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為“中國大地上最基層的寫作者”傾心折節
閱讀王新民先生評論集《精神臍帶》(長江出版社2014年12月)的過程中,一個文學界亙古常新的叩問不時躍上心頭:作家“寫什么”、“怎樣寫”以及“為什么寫”;對于評論家來說,自然就是“評什么”、“怎樣評”,以及“為什么評”了。前兩個屬于文本呈現的顯性問題,后一個則是關涉到寫作驅動力的隱性問題。在評論界,有“批評即選擇”之說,這其實是對“評什么”的重復和強調,在這個作家眾多,作品浩繁的泛寫作時代,這種重復和強調是有意義的。
我在王新民的文藝評論中,看到了這種選擇的意義。
一部洋洋26萬字的評論集,涉及到的作家、書、畫家,粗略統計,即多達四五十之數,首先讓我詫異的是,這些評論對象所在的地域,居然嚴格限定在武漢三鎮范圍內,我不知道以中國之大,評論家之多,可有如此“畫地為牢”者?這倒也罷了,眾所周知,湖北乃當代文學大省、強省,而本省的大家、名家,又大部分集中在省會武漢,可是王新民偏偏“有眼不識泰山”,筆下點評的,居然絕大部分是些“業余作家”、“草根詩人”。據王新民盤點,多年以來,他為這些“中國大地上最基層的寫作者”所撰寫的評論文章多達200多篇,為其著作撰寫的序言,多達120多篇;第三個出格之處是,王新民的評論雖然囿于武漢三鎮一個“點”,小則小矣,然而評論所及,舉凡詩歌(包括舊體詩詞、新詩)、聯語、散文、小說(包括“純文學”小說、網絡小說)、兒童文學、書法、繪畫(包括油畫、水墨畫),幾乎將各門類藝術一網打盡。這顯然與專業批評家通常專注于某一種文體的批評(諸如“詩評家”、“小說評論家”),甚至專注于某一個作家的研究,以修煉成“XX專家”(業內戲稱為“吃XX”)的終南捷徑大異其趣。盡管面對類別各異的文本,尤其是傳統文學與網絡文學的巨大差異,是否懷抱同樣的批評姿態,秉持同樣的價值尺度,操持同樣的批評語匯,是一個可以商榷的問題。王新民頗顯另類的批評,使得圈內同行不得不好言相勸:耗時費力,撰寫此類評論文章,有什么價值呢?
王新民依舊是樂此不疲,即便是寫一篇無名作者的評論文章,也必細讀文本,做批注、列提綱,而后行文,斷不敢率爾操觚,直讓評論界不解:此公到底是頭腦里哪根筋出了毛病呢?
同行的善意提醒,其實還是那個“寫什么”(“評什么”)的老問題。
按時下評論界未見得很嚴謹的劃分,依據評論家的身份歸屬,大致劃分為學院批評(以大學教師、文學專業的碩士、博士為主體)、媒體批評包括網絡批評(以媒體從業人員為主體),作協系統批評(以各級文聯、作協工作人員及文學刊物編輯為主體)三類。這三類評論家在評論對象的選擇上,雖非涇渭分明,卻大致有一個自己認定的范圍,而這一范圍的設定,是同各自從業的終極訴求,也就是“為什么寫”(“為什么評”)緊密聯系的。
學院派批評家視野宏闊,學養深厚,為中國當代文學經典化研究提供文本,是他們高懸的學術目標。為此他們關注的焦點通常是大家、名家,衡估其新作在一個或大或小的文學格局中的地位;他們注意追蹤當代文學的走向,力圖把握其間的規律性。做學問、搞研究,是這一群體秉持的價值立場。
媒體批評家目光犀利,感覺敏銳。尋找輿論話題,吸引公眾眼球,以至于制造某種文學“事件”,是這一群體慣常的操作路數。
與上述兩類批評家不同,作協系統的批評家承擔著一項十分具體的任務:發現和扶持文學新人,為本地區的文學隊伍源源不斷地輸送新鮮的后備力量。明白了這一點,王新民以武漢市作家協會駐會副主席身份而展開的批評活動,其“評什么”和“為什么評”就有了答案。可以說,自新中國建立了作協體制以來,除去文革非常歲月之外,這一基本任務始終未變。只不過進入新世紀以后,文學的生產機制出現了根本性的變化,文學新人成長的道路拓寬了,不一定非得經過作協系統掌控的文學刊物一步步登堂入室,至少互聯網就是一片進入門檻很低而又十分廣闊的天地,倒是文學刊物的生存環境已經大變,甘愿為人做嫁衣裳的作協中人,也已經越來越少了。
然而這并非意味著青年作者不需要發現與扶持,也并非每一個作協系統的官員和批評家都忘記了自己承擔的責任,王新民用自己孜孜不倦的辛勞和汗水,守護著其職責范圍內的這片文學園地,日久年深,無怨無悔,其專業精神與敬業精神,不僅贏得了文學青年的敬重,也終于獲得了學界的認可與贊譽,江漢大學和武漢出版社先后出版了評介其作品的專著《王新民論》《王新民研究資料匯編》,便是明證。
其實王新民的執著一念,倒并不僅僅是出于對一項外在任務的應對上,更多的是出于內心深處的召喚。作為同樣是出身草根,同樣是從“中國大地上最基層的寫作者”摸爬滾打一路走來的人,他深知其間的艱苦辛酸,深知起步階段的雪中送炭,遠遠勝過成名之后的錦上添花。盡管擔任文化系統和作協系統官員多年,內心深處的草根情結卻揮之不去,對今天仍然在文學的崎嶇道路上艱難跋涉的青年人,有一種旁人很難體會的惺惺相惜之情,因為在他們身上,王新民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這是他為一個“地方詩人”袁希安的詩集《水云湖上》所寫的評論《水鄉的天籟之聲》,文章不長,詩一般的語言穿透紙頁,吐露的是一股脈脈溫情,那不僅是對其作品“同情的理解”,更是對其文學情懷、文化情懷的尊敬與接納,同時也尋找到了自己文學批評的價值與意義,令我讀來心生感動:
像袁希安這樣的地方詩人,顯然是中國大地上最基層的寫作者,他們既難以爆得大名,更難以爆得大利,他們的存在,就像湖邊的草叢,山間的灌木,既不高大偉岸,也不斑斕奪目,但如果少了他們,湖鄉的春天就會少了許多層次豐富的色彩。他們的寫作可能不被中國文壇、甚至湖北文壇所關注,卻為本地區的讀者所喜愛,因為他們的血脈與腳下的土地緊緊相連,他們的呼吸與心跳與湖鄉與父老鄉親密切相關。是他們的筆墨把當地文化的天地染鍍得錦繡燦爛。讀者從他們的創作中看到了地方先賢種種流風余韻或者嘉言懿行,既倍感親切、倍感自豪,也倍感珍惜。因為他們是家鄉的文化昆侖,是家鄉的巴金,是家鄉的艾青。也正是由于有了像袁希安這樣成千上萬普普通通的地方作家或詩人,地方文化才有了自己傳承的橋梁,才有了文化的高雅與高度,如果少了這些橋梁和高雅高度,許多地方的文化便會阻塞不通,便會失去黃金文化,便會接不上天氣、地氣和人氣。我想,這便是地方作家和詩人存在的重大意義。
更令人感動的還是“詩外功夫”,也就是那些文字之外的,難以為外人知曉的付出。某年月日,王新民關注到一個“靈魂似乎一刻也安分不下來”、網名“千里煙”的本地作者,當即到其所在的遠郊區蔡甸尋訪,“凡三往,乃見”(《隆中對》語),邀其成為武漢作協簽約作家,參加長篇小說筆會,為其創造寫作條件。王新民慧眼識人,千里煙亦不負所望,創作遂成井噴狀態。我們無從知道類似的武漢文壇花絮還有多少,只看到近些年一茬茬青年作家破土而出,長成樹,結成林。王新民在為本土一份音樂雜志《琴臺之聲》撰寫的發刊詞寫到:“挖掘楚風漢韻,力推新人新作,面向廣大會員,指導音樂實踐,搭建交流平臺,繁榮音樂創作……從琴臺起飛,飛向楚天,飛向全國,飛向世界”。這篇情文并茂幾如散文詩的《發刊詞》,是一篇夫子自道,傳達的是王新民的心聲,因為批評家的精神臍帶,是永遠和腳下這片熱土血脈相連的。
二、“詩的評論、評論的詩”和“理論的散文、散文的理論”
坦率地說,王新民為扶持青年作者的不辭辛勞,評論其作品時的一絲不茍,嚴格講是屬于道德范疇的事情,江漢大學研究王新民,也顯然不是將其定位為“勞動模范”而予以旌表的。當我們試圖評介王新民的文藝批評時,最終也只能從文藝批評的角度衡估其價值,而將其背后的付出擱置一旁。
正是在這個層面上,“怎么寫”的意義就凸顯出來了。
學院派批評家受學院體制規約,其典型的文本呈現即是所謂“學報體”,摘要、關鍵詞和注釋是其區別于其他文體的顯性標志,其文風特點是整飭、嚴謹如一副不茍言笑的面孔,中規中矩旁征博引的文字不免給人以學究氣的印象,同時也疏遠了和普通讀者的距離。
媒體批評家的文章恰好是另一個極端,頗有幾分野狐禪的味道,諸如在“詩人”的前面冠以“農婦”、“腦癱”之類的修飾語以聳人視聽(參閱其對湖北詩人余秀華的評介);在“作家”前面冠以“文盲”、“老奶奶”之類的身份符號以吊人胃口(參閱其對2015年加入中國作協的姜淑梅的評介),這是一種另類的“語不驚人死不休”,走的是“人咬狗”式的新聞路線,這也是媒體的本質屬性使然,
應當說,作協系統批評家的行文方式,大體上是歸屬于學院批評一派的,不過畢竟不必受學院學術評價體制的束縛,批評家個體風格的舒展便贏得了較為廣闊的空間。
王新民是以作家的身份介入文學批評的,早在操持文學批評之前,他已經在詩歌、散文、小說、影視等諸多門類取得了不俗的業績,積累了豐富的創作經驗——在紀念中國抗日戰爭和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之際,一部根據其所著長篇小說《梁湖游擊隊》改編的同名電影已在各大院線上映。這一“身份認證”十分重要,古有所謂“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劉勰《文心雕龍·知音》),比較詩人(作家)與學者、記者的批評姿態和言說方式,其間的差異是顯而易見的。
王新民的文藝批評,生動、鮮活,沒有絲毫的冬烘學究之氣和嘩眾取寵之心,行間字里,散發著漢語的芳香,著名學者樊星稱之為“詩的評論、評論的詩”;著名作家陳應松則稱之為“理論的散文、散文的理論”,這都是行家里手的切中肯綮之言。
無論是“詩的評論、評論的詩”,還是“理論的散文、散文的理論”,說的都是批評文章的語言風格問題,也即“怎么寫”的問題,語言表達之于批評,真會有如此重要嗎?會有人質疑:不同的文體各有其不同的質的規定性,以理論為依托以邏輯為手段歸屬于文藝學科的批評文章,難道應該去爭奪詩歌散文的風頭嗎?
我的理解是這樣的:
中國古代文論與西方文論判然有別,這一差別源于中西思維方式的不同。中國文化系統中源遠流長數千年不斷的史學,造就了中國人以事說理的習慣,即所謂“古人未嘗離事說理”(章學誠《文史通義》),“中國人以事說理,西方人以理說理”(馮友蘭《貞元六書》)。基于此,中國古代文論是一種詩情洋溢的言說方式,西方文論則是一種嚴密的邏輯推演體系。原本是兩股道上跑的車,自清末民初碰了頭,王國維率先運用西方哲學、美學的觀點和方法觀照評論中國古典文學,第一個采取西方的論文形式評論《紅樓夢》,從而開一代風氣之先以來,歷經五四新文化運動攜帶的歐風美雨洗滌,1949年以后一邊倒地委身蘇聯老大哥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再到改革開放以來西方現當代哲學、美學以排山倒海之勢席卷中華,我們用短短十年功夫消費了西方百年在此領域的積累。積于今,西方強勢文化已經全面覆蓋了中國的文藝理論與文藝批評,我們不僅全盤接受了西方的概念、范疇,而且整體改寫了我們的思維方式和語言表達。而今,當學界有人幡然醒悟,面對咄咄逼人的“西化”,出于對民族文化的一往深情與文化自信的提升,終于發出了“化西”的微弱呼聲,但他們隨即發現,老祖宗留下的文論遺產,除了在書法、篆刻、部分國畫和部分造園藝術內尚有用武之地外,已經無法與當代的文學藝術批評兼容了,諸如文氣、滋味、神韻、格調、意境、筋骨,這些建立于主體審美感受之上的概念范疇,似乎很難與書寫信息時代的詩文對接,信筆而書隨意短長的隨筆式的詩話詞話,寫于書眉頁側的即興式評點,甚至“以詩評詩”的批評形式,一時也很難為我所用,我們像一個漂泊太遠的西行浪子,即便想回頭,也不再能夠返回家園了。
正是在這種背景下,我閱讀這部《精神臍帶》,自認為發現了一條或許是通往故鄉的小徑。
“我愿將李永芬的散文看作是心靈的震顫、生活的哲思。因為她的散文關乎內心、關乎情致、關乎思考,文字里面滲透著細密的溫雅之美,滲透著或濃或淡的浪漫與憂愁,滲透著深情深邃的詩意表達,滲透著一個女子對人生、對情愫、對境遇的深情感懷!我愿將李永芬的散文看作是細火慢燉的雞湯,那濃烈的香氣,那美妙的滋味讓人品后難以忘懷并久久思念,且發出深深的感嘆:啊,這才是人間奇美的心靈雞湯!”
“他的詩歌都是及物的……心靈的觸須敏感多變,如同章魚的手,呈無限開放延展之勢”;(李宗祥詩集《那些幸福那些痛》序)
“郭海燕的作品是一種散文化的小說,以雅致的語言描寫生活實景和細密凝滯的心理,如積蓄了一冬的花苞,舒緩有力地綻放。那種情感的汁液能順著翻頁的氣流撲濕讀者的面龐。(《流光溢彩的武漢青年女子作家群》)
這些吉光片羽似的感悟,浸透了作者對為文之道的會心和體悟,它很容易使人聯想起像珠玉一般閃爍在中國浩瀚的古典文獻中那些感悟性的批評文字,那些甚至很難用邏輯語言敘述,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表達。
我們知道,現代語言學已經摒棄了傳統語言學僅僅把語言視為思想的符號表達工具的觀點,進而認為“語言是存在的家”(海德格爾語),堅稱人以語言的方式認識世界,世界因此存在于語言之中。不管我們是否認可語言中心論,但語言的巨大作用是不可否認的。從言說方式話語表達入手,賡續中國古代文論的詩性語言,王新民文藝評論的價值,庶幾在此。
三、 批評的最高境界,是獨特的理論抽象與嶄新的審美發現
在同行的好言相勸里,我們還能聽到一種潛臺詞,那是批評界不少人普遍秉持的信條,即認為有價值的評論,只可能產生于對有價值文本的批評中,這一認識的誤區更多地存在于學院批評家中,成為其“嫌貧愛富”的心理動因。
難道一流的評論,只可能以一流的作家作品為依托嗎?這顯然不符合文學史的基本事實。
不妨回顧一下耳熟能詳的例子。例如,馬克思主義文藝的現實主義原則,作家的世界觀與其創作的關系的論證等等,都在美學史上有開創性的意義,而這些問題的提出,則是開端于馬克思對歐仁·蘇的長篇小說《巴黎的秘密》的解讀與批判之上的;例如,馬克思和恩格斯對“把個人變成時代精神的單純的傳聲筒”的“席勒式”的批判及對“莎士比亞化”的倡導,從而對審美創造規律的深刻揭示,對悲劇應是“歷史的必然要求和這個要求的實際上不可能實現”之間的矛盾沖突的著名論斷對悲劇理論的豐富,是建立在對拉薩爾的悲劇《弗蘭茨·馮·濟金根》的解讀與批判之上的;再例如,恩格斯對現實主義所下的經典定義,即“除了細節的真實外,還要真實的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這個影響了前蘇聯和中國幾十年而不衰的論斷,是建立在對哈克納斯的小說《城市姑娘》的解讀與批判之上的。今天這些小說和戲劇,除了作為專業學習的相關資料,在一個有限的范圍內被人提及外,都早已退出了公眾的閱讀視野,時間的檢驗是嚴酷的,大浪淘沙留下來的金子畢竟是稀少的,但是馬克思、恩格斯的論斷卻并未因此折損其學術價值,至今熠熠閃光,仍能給人以深刻的美學啟示。這足以提醒我們,批評固然必須以作品始,但這只是批評的起點而非終點,批評的功能,不能狹隘的停留在作品的闡釋、分析上,也不能停留在對作家作品在一個或大或小的文學格局中占據位置的評估上,這些或許只是一種手段。批評的最高境界,是獨特的理論抽象與嶄新的審美發現。
王新民對“流光溢彩的武漢青年女子作家群”的述評中,便達到了,或者至少說接近了這種批評的境界。在《精神臍帶》中,作者先后評論了新世紀武漢文壇“強勢崛起”的一大批70后、80后青年女子作家:郭海燕、望見蓉、謝絡繹、千里煙、姜燕鳴、葉子紫、喻之之、宋小詞、張好好、匪我思存、陳夢敏、柳隱溪、亞未、周嫻、張蕙蘭、方苑、董貝、秦楊曉暖、井上三尺、愛尚萍、歐曼、彭麗麗、李永芬……對其中如謝絡繹的寫作,甚至進行了跟蹤式的評論。這很容易使人與當今已成顯學的女性主義批評對接起來。不過縱觀王新民的評論,既不同于帶有解構主義色彩,充滿抗拒性的后現代女性主義批評(伊萊恩·肖瓦爾特),也不同于將視角集中在對男性中心文化傳統的審視(西蒙·波伏娃),和以“身體寫作”標榜,從性別角度揭示女性寫作特殊涵意(埃萊娜·西蘇)的女性主義批評,從王新民的評論中,大致可以歸納出呈遞進狀態的三級跳式的行文線索。
文本的細讀,在此基礎上對每一位作家的重要作品做出精當的點評,當然是最基本的操作環節。我們無法一一列舉王新民對上述20幾位作家的評論,只能隨機取樣,略述一二:
以“都市底層的日常生活敘事”“不時透露出一種覆沒和逃離的情緒”的姜燕鳴,“一方面,她以平民本位的立場關懷現世,世俗愛情婚姻的祈求與持守,對傳統倫理情感與民間精神的張揚,給人一種‘在家’的溫馨感覺……另一方面,作品中日常生活的結構圖示表現出來的實用主義、經驗主義傾向和重復性特征,夜歌日常生活染上了一層物質化、平庸化、欲望化的色彩”;
以“剛從大學走向社會的外省‘知青打工’生活為基本內容,努力塑造這個群體的文學形象”的謝絡繹,其小說“既不生澀,也不媚俗,既不嬌艷,也不通俗;沒有青春期的朦朧騷動,也沒有故作賣萌的羞澀……決絕純情,拒絕溫柔,拒絕粉飾與偽裝……沒有和風細雨式的愛情,你讀不到眼下文學作品里的小女人的所謂柔情似水的嗲氣,也讀不到溫情脈脈的軟語”;
“她用深情的矚望,為祖國山川大地增添了斑斕色彩的靈光,她把心中的感悟化而為文,一些有生命的文字便在人間不斷地傳遞愛意和溫暖;她不停地追尋和追問,我們的文學世界便留下了許多意味深長的情思和感嘆。”(張慧蘭《呢喃低語》序)
對這些操持文學門類不同,敘事姿態各異的作家,王新民將其擺放到“江漢匯通、楚風漢韻、兼容并包”,“向來以土洋并蓄,古今雜陳,碼頭文化、市井文化、商埠文化和精英文化共生為特點”的武漢地域文化背景之下,于是便發現了某種群體性的精神氣質:“在她們那里,文學擺脫了無病呻吟的習氣,變成了植根生活厚土的堅實之果。她們果斷地讓文學的筆觸跳出一般兒女情長或閨閣私情的樊籬,走向了大千世界與五彩生活……她們的作品浸透著如水的柔情,但卻超越了一般意義的性別敘事尤其是身體敘事。她們寫女性,關注女性的情感和命運,但意義常常溢出了女性生活的范疇。”
當然,王新民并非是一個淺薄的樂觀主義者,他深知對我們這個“世界上最‘形而下’的民族”,對“沒有超越、沒有拯救”的中國文化而言,婦女解放的路還很長。在評述謝絡繹筆下一個叫厲飛揚的人物時,我們分明聽到了他充滿憂患意識的深沉嘆喟:“女性的自由之路已經走了幾百年,走來走去,前面似乎總是看不到盡頭,彼岸在哪里呢?女人為什么總走不出被她們自身以外的力量所設計的附庸性的陰影呢?中國女性的解放,僅具備主體的表演性而沒有真正的主體實質性,在厲飛揚嫻熟地實踐性別操縱的背后,骨子里仍是傳統女性思潮的渾濁泛起。”
如果說在對文本的解讀過程中,敏銳的審美感受能力是批評家的先決條件的話,在其后的分析、批評中,思想就必須出場了。而“思想”從哪里來?并非如書齋型學者通常認為的那樣僅僅從書本中來,王新民告誡這些青年作家:“一個中國作家的思想深度,常常取決于他對中國國情理解的程度,以及實踐的徹底性。如果文學仍然可以被憧憬為一個神圣的領域的話,那么底層化、民間化的決意程度,將影響文學的性質。因為有深度的文學,永遠有對人心、人道和對于人本身的尊重;永遠有底層、窮人、正義的選擇;永遠有青春、自由、反抗的氣質。”(《快餐文化時代的細火慢燉》)
而這,恰好是王新民的長項。王新民有著豐富的人生閱歷,作過農民,當過工人,干過文書,辦過報紙刊物,此后步入仕途,擔任過多年的文化領導工作,對社會各階層都有過廣泛地接觸和切身的體察,世間生活,倫常感情,不離不棄,這就為其批評活動奠定了一個厚實的基礎。這份“履歷背景”十分重要,因為當代文學批評的一個重要的、不可或缺的參照系,就是當代的社會和當代的生活,青燈黃卷皓首窮經,治古代文學或許可以,以此從事當代文學批評便終有所隔。遺憾的是,批評是否可以割斷生活的臍帶,常常不在人們的考慮之列,人們往往將深厚的學養誤解為批評家唯一的素質要求,忽略了心性的涵養與走出象牙塔,從繽紛萬象中把握時代與生活的脈動,乃至于重新確立知識分子的公共關懷意識,應當是素質的重要內涵,這也是《精神臍帶》給批評界的一個重要啟示。
(作者單位:武漢文藝理論家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