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寧澄的《繁花》是繼王安憶《長恨歌》之后的另一部最為重要的“上海小說”。它用經過純化的上海方言,以類似說書式的白描手法,講述了一群上海市民從五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末的將近半個世紀的人生經歷和世事變遷。因此,《繁花》的“地方性”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突顯。也因此,解讀《繁花》也成為在新世紀語境中思考地方性問題的重要對象之一。
在《繁花》的開頭,有一段題記尤為引人注意:
“獨上閣樓,最好是夜里,過去的味道,梁朝偉《阿飛正傳》結尾的樣子,電燈下面數鈔票,數好放進西裝內袋,再數一沓,清爽放入口袋,再摸出一副撲克牌細看,再摸出一副來……然后是梳頭,37分頭,對鏡子細細梳好,全身筆挺,透出骨頭里的懶散。最后。關燈。這個片段是最上海的,最閣樓。”
也正是因為這一跨地域跨時空跨藝術的致敬,使得金寧澄和王家衛在2015年走到了一起,開始了《繁花》電影版的改編。
現在的問題是:王家衛的《阿飛正傳》是一個香港導演的描寫香港的電影,為什么會有“上海味道”?
當然,最直接的聯系應該是電影《阿飛正傳》的影片本身。在梁朝偉所飾演的阿飛的這個片斷里,阿飛出現在一個低矮局促只容彎腰才能勉強站立的閣樓里,周遭一片昏暗、零亂;但是阿飛卻極其認真細致地完成數鈔票、裝口袋、梳頭、穿衣等一系列動作,顯示出一個出身于社會底層,但卻在世俗、粗鄙中顯出精致和優雅的市民氣質。所有這些細節無不與近代開埠以來身處半殖民半封建社會的上海市民生活狀態驚人地吻合。眾所周知,亭子問的閣樓、生活空問的狹窄、洋行職員的整潔以及日常生活的精細正是近代以來所形成的“上海性”。
那么,王家衛及其《阿飛正傳》中的這種“上海味道”是純屬巧合還是有某種必然?只要考察一下王家衛的生世以及與《阿飛正傳》系列的背景就可以一窺究竟了。
首先,王家衛1958年出生于上海,1963年隨父親移居香港。因此,60年代的上海正好就是王家衛童年記憶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其次,《阿飛正傳》與《花樣年華》和《2046》構成了王家衛的“蘇麗珍三部曲”電影系列,而在后兩部作品中,張曼玉、旗袍以及整個的懷舊氛圍都透露著濃郁的上海味;冉次,《花樣年華》和《2046》都分別參考了香港著名現代主義作家劉以鬯的《對倒》和《酒徒》,而劉以鬯也是1918年生于上海,直到解放前才移居香港。很顯然,在劉以鬯、王家衛及其作品之問有著相近的生活經歷,也有著相似的對于故鄉上海的記憶。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金寧澄能夠從王家衛的《阿飛正傳》中發現“上海味道”了。
上海的地方性在香港文化中的體現,意味著地方性的流動或者說“流動的地方性”已經成為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
地方性是在特定的區域空問范圍內人們的整體性生活方式的統稱,在傳統文化研究中,往往被稱為“地域文化”;在現代文化的研究中,又被區分為“鄉土文化”或“城市文化”;而在后現代文化研究中,又被統稱為相對于“全球化文化”的“地方性知識”、“地方性文化”。那么,何為“流動的地方性”?這一概念來自對鮑曼《流動的現代性》的戲仿。在鮑曼看來,“流動”是一個時問性的概念,與現代性的“現時”相近;“流動”意味著“傳統的瓦解”(鮑曼深刻地指出,現代性不是用一套新的模型去替代傳統,它并不去建構什么,而只是將“傳統的瓦解”作為自己的未完成的現代性工程)。為此,鮑曼提煉出“解放”、“個體性”、“時間/空間”、“勞動”和“共同體”這五個概念來描述他所謂的“流動的現代性”。那么,“流動的地方性”是什么?其實正是鮑曼“流動的現代性”中“傳統的瓦解”的一部分,意味著“傳統”在現代性中的存在狀態,意味著“傳統”在現時代的差異性、不穩定性、破碎離散性、交融混雜性等諸多“后現代性”的存在狀態。
1、差異性的強化。地方性文化之所以得以識別,正在于該地方性特有而其他地方所沒有的文化兇素的存在。兇此,在地方性文化的發展中,存在著不斷強化差異性,以突顯地方性的問題,比如說一講到“蘭州”,馬上想到“蘭州拉面”,因此全中國到處都有“蘭州拉面”;而一講到“武漢”,則會想到“熱干面”、“豆皮”、“黃鶴樓”、“漢正街”等。當這些“差異性文化因素”成為該地方性文化的標識、象征甚至直接取代了該地方性文化的存在時,其實也就取消了地方性文化作為“活態文化”的整體性。其后果是:(l)地方性文化的刻板印象;(2)活態文化只是得到了局部和部分的保存;(3)絕大多數被排除在差異性之外的地方性文化失去了繼續生存和發展的可能,進而“博物館化”。
2、不穩定性的生長。在全球化時代,地方性不等同于傳統的地域文化,地方性也是一個不斷生長、不斷被賦予新質的代表新文化不斷創生的過程。因此,地方性并不是現代性文化、全球化文化的對立面,也不只是現代性、全球化所消解的對象,而是一個不斷注入新質、賦予其新意的文化場域。如北京,我們不能只談故宮是北京的地方性文化,天安門廣場被賦予特殊的意義也是新中國成立之后的事情,應該算是現代性的產物。現在的鳥巢、水立方、央視大樓這一大批后現代風格的建筑,也成為北京這一地方性文化的組成部分。上海也是,東方明珠是上世紀90年代以來才成為上海地標性建筑的。新世紀之初,上海曾經有過一次討論,究竟哪里才是上海的地標,人們圍繞城隍廟、外灘、東方明珠等產生了不大不小的爭議。但這一爭議正說明,人們對地方性文化的認識正出現明顯的不穩定的變動不居的態度。兇此,這也與我們對地方性文化的“固態化”的理解有明顯的區別。其后果是:(1)基本特征:不同時期有不同的地方性認知;(2)新質對舊識的替代,并導致地方性價值判斷的紊亂;(3)“現代性”僭越“傳統性”,成為“地方性”,導致“現代性”的“傳統化”(固化)和“歷史化”(過時)現象。即“成為傳統的現代性”和“成為歷史的現代性”。
3、破碎離散性的擴張。地方性是否嚴格限定在特定的區域范圍之內?按傳統文化對于地方性知識的理解,空問屬性是地方性文化的根本屬性。所謂“深固難徙,更壹志兮”,就是傳統的地方性文化強調整體性、不可變更性、不可移動性的表征。但是在全球化時代,這種整體性破碎了,“傳統的瓦解”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傳統的消失和消滅”,而是“傳統的破碎”,即構成文化傳統之整體性的精神價值、觀念體系、體制機制、風俗習慣等被打破,大量異質性文化蜂擁而入。正如一尊雕像,在巨大的外力沖擊下四分五裂一樣。正因為傳統的整體性碎片化了(即被瓦解了),才使得傳統的地方性文化的“流動”(用后殖民主義的話說,就“離散”diaspora)才成為可能。這種離散有多種表現形式:(l)隨著人的移動而帶來的生活方式的離散。“移民文化”是現代性文化的重要特征,也是流動的現代性的重要后果。某一地方性文化的個人或人群移居到異質性文化空間之后,會把某原有的生活習慣和生活方式攜帶過去;如果去某一特定異質性文化的人數增加甚至聚焦,這種地方性文化的因素會更突顯,其“整體性”也會更明顯。如上海虹橋是韓國人的聚集區,那里的韓國文化的特點就已經非常明顯。我們很難將它直接稱為這是“中國文化”和“上海文化”,但它卻生長在“中國上海”這一地方空問里。(2)隨著物的移動而帶來的地方性文化的離散。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文物”的遷移。雖然在文物保護中,“不可遷移性”是文物保護的最重要的原則。我們曾與文博專家辯論過,說為什么明明那些窮鄉僻壤不可能具有文物保護的條件,而大城市的博物館條件這么好,卻不能將這些珍貴的文物搬過來?他們只是說,這是規定,沒有辦法。與這條原則相對應的,則是從公立博物館到私人博物館的文物的全球性流動。主要流向有兩個:一是從第三世界向第一世界,從東方向西方的流動;另一個是從鄉村到城市的流動。我曾撰文《市民化進程與城市文化傳承》,認為城市是文化的容器,城市可以成為鄉村文化、傳統文化保護的場所,就是針對后一個流動性而言的。
4、交融混雜性的突顯。“文化雜種”是后殖民主義的術語,我這里將之與“交融”這一來自傳統文化研究的術語相嫁接,意在表明在地方性文化的流動過程中出現的與異質文化發生的關系的復雜性。也就是說,兩種或多種異質性文化之問的碰撞與融合已經成為全球文化變遷的最重要的特征之一。那么,我們如何對這一變遷的性質做…判斷?事實上,異質性文化之問的碰撞會出現幾種基本情況:(l)對異質文化的消滅。這是原始文明時期,居于強勢的異質文化對相對弱勢的異質文化的基本態度,世界上著名的幾個原始文明先后被消滅,就是從該地方性上完全的抹除;(2)對異質文化的同化。這是我們所說的傳統文化時期強勢的異質文化憑借自己的優勢文化對相對弱勢的異質文化進行改造,或者某一地方性文化主動向另一異質性文化中的某些弱勢性文化因紊的主動學習。發生在中國古代的“胡服騎射”、“漢化”等現象即此。這也是文化融合的一種重要表現形式。(3)與異質文化的并置。這是進入現代社會之后,多種異質文化之間在短時間內集聚在一起,既無法彼此消滅對方,也無法短時間內同化對方,而出現的某種“共存”狀態。這種共存狀態既表現在空間性上,如城市之所以有別于鄉村,就是“陌生人集聚的地方”,因而也是“異質文化混雜之所”;這種共存狀態也還表現在主體性上,即在某個個體身上,同時存在多種文化因紊.這就是后殖民主義所說的“文化雜種”。
有了這些對“流動的地方性”的認識,現在回頭重新來看待金寧澄的《繁花》及與王家衛的《阿飛正傳》的關系,也就不難理解了:(1)“最閣樓”為什么會被認為是“最上海”的味道?正是王家衛和金寧澄對上海地方性文化的差異性的強化;(2)為什么在他們的作品中表現出濃厚的“懷舊”情緒?正是對童年記憶中的“60年代的上海味道”的緬懷;(3)為什么金寧澄能夠從《阿飛正傳》中找到“上海味道”?因為上海性已經離散到香港,成為香港地方性文化中的某種因素了;(4)這種于世俗粗鄙中見精致優雅的上海味道,形成于近代上海開埠之后,本身就是“現代性”的產物。
于是,金寧澄的《繁花》的地方性生產也找到了新的生長點:通過王家衛對《繁花》的電影改編,試圖再創《阿飛正傳》的輝煌。讓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