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軍慶的長篇小說《影子大廈》從一段令人匪夷所思的人物關系說起,圍繞著龍貴大廈的興衰,將金錢帝國的輝煌與覆滅逐一鋪陳開來。
龍貴大廈在幸福縣城具有地標意義,其建筑造型從某一個角度看去就像是古代的官帽,從中已然透露出李貴書對榮華富貴的追求。小說主人公李貴書的發家史簡單又復雜,作為黑幫刀槍劍影中的優勝者,他的成功有賴于蔡梟龍的成全。在與劍幫徐飛虎的決斗中,李貴書誤打誤撞闖進了蔡梟龍棲身的殘垣斷壁,并在他的掩護下將徐飛虎砍死。作為現場證人的蔡梟龍面臨著被李貴書滅口的危險,然而“義薄云天”的蔡梟龍選擇了替李貴書頂罪,他也由此成為了李貴書的蔡弟爺。
李貴書的金錢帝國建立在蔡弟爺的個人犧牲之上,為了報恩,他將蔡弟爺的母親向秀琴接到城里過上“高檔”生活,甚至給已逝的蔡弟爺娶了房法律意義上的媳婦兒。蔡梟龍,一個已經死了的人,與生前也從未有交集的徐小麗居然持有合法結婚證,他們倆的“婚姻”無疑是荒誕的。但在李貴書看來是沒有什么不可能,成功就是成功,沒文化也無妨,黑錢能洗白,他李貴書就能從小混混搖身一變成為優秀企業家,被人敬仰。
小說里的人物,關系看似盤根錯節,其實質不外乎追求成功的欲望,對于資源的占有才是他們安身的基礎。
王永年作為李貴書的心腹,是龍貴大廈里少有的研究生,他的存在使得李貴書如虎添翼,但也正是因為他,龍貴大廈最終走向覆滅。小王自小喜歡面壁,這使得他“讀書聰明,開竅早”,但是現實于他而言沒有多大關系,只是墻壁的影子。他還熱衷于看恐怖片、災難片這類非現實、帶有毀滅性質的電影。小王的父母勤扒苦做供他念書,父親玩兒命似的工作讓家境有所改善,母親卻勾搭上別的男人。小王不得不從書屋回到現實,機緣巧合中跟李貴書相遇并成為其得力助手,他的上位得益于他對人際、人情的精準把握。現代社會,人際關系即是資源。小王為李貴書提供秘密(研究生的專業學習鍛煉了他的特殊才能),秘密隨即轉化成人際關系,轉化為活力。身處龍貴大廈這一平臺,小王擁有了結識更多人物的機會,他就像是李貴書的影子,“像他的回聲一樣說出他心里打定的主意”。小王可以在錢權擺平不了的事情面前,靠感情解決。他為李貴書提供信息,稍加一點人情味,這信息便帶來了財富。
面對母親的出軌,王永年思考后得出的結論就是殺了母親的姘頭,甚至是殺了母親。這時他的思維已經令人膽寒,這也使得小說結尾龍貴大廈的覆滅和永大集團的興起更具合理性。王永年與李貴書一樣堅信成王敗寇,他為了建立自己的“帝國”,暗自排兵布陣,用現實的幻象麻醉李貴書,手中的人際關系網絡是他成功的關鍵。
胡家軒作為一名正科級退休的官員,被聘請為龍貴集團宣傳總監,無疑是非常合適的。他和很多干部一樣,擁有豐富的人脈關系,擅長做表面文章,擅長把簡單的事情復雜化。胡總監拍板,面對社會征集《龍貴之歌》宣傳龍貴大廈的企業文化,并將此項工作交予徐小麗具體負責。《龍貴之歌》征集組委會的成立,在胡總監的安排下列出繁雜的機構與成員名單,上設名譽主任、主任、副主任,下設宣傳總監、財務總監、辦公室主任,他對徐小麗明確指出,冗長的名單里沒有具體做事的人,辦事人員最終是徐小麗,并且只有徐小麗。這種荒誕的辦事手法,卻“收益”頗豐:組委會的架勢先造起來,再把領導、嘉賓、評委的檔次提上去,不光活動辦得風生水起,最主要的是財務預算方面也得跟上,實際只需50萬的活動經費,在胡總監的“悉心指導”之下,徐小麗交給財務的最終方案變成了120萬。《龍貴之歌》的征集過程,無一不是現實生活的寫照,從活動舉辦的初衷——為領導李貴書“歌功頌德”、打造企業文化軟實力開始,到組委會機構設置的繁雜,再到具體評獎過程中的暗箱操作……龍貴大廈映射出的不僅僅是李貴書的人生,更是當下社會現實。胡家軒深諳官場之道,求人辦事就要體現出對方的“權限、權威和權力”,他無疑是最精明的,如候鳥一般懂得趨利避害,“有利時我們成群結隊地飛過去,一旦有了危險,我們唰一下全飛走了。”當他覺察到龍貴大廈內部在“洗牌”,就已經“識趣”地先辭職遠離是非之地,因此而保全自己。
再說小說女主人公徐小麗。作為李貴書的“弟媳”出場,到結尾處身份又轉變為李貴書之子虎子的母親,徐小麗的存在無疑是荒誕的,然其荒誕之處又不無合理性。向秀琴與徐小麗之間“婆媳”關系的表現將向秀琴農村老太太的人物形象刻畫得更加生動立體,她偷拿徐小麗的東西,咒罵這個自以為是李貴書派來監視她的“兒媳婦”,甚至往徐小麗內衣里吐痰。原本不相干的兩個女人組建成了一個家庭,這種人物關系為小說情節的展開設置了懸念。徐小麗作為大廈員工之一,在《龍貴之歌》的征集過程中,對身邊同事的辦事方式有了更為真實深切的了解,她曾告知李貴書“他們就是蛀蟲”,但真相被李貴書一笑帶過。徐小麗出身平凡,從小就被灌輸“父母靠不住,只能刻苦讀書”,作為一名知識女性,她卻是徹底的愛情至上主義者。初入社會時的戀人王月白時刻處于憤怒的情緒中,他們為住房和工作發愁,在徐小麗被人迷奸并告知他真相后,王月白變得沉默,他為了達到心理的平衡而頻繁嫖妓,徐小麗對此選擇了沉默。沉浸愛情中的女人,對愛人有著超常的包容甚至是縱容,在他激烈謾罵的時候微笑傾聽,在他挑釁式地將妓女帶回家時她不加阻止也沒有憤怒,如果不是王月白以死相逼,徐小麗斷然不會與之分開。
失戀后的徐小麗心灰意冷一心想做一個遁世者,恰好碰到龍貴大廈招聘且薪水相當可觀,在得知她的職位實際上是要做一個死人的老婆時,她覺得或許這也是一個相當不錯的逃避世界的辦法。而后徐小麗成為了蔡梟龍的合法妻子,但他們夫妻甚至未曾謀面,徐小麗一結婚便成了寡婦。她不得不拼命壓抑自己的欲望,她的“愛情至上”在長期性壓抑的生活中變成了男人至上,徐小麗變成已婚婦女卻相反不得不壓抑住自己的本能,因為但凡跟她開始有點意思、只是互相留了個電話號碼還未做出越矩行為的男人,最終都會遭受“懲罰”。徐小麗靠著自己的學歷與姿色過上了高薪且看似光鮮的生活,但她的精神卻是空虛。在人工授精懷孕后,她認為肚子里的孩子與死人有關,“或者他就是死亡本身”,“而別的女人受孕,懷著孩子,是生命”。她的身體不為自己所控,如果說年輕時候的自己裝滿了愛與欲,現在的她只是一個復制死人DNA的器皿。
王月白因為父親工作的關系,從小在殯儀館玩耍。父親時不時將人的骨灰帶出來,想藉此讓王月白理會“人死的時候都是平等的”,生命中所有的不平等都會因為死亡的到來一筆勾銷。然而“死亡變成一面鏡子,它讓活著時的差距更為觸目驚心,也更明目張膽。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人活著的質量完全不同”。龍貴大廈是一座壁壘森嚴的大樓,李貴書有自己專用的電梯,每層樓也有專屬辦公室,究竟有多少間他自己都不一定清楚。但司機小王卻在里面行走自如,并步步為營將龍貴大廈引向覆滅,最終建立起自己的帝國。這座造型像泊岸的帆船又像古代官帽的建筑,從某種角度看去卻也如同棺材一般,實際上也承載了各色人等的生死沉浮。
(作者單位:湖北省文藝理論家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