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聯網和移動技術的發展為文學提供了全新的平臺,類型小說在這個平臺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展契機。從2004年至今,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上,類型小說都占據了網絡文學的絕對主導地位,各種新的小說類型先后涌現并走紅,形成“各領風騷一兩年”的文學景觀。在這些小說類型中,有脫胎于原有通俗類型小說的網絡時代版本,有借助網絡平臺得到充分發展的亞文化類型小說,還有一些則是誕生于網絡時代的全新類型。這些游離于主流文壇之外的新興小說類型代表了都市青少年的閱讀趣味,一定程度上折射了新媒體時代讀者的文化心理,值得文學研究者們給予關注。
一、玄幻小說
“玄幻小說”這個名詞一開始是網民對網絡幻想小說的統稱,它包括了科幻、奇幻、神怪故事和玄幻化了的武俠小說,幾乎所有幻想類的小說,只要其中有上天入地、匪夷所思的想象就會被冠名為“玄幻”作品。本文所討論的玄幻小說指的是那些融合了科幻特色、武俠精神、奇幻風格、神怪文化、游戲模式、漫畫手法與描寫主角奇特經歷的幻想類小說,它是西方奇幻小說在中國的本土化改寫,是古今中外文化、文類和各種文化形態相互影響所形成的獨特而嶄新的文類,代表作品有《小兵傳奇》《誅仙》《搜神記》等等。
科幻小說、奇幻小說和恐怖小說是幻想小說的三大類別,目前在網絡上盛行的主要是后兩類。2000年,隨著被改編成電影的西方奇幻巨著《魔戒之王》以恢弘的氣勢橫掃全球電影票房,奇幻小說(Fantasv)也隨之流行起來。奇幻小說根植于古代歐洲各民族的神話傳說,受到荷馬史詩、中世紀騎士文學、近代哥特文學和基督教宗教教義的深刻影響,以龍、騎士和魔法貫穿情節,在人物、場景、器物的設定上都具有濃郁的歐洲中古時代的風情。經典的作品有《魔戒之王》《黑暗精靈三部曲》《龍槍》系列等,這些作品都把背景設定在架空的、獨立于現實世界之外的神秘世界中;活動于其問的人物多半是非人類的智慧生物族類,他們擁有自己的文化、社會組織、特長和分支,比如在奇幻文學中常見的矮人、精靈、巫師等等;奇幻小說一般都有鮮明的善惡分界,兩股力量的斗爭貫穿整個作品,成為推動情節發展的主線。奇幻小說的這些特點使得它很容易被改編成角色扮演網絡游戲(RPCJ),事實上,最初的奇幻小說正是誕生于與網絡角色扮演游戲相關的紙上游戲寫作中,隨著網絡游戲的盛行,很多著名的角色扮演游戲也被越來越多地擴展成為小說,由游戲公司發布并且成為奇幻小說的經典,如《龍槍編年史》《被遺忘的國度》和《機甲戰士》等。
這些經典的奇幻小說一經引進就吸引了許多的中國讀者,他們開設奇幻文學的專門網站,在屬于自己的世界里進行奇幻文學的譯介和創作。這個階段的奇幻文學創作實際上是對西方奇幻文學的刻意模仿,但是由于文化背景的巨大差異,奇幻小說在中國的創作遇到了許多難題:魔法師、網桌騎士、女巫、惡龍……這些具有深厚西方傳統的神話意象具有悠久的歷史沿革,自成系列,有著準確詳細的體系和分類,而我們對于這些缺乏專門研究,只能了解到一些皮毛;西方奇幻與基督教文化和騎士文化有著不可割裂的血脈聯系,而中國的傳統文化中缺乏類似的宗教信仰和精神,這些對于年輕的奇幻寫手而言無疑都是難以逾越的巨大文化鴻溝,因此他們筆下的西方中古背景的人物和事件經常會陷入不倫不類的尷尬境地。經過最初幾年的寫作熱潮之后,本土的奇幻小說寫手紛紛知難而退,剩下為數不多的奇幻寫手還在艱難地探索,中國原創的奇幻小說始終只能在小圈子里流行。
自2003年起,一種新生的小說類型——玄幻小說開始在網絡上大量出現并且迅速吸引了大量的讀者,在起點中文網、幻劍書盟、天鷹文學網等玄幻網站,優秀的原創玄幻小說都享有百萬以上的點擊率。2004年,一部名為《小兵傳奇》的小說橫空出世,以超過千萬的點擊率進入百度和google兩大搜索引擎年度搜索排行榜的前十位。這種對于文壇而言全然陌生的類型小說得到了可以傲視所有文學巨著的關注度和閱讀量,隨之而來的巨大經濟利益使得象征著權威的傳統出版機構也紛紛加入了推波助瀾的玄幻熱潮:光是2005年下半年出版市場上就出現了30多種玄幻小說,各大出版社在編纂優秀作品年選的同時也開始推出玄幻小說的分卷,一時間,玄幻成為最流行的文學話題,甚至引起學者的憂慮:“文學進入了裝神弄鬼的時代”。
其實玄幻并不是一個新鮮的提法,它來源于香港著名小說家黃易的玄幻作品系列,他在科幻小說的墓礎上加上了玄學兇素,創造出一個充滿奇思妙想的超現實世界,代表的作品有《大唐雙龍傳》《尋秦記》《大劍師》《星際浪子》等。縱觀十幾年來的經典玄幻小說作品,如《小兵傳奇》《誅仙》《搜神記》《飄渺之旅》等,它們一方面保留了西方奇幻小說的許多特點,比如對架空世界的設定、人物情節發展的角色扮演游戲模式等,另一方面卻對奇幻小說做了一些中國化的改造,將那些讀者接受起來有困難或者是不適合中國人審美口味的地方改換為讀者比較熟悉的內容。比如在主要人物的性格塑造上,玄幻作品擯棄了東方人拿捏不準的充滿貴族和宗教色彩的騎士精神,將它置換為根植于中國民間價值的放蕩不羈的游俠風范。騎士制度是歐洲封建制度的組成部分,絕大多數騎士有著高貴的血統,而騎士封號也是貴族身份的標志。基督教義統治著他們的精神世界,他們忠君、護教、行俠的行為都是以維護封建政治和宗教倫理為目的的,作為貴族階層的騎士在日常生活中表現出良好的教養,對女性和弱小者總是給予幫助和關愛,他們崇尚正直、勇敢、彬彬有禮、光明磊落,將履行騎士的義務和遵循行為準則奉為生命;中國傳統文化缺乏宗教精神,對于這種拘泥成規一本正經的行為方式缺乏認同感,在我們的民問理想中,把懲惡鋤奸、主持正義的社會理想寄托在武藝高強的游俠義士身上。我國的俠文化源遠流長,《史記·游俠列傳序》里就詳細地勾勒了“俠”的行為特征,幾乎成為后世論俠的標準:“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中國民問崇尚的游俠一般都游離于正統的體制之外,具有不受任何規范約束的反叛精神,“‘俠’與人的社會或家庭背景無關,不屬于任何特殊階層,而只是一種富有魅力的精神風度及行為方式。”玄幻小說中的主人公身上多具有游俠的反叛精神,敢于挑戰權威、漠視陳規,但是也表現出不同于傳統武俠小說里俠士的價值取向,他們不冉以江山社稷、吏治清明或民生疾苦為念,而是時時處處追求自我個性的釋放和個人欲望的滿足,這些曾經被傳統的大俠們壓抑的“酒色財氣”“兒女情長”成為玄幻小說中理直氣壯追求的終極目的。在眾多的玄幻作品中我們看到的是小人物在擁有支配寧宙的權力、武林第一的神功之后恣意的狂歡,這種夢囈般的理想離“俠”的境界愈來愈遠,是在消費文化中被激發的庸俗的市儈理想和“白日夢”情結。
玄幻小說的第二個特點表現在場景和魔法的改造上,它用充滿中國傳統特色的環境和人物設定來置換西方奇幻小說中充滿歐洲中世紀色彩的架空世界和人物設定;將具有完備體系和悠久歷史的西方魔法體系置換為具有傳統中國道家特色的“修真”練級。中國文化中儒道釋三教對于神怪文化有著不同的看法,“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儒家回避了這個話題,我國的神怪文化體系主要是由道家和佛家來支撐的,玄幻小說在武俠小說的基礎上加入許多超現實的神怪形象和魔法修煉,往往正是這些內容紿玄幻寫手的想象力提供了發揮的空問,使它具有了絢麗多彩、變幻莫測的魅力。玄幻小說在故事場景和魔法的營造上轉向中國傳統文化,更多地取材于道家的內功修煉和佛經中有關生死、罪孽、輪回的論述,一定程度上提高了作品的文化品位,使作品具有了某些終極思考的哲學意味。
此外,玄幻小說一般都是以主人公的成長來結構全文,描寫一個普通的少年如何獲得非凡能力,經過千難萬險最終獲得成功,在歷險的過程中經歷妖魔鬼怪、各種兵器法術的生死對決,自身的武功也在磨練中不斷提高。這些以男性為中心的作品當然少不了美女的調劑,主人公常常得到多名美女的青睞,在緊張刺激的打斗中穿插各種艷遇……這已經成為玄幻小說的普遍模式,體現了從武俠小說一脈相承流傳下來的情節模式,玄幻小說將這些情節模式與RPG模式結合,強化各個場景的個體特征、突出各種法術的奇異效果、渲染內功修煉的不同等級,作品因此而呈現出具有濃郁東方特色的RPG效果。這種傾向在近些年的玄幻小說熱門作品中得到了更為典型的體現,唐家三少的《斗羅大陸》、天蠶土豆的《斗破蒼穹》、我吃西紅柿的《盤龍》等點擊率近億的玄幻巨作都呈現出更加網游化的傾向,無論是人物設置還是情節安排都有著明顯的網絡游戲痕跡,作者把更多的心思花在了匪夷所思的情節設置和武功修煉上,這些作品也在男性青少年讀者中受到狂熱的歡迎。
總的來說,玄幻小說可以說是對西方奇幻小說的本土化,它融合了中國神怪文化、道教佛教信仰、武俠小說和網絡游戲的特點,擴展了幻想小說的內涵和外延,為幻想小說增添了新的特質,成為繼科幻小說、奇幻小說和恐怖小說之后的又一個全新的文類;同時,玄幻小說是從對西方奇幻的模仿發展而來的,是對西方奇幻小說的中國化改寫,它通過這種改寫實現了兩種文化的碰撞和交流;最重要的一點是,玄幻小說以天馬行空、自由不羈的想象力為死氣沉沉的嚴肅文學帶來了民間的鮮活氣息,它“正以其瑰麗的想象,宏大的歷史氣概、高蹈昂揚的精神、亦真亦幻的敘事風格向人們展示小說這種文學樣式不斷自我創新、自我更生的能力。”
二、懸疑小說
本文所討論的懸疑小說主要指的是在網絡上流行的、深受東方神秘文化影響、依靠緊湊神秘的情節和綿密的心理分析來渲染緊張刺激的氣氛,并以此來吸引讀者的幻想類小說,這類作品中最有名的是蔡駿的心理懸疑系列小說。除此之外,2006年前后走紅的盜墓類小說(以《盜墓筆記》《鬼吹燈》為代表)結合了玄幻和懸疑小說的特點,既具有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又善于構造懸念、營造驚悚緊張的氣氛,也可以一并納入這一類別,但是盜墓小說在情節模式上有著鮮明的自身特點,限于篇幅,不在此展開論述。
懸疑小說在我國民問文化中最初是以“鬼故事”的形式出現并且口頭流傳,各個地區都有具有地方特色的“鬼故事”版本。后來在文革期間的政治高壓和文學蕭條的大環境中,民間流行起手抄本小說,其中有許多都帶有典型的懸疑色彩:比如《梅花黨》系列故事、《一只繡花鞋》《一幅梅花圖》《綠色尸體》《武漢長江大橋的孕婦》《火葬場的秘密》《太平間的滴答聲》《金三角之謎》《粉紅色的腳》《13號兇宅》等等,這些多數是反特題材的驚險小說以口傳或手抄本的形式在民間流傳甚廣,它們恐怖驚悚的氣氛和曲折緊張的情節在當時刻板貧瘠的文化主流里更加凸顯出扣人心弦的魅力。2000年,大眾文藝出版社隆重推出由張寶瑞創作整理的文革手抄本小說《一只繡花鞋》,一時間掀起了閱讀熱潮。“繡花鞋”成為了出版界的熱門話題,而文學界也為它的思想藝術性爭論不休。2003年下半年《一只繡花鞋》被改編為電視劇《梅花檔案》在全國熱播,收視率一度達到40個點,有力地證明了這部懸疑小說的魅力,同時也萌動和激發了我國懸疑文學的創作和出版。
2004年底,鬼古女的懸疑小說《碎臉》在新浪讀書的玄異怪譚連載,僅僅連載了18章就獲得了超過1000萬的點擊率,傲居新浪、網易、搜狐等各大門戶網站原創小說排行榜的前列,被海內外百余家網站紛紛轉載;另一位國內著名的懸幻小說家蔡駿則是從2001年開始在網絡上寫作長篇的心理懸疑小說,繼《病毒》出版之后陸續出版了《詛咒》《貓眼》《荒村公寓》等作品,他的小說《地獄的第19層》由接力出版社在2005年初出版,印數高達13萬冊,在網絡上和圖書市場中都擁有眾多的書迷。2005年,借著懸疑電影巨片《達芬奇密碼》在全球的上映,我國掀起了大規模的懸疑小說出版熱,這種在從前只屬于街談巷議的另類文字忽然成為了各個網站吸引人氣的不二法門,蔡駿的新作在天涯連載的時候竟然由于訪問量太大導致服務器宕機,無法更新,可見懸疑的吸引力和號召力有多么驚人。應該說懸疑小說能夠成為一種獨立的文類聲勢浩大地發展起來,互聯網稱得上功不可沒,互聯網的普及和發展為懸疑小說的閱讀和創作提供了一個寬松的空問,新浪、搜狐、天涯、榕樹下等等大型門戶網站都有專門為懸疑小說開辟的欄目,這些“自留地”都擁有非常龐大的點擊數量,其文章更新的速度和評論的數量都顯示著這種文類的參與者的規模和創作熱情。
網絡懸疑小說作為一種新的文類具有很多新的特點,它擺脫了附庸于反特、偵探、推理小說的模式,返回到“鬼故事”的初始狀態,著力于營造恐怖氣氛,是對恐怖小說這種類型文學的中國式探索。有很多人把網絡懸疑小說拿來跟丹·布朗的《達芬奇密碼》《數碼城堡》比較,其實二者根本不屬于同一個類別,完全沒有可比性。后者的懸疑是基于偵探推理因素的,有著嚴密的邏輯體系和文化支撐,是對西方文明中經典意象的冉解讀,是“問題化”的,不涉及任何超自然力量,是現實主義的幻想小說;而我國的網絡懸疑小說則更多地受到東方神秘文化的影響,其中的懸疑恐怖之處都是由超自然的鬼神幽靈因素造成的主觀心理的恐懼,是“心理化”的,文章的精彩之處和目的并不在于知識或文化上的“揭密”,而是表達人類對未知世界和自身的恐懼,并通過強化這種恐懼刺激自己的神經來達到某種心理的宣泄平衡。
以網絡懸疑小說的代表作《荒村公寓》為例,我們可以明顯地看到多種東方神秘文化的投影:有來自于我國古典文學如《聊齋志異》《閱微草堂筆記》的,也有來自于日本“御靈”文化、以及日式恐怖電影如《午夜兇鈴》的。《荒村公寓》整個故事的模式是一個現代的故事套一個過去的故事,現代的故事又是敘事者“我”的故事與通過我的限制視角展開的四個大學生的探險的交織。整個故事幾乎是《午夜兇鈴》的翻版:四個學生結伴去“荒村“探險,回來后相繼慘遭不幸,或死或瘋。“我”經過一番探索了解到“荒村”多年前發生的家族慘案,最后化解了怨咒——把大學生們從“荒村”帶回來的玉器歸還到古宅當中,一切歸于平靜。其中很多具體的情節,如死者接到半夜的電話后被嚇死、鏡子里飄過的人影、古升中怨死的魂靈、夜晚出現的白衣女子等等都是《午夜兇鈴》的經典意象;故事里怨死者附著在某種器物上導致接觸到這件器物的人的不幸的情節則來源于日本文化中的御靈傳說,“‘御靈’,是日本的一種傳統信仰:在江戶時代,京都人信奉不同的家族人偶神,稱此人偶為‘歧神’(Funadonokami),又叫‘御靈’。所謂御靈,是指人們相信:在現世中含恨死去的武將、貴族們實存的靈魂,會在來世化作冤魂,給人們帶來災禍和疾病,兇而非常恐懼。”在我國流傳的佛教文化中也有輪回報應的說法,但是日式恐怖將“報應”同日常生活中的器物聯系起來,將恐怖陰森的氣氛滲透到每個人的身邊,讓那些看起來平淡無奇的東西都暗含殺機,成功地將恐懼從每個人內心調動出來。在其他的網絡懸疑小說中,冤魂、詛咒、離奇的多人死亡、聯系這些人的神秘器物都是常見的內容,可見御靈文化和日式恐怖的巨大影響。此外,《荒村公寓》很巧妙地在日式恐怖中加入了《聊齋志異》的成分,使得陰森凄冷的小說增添了一絲人情的溫暖。小說講述者的遭遇具有很濃重的聊齋色彩:“我”在小說的開頭偶然在古宅借宿,半夜得見美貌白衣少女,數月后故地重訪卻物是人非,被告之所遇到的古宅主人早已辭世。接下來的故事中早天的癡情女子追隨主人公來到現實中,保護他并與之產生感情,最后翩然消失留下男主人公遙想不已……在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外和死亡中,這種帶有一點神秘和浪漫色彩的愛情顯得尤為可貴,整個故事因而具有了另外一種凄美感傷的格調。
網絡懸疑小說還明顯地打上了現代科技文明的烙印,E-mail、手機短信、手機通話、電腦屏幕都成為懸疑小說營造恐怖氣氛的得力道具。蔡駿的另一代表作《地獄的第十九層》以某大學女生宿舍里的成員接連收到神秘短信,先后喪生構建整個故事,來自地獄的短信成為這個作品中最關鍵的情節因素。新媒體技術使匿名交流成為可能,我們完全無法得知和我們通過電腦網絡聊天、通信的人是誰,而手機在現代人生活中成為須臾不可離身的信息中心,它在保證我們不錯過有用信息的同時也粗暴地占據了我們的私人空間:只要開著機,就可以隨時被找到,新媒體技術帶來的無障礙交流使得我們無法遁身。更重要的是,科學技術在擴大我們知識面和能力的同時千百倍地擴大了我們對未知世界的恐懼,曾經樂觀地以為了解寧宙的人們驚慌地發現人類甚至連自己也不曾了解。正如網絡懸疑小說中常常表現出的那樣,惡的欲望具有難以想象的力量,很多時候當它席卷了我們殘存的理性我們還渾然不覺。而懸疑小說中對于現實世界之外的超自然力量的描寫,事實上正是對人自身恐懼的物化和外化,我們的恐懼恰恰來自自己,是對自身隱藏的不可預料和難以把握惡的無助和恐慌,“是當代人被強大的異己力量裹脅著奔向不可知未來的心態體現。”這是一種嚴肅的形而上的思考,懸疑小說的意義也正在于此,它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面對自己和審視自己的機會,當我們的心靈被黑色的恐懼攫住時,我們究竟在恐懼什么?
三、同人小說
所謂同人小說,就是指借用已有作品的角色、背景等元素,發展新的故事情節,甚至詮釋出新的故事主題的文學作品。“同人”這個說法來自日語的“同人志”(doujinshi),它原本指的是由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將各自發表的作品集結成冊,自費印刷出版并且在自己內部流傳的作品集。后來由于日本動漫產業的發達和動漫電玩文化的流行,很多人對此非常癡迷,于是沿用商業作品的角色設計和背景設定按照自己的感情好惡來進行新的文學創作,并且在同人志上發布出來,這類創作漸漸成為同人界的主流,“同人小說”也就專門用來指稱這一類的作品了。在歐美,類似的作品叫做書迷仿作(fanfiction),范圍也擴展到以暢銷書、電影、連續劇等各種流行文化為對象而衍生出的小說。
在我國,同人小說創作初具規模的出現是伴隨著互聯網普及的過程而發生的,但是這種創作手法對于我們而言并不陌生。廣義上說,古典名著《三國演義》就是基于《三國志》的同人小說,而明代中期以來《水滸傳》《西游記》的續作、仿作大量涌現出來,其中不乏具有一定藝術價值的作品如《蕩寇志》《西游補》等等,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對后者有著高度的評價:“惟其造事遣詞,則豐贍多姿,恍忽善幻,奇突之處,時足驚人,間以俳諧,亦常俊絕”。對《紅樓夢》的改寫可能是我國文學史上規模最大的同人寫作,自清代乾隆、嘉慶以后,不斷出現的續書達到30余種,《紅樓夢補》《紅樓網夢》《后紅樓夢》《續紅樓夢》……名目繁多,不一而足。內容大體上都是“使死者生之,離者合之,以釋所憾”,是典型的同人創作的心態。對《紅樓夢》極為癡迷的張愛玲在中學時代就曾寫過一篇六回的長篇章回體《摩登紅樓夢》,用的是當時流行的鴛鴦蝴蝶派寫法。雖說這種創作早已有之,但是它并沒有“自覺”,只是作為文人自娛或者成功作品的“續貂”之作,始終沒有能夠發展壯大并且進入主流的文壇。
作為一種亞文化小說類型,同人小說一直以邊緣化的姿態安靜地存在和延續著,新媒體的發展為網絡同人小說的創作和交流提供了最好的平臺,同人小說的創作和閱讀主體主要是日本動漫的狂熱愛好者,他們的年齡主要集中在15-25歲之間。這一代青少年的成長過程正是流行商業文化在我國興起的過程,日本動漫、港臺武俠小說、歐美日韓的流行影視文化構成了他們主要的文化資源,也成為他們創作同人小說的主要素材來源;無論是武俠中的江湖兒女、快意恩仇還是動漫中的浪漫青春、少年心事抑或歐美影視中的奇幻世界、無窮想象都強烈地吸引著這些閱歷尚淺,卻充滿好奇心的青少年受眾。特別是所有這些文藝作品中都充滿著濃烈的情感因素,比如日本動畫《圣斗土星矢》《灌籃高手》里面為理想而戰的昂揚斗志和兄弟情深;日本漫畫《銀河英雄傳奇》和《圣傳》中蕩氣回腸欲罷不能的愛情;歐美奇幻小說《哈利·波特》《魔戒之王》里面對強大敵人的內心掙扎和心智成長,伙伴問的患難與共……這些被藝術化、提純了的感情能夠在青少年受眾的心里引起強烈的共鳴,以致在回味無窮不能自拔之余很自然地投入到同人寫作中來,為他們喜愛的人物創造更“好”的命運。
隨著科技的發展和普及,互聯網已經成為這一代青少年日常生活的必要組成部分,就像他們的上一代人習慣用電話來交流一樣,上網聊天“灌水”是新媒體時代年輕人的交流方式。他們可以借助互聯網方便地找到與自己擁有相同愛好的知音,自由地在網絡上發表自己創作的同人小說,就共同愛好的作品進行討論和切磋。對于多是獨生子女的孤獨的都市青少年而言,這個過程既是一種心理的宣泄,又能獲得與志同道合的朋友的可貴交流。同人小說的作者和讀者都高度集中在某個特定人群中,也就是說同人小說的分類具體到某部動漫作品或者是某本書,它的作者和讀者也就是相應地局限于這個小范圍內的人。他們對于自己喜愛的對象有著相當透徹的了解,甚至熟悉到對每一句臺詞、每一個細節都了然于胸的地步,有時候“同人”們之間的交流在外行看來完全不知所云,而他們樂在其中,這種創作真正體現了“同人”的本義。
2001年,今何在的《悟空傳》橫空出世,在次年光明日報出版社出版后一版再版,在網上網下迎來好評如潮。這部作品的主要人物、場景和語言風格都來源于香港電影《大話西游》,而《大話西游》則是對《西游記》故事的顛覆性經典,以其“無厘頭”的周星馳式搞笑風格大紅于網絡。作者借用被網民奉為寶典的《大話西游》人物,構造了一個后現代的取經故事,表達出的卻全是當代人面對現實人生的困惑,對人的生存處境的思考。如作者所言:“這是一個關于本我與存在的命題”,《悟空傳》是第一部具有較大影響和反響的網絡同人小說。2002年,一部以金庸小說人物為基礎的同人小說《此間的少年》成為網絡小說的領跑之作,這部作品中使用的人名如郭靖、黃蓉、令狐沖等等都是出自金庸的十五部武俠小說,講述的卻是每個人都難以忘記的大學校園生活和年少輕狂的青春時光,一時間成為高校中最流行最受歡迎的讀物,這兩部作品是網絡同人小說初創期的代表作,它們以真摯的感情、深入的思考和充滿靈性的文字徹底改變了很多人對于同人小說粗制濫造的偏見,被人們推崇為網絡文學的精品。隨著網絡媒體的普及和流衍文化的變遷,同人小說演繹的對象也由傳統經典和動漫逐漸轉向了新興的網絡類型小說,比如近年來流行的盜墓小說《盜墓筆記》、玄幻小說《斗羅大陸》等都出現了大量的同人作品。這些衍生作品的寫作群體集中在原小說的“粉絲群”中,雖然在絕對數量上并不多(相對于龐大的網絡文學專業寫手而言),但是非功利化的寫作態度和充沛的寫作熱情卻是其他網絡類型小說難以企及的。
自然,同人小說的寫作也存在著與生俱來的局限,這種局限主要表現在題材和寫法上的單一趨同,具體說來,網絡同人小說內容主要集中在描寫人物之間愛情故事這個狹小的范圍中。青春期的少年對愛情這個話題似懂非懂,又受到流行文化對愛情大力渲染的影響,在他們心中就形成一種時尚戲劇化了的、唯美夸張的愛情觀。大多數同人小說作品將原始作品中人物之間的情感作為演繹的話題,熱衷于給人物“配對”并描寫他們之間的纏綿愛情,而由于閱歷的局限,這些虛構的愛情又呈現出千人一面、矯揉造作的狀態。同時,由于受到日本一些描寫同性愛情的動漫影響,一種“耽美同人”小說在近些年來大量地出現并且占據了同人小說創作的主流。這種小說用泛化的同性戀關系結構文章,描寫唯美浪漫的同性(特別是男性美少年之間)的情感,對于并不了解同性戀真實情形和意義的多數青少年而言,耽美同人中的同性愛情只是他們渴望真摯親密關系的一種投射,或者干脆只是一種被盲目追捧的時尚,滿足他們的好奇心和青春期的情感躁動。這一時期的同人小說創作在數量上有著質的增長,這只要看看各個同人小說網站的更新速度就不證自明了,但是作品的質量,無論是從文筆還是思想上都存在很大的提升空間。
網絡類型小說是一個變動不居的概念范疇,新的類型常常毫無征兆地一夜走紅,既有的類型卻說不準什么時候就銷聲匿跡,這些看似毫無規律可循的特征給關注它的研究者造成了很大的困擾。但是同時我們也應當看到,這樣一個開放的、發展中的概念能夠在多大程度上引起文學生產傳播方式的變革,對我們的文學格局能產生怎樣的影響都是無法預計的,一切都在進展之中。對于已經出現的這些全新的小說類型,可能沒有足夠的現成的理論來應對和分析,但是研究者們應該盡量全面地展示它們的特點,探討它們文本背后的精神向度,至少能夠為這些飛快更新和消逝的文學現象留下一張速寫。“或許網絡本身并不能改變什么,真正能夠帶來改變的只能是人本身,但是,這些都無礙于我們將網絡時代的來臨以及它所預示的改變跡象視為一種標志和征兆,征兆著一個舊的文學時代的終結和一個新的文學時代的來臨。在可能性面前,讓我們保持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