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和金赫楠的認識、熟悉與情誼均由爭執開始,這份爭執一直延續至今,很可能還會不斷延續下去——我們都有屬于自我的固執和文學“偏見”,難以被輕易說服,有時在共識達成之后又有新的分歧產生出來……爭執成為鋪在時光之路上的小小石子,部分地,我們也沒有將其盡數消彌的愿望。我珍惜源自內心的文學捍衛,我珍惜無芥蒂、無遮攔的平等交流,我珍惜爭論中的小小火花以及從中暗自的獲取——我相信,參差多態是人類幸福的本源,對文學和文學的理解亦是。況且,在我和金赫楠的爭執中,友誼日漸加深,相互的理解日漸加深,對于對方缺點、弱點的包容也日漸加深,從文友漸成精神上的親人。
一旦進入到文學,進入到判斷的分歧,我和她都會豎起背上的刺,尖銳直至尖刻,馬上變得“針鋒相對”……不止一次。給我深刻記憶的爭執也不止一次。
在給她的評論集《我們這一代的愛和怕》的序言中我也曾寫到,“我和金赫楠的熟悉是由爭論始的,當時,她大約二十幾歲,剛剛發表了對于余華的批評。現在我依然承認余華對我寫作的巨大影響,出于對于他的維護、對先鋒寫作的維護其實也是對自我寫作的維護——還在武裝部工作的我來到省作協,懷揣一個‘重要任務’,就是對還不認識的金赫楠進行反駁。”二十幾歲的金赫楠一定無法想到一個穿著綠軍裝、風塵仆仆趕到省作協辦公室找她的中年男人竟然是來“專門”反駁她的,現在想來,那一日我的到來一定讓她“非常不快”,而我,在爭辯中也一定使用了過于傲慢、尖刻甚至帶有中傷性質的措詞,讓她氣憤、“惱羞成怒”——“小說家和批評家的關系,要么是‘相互不認識’,批評者只針對文本,只針對具體,無論它是由誰來完成;要么也可像我與金赫楠這樣,對優秀的文字一起分享,指認其中的豐富貯藏,同時又始終爭論、反駁,面紅耳赤,甚至‘惱羞成怒’——我承認,在其中,我有著諸多的收獲。”
我承認,在其中,我有著諸多的收獲,就像,我在閱讀金赫楠的文字時的感受那樣。
二
作為批評家,金赫楠在文字中保持著某種的“強勢”,她居高臨下,是“固執而堅定”的,不肯輕易更轍自己的評判標準,不肯以某個人某件事、與已有關與無關而移動其“限度”——我認定,金赫楠是一個嚴苛的質檢師,對于面前的作品她均能以“標準”來衡量,這個“標準”也是“固執而堅定”的。她認定小說的精神是復雜性精神,“每一部小說都對讀者說,事情并不像你們想象的那么簡單。這是小說永恒的真理,(昆德拉)這句話,點到了小說最本質的內在屬性。”她重視情感悲憫,“小說提供的最本質的東西應該是對人心的理解和體恤”,“偉大的小說當中,一定應當包含著對人深刻的理解與深沉的愛”;她強調,小說是對人的陪伴,是人對世俗外部的對峙、反抗和抵御,對下滑的、平庸的對峙、反抗和抵御,“這才是小說不僅作用于感官、且更震憾和深入靈魂的力量之所在”;她說,小說是葆有溫度與痛感的文字,“一部好的文學作品,它一定是通過影響人的情感體會,進而影響人的理性認知和價值判斷”……
在“固執而堅定”的標準之下,她展開批評:“以前閱讀余華作品的時候,小說中的人物從來沒有能夠在我腦海里組織起一個立體的形象來——即我們通常所說的栩栩如生,倒是一個余華的形象總會時時晃動于眼前:一個站在暴力現場,面無表情、不動聲色的冷眼旁觀者,有時甚至還會舔舐刀鋒上的血跡,略帶耍酷嫌疑地冷笑。而《兄弟》呈現在我面前的是另外一個余華:一個手拿話筒,口若懸河對準鏡頭的主持人,聲情并茂地描繪著一幕凄慘的血腥案件,臉上的表情和口中的聲音極盡之所能。十年前血管里流淌著的冰碴子,現在已經升溫到沸騰了。”“余華早期的中短篇小說,是用惡之花本身的猙獰面目達到這種震撼效果,是把人性中的常態的溫情與美好減少到極限來振聾發聵。而十年之后的余華,學會了煽情,學會了在悲情與苦情上做加法……其實,能夠讓人看哭的悲劇大都不過是濫俗的煽情故事,肥皂劇們大都有這樣的本領,它們帶給人的悲傷僅僅涌在眼底,而后迅速風干。”“他太想跟上這個時代了,因此他的作品總是于或明或暗中應和著時代。”(《二十年后看余華》)“阿袁的小說創作,始終醉心于呈現和探討一種人際現象:女女關系。那些小說貌似風月無邊,其實卻也是不談愛情的,在她筆下,男女之情通常都只是一個由頭,一根導火索”,“風月與辭賦齊飛,俗事共雅趣一色的才情文筆,窺視象牙塔的獵奇滿足,其實都只是阿袁小說得以流行的表面道理。我想,最重要的深層原因,是她的寫作與這個時代普遍的經驗尺度和精神尺度合轍押韻,在價值觀和精神取向上與當下社會大行其道的流行語調琴瑟共鳴……它們的出現不是為了對這個世界已有的成見表達異議,不是為了對流行的喧囂與熱鬧表示警惕,恰恰是再次確認那些理所當然、司空見慣,再次對大多數人所以為的世界面目點頭稱是。”“這是一個集體麻木的時代,人們內心疼痛感普遍缺失,流行的是司空見慣與見怪不怪。很多作家,選擇了麻木自己感知疼痛的神經,很多寫作,都失去了疼痛的愿望和能力……”(《阿袁小說局限論》)“看過胡學文的多篇小說之后,會對這種追尋的情節與情結產生熟悉感,進而也會容易讓人產生了這樣的一種疑惑:那種不顧一切、不惜代價、不計后果的堅持與執拗,籠罩在胡學文的多篇小說之中……這種重復,已經成為胡學文這位優秀小說家創作中的明顯的一絲遺憾。”(《小說對生活的丈量》)“表面上看,在李建軍心目中,文學是多么崇高、圣潔、偉大;表面上看,他是在殫精竭慮地維護文學的純凈維護文學的高尚,其實呢,正是他這種不顧文學自身規律自身特點的文學批評觀念與批評方法,在維護文學的表象下煞費苦心地消解著文學、毀棄著文學。他正在用他簡單的道德主義、唯美主義,他一己的文學嗜好,以及定量分析、定性分析,有意或者無意地要把文學變成歷史、變成政治,變成教科書、變成應用文,對文學進行著一氣呵成的毀滅。”(《直諫李建軍》)“這種(不停地分小節)結構使得整部作品讀上去更像是一本流水帳,一本不厭其煩密密麻麻加注了關鍵詞的流水帳。它暴露了作者(賈平凹)從整體上去考量、思慮和把握當下鄉土現實的無力,而這種無力早在《秦腔》中就已顯現,面對紛繁蕪雜、泥沙俱下的時代與現實,賈平凹只能給出一種碎片化的呈現,平面化的描述”(《〈帶燈〉,盛名之下》)。
因由“標準”上的堅固,也因由此產生的辛辣,金赫楠曾被稱為“酷評批評家”行列中的一員,在我最初對她進行反駁的時候,也是將她事先武斷地歸于……
三
必須承認,高標之下的“嚴苛”只是金赫楠的一面,相對凸顯的一面,我認定她并不缺乏對文字及其寫作者的體諒,她的所有“責之切”均源自于“愛之深”,對于文學,文字,她首先是一個懂得的閱讀者,一個不斷探幽的“發現者”,一個,樂于和我們分享,指認被忽略的、錯過的風景的人。在《心靈的隱秘與靈魂的安放》一文中她從直覺出發,率真地坦承,“除去文學批評職業角度的分析和品評,僅僅作為一個閱讀者,讀過這篇小說,我獲得了一種關于他人,關于生活的悟,更因此理解和懂得了某些性格、某些行為”。
她看中關于他人關于生活的悟,一貫如此。“《被縛的人》是一個包含人性、文化,關于自由、限制和諸多向度的寓言。其充滿象征隱喻的敘事手法,絕非單一地指向某一命題,可生發出種種角度的解讀。”“被縛的處境在某種意義上就是現代人的基本處境寫照,涵蓋肉身和靈魂。”(《關于〈被縛的人〉》)“就我個人的閱讀感受,《地下室里的貓》最核心的價值,恰恰就是發現和呈現了一種平庸的惡,一種隱匿于日常當中的人性之惡。”(《小說的拷問》)“這種對于命運的抗爭與掙扎又是含義復雜的。當抗爭的激情與反抗的執著發展到一定階段,當它在合理性的范圍之內漸漸走偏越界的時候,其中內含的破壞性也會慢慢顯露。”(《小說對生活的丈量》)……金赫楠習慣高屋建瓴,習慣從文字之內完成對意義和意味的抽絲剝繭。
“小說(《一座塔》)中除了‘我’ 的視角,還有兩個補充視角,一是親歷者‘母親’的回憶,一是同時代的記錄者《平原勇士》。和‘我’不同,他們提供了緣于不同文化、身份、時代而異的眼光,這使得小說獲得了幾種視角之間交叉的可能。”“《一座塔》的語言,不再是《全家福》《十八拍》里的簡潔和簡練,它開始華麗,語調高亢,枝繁葉茂,豐腴飽滿。不是那種講故事的碎碎念,而是吟唱史詩的詠嘆調。他(劉建東)一向是那種敘述克制審慎的寫作者,而在《一座塔》中,他放縱自己恣意、華麗、豐饒起來……”(《觸摸大歷史下個體的血肉與靈魂》)“他(李銳)在《太平風物》的寫作中,創造性地嘗試了一種獨特的文本方式,他自己稱之為‘超文本拼貼’:圖片與文字、文言文與白話文,史料與虛構共糅于每一篇小說之中。”“文言文中,我們能夠感受到中國傳統農業社會的安靜;每一樣農具平靜地躺在歷史之中,恪守著它們在勞作過程中的功用,恪守它們在歷史中應該擔當的角色;而一旦進入白話文部分,進入虛構的小說段落,傳統社會遭遇到了現代化,農具的功用發生了改變,它們被扭曲著、誤用著,距離自己的原本功用漸漸遙遠……”(《接近大地的真相》)作為批評者,金赫楠懂得文字內部的肌理構造,懂得寫作的應有“匠心”,懂得技藝——“懂得技藝”,說實話我覺得這是對批評家的第一褒獎,在當下,諸多的文學批評中,批評家運用他們在僵化教育中學到的可憐的社會學、哲學和倫理知識,操持著僵化的、板結的所謂學術腔調,揮舞著真理在握的大棒,仿若誤入瓷器店的公牛,完全無視文學技藝和它微妙處的接連……金赫楠不,她愿意進入技藝的內部,和寫作者一起完成銜接與纏繞,又和閱讀者一起完成對它的剖解、梳理……其實在她的文字中,也富含著敏感和靈動,時時得見的炫目感,無疑,這也使她的批評變得“活色生香”,成為了有魅力、有趣味的文本,里面不乏妙語警句,也不乏空靈、飄逸、繁復和淡然著的憂傷。
四
在一篇舊文中我曾談到,“作為寫作者,一個把文學看成是自己畢生職業和夢想的人,我承認我對文學批評有著某種的親近甚至迷戀,而我也從中獲得了諸多的滋養。”這,也是我和金赫楠成為好友的部分理由,偶爾,我還會客串一下批評者的角色,和她一起指點在文字中建造的江山與河流。同樣,在那篇舊文中,我還談到我喜歡閱讀那些“及物”的文學批評,它和作品有著無限的貼,了解文字的微妙、豐富和歧意,同時又對當下的世界文學、文化有整體性的把握;我希望讀到道德話語和政治話語之外能夠對藝術本質發言的批評,它幫助我們認識人的復雜性和豐富性,幫助我們認識寫作的復雜性和豐富性;我希望能讀到那些有個人思考,有審視、有智慧,甚至有一些忐忑的批評,它真實,自我,甚至包含著某些“片面的深刻”,但它是有啟發的,有真見的。
金赫楠的批評文字接近于我認為的“理想批評”,它是及物的,能夠深入到文本內部,多是對具體作品的具體闡解;同時它具備著高度,不滿足于“對大多數人所以為的世界面目點頭稱是”,每每可見思考的、審視的、建構的“結晶體”,和寫作者一起做出獨特發現;它還有著強化的“自我”,為“自我的批評”打上了強烈的個人標識,那種文字的啟發、真見就包含于其中。
五
坦誠些,更坦誠些,需要談及我在金赫楠批評中的獲取,她給予我的:一是對世俗世相的體貼關照。她屢屢如此警告,針對我過于形而上的“傲慢與偏見”。她試圖培養我對家長里短、平靜日常和生活褶皺“深沉的熱愛與真切的理解”,每次,我均豎起尖刺,保持鄙視的刻薄,但這一警告的影響卻悄悄進入到我的內心,我的寫作中。熱愛依然沒有,但刻意的拒絕也消融掉了。二,對故事講述的看中,她警告我,再深刻的思想也必須以故事的、有血肉感汁液感的面目出現,要“生動”和“曲折”——“太過著力于呈現思想,往往容易忽略思想表情的生動,殊不如表情的生動才是小說藝術魅力之所在。”現在,我珍視這份警告。三,“當人們打開電視,各種傳奇、故事撲面而來的時候,為什么還要閱讀小說?小說將以如何的說服力與合理性在這個時代安放自己?”這是金赫楠之問,我覺得,這個問題也是提給我的,我將它看成是針對。那么,之后的寫作,我盡可能用作品說話,最大可能地回答這個問題。
“和金赫楠的認識、熟悉與情誼均由爭執開始,這份爭執一直延續至今,很可能還會不斷延續下去——”在這里,我也愿意部分地呈現我們之前的分歧,至于“之后”,等新分歧出現之后再做補充。
1.在金赫楠認定的好小說好文學之標準后,我還會加入:所有的好文學還必須也必須是“先鋒”的,它不能“跟隨其后”重新發現被社會學、哲學和其它學科證實或證偽的真理,再深刻也不行,它需要冒犯并不斷冒犯,甚至帶有某種的“災變氣息”,甚至讓我們不適;好的文學應是寬闊博大的“綜合之書”,“智慧之書”,它越來越趨向“科學”、設計、寓言……
2.在“中國傳統”和“世界文學”上:金赫楠更多地強調中國故事,中國傳統文化滋養,以及“中國趣味”,“你無法離開你的土地、生活和思考樣式的傳統影響”;而我更傾向于“世界文學”,傾向寫作的普世意義,“既然我無法離開自己的土地、生活和思考樣式,那我還強調它做什么?我要的是補充,對未有的補充,對已有的對抗。”金赫楠認為,喪失了中國意趣特質的文學貌似新鮮其實不過是對西方尤其是現代小說的模仿,這樣的寫作不值一提;而在我看來,中國作家不能將自己困于狹小的題材和陳舊的趣味中,它要立足于共約價值然后再談區域差異,小說在對人和人性的審視上,沒有那么強的東西差異,“如果一部作品只能讓他本民族的人所接受的話那他是有罪的,因為他造成了這個民族的短視。”(米蘭·昆德拉)
3.對待八十年代中國先鋒文學的評價上。金赫楠認為“在我看來,先鋒文學的姿態意義大于文本價值,在探尋小說可能性的名義下實際上消解著小說。先鋒小說家普遍缺乏敘事的基本能力和耐性,他們在文本中刻意渲染暴力、丑惡、逼仄,便迅速抵達驚駭、輕易實現深刻;夸張的文體探索與語言實驗更是把小說推向形式主義的極端”;而我則堅持認定:說先鋒小說家普遍缺乏敘事的基本能力和耐心是種“傲慢的偏見”,恰恰相反,先鋒小說對于敘述建構樣式的拓展、對于語言的經意是之前的文字無法啟及的,它具備更大的難度,它幫助我們擺脫了舊有思維的困囿,也減輕了無用綿細的拖沓感。而所謂深刻,從來不會是輕易實現的,驚駭則不同——先鋒文本的深刻性是思想力和藝術感染力的體現。渲染暴力、丑惡、逼仄是先鋒小說備受詬病的重點之一,而在我看來,“渲染”這個詞被過分污名化了,“抵御黑暗的首要方式是進入黑暗并努力認識它”,認識在我們內心里的魔鬼和天使具有同等的重要,“小說產生于道德懸置的地方”……
4.關于對“閱讀障礙”的理解上。
5.關于對“文學傳統”和“回歸”的理解上。
6.關于“寫作現實故事的難度”和“寫作寓言故事的難度”的理解上。
7.對《紅樓夢》《金瓶梅》及卡爾維諾、博爾赫斯的價值評判上……
許多時候,我們的分歧貌似并不巨大,只是增一分減一分的問題,然而我們會為這一分的增減爭執不休,并一再試圖尋求同盟;有時,我們已經悄悄完成了“理解”,但出于面子、虛榮和當時的“憤怒”而有意嘴硬。當然,更多的時候,我們完成的是對對方堅持的理解,對“非我”那部分觀點的理解,求同和存異同時成為我和金赫楠的共同需要。
(作者單位:河北省作家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