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女金赫楠

2002年，我第一次參加河北省作家代表大會。那次會上認識了金赫楠，彼時她大學畢業剛剛入職河北省作家協會，和其他會務人員一起，在會場忙來忙去，當時的印象，就是一個青澀未褪的女學生。之后數年，我和金赫楠并無什么來往，偶爾見面，也僅點點頭打個招呼而已。那時，我還在張家口工作，是河北作協文學院的簽約作家，每年到省作協開兩次會，某次和另外一個作家一起到作協遇見金赫楠，那個作家稱她金老師，我趕緊也稱呼金老師——畢竟人家是省作家協會的，上級機關，別怪罪咱沒禮貌，就像我們村的人進鄉政府見誰都喊領導一樣，那是一種態度。金赫楠很不安，站起來——我記得很清楚，她說，別叫我老師，叫我小金吧，我正看你的小說呢。

我暗想，這位年輕的“金老師”還是我的讀者嘛。

2006年10月，我和作家李浩分別從張家口和滄州調入省作家協會，和金赫楠成了同事。彼時她在作協從事創研工作，文學評獎、采風交流、文學研討，在這些工作中偶有交集，而我和她真正的交往還是從作者和評論的關系開始。金赫楠閱讀量很大，我看到她開出的書單，幾乎嚇一大跳。我問這么多你讀得過來？她說慢慢讀唄。有那么長的書單，還一直讀我的作品，那就有情誼了，為此，我挺感激她的。她寫過我三篇評論，和我作過兩次對話。我每有新作品在期刊上發表，她都會很有興致地找來細讀，有時讀完后還找我聊，聊她的閱讀感受和分析品評，有時表示的是贊許和喜歡，真心實意；有時表達的是疑問和挑剔，直言不諱。我的中篇《從正午開始的黃昏》發表后，金赫楠以極快的速度寫了篇評論，發在《文藝報》上。她說自己是打心眼里喜歡這個作品，這小說恰對應著她理想中的小說模樣；而她的這個評論這也是評我的文章中我最喜歡的之一。這簡直就是創作與批評、作家與批評家的自覺互動，在這個過程當中，我和她也漸漸熟悉起來、成為朋友。

金赫楠在文學批評的寫作上頗有心勁，不怎么看到她用功，但評論一篇接一篇出來，在評論界漸受矚目。出書、獲獎，被中國現代文學館聘為客座研究員，和另外11位年輕的70、80后批評家一同被稱為“十二銅人”。她出名也給我帶來不便，再讓她寫評論就不敢如過去那樣輕易開口。雖然我和她是朋友，可朋友的時間亦是寶貴的，甚至更為寶貴。去年冬天，某家評論刊物的主編約我做一個訪談或對話。這是好事，掛掉電話卻發了愁，向人開口很難的，想來想去，還是想到金赫楠。我知道她會答應，正因為知道，我考慮了兩周，才問她有沒有時間。她說沒問題，回答得極痛快。那我還有什么問題呢？

評論家只是金赫楠諸多身份中的一個。除了在河北省作協創研部任職，她還是河北小說藝委會的常務副主任——我的工作搭檔。我擔任河北小說藝委會主任之后，她先后作為秘書長和常務副主任和我搭檔組織各種小說活動，在藝委會的工作中，我看到她寫作之外的另外一面：每次開會，從座位簽、人員住宿安排到接送站，她都一項一項列出來并做成表格，哪項工作派給誰，何時完成一目了然。我當過幾年辦公室主任，自覺是個細心的人，看到她一目了然的表格，不得不服，人家那才叫細呢。所以，有她操心的事，我都很放心。小說藝委會的活兒我們一直干得挺愉快，這其中有對文學工作的熱愛，但相處融洽，彼此合作默契也是重要因素。

我和小說家劉建東、李浩、張楚被稱為“河北四俠”，他們也都和金赫楠是很熟的朋友，大家經常在一起切磋小說、談論文學，當然也少不了吃飯喝酒。就像劉建東喜歡吃面條一樣，張楚熱愛燒烤，吃是次要的，他是喜歡在那種氛圍中交流吧。每次有什么文學活動大家聚到一起，會議工作餐剛剛擱下筷子，張楚就要請大家吃燒烤。這樣的場合當然少不了金赫楠，端起杯，金赫楠從來都是喝不進去，不想喝，可一會兒功夫，她就不用別人再勸，而是反過來勸喝酒稀松的人，比如我。她酒量不行、酒風不錯，很會調劑氣氛和勸別人喝酒。當然，喝酒不是目的，是為了方便暢談，喝得痛快，自然就談得痛快。

大家聚在一起的時候，我尤其喜歡看金赫楠和李浩辯論。他倆極熟，除了同事朋友之外，還是“辯友”。這種時候，我們其他幾個人都插不上話，靜聽就好。兩人辯論的內容有大有小，有虛有實，小到對某個新聞、事件甚至八卦的看法，大到社會歷史家國天下。兩人辯論的架式，頗像總統競選，甚至比競選總統激烈，火藥味很濃。金赫楠口齒伶俐，李浩也不客氣，那次，她說了句什么，李浩有些急了，猛地拍了桌子，氣乎乎地站起來；金赫楠沒有示弱，質問李浩干嗎拿桌子出氣，李浩嘿嘿一笑，又坐下去，可一坐下又斗起來。看著他們唇槍舌劍，我暗中直樂：一個空而又空的問題，一個不可能有答案、有了也等于沒有的問題，兩人是如此投入如此專注，如此不相讓如此不客氣。那次兩人因為非洲某個部落的事論戰，竟然也是火藥味十足。如果我有那個部落的電話，肯定會打過去，告訴他們，在亞洲，在一間狹小的辦公室，有兩個中國人正為他們的事激辯，快要打起來了。有時，我想說說金赫楠的，李浩畢竟是你哥啊，就不能讓讓他？當然沒說。說不定金赫楠會把槍口對準我，我可沒有李浩那份功力，招架不住。其實，李浩也喜歡有這樣一個辯論對手吧，否則他那么多奇思妙想奇談怪論找誰說去？沒有對手，會不會很失落？

金赫楠很能干，有時也做些讓人吃驚的事。那天我到她辦公室，她問網上報道了石家莊一個女孩的事，我看過沒有。湊巧頭天晚上我看過那則新聞。她說女孩太可憐了，她打算中午去看看那個孩子。說實話，我的第一感覺是好笑。網上每天都有這類新聞，遠的近的真的假的，顧得過來嗎？她要去做，不能說那樣做不對，但要說如何的對，又說不上來。我只是委婉地說，你沒在底層生活過，見得太少了。她毫不客氣，別的我管不了，這個我知道了，就要去看看。她真約朋友去看望了那個小女孩，并留了錢。她對我說小女孩實在可憐。讓她一比，咱的心像是石頭一樣，挺慚愧的。后來，我似乎明白了她何以如此。她是母親，有兩個可愛的兒子。金赫楠常說自己做母親不夠合格，各種忙各種會占據了她的大部分時間和心思。但只要在家，她對孩子的照顧就特別細致。不只我知道，全天下都知道，每天她給兒子做早餐的圖片都曬微信朋友圈，后面一長溜點贊的，還有向她請教廚藝的。我們作協的魏平書記夸她是多面手，又會寫評論，又會烤蛋糕。她常把做的蛋糕帶來讓大家品嘗。吃人家的嘴短，替我，也替河北四俠贊一個吧。她一個月做多少蛋糕，不清楚。她家先生也不清楚，只爆料過一個數字，十斤雞蛋不到一星期就沒了——和金赫楠交往久了，和她家先生亦成了朋友。

李敬澤老師曾笑稱金赫楠為俠女，因為她總和四俠玩在一起，張楚則習慣叫她俠妹——作為80后，她比我們四個年齡小很多。細究起來，金赫楠評論的犀利——她批評過不少文壇大咖的作品；她對朋友的真誠——不只對我，也對建東李浩張楚，還有其他朋友，這些也擔得起俠女這個名號吧。

如上種種，認識和交往金赫楠的許多趣事，想到哪兒寫到哪兒，是為這篇關于俠女的印象記。

（作者單位：河北省作家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