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德群

【摘要】轉型期,壯族民間文化變遷經歷了高度政治化、國家引導下的恢復發展和國家、市場、社會三者博弈中變遷三個階段。國家、壯族民間社會和市場三者間的互動性質,很大程度上影響著壯族民間文化的變遷過程,三者的互動關系不同,壯族民間文化的實踐方式和存在狀態亦不同。市場經濟條件下,在壯族民間文化保護與開發過程中,在國家和市場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的同時,回歸壯族民間社會在壯族民間文化中的基礎和載體地位,意義重大。
【關鍵詞】壯族民間文化;變遷;高度政治化;恢復發展;回歸
【中圖分類號】K2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14)04-0097-009
海德格爾(Heideger,M.)有句哲學名言:“只有著眼于時間,才可能把捉存在。”簡單地理解,就是只有把握事物的歷史,才能理解其現在和未來。同樣,要認識壯族民間文化變遷的現狀和趨勢,也必須考察其經歷的變遷過程,因為以史為鑒,不僅可知興衰,而且能知得失。
廣義地理解,民間文化包括民間物質文化和民間非物質文化。民間非物質文化又包括民間社會文化、民間精神文化和民間語言文化等。鑒于物質文化和非物質文化包含了不同的文化特質,具有不同的性質,在變遷的范圍、深度、速度等方面存在差異,如文化墮距,因而這里將民間文化做了限定,特指民間非物質文化。
本文試圖以國家、壯族民間社會和市場三者的互動關系為視角,分析轉型期(新中國成立以來)壯族民間文化變遷所經歷的一般過程。轉型期,壯族民間文化變遷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高度政治化、國家引導下的恢復發展和國家、市場、社會三者博弈中變遷。
一、第一階段(1949—1976):高度政治化
高度政治化有兩層含義:一是指新中國成立初期國家意識形態對壯族民間文化內容或活動的高度控制;二是特指“文革”期間林彪集團和“四人幫”對壯族民間文化的污蔑、禁止、破壞和打擊。
新中國的成立,徹底消滅了存在于壯族社會的階級壓迫和剝削,建立了平等的民族關系,人民翻身做主,從根本上消除了壯族民間文化發展的障礙,為壯族民間文化的繁榮和發展創造了政治前提和制度保證。
新中國成立之初,國家在政治上的主要任務是清除國民黨反動派的殘余勢力,剿滅土匪和打擊其他反動分子的破壞,解放全中國,鞏固新生的人民民主政權,恢復和重建社會秩序;經濟上主要是沒收官僚資本,改造資本主義工商業和實行土地改革,進行社會主義革命,建立社會主義制度。因此,階級斗爭和社會主義改造成為這一時期整個國家和社會生活的中心工作。在此背景下,抨擊舊社會,歌頌新制度便成為包括民間文化在內的整個文化活動的主要甚至唯一內容。本文正是在這一特定語境下,討論國家對壯族民間文化的高度控制。
新中國成立之初,國家對壯族民間文化的高度控制突出表現在三個方面。
一是在話語上,國家意識形態將壯族民間自然崇拜、宗教信仰或某些節日習俗定義為“迷信”和“剝削”。如在20世紀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主流話語對天峨縣白定鄉的有關日蝕、月蝕、風、雨、冰雹以及河水等自然現象的崇拜,對龍水鄉有關雷王、社公、三界公爺、灶王等的崇拜以及對祖先的供奉等,都定性為“迷信”。對隆林縣委樂鄉沙梨區的巫教和道教、龍脊鄉的佛教等,也均視為“宗教迷信”。巫公、仙婆(或巫婆)、道公等從事的民間宗教活動以及一般民眾的信仰活動都被視為迷信活動,從事上述活動的民間宗教專職人員被劃歸為封建剝削階級,他們在宗教活動中獲取報酬的行為,被看作是剝削階級對人民群眾的剝削。甚至宜山縣洛東鄉的節日搶花炮習俗,也被認為有迷信和階級剝削的成分。
二是某些民間文化的傳統內容被禁止或被改造,民間文化在一定意義上成為政治宣傳的工具。突出表現之一就是新中國成立初期政府對壯族山歌的改造,在此以田東縣檀樂鄉為例進行說明。檀樂鄉山歌十分流行,幾乎人人會唱山歌。新中國成立前,檀樂鄉山歌的內容主要包括六大類:訴苦歌,主要是訴舊社會的苦;反抗歌:反抗階級壓迫和進行斗爭的歌;歷史歌:有關歷史事件的歌;勞動生產歌,愛情歌和宣揚封建迷信和剝削的歌。新中國成立后,政府對傳統山歌的內容進行了修改。舊山歌受到抵制,大量舊歌本被燒掉,僅那玩屯就燒掉了幾十本,只剩兩三本。新創作的山歌主要是圍繞新中國成立初期的土地改革等中心工作。如《土改歌》、《走社會主義》、《義務兵役制》、《頌紅軍》等歌,即:“過去唱山歌是想消愁,解悶、‘訴苦,今天唱歌是為宣傳、鼓動。”武鳴縣清江鄉的山歌也很流行,新中國成立初期,清江鄉山歌被“當作政治宣傳的工具,使之服務于政治,服務于勞動生產。”“群眾所唱的山歌都以配合宣傳各項政治運動、歌頌新社會、歌頌解放后幸福生活的新內容代替了舊的內容……成為充滿戰斗精神的武器。”
三是對道公、巫婆等人員進行改造,沒收與民間信仰相關的器物或書籍。新中國成立初期,從事道教、巫教活動的道公、巫婆等神職人員的活動被視為迷信和剝削活動,這些人及其活動是被輿論譴責、政治改造或革除的對象。例如,1958年5月,田東縣就對道公和巫婆進行了改造。一是通過政府宣傳,反對道公和巫婆的活動;二是要求道公和巫婆放棄宗教活動,參加生產。一年之內,檀樂鄉有一位巫婆和七位道公通過登記放棄宗教活動,參加生產。思林區有186位道公,100多位道童和10位巫婆登記退道,并交出鑼鼓等道具594套,道書4402本。
新中國成立初期國家意識形態對壯族民間文化的過度控制,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當時特殊的政治經濟環境所致,是特殊時期國家利用民間文化開展階級斗爭和進行社會主義革命宣傳的特殊需要。而“文革”期間壯族民間文化所遭遇的打擊,則是林彪集團和“四人幫”蓄意破壞中國傳統文化而為之,是對壯族民間文化的歪曲、污蔑和破壞。在廣西,從1966年8月18日南寧紅衛兵模仿北京紅衛兵“破四舊”并串聯到農村開始,“破四舊”席卷了廣西全區,給傳統文化造成了極大的破壞。據不完全統計,從1966年8月到10月不足兩個月的時間,南寧紅衛兵就查抄了15萬件的所謂“封、資、修”物品;防城縣文物館幾千部書籍、文物、資料和檔案全部被燒毀。在這場浩劫中,壯族民間文化同樣遭到批判和破壞。1966年9月20日,廣西藝術學院音樂系師生貼出《剝開“劉三姐”的畫皮看伍晉南的修正主義面目》對壯族民間戲劇《劉三姐》和主管文教的廣西區黨委書記伍晉南進行批判。在“破四舊”的名義下,來賓壯師劇表演隊被迫解散。保存多年的服裝、道具和唱本被收繳銷毀。壯師老藝人被批斗折磨。隆林各族自治縣的民間文化也同樣遭到摧殘,壯族傳統文化被說成是“封資修的黑貨”而遭到歧視、排斥和批判,民族樂器被砸毀,對唱山歌被禁止,民間文化娛樂被取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統天下的“樣板戲”。甚至桂南地區壯族姑娘出嫁時的“哭嫁”習俗,也被當作“四舊”遭到批判和禁止,使得這一習俗瀕臨滅絕。其間,云南壯劇也遭受極大破壞。富寧、廣南、文山一帶的100多個民間壯劇班的演出被迫停止,大部分服裝道具被當作“四舊”燒掉,老藝人被打成牛鬼蛇神,游街示眾,劇本被當作“封資修”毒品銷毀。根據筆者在廣西那坡縣坡荷鄉果巴村的田野調查,“文革”時期,在街上和路口等公共場合,禁止唱山歌,歌圩活動被禁止。唱山歌如果被發現或被人舉報,就會“挨上臺”(遭批斗);據該村的被訪者LCC介紹,他在讀高中期間,一位姑娘喜歡他,就用山歌偷偷給他寫情書,后來被人發現,被訪者因此被剝奪了參加高考的機會。
文化有其內在根據,具有很強的穩定性和生命力。無論是新中國成立初期國家意識形態對壯族民間文化的高度控制,還是“文革”時期林彪集團和“四人幫”對壯族民間文化的污蔑、禁止和破壞,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壯族民間文化的發展,尤其是“文革”對壯族民間文化的禁止和破壞,對壯族民間文化造成了極大的損失,民間文化活動大量減少,但壯族民間文化并沒因此被禁絕。實際上,即使在“文革”期間,壯族民間文化活動也并未停止,很多被禁止的文化活動依然存在。例如,在那坡縣果巴村,“文革”期間山歌被認為是風流歌而被禁止,歌圩活動被取消,在路口或街上等公共場合禁止唱歌,如果唱山歌被人發現或被人舉報,還有遭批斗的危險。但民間的山歌活動并沒因此而消失。民間很多年輕人依舊偷偷地傳抄山歌,田野和山林中依然有人唱歌。根據那坡縣果巴村訪談對象的講述,“那時有人打破(即舉報),都不敢唱。路口街上都沒人唱,前頭唱后頭就讓你上臺(挨批斗)。但是我還唱,不過我不在街上和路口唱,我在村里唱,在山上唱,干活的時候唱……偷偷地唱……”可見,即使在“文革”期間,壯族民間文化依然能夠按照民間的邏輯而存在。
二、第二階段(1978—1991):國家引導下的恢復與發展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隨著黨的工作重心由階級斗爭轉向經濟建設,黨和國家對“文革”期間的文化政策進行了撥亂反正。在各級政府及文化部門的組織和指導下,壯族民間文化逐步恢復和發展。這里的“恢復”有兩層含義:一是指民間文化在一定程度上回歸民間,政治色彩淡化;二是指“文革”期間被禁止和破壞的文化活動重新恢復。“文革”后壯族民間文化的恢復和發展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地方政府成立了各種文化機構,加強了對壯族民間文化的引導和組織;二是“文革”期間被迫解散的壯族民間文化組織得到重建,被迫停止的壯族民間文化活動得到恢復;三是壯族民間文化活動逐步發展,形式與內容有所創新。
(一)地方政府及其文化機構,加強了對壯族民間文化的引導和組織
改革開放以來,為促進民間文化的恢復、繁榮和健康發展,各級政府加強了對民間文化的支持、引導和組織。
首先,改革開放伊始,被“文革”擾亂和中斷的民間文化管理機構得以建立和完善。以廣西為例,基本形成了一套從自治區到鄉鎮的完整的民間文化管理和組織機構,如廣西壯族自治區群眾藝術館,地、市級群眾藝術館,縣文化館,鄉、鎮文化站和文化中心等。這些組織機構是改革開放以來國家指導和組織壯族民間文化活動的重要力量。
以那坡縣為例,改革開放以來,縣文化館舉辦文藝培訓班多期,培訓上百人次,指導多個農村業余文藝隊,多次組織民間業余文藝隊參加縣級以上匯演。其中1982年的民間文藝匯演共有8個隊164人參加,演出76個節目;1985年舉辦全縣民間舞蹈和民間器樂演出,共有8個隊175人參加,演出113個節目;1990年組織農村業余文藝調演,有19個隊156人參加,演出節目45個。除文化館外,文化站也在民間文化活動的組織和指導中起了很大作用。例如,1979—1990年,那坡縣的12個鄉鎮先后建立了11個文化站。在文化站的組織和指導下,鄉村民間文化逐漸活躍。1990年,全縣先后有10個鄉鎮和25個村擁有民間業余文藝隊,隊員超過500人。節日期間,部分鄉鎮以及全縣還組織了諸如舞獅、拋繡球和山歌比賽等民間文化活動。
再以靖西縣為例,1978年至1990年,縣文化局(館)每年都會組織規模不等的山歌會、舞獅會、舞龍會等。1978年至1990年,“文革”期間被禁演的《劉三姐》等影劇重新上演,文藝的“雙百方針”得到恢復和貫徹。至1990年,城鄉各地均有業余壯劇團,演出活動極為活躍。
(二)“文革”期間被迫解散的壯族民間文化組織得到重建,被迫停止的壯族民間文化活動逐漸恢復
“文革”期間被迫解散的壯族民間文化組織主要包括民間戲班或劇團。如壯劇團、壯師劇團等;被迫停止的壯族民間文化活動較多,包括民間信仰、民間祭祀、民間娛樂活動等。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文革”期間被迫禁止的壯族民間文化組織開始恢復重建,各種民間劇班開始恢復組織和演出。如廣西田林縣、那坡縣、德保縣、靖西縣的民間劇團,云南文山、廣南和富寧一帶的民間壯劇團以及分布于壯族民間各地的壯師劇團都基本恢復活動,其中有仁和戲班、那桑慶華壯劇班、城廂業余壯劇團以及分布于廣西和云南民間的其他壯劇團或壯師劇團等。仁和戲班于1824年在田林縣平塘村成立,之后一直延續演出。“文革”期間被改組為宣傳隊。1980年該戲班恢復,有成員30余人;那桑慶華壯劇班于1853年在那坡縣那桑村成立并代代相傳,“文革”期間被迫解散,1978年恢復重建,1979年改名為那桑業余壯劇團,經常演出。城廂業余壯劇團于1952年由民間藝人農百靈組織成立,“文革”期間劇團服裝道具被收繳而停止演出,1978年重建,排演的壯劇《白蛇傳》獲那坡縣農村業余文藝匯演創作二等獎。1990年該劇團排演的壯劇《雞飛蛋破》代表那坡縣赴云南富寧縣演出,深受歡迎。德保縣的民間劇團在“文革”后也得到恢復重建,至1989年,全縣有50個業余劇團,經常演出的有16個。1990年,靖西民間業余壯劇團也較為活躍。1979—1986年間,云南文山、富寧和廣南一帶的民間壯劇隊也基本恢復,并整理和演出了一大批傳統劇目。20世紀80年代以后,在“文革”中被迫停演的壯師劇團在廣大農村也普遍恢復,演出空前活躍。1982年,貴縣的15個鄉鎮就有業余壯師劇隊139個。
在民間文化組織恢復重建的同時,各種民間文化活動在“文革”以后也得到恢復。在靖西縣,木偶戲、山歌、拋繡球以及壯劇等傳統民間文化活動在“文革”后都得到恢復。1990年,靖西有30余個業余木偶戲班;1988年以后,縣文化局每年都會在縣城組織一次大規模的山歌會;自1980年始,拋繡球已發展為民間體育活動,1982以來,縣拋繡球運動隊多次參加自治區和全國的比賽,且多次獲獎。在德保,“文革”期間被嚴令禁止的唱山歌和趕歌圩活動在1978年以后也得到恢復(見下表)。據統計,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壯族地區40個縣的6000多個歌圩得到恢復,歌圩活動規模少亦千人,多則數萬人。
(三)壯族民間文化活動逐步發展,形式與內容有所創新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由于各級政府及其文化部門的組織和指導,壯族民間文化不僅得到恢復,而且民間文化活動逐步發展,其內容和形式也有所創新。
壯族民間文化活動發展的突出表現之一就是新歌圩的創立。在各級政府及其文化機構的指導下,不僅“文革”期間被禁止的傳統壯族歌圩活動逐步恢復,而且還創立了很多新的歌圩。這些新創立的歌圩包括:德保縣的那甲歌圩(1985年5月4日創立)、扶綏縣的茶柳歌圩(1979年創立)、新安歌圩(1983年開始)、東門歌圩(1983年開始)、岜料歌圩(1984年創立)、槽汪歌圩(1987年開始);上林縣的澄泰歌圩(1980年創立)、塘仁歌圩(1986年創立);上思縣的在妙歌圩(80年代新興)、東蘭縣的列寧巖歌圩、烈士陵園歌圩、王哄橋歌圩以及百色市的森林公園歌圩等。
民間文化內容的創新一方面表現為民間戲劇新劇目的創作,如韋國文于1982年根據民間傳說創作的壯師劇《特推賣棍》,云南廣南縣底圩沙戲班汪鳳翥于1982年創作的《茶山史話》,廣南縣弄追沙戲班王學祥創作的《萬年樹》等。另一方面表現為傳統文化形式的創新或傳統形式被賦予了新時代的內容。20世紀80年代后,壯師劇在唱腔上出現綜合的趨勢,以敘事為主的“師腔”和以抒情為主的“歡腔”逐漸相互結合。內容上,除創作了一批新的壯師劇或壯劇劇目之外,還賦予了傳統文化形式以新的內容。以德保山歌為例,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山歌成為黨和政府的重要而有效的宣傳形式,黨的方針政策,法律法規以及新觀念新風尚都成為山歌的重要內容。
三、第三階段(1992-):國家、社會、市場三者博弈中變遷
在壯族民間文化變遷的第一階段和第二階段,國家和壯族民間社會是影響壯族民間文化變遷的主要力量,其中,國家的影響至關重要。而市場(企業)的作用則很小。隨著市場經濟體制在壯族社會的建立和發展,市場機制逐漸影響甚至支配壯族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尤其是隨著市場與壯族民間文化相結合的文化產業的發展,市場對壯族民間文化的影響日漸深刻,并已成為壯族民間文化變遷過程中至關重要的影響力量。因此,1992年以來的市場經濟條件下,影響壯族民間文化變遷的主要力量除國家和壯族民間社會外,還有市場。
從國家層面看,1992年以后,隨著我國改革開放的深入及國內經濟文化環境的變化,國家更加重視對壯族民間文化的引導、保護和開發。首先,經濟的日益全球化,帶來了文化的多元化,傳統同質統一的民族文化和國家主流意識形態開始受到干擾;其次,市場經濟改革初期,由于法制建設的滯后,包括文化市場在內的文化活動在一定時間內處于失范狀態;再次,由于工業化、城市化及市場經濟的發展,農村社會結構及價值觀念迅速發生變化,民間傳統文化或遭人為破壞,或自然衰落。因此,進一步加強對民族傳統文化的價值引導,依法管理、保護、傳承和促進民族傳統文化的繁榮發展,便成為市場經濟條件下國家的重要責任或利益。具體而言,引導、保護和繁榮發展民族傳統文化體現了國家兩個層面的利益:一是政治利益,即民族傳統文化不僅是社會主義先進文化建設的重要資源,其中包含著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的豐富養分:如豐富多彩的文化形式和優秀傳統;更是培育社會主義核心價值之樹的根基和土壤。因為民族傳統文化是一個民族的精神家園,是一個民族的心理認同和凝聚力所在。二是經濟利益。市場經濟條件下,文化不僅是重要的政治資源,還是重要的經濟資源。民族傳統文化因此成為政府促進地方經濟發展的著力點、突破點甚至競爭點。這既是市場經濟條件下,國家的經濟責任和策略,也是多元文化背景下,國家的文化發展戰略。正是在此背景下,國家越來越重視對壯族民間文化的引導、保護和開發。
與前兩個階段相比,國家對壯族民間文化變遷的影響更加深刻。在新中國成立之初和“文革”期間,即壯族民間文化變遷所經歷的第一階段,國家對壯族民間文化的過度控制,特別是“文革”期間“四人幫”對壯族民間文化的打擊和破壞,明顯具有消極意義;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即壯族民間文化變遷所經歷的第二階段,國家對“文革”期間的文化政策進行撥亂反正,鼓勵、支持和引導壯族民間文化的恢復,對壯族民間文化的恢復與發展具有重大意義;但在第二階段,國家對壯族民間文化活動的參與還不夠廣泛和深入,對民間文化的某些領域,如民間宗教信仰、民間自然崇拜等活動還存在一定程度上的排斥,總體上,國家在民間文化活動中的影響不僅程度較低且具有明顯的外在性。而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即壯族民間文化變遷的第三階段,國家在壯族民間文化活動中扮演的角色則更加積極而靈活。突出表現在三點:一是地方政府在壯族民間文化活動中的主導角色凸顯。市場經濟條件下,地方政府不僅是壯族民間文化發展的規劃者、主要的宣傳組織者、社會動員以及話語的主導者,還是民間文化活動形式與內容的主要變革者。以田陽敢壯山布洛陀宗教信仰的重建為例,田陽布洛陀信仰的重建,很大程度上是由百色市政府與田陽縣政府組織領導,由新聞媒體、相關文化企業和壯學專家共同參與建構的壯族民間文化事項。這種建構的布洛陀信仰,無論活動的內容與形式,還是活動的過程,與傳統民間自發的民間信仰存在顯著差異。民間自發的活動主要由民間自發組織,自愿參加,因襲著民間傳統的形式和內容;而政府主導的布洛陀信仰活動,很大程度上是靠政府動員和組織,具有鮮明的政治傾向。國家對壯族民間文化活動的積極參與,使得國家在一定程度上代替了民間社會,扮演了形塑壯族民間文化的主要力量;二是國家保護壯族民間文化的力度日益加大。實行市場經濟體制以來,國家和地方政府不僅頒布或修訂了諸如《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1982年11月19日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二十五次會議通過,2013年6月29日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三次會議修改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2011年2月25日第十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九次會議通過)以及《廣西壯族自治區民族民間傳統文化保護條例》(2005年4月1日廣西壯族自治區第十屆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三次會議通過)等重要法律法規,使壯族民間文化保護有法可依,而且還積極采取措施,對壯族民間文化依法保護。僅以壯族民間非物質文化遺產為例,2006—2011年,錄入國家級非物質遺產名錄的壯族民間文化項目已有12項,2007—2012年,錄入自治區級非物質文化名錄的民間文化項目有86項,加上補充項目則有100項之多。三是國家和地方政府推動壯族民間文化產業化發展的力度加大。以廣西為例,實行市場經濟體制以來,尤其是近年來,在廣西區和地方各級政府的大力推動下,與壯族民間文化相關的文化產業發展迅速,不僅形成了諸如桂林陽朔的印象·劉三姐、武鳴“三月三”歌圩、天峨螞蝸節、河池銅鼓山歌藝術節、百色布洛陀民俗文化旅游節、田林北路壯劇藝術節、宜州劉三姐文化旅游節、南寧邕寧壯族八音文化節等一批享譽國內外的壯族民間文化產業品牌,還建立和培育了靖西舊州繡球村和廣西金壯錦文化藝術有限公司等壯族民間文化產業基地。
再從民間社會的角度看。就壯族民間社會(這里主要指壯族農民)而言,隨著工業化、城市化和市場經濟的發展,無論是壯族民間文化在壯族民間社會生活中的地位,抑或壯族民間社會對于壯族民間文化的意義,都發生了很大變化。對前者而言,一是傳統文化實踐活動顯著減少。二是很多民間文化活動與社會生活過程相分離,傳統社會中很多生活事件的文化儀式被省略。如傳統社會,壯族社會個體生命歷程中的出生、滿月、結婚、建新房、喬遷新居等重要事件,幾乎都與山歌相結合,以歌相賀。如今,這些活動已很少有人唱歌。三是很多反映在民間文化中的價值觀被新的價值觀替代。如壯族傳統社會崇尚山歌的價值觀就被市場經濟條件下崇尚物質利益的價值觀所替代。對后者而言,壯族民間社會已基本喪失其在民間文化中的基礎地位。表現有二,一是由于壯族農村人口大量向城市流動和市場經濟帶來的壯族民間社會價值觀的變化,壯族民間文化的社會基礎大量流失,民間文化實踐者老齡化趨勢明顯,民間文化代際傳承中斷;二是如上文所述,國家和市場在很大程度上已代替壯族民間社會而成為壯族民間文化的主要實踐者。
從利益的角度看,壯族民間文化表達民間社會利益的功能已下降,或基本喪失。文化,無論是從人類學所說的文化是人類社會適應環境的工具角度理解,還是從文化是為一定經濟基礎服務的上層建筑的角度來理解,文化都具有重要的利益表達功能。壯族民間文化亦然。例如,壯族民間信仰中的求神和娛神活動,在傳統社會就具有重要的經濟功能,反映了較低的農耕生產力水平下壯族先民的利益訴求。先民們力圖通過娛樂神靈的方式得到神靈保佑,以求風調雨順,谷物豐收。壯族民間文化雖經歷了漫長的歷史更替,發生了或大或小的變遷,但在社會轉型期壯族民間文化變遷的前兩個階段,由于壯族民間社會的稻作生產方式依然延續,稻作生產力水平依然較低,很多民間文化仍舊具有求獲豐收的利益功能,因而民間文化依舊被保持并得到傳承。然而,現代科學技術的發展,尤其是建立在現代科學技術基礎之上的現代工業的發展,不僅使壯族農業生產力空前提高,極大地改變了壯族社會的農耕方式,而且推動了城市化和市場經濟的迅速發展,極大地改變了壯族農業社會的生活方式和社會結構。特別是城市化和市場經濟的發展,壯族傳統的以血緣和地緣關系為主的人際關系逐漸被以現代職業分工為主的業緣關系所替代。隨著壯族民間社會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和人際關系的改變,壯族民間社會的傳統觀念也隨之變化,傳統社會的文化形態——民間文化也隨著發生變化。換而言之,市場經濟背景下,由于生產方式的變化,傳統社會通過祈求神靈保佑以獲豐收的壯族民間文化失去了其賴以存在的經濟基礎,民間文化服務農業生產的經濟功能很大程度上因此喪失,壯族民間文化很大程度上已不再是壯族民間社會的利益表達。在民間社會看來,只有采用現代技術、選擇城市生活和按照市場規律的要求處理人際關系,才符合其現實利益。從這個意義上說,疏離傳統民間文化是壯族民間社會的理性選擇。
但并不是說壯族民間文化對民間社會因此毫無利益可言,事實上,無論是國家對壯族民間文化的保護,還是市場對壯族民間文化的產業開發,都離不開壯族民間社會這一文化基礎和主要載體,離不開民間社會的參與和支持。正是由于國家和市場在民間文化保護和開發過程中對民間社會的依賴,為民間社會創造了利益機會:如果在壯族民間文化保護與開發過程中,能夠從國家和市場那里獲得理想的收益,民間社會就有可能積極參與民間文化實踐并積極傳承,否則,民間社會就失去了文化實踐和傳承的動力。正因如此,在很多山歌比賽中,只有在政府或企業支付報酬的時候,民間歌手才會上臺演唱。例如,2010年農歷三月初七在田陽敢壯山歌圩舉辦的山歌比賽,部分參賽歌手就是由政府以上臺唱幾句給10塊錢的條件在自由對歌的人群中招募而來。但在招募過程中,也曾有一位女歌手因感到報酬太低而拒絕上臺演唱。也就是說,市場經濟條件下,壯族民間社會是否參與民間文化實踐,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其能否從國家和市場那里獲得理想的收益。
最后從市場的角度看。市場經濟條件下,國家的文化產業政策為企業創造了廣闊的文化市場。對壯族民間文化而言,國家和地方政府對文化產業開發的高度重視和大力支持,不僅為壯族民間文化的保護和轉型提供了動力,也為企業投資發展文化產業創造了千載難逢的機會和條件。近年來,在國家和地方政府的引導、組織和支持下,壯族民間文化的產業開發風生水起,方興未艾;壯族民間文化活動也因此空前活躍。但站在壯族民間文化的立場上看,筆者認為,壯族民間文化產業的興起以及民間文化活動的活躍,并不意味著壯族民間文化的復興和得到傳承;毋寧說,在產業繁榮和文化活躍的背后,是壯族民間文化體系的解體和壯族民間文化的衰落。民間文化衰落的原因很多,如農業生產方式的變化、壯族民間生活方式的城市化以及市場經濟的影響等等。此外,企業的經濟行為與壯族民間文化價值要求之間的不一致,使得很多文化產業開發行為不僅沒能保護傳統文化,很大程度上還具有破壞文化的性質。這是因為,企業投資文化產業,其根本目的是獲得最大利潤,必須進行投入與產出的比較。對于投資方式,企業本應有兩種選擇:第一種是投資培養專業的民間文化人才和傳承人,通過實現民間文化保護和傳承來獲得穩定的產業收益。但這種選擇面臨兩個困難:一是因人才培養的周期太長,成本過高;二是存在人才流失和文化市場不穩的風險。第二種投資方式是將文化作為一個平臺、媒介或形式,利用這種媒介或形式,臨時雇傭民間文化精英或具有民間文化活動能力的人提供應時文化服務。這種投資因避免了人才培養的成本,縮短了建設周期,降低了經營風險而增加了贏利的機會。兩相比較,更多的企業選擇了后者:即“文化搭臺,經濟唱戲”。在這種狀況下,壯族民間文化很大程度上成為一種純粹的用于觀賞的形式,喪失了文化的本質意義,甚至在很多時候,壯族民間文化不僅被裁減、杜撰,甚至被歪曲。正是產業發展的這種短期行為,一定程度上加速了壯族民間文化的衰落。
以上分析表明:一方面,市場經濟條件下,國家、市場和壯族民間社會在壯族民間文化保護或開發過程中處于不同的地位,扮演著不同的角色,有著各自的利益要求。其中,國家處于主導地位,扮演著組織和動員者的角色,民間文化保護和開發對國家具有重要的政治和經濟意義;市場是文化產業的投資者、經營者和收益者,因此,民間文化是企業投資獲利的重要領域;而民間社會在民間文化活動中,越來越喪失其基礎地位,民間文化很大程度上已不再是民間利益的反映。另一方面,在民間文化的保護和開發中,國家、市場和民間社會三者又存在重要聯系:國家對文化的保護和開發,既離不開市場的參與,又離不開民間社會的參與和支持;同樣,市場的產業開發,既離不開國家的支持,也離不開民間社會的參與;與國家和市場對民間社會的依賴程度相比,民間社會在民間文化方面對國家和市場的依賴較小,民間社會參與民間文化與否以及參與程度的高低,主要取決于其能否從國家和市場獲得理想的利益。因此,民間文化保護與開發的狀況,最終決定于國家、市場及社會三者的利益博弈,或者說,三者的博弈結果,將決定著壯族民間文化的變遷方向。
結論
社會轉型期,國家、壯族民間社會和市場三者間的互動特點,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壯族民間文化的變遷過程,三者的互動關系不同,壯族民間文化的實踐方式和特點亦不同。總體上,當民間社會的積極性得到較好的發揮,壯族民間文化活動就顯得活躍和富有生機。反之,當民間社會的積極性受到限制,民間文化就出現衰落。市場經濟條件下,在壯族民間文化保護與開發過程中,在國家和市場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的同時,如何回歸壯族民間社會在壯族民間文化中的基礎和載體地位,意義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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