夢一樣彌漫，首先夢到你

夢到我們的沙器，那是圣人的器皿，里邊有你我

他的語音

那是圣人的訓誡，在夢誕生處，必有桃花禮贊著

春光

必有逃之夭夭者在夢中敲門。將手放在門上者

必是為你而來的琴音者，必是推波逐浪者

必是為你而舍盡一切人間煙火者，必是你心上的

微火者

我如是一個夢，今夜會失去游戲的規則

因為在夢中的天屏里，沒有律法和守夜人的銅欄

我如是一個夢，凡事都會遵循夢的自由前行

在夢的尺度里，我突然長出了翅膀。現在，告訴

我吧

你是否在另一個夢里，看見過一只紫色的鳥

關于夢，大都會在銀色的翅膀上旋轉停留

只有這樣，才會避開人世間的殺戮

關于夢，讓一種傾向生長，在陽光曬干凈的溫暖

被窩里

入夢者，將雙手放胸前，那是生命的一只火爐

那是夢的門戶，通過它，你才獲得了靈魂的出入

自由

關于夢，它是模擬飛禽走獸們的穿越

只有勇敢的穿越者才會逃避將獵者的劍

插入夢書的原始密林，呼吸到第一口純粹的蜜糖

夢中人，是夢的另一種幻境術

在漫長的時光中，夢中人就像春光一樣短暫

夏花般迷離。夢中人，是秋天的囚徒

只有在春去春來中度完一場春光

關于夢，它是一部夢書

它是一部令人心碎的夢書

勇敢的心啊，只有當你獻出你的心

你才會捧住夢中的斑斕或流逝

夢中人啊，只有長出銀色的翅膀

才能將一輪夢托給另一輪夢……關于夢

它是門前的大雪飛揚，也是一派繁花隕逝的遠景

12

生命是一個布滿疤色的過程，風與云來往

我在品嘗苦澀的時候，也正是蜜蜂釀蜜的時辰

神告訴我說，真理不是唯一的，在你靈魂的流沙

之上

有海洋讓一粒沙沉下，也有帆船載起了萬頃波瀾

今晨，我用過的水和鏡面充滿兩種明澈的命運

我用水洗干凈的臉，只為了映現在鏡面上

只為了倒映在我自己渺小心靈史的路上

13

我曾經抵達的那片地平線

以它正在荒蕪的身體承載著人類生活的謬誤

從而讓一群鳥自由飛過，以此讓我們的身心

顯得更加荒謬……荒謬而尋找自由

正是大地上眾生如是說

14

除了寫作，在我沉寂的內陸，我與許多陌生場景

相遇

有時候，一個人穿過街景，遇到的流浪狗、警察、

小商販

就是穿過雨洼和煤煙的勇者，正是他們告訴我

往前走，就是城門口，就是交叉小徑的花園深處

15

人的歷史，是逃離中的驚慌失措。是在逃離口渴時

突然尋找到的一口水井。我每天都在逃離

從一根繩子卷曲到激蕩起的曲線

我逃離著一個詞語，逃離著荒野上

直面我的一叢叢荊棘。人的歷史因擁有螞蟻似的

雷雨前的

逃離，尋找到了用骨架搭起的宮殿

在漆黑的夜里，因為有了攤開在夢書上逃離的

腳趾

我的面頰被芬芳青麥的訝語撫摸著

我們的歷史，從母胎逃離到大地上

又從大地逃離到洞穴，再從肉體逃離到空蕩蕩的

沙灘

在那里，我終于成為了一頁紙

成為了柳絮垂繞在靜謐的水池邊。在那里

我終于成為了荒蕪的花園，成為了搖曳中落下

去的

一些種子，成為了你的化石

16

別輕易地告訴自己妥協，樹正在發芽

人心正在熔化爐灶，漫長的煎熬，像眼底的云朵

來往于游離。親愛的鴿子啊從屋頂飛向天空

我手中指頭，正像信箋一般張開

17

終有一天，我將死去，而此刻

陽光里的風，呼啦啦地響。讓我看見了小巷深處

騎自行車的郵差，簡約的車轍下仿佛像一場戲劇

我們在天南地北間彼此忘卻

而記憶，就像壇子里的酒，遇到灼熱的嘴唇

就會發燒。終有一天

我將老得令人討厭。而此刻，我在衣柜中

想起了星期五的一條裙子

我想起了你，未曾謀面的君子

正在度重陽，我想起了手工活想起了肥皂水

激蕩在雙手上的一堆白色的泡沫

18

秘史是什么？當我喘氣，打噴嚏或記筆錄

或者在頭頂驕陽，去測量血壓。我們的秘史

像從不愿意醒來的嬰兒，只能在搖籃中晃來晃去

成為懸疑，成為你想起我來時，回過頭

嘴角的一些微笑。"秘史是什么？是我只有在暗

夜里

重溫翻身時看見的一扇窗戶，是我捕捉你

把你變成荒野之鷹的一次冒險

是我愿意在你腹地上種植出來的一片麥芒

也是膠水、檔案垃圾里的一堆灰燼

19

讓花謝吧，我聽見了那聲音

宛如在古老的裁縫鋪里，一剪刀下去

一匹土布就失去了一寸寸的水印花瓣

生活就是這樣的滋味，宛如頭發長了需要落下

落日垂臨處，恰好是黑夜女神降臨的時刻

而此刻，余暉處，那窗簾在動，那花瓣兒要伸手

與世界告別

20

明日終于有雨，這是一個小小的天氣軌跡

比那些趕場的人、演戲者、被慕名所崇拜的人的

行蹤

要魔幻得多。關于魔幻，"它來自拉美的文學現象

來自馬爾克斯發明的馬孔多的冰塊。而在這里

我的魔幻，像是觀看一場皮影戲

很久以來渴望的雨，仿佛許多年未見到的燈籠

就要成為我今夜的一場等待。對于我來說

這個魔幻，"就像蓮花從污泥中上岸

就像蓮花找到了佛心，就像雨來了，眼底再也不

蒙眬幽暗

21

在我的另一種生活里

將徹底地告別城市的電線桿、黑色的圍巾、虛榮

的燈泡

在我的另一種生活里，盡管短暫

我的心靈正在向著這些樸素而燦爛的大地植物

鞠躬

22

風吹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紫色啊，親愛的紫，在你攀滿枝頭的七月

我的紙片兒仿佛沿地平線而沉落大地

沒有一種愛，是可以天長地久的

我的影像啊，只不過是風吹過的倒影

我的愛啊，像飽滿的紫，獲得的只是一陣紫氣

風吹到哪里，我就在哪里落腳

親愛的紫藤啊，是我唇齒間永不磨滅的愛

它們纏繞，松開再纏繞。親愛的紫藤啊

請沿用我的地址，像覆蓋我的荒涼眉額

請重新命名我，像題寫我詩歌的名字

我的影像啊，隨風而逝

一條路是黃色的，只有它是塵埃的底色

可以讓我靈魂出竅，將自己的影像映在塵埃之上

只有在這一刻，我的名字是海男

責任編輯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