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新文化運動之于中國藝術歌曲產生的意義

【摘要】五四新文化運動是20世紀中國文化發展歷程中最為光輝燦爛的時期，中國藝術歌曲正是在此東西文明劇烈碰撞的時期應運而生。因此，有必要對五四新文化運動做更全面的關照，這不但有助于我們了解中國藝術歌曲誕生的原因，更能加深我們對中國藝術歌曲本性的認識。促使中國藝術歌曲產生的條件是多方面的，本文旨在從社會文化背景方面加以論述。

【關鍵詞】中國藝術歌曲;五四運動;新文化;文學革命;浪漫主義

1920年，當時還在德國留學的音樂家青主，采用宋朝詩人蘇軾的古詞《念奴嬌·赤壁懷古》為歌詞，以德奧作曲手法創作了一首充滿浪漫主義風格的作品——《大江東去》。這一事件被中國音樂史學屆普遍認為是藝術歌曲在中國誕生的標志。

《大江東去》這首作品，無論是詩歌內容的深度，音樂語言的運用水準，還是音樂與詩歌的結合程度，都具有極高的“藝術性”。誠如蕭友梅在《我對X書店樂藝出品的批評》中所言：“從“遙想公瑾當年”這一句起一直到末句，又象一段表情歌劇，非常動聽，直可當“創作”這兩個字而無愧。即使東坡復生，我想亦不能像青主君這樣用聲音把他的詞意表現出來”。[1]而藝術歌曲這一稱謂，也正是來自于蕭友梅對德語“Kunstlied”一詞的翻譯。[2]

藝術歌曲從此在中國的文化土壤中扎根，并且取得了長足的進步和發展。一切似乎水到渠成，但是，中國藝術歌曲為什們會在20世紀初產生呢？難道僅僅是因為“西學東漸”的緣故嗎？還是天才作曲家的出現才使得這一體裁有機會在中國落地生根呢？亦或這只是文化自身內在驅動力的自我更新使然呢？

毫無疑問，任何一種新的文體或者音樂體裁的出現無一不積淀著豐富的人文內涵——社會意識形態的變化、思想潮流的波動、教育科技的發展、文化交流的深入以及天才的出現。具體到中國藝術歌曲的產生原因，縱觀中國近代史可以發現，整個社會思潮的激蕩和新式教育的發展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簡而言之，其一是大時代的社會運動和文化潮流，即“五四運動”前后產生的一連串政治、社會、思想文化的變動;其二是教會學校音樂教育和“學堂樂歌”運動。可以說這兩大運動是中國藝術歌產生的最大與最直接的原因所在。

一、中國藝術歌曲的概念和內涵

關于中國藝術歌曲的概念和內涵，現在還有爭議和不同的理解。在這里，為了不落入無謂的概念游戲，只提供兩條文獻，以應理解和研究上的參考。

《中國音樂大百科全書》對藝術歌曲的定義為：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歐洲盛行一種抒情歌曲，通稱藝術歌曲。其特點是歌詞多半采用著名詩歌，側重表現人的內心世界，曲調音樂有很多不同的表現樣式和類別，音樂學上統稱這些為「樂種」（Genre），樂種不同，音樂特色可能相差甚遠，如：Motet、Madrigal、Chorale、Sonata、Concerto、Fantasia、Lieder、Opera、Symphony……等，就如同文學中的詩、詞、曲、賦、文、小說各個種類，有其發展的傳統和繼承。 表現力強，表現手段集作曲技法比較復雜，伴奏占重要地位。[3]

2007年5月底，在蘭州西北民族大學舉行的“中國藝術歌曲研討會”，是離現在最近、最全面的關于中國藝術歌曲的學術研討會議。在這次會議上有關學者和作曲家闡發了他們對于中國藝術歌曲內涵和精神的理解。總結與會代表的發言可以發現，中國藝術歌曲具有如下內涵特征：1、室內樂性質明顯;2、個人化的表現和美學追求 ;3、趣味高雅而內在;4、形式精致而規模不大;5、演唱聲音富有修養和控制性;6、詩性的境界，深刻的情感;7、是作曲家創作而非民歌 。[4]

從以上兩個概念可以發現，藝術歌曲的特點在于：具有較深刻的文化與精神內涵，是一種比較小眾和富于自我色彩的音樂體裁。而本文將在以上概念的核旨基礎上，探討五四新文化運動對于中國藝術歌曲產生的機制與作用。

二、“五四運動”對中國社會文化的影響

（一）“五四運動”的內涵與時間范圍

從狹義方面觀之，它只是一項學生的愛國運動，亦即發生在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的“五四事件”。胡適于1935年5月5日發表在《獨立評論》第149號，《紀念“五四”》一文描述了“五四事件”的始末。發生時間為1919年五月至六月，有其確切的時間性。[5]

從廣義的角度觀察，“五四運動”是一思想上的啟蒙運動和文化上的革新運動。主要 指在“五四事件”發生前后的相關運動，將“五四運動”的時間定在一九一七至一九二一年間。[6]本文著重探討的是“中國藝術歌曲”產生的社會文化背景，因此更加看重“五四運動”所牽涉的文化層面的影響，故采用廣角視閾下的“五四運動”的涵義。文中所謂的“五四運動”皆指涉思想和文化層面，而非單純指發生在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的“五四事件”。

（二）由五四運動到五四新文化運動

“五四運動”所影響的層面甚廣，在社會運動方面，它促使學生運動和勞工運動、國民黨改組、中國共產黨及其他社會集團誕生。在文化上，新的白話文文學從此建立，出版業大為進展，家庭制度的沒落和女權運動的高漲等等。其中影響最重大的方面在于：中國傳統的儒家思想遭受嚴重的挑戰，輸入的西方思潮則備受推崇。著名五四運動研究學者周策縱認為“五四運動”是一個復雜現象，它包括新思潮、文學革命、學生運動、工商界的罷市罷工、抵制日本商品的運動，以及新知識份子所提倡的各種政治和社會改革。另一方面則是知識分子提倡學習西洋文明，以建設新中國。“五四運動”并非是一單純不變、組織嚴密的運動，而是許多思想分歧的活動匯聚而成。[7]五四運動是19世紀下半葉以來的中國現代化進程的歷史的轉折點，是通向現代社會的“啟蒙運動”。雖然這個“啟蒙”現在看來并不徹底，而且夾雜了太多的功利色彩，但對于一個運用中央集權模式、王朝歷史超過2000年的古老中國來說，這種現代思想啟蒙的意義重大！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五四運動”又被稱為“新文化運動”

（三）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展開——從思想、文學到音樂[8]

“五四事件”不過是個歷史的爆發點，它只是讓中國積弱已久的事實更加突顯而已。因此知識分子倡言要打破傳統，邁向新局。“傳統”是一個社會經過長時間積淀所具備的生活形式，蘊含于形式中的元素包含風俗、文化、集體記憶、認知價值、制度結構與行為模式……等，傳統的這些內涵也是社會結構得以穩定、持續的基本元素。中國作為一個擁有4000年文字記載歷史的國家，其文化傳統悠久而又穩定。中國文化貫通古今而成為一完整體系，它以儒家思想為正統，輔以釋、道、法三家思想，發展成獨立的文化體系。20世紀，當中國在各個層面上與當時歐洲國家發生巨大差距時，知識分子對本土文化傳統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并產生了強烈了的反傳統意識。這就是為什么“五四運動”急欲顛覆根深蒂固的舊傳統，主張引入西方文化的原因。“五四運動”也得以從社會和政治的反動，迅速轉向思想和文化上的變革，于是“五四新文化運動”應運而生。中國對西方的學習從器物技能（technical）為起點，到制度（institutional），最后進為文化思想（ideological）。

二、五四新文化運動與中國藝術歌曲的產生的內在關聯性

（一）民主、自由和原創性

“五四運動”最大的呼聲是民主，希望改變當時中國的封建君主政體，以建立有人權的民主自由的現代社會。民主觀念連帶產生的是個體對自由的要求，知識分子提倡民主、批判傳統、抨擊儒家思想。從新文化改革者陳獨秀等人的言論中可以發現，“民主”能打倒幾世紀以來統治者及其官僚對人民宰制的不公。他們全力攻擊以儒家思想為核心卻腐敗停滯的傳統，亦即以孔子的理論為根據，卻詮釋出偏差或不公平的制度，并非全然針對孔子的所有教義或經典進行批判。從“民主”的要求聲中，知識分子認為現代社會應由自我的獨立個體所成，法律和倫理應保護個人的自由及權利。陳獨秀認為：孔子教義雖有相當的價值，但不能全盤接受、食古不化，它畢竟是封制度下的產物，不符合邁入現代社會的需求。儒家思想下的倫理系統，推崇君主、宗族、家庭，個人只是附屬于其下的一份子，并非獨立自主的個體，也就不用說享有個人權利。這些封建時代的論理規范已不適用于現代個人主義的社會中。[9]

這樣的觀點看起來與當代中國音樂學家所討論的中國藝術歌曲的內涵幾乎完全一致。因此可以說，思想的解放、個人意識的覺醒乃是中國藝術歌曲產生的第一推動力！

（二）科學觀念的啟發

科學是客觀的、講求實證與嚴密的邏輯性，它被視為中國救亡圖存的利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推行者希望尋求自由民主，同時也冀望以現代科學的觀念和方法，提升全民族的思想水平。胡適認為所謂科學的態度應從“懷疑”出發，然后作理性的邏輯推理、論證，方符合科學精神。他說：我的思想受了兩個人的影響最大，一個是赫胥黎，一個是杜威先生。赫胥黎教我怎樣懷疑，教我不信任一切沒有充分證據的東西。杜威先生教我怎樣思考，教我處處顧到當前的問題，教我把一切學說理想都看作待證的假設，教我處處照顧到思想的結果。[10]

在推崇科學精神的潮流里，以懷疑精神為基礎的理性思考，可說是五四先驅的普遍傾向。五四時期的知識分子對科學的著迷，除了他們認為科學具備經驗主義和實證主義中的”真”外，更認為科學是臻于“善”和“美”的根本基礎，唯有追求科學的“真”，才能達到善與美的境地。此外，當時科學口號的主旨已不僅是運用科學方法，而在于對科學精神的發揚。新文化推動者大致以科學精神來解釋民主，科學求真的特性落在政治、經濟、社會各層面。在此邏輯之下，民主與科學皆成為建構現代社會的必備要素，影響大眾對生活產生“現代”的態度。

中國的傳統藝術，無論繪畫還是音樂，都有十分鮮明的“重道輕技”傾向。中國傳統的雅樂始終保持著非具象風格的文化特色。在藝術精神、美學觀念、音樂形式和感知特點上，始終保持著極為自由的、深度的內在空間感和時間感。這一點在中國古琴音樂的演奏中體現極為鮮明。中國傳統記譜法在時間上的自由、相對不完善，正源于中國藝術心理對具象思維、嚴密的邏輯思維的強烈排斥。其結果就是，中國的音樂記譜法一直是用文字而非固定的符號來記錄音樂。這和歐洲音樂文化傳統中努力完善音樂音高、織體、和聲、曲式、調式、節拍等因素的具象思維對比強烈。

正是基于此，科學觀念對于改善中國人的思維方式、拓寬中國人的思維空間意義巨大。科學觀念的弘揚，使中國人逐漸重視理性的分析、歸納，科學的詮釋論證。落實在音樂學科上，則推動了音樂教育的發展，使得西方以“數理”理論為基礎的和聲作曲法得以傳播，從而也為藝術歌曲產生所必須的技術手段的存在提供了思想依據。很顯然，科學觀念拓寬了中國人對音樂的認知與理解空間，尤其在作曲法這一方面，其影響更具有顛覆性的作用。

三、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浪漫主義追求

除了追求富國強兵，表現感時憂國的精神外，五四時代的知識分子無不具有濃厚強烈的自我意識和個人觀念。他們主張不得犧牲個人自由和個人主體的價值。五四文人以覺醒的自我出現，不論從愛情或其他面向，都可視為五四文人對“自我”的新論述。這種昂揚的自我主體意識和歐洲19世紀的狂飆突進的浪漫主義思潮可謂一脈相承。在傳統的中國文學中，作者及其作品必須接受和參與社會文化所賦予的價值規范，因此，作品不是摹仿便帶有濃厚的教化意味。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文學大都表現出強烈的主觀主義，強調作品須具有原創性和個體性。五四時代的文人常將自我反映在其作品中，將藝術創作根植于主觀的抒情上，這點和歐洲浪漫派音樂的發展有著頗為類似之處。

在歐洲浪漫主義聲樂的歷史上，詩人和作曲家的結合幾乎在每個浪漫曲流派都有顯現。正如歌德、席勒之于舒伯特，席勒之于舒曼，普希金之于格林卡，普希金、托爾斯泰之于柴科夫斯基......文學對于推動浪漫主義聲樂藝術發展的作用直接而巨大。在中國藝術歌曲的產生及其后的發展過程中，中國文學的作用也是毋庸置疑的！文學和音樂的關系向來十分緊密，尤其是藝術歌曲，被譽為“音樂的詩歌”。因此，強調文學之于中國藝術歌曲的作用是有必要的。

浪漫主義影響中國文藝界極深，中國新文學所受外國之影響，主流就是十九世紀歐洲的浪漫文學。關于五四文人崇拜西方浪漫文人和文學的例子更是不勝枚舉。徐志摩推崇托爾斯泰、羅曼羅蘭、泰戈爾和羅素，他認為：“他們的柔和的聲音永遠呼喚著人們天性里柔和的成分，要它們醒起來，憑著愛的無邊的力量，來掃除種種障礙，我們相愛的力量，來醫治種種激蕩我們惡性的瘋狂，來消滅種種束縛我們的自由與污辱人道尊嚴的主義與宣傳。”[11]徐志摩自己在生活和創作中所表現的正是這種“自我解放”的情感。西方浪漫主義時期的重要文學家，幾被五四的新文學網羅殆盡，中國的英雄主義崇拜者用一股浪漫氣息，把這些浪漫文人的作品，不論優劣，一口氣全吞進去。“可說中國在這十年之間（1920-1930）塞進了歐洲一個世紀的浪漫主義，這十年的文壇，可以統稱為中國的“浪漫時代”。甚至1930年以后，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左翼文學”仍是從浪漫主義模子里套出來的。”[12]這一陣烈火和旋風確實為中國文壇帶來一番新氣象，然而也為后世帶來嚴重的問題。

以“白話文運動”為主的文學革命加速了知識和文化的傳播，知識分子們提倡新語言及新文類體裁，以跳脫舊式陳腐的窠舊，散文、小說、詩歌都別開新局，各自有其發展。新體詩與舊體的格律詩不同，不僅思想內容多元、形式自由，也更具個性化。長短不一的句式和自由的形式，不必處處囿于平仄和字數之限，讓音樂家更易于發揮。徐志摩、劉半農、龍沐勛、韋瀚章等人的詩歌創作直接促進了中國藝術歌曲的發展，并為中國藝術歌曲的日后發展提供了養料。

文人總是自認寂寞的，他們與舊社會、舊文化的脫節造成了與當下社會更大的疏離感。然而，正是這樣的疏離感卻為藝術歌曲作者們提供了合適的社會氛圍——藝術歌曲作為一種極其注重文學含量和思想深度的音樂體裁，其受眾總是社會的一小部分人而已。

四、 結論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說五四運動所導出的新文化運動天生帶有某種狂飆精神，它傳承自18世紀末開始的歐洲浪漫主義，因激進造就非凡的成就。新文學和新文化的力量彼此交融，政治、文化各方面皆受到相當程度的影響。中國藝術歌曲就是整個浪漫主義文學的余續，這樣的思潮和文學作品自然讓音樂往浪漫主義方向發展。再者，最早的一批中國藝術歌曲的作曲家們皆留學歐洲或者美國，所接觸的正是“浪漫派音樂”，重視描寫、重視個人體驗、重視張力起伏，他們和當時的作家群一樣，迷戀這種感覺和表達特色。音樂是文化的一部分，自不能脫離大時代而去。五四新文化運動所倡導的民主自由的主張、科學的觀念，以及飽含浪漫主義的精神追求在文化與思想層面為中國藝術歌曲的產生提供了豐富的土壤和良好的保障。可以確知以新文學改革為首的“五四新文化運動”波及整個文藝圈，戲劇、音樂、美術等皆受到相當程度的影響，產生不同的變革。中國藝術歌曲正是在此大時代的背景下應運而生。

參考文獻

[1]轉引自王震亞.青主歌曲評介[J].上海：音樂藝術，1991（4）：23.

[2]廖輔叔.從藝術歌曲的定名說起[J].北京：人民音樂，1999（9）：14.

[3]中國大百科全書 "音樂舞蹈卷[M].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9：210.

[4]李曙明.中國藝術歌曲研討會綜述[J].北京：人民音樂，2007（4）：26.

[5]張中棟主編.五四與學生運動[M].臺北市：唐山出版社，1999：

2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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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參閱周縱策[美].五四運動：現代中國的思想革命[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

[8]參閱金耀基.從傳統到現代[M].臺北： 時報文化出版事業有限公司，1979：113.

[9]陳獨秀.民國叢書 獨秀文存[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1982： 113-124.

[10]胡適.胡適文存[M].北京：首都經濟貿易大學出版社，2013：397.

[11]徐志摩.湯麥士哈代.來鳳儀主編. 徐志摩散文全編[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1：181.

[12]李歐梵.五四運動與浪漫主義.中國現代史論集（第六輯）[M]. 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1：339.

作者簡介：吳洪遠（1977—），男，烏克蘭哈爾科夫國立藝術大學藝術學博士，主要研究領域：俄羅斯浪漫曲和中國藝術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