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殺央

郭忻杪

孤獨患者

過去幾個賽季里，雄鹿隊一直在試圖努力大幅提升他們心理健康治療方面的能力。大約一年前，還招募了當?shù)匾幻麚碛袌?zhí)照的心理醫(yī)生拉梅爾·史密斯，讓其擔任球隊專屬的心理醫(yī)生。史密斯今年42歲，之前一直在威斯康星州兒童醫(yī)院工作，辦公室距離位于密爾沃基南面圣弗朗西斯區(qū)的雄鹿隊訓練場不足30英尺。現(xiàn)在他會經(jīng)常穿著雄鹿隊的訓練服工作，要是你不了解情況的話，很容易會把他當作教練組的一員。

總經(jīng)理約翰·哈蒙德，他之所以要這么做是為了給球員灌輸一個思想，史密斯是球隊的一個重要部分。當然，更重要的是，他還想要球員們知道，作為專業(yè)的心理健康行業(yè)工作者，史密斯能給他們提供的服務跟球隊治療室里的其他治療一樣，都是有利于身心健康的。史密斯會跟球隊一起去客場，這樣他就能觀察到哪些球員愛交際，誰表現(xiàn)得比較敏感，誰又顯得有些孤僻等。

去年12月，一次我們在史密斯的辦公室跟他聊了半個小時后，出來時路過休息室見到了桑德斯，他當時是雄鹿隊里資歷第二老的球員（僅次于厄爾森·伊利亞索瓦）。在正式宣布離開NBA并放出那個時長5分鐘關于他跟心理問題作斗爭的視頻紀錄片之前，桑德斯5年職業(yè)生涯都是在密爾沃基度過的。作為一個常常陷入場下問題的年輕球員，他也見證了球隊在心理健康服務方面的逐步升級。

2013年1月，桑德斯曾兩次因為把自己的狗留在冰天雪地里而被法庭以虐待動物為由傳訊；后來，11月，他又牽涉進了一樁夜店斗毆事件，所幸這次沒有被起訴；2014年，桑德斯第三次出現(xiàn)大麻檢測結果呈陽性的情況，使得他被聯(lián)盟禁賽5場，禁賽結束之后，雄鹿中鋒還情緒激昂地表示自己使用大麻是正確的……

我們坐下與桑德斯攀談，談話剛一開始，他就坦率地說出了自己在心理健康問題方面的掙扎狀況，并表示這是職業(yè)生涯中不可忽視的部分。

“人們根本就不會考慮到我還年輕。”桑德斯說，“從科學的角度來看，我的大腦還沒有停止成長。球員進入聯(lián)盟之后，大腦其實大概還會有9到10年的成長時間，在那段時間里，他們會找到自己情感真正的歸宿，認知推理能力和理性思考能力也同時提高，這些都是要慢慢培養(yǎng)的東西。事實上，在我們的大腦還處于基礎階段的時候就被放到了那些（NBA中的）位置上來對待，從生理角度來看，是不科學的。”

桑德斯說的這番——關于大腦發(fā)展的論述，是有科學依據(jù)的，因為據(jù)大量調查結果顯示，通常人的大腦在二十五六歲時才會完全發(fā)展成熟。在描述未來所將會處于的狀態(tài)時，桑德斯說他的目標是希望經(jīng)常能夠針對那些受困于心理健康問題的人所承受的壓力開展有意義對話，并且改變人們普遍的看法，尤其是對那些情緒低落、焦慮的人的侮辱（這些人在體育界里，往往會被認為是“腦子有病”或“心理脆弱”，尤其是，人們那種認為在職業(yè)賽場得到的名聲和金錢上的回報能夠補償一切，這種看法最為可怕）。而這層意思，其實早在11周之前，那時候桑德斯還沒有把視頻錄完，他就在一次吃午餐的時候表達過。

“我正處在一個以往從沒經(jīng)歷過的情況下，需要去學習如何使用策略，但沒有書，也沒有行動指南，更不用說有效的輔導了。一切都是一下子就發(fā)生了變化，你是一名要經(jīng)常在場上打球的職業(yè)球員，可令人緊張的是，在任何事情發(fā)生的下一秒，它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網(wǎng)絡上了，有成百上千的人在討論，個人隱私蕩然無存。那感覺就像是你用隱私去交換錢一樣，同時錢又買不回來一片寧靜。所以，我希望當再有人出現(xiàn)我這種狀況的時候，他們能有個方向。”

還記得桑德斯第一次遭遇大麻檢測結果呈陽性情況時，除禁賽外按規(guī)定他還要接受治療，于是去看心理醫(yī)生。治療時，這家伙表示自己早年時曾撕裂過右手拇指的韌帶，左眼窩也遭遇過骨折，醫(yī)生雖給開過處方藥維柯丁以減輕疼痛，但他并不喜歡，所以用大麻代替了，這就是根源。

“在這之前我從沒干過違法的事，但受傷之后，因為不想使用維柯丁，情況發(fā)生了轉變。”桑德斯說，“它（維柯丁）會對你的身體產生影響，其實有很多藥都會真正弄糟病人。對我來說，我的健康、我的安全，這才是重要的。”

內心戰(zhàn)役

相較于合成的止痛藥，桑德斯更偏愛極易讓人上癮的大麻，一個支持他的觀點是——疾病控制中心的數(shù)據(jù)顯示，美國的確每年有超過15000人喪生于處方止痛藥。現(xiàn)在關于大麻是否能當作一種有效的止痛藥來使用？這項研究還尚無定論，但你卻能在臨床上找到更多不支持桑德斯觀點的例證，其中就包括大麻本身藥理上的止痛作用要遠遠小于其產生的情感作用對病痛的緩解這一說法。

“大麻具有嚴重損害大腦的潛在能力。”斯坦福大學精神行為科伊薩·格里克教授說，“且無論它能對止痛產生什么樣的效果，都絕不會有助于心理健康，甚至還會加重低落情緒，這點是確定的。所以我想拉里那時可能就不只需要一名有能力的醫(yī)生來處理他的疼痛問題了，更需要一名心理醫(yī)生來對他的行為或精神問題進行診斷和治療。”

看起來，桑德斯想借這件事去解釋人腦的化學復雜性是有點站不住腳了。不過好在，那些處于對大腦和體育藥物研究前列的科學家們也并沒有嘲笑他，相反，當被問及表現(xiàn)出來的運動能力和心理健康之間的聯(lián)系時，他們的表述還跟桑德斯有點相似。

要是一名運動員撕裂了前交叉韌帶，他將會有相當明確的治療方式可供選擇，對NBA球員來說，則更是將能接受到世界最頂尖的治療。德國能提供最好的恢復訓練？好，那就訂機票去吧。總而言之，無論球員的恢復需要什么，球隊都一定會不惜重金雙手奉上。

心理健康和體育的交叉領域目前還處在襁褓期，二三十年前，體育心理學家突然出現(xiàn)，隨后成為常態(tài)，但是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又都只是致力于“球員的表現(xiàn)”范疇（比如說幫助那些找不到自己進攻區(qū)域或者罰球手感不佳的家伙在技術上做出調整）。要是一名球員的問題出在技術層面外，聯(lián)盟球員發(fā)展工程的工作人員就會跟他進行接觸，他們會指導球員學習一些打理生活的技能。而且，只有在特殊情況下，才可能會被推薦去看獨立的醫(yī)學專家。

現(xiàn)在，有越來越多的NBA球隊開始引進全職心理專家，但這仍然只是很小的一步。因為很多球隊仍然相信，用一名總經(jīng)理的話來說就是：“讓一個心理專家進入球隊工作？那是很危險的，這種存在會滋生不信任。”

“通常人們都會有這樣一種觀點，即認為體育心理和心理健康是截然不同的，所以讓球員們打破這一偏見是非常重要的。”印第安那波利斯圣文森特體育表現(xiàn)中心的體育表現(xiàn)心理學家克里斯·卡爾（目前為步行者隊提供咨詢服務）說道，“在有體能訓練師、肌體治療師和力量教練的情況下，一個心理學家加入到球隊體系會讓每名球員都有最好的機會去擁有完全的心理健康，而不是去被貼上惡名。”

就我們目前所知：當一個人處在情緒低落、極度緊張的情況下，他的大腦成分會發(fā)生改變。人遭受創(chuàng)傷之后，比如童年時代的虐待事件、經(jīng)歷一段可能終結整個職業(yè)生涯的傷病，認知系統(tǒng)都會受到影響。“過去，我們一直在談論物理上的傷病，肌肉拉傷、韌帶撕裂等，也知道傷病如果不加以及時診治就會留下嚴重的隱患并且會存在手術的可能。心理疾病也一樣，像重度抑郁癥，要是聽之任之不加以治療的話，則會出現(xiàn)更加嚴重的狀況，體重下降、注意力無法集中、缺乏能量和動力、產生自殺傾向或者濫用藥物……后果不堪設想”卡爾又繼續(xù)說道。

心魔難去

在桑德斯的孩提時代，籃球從未給他帶來過快樂。上高中二年級的時候，僅僅是因為能夠立即為球隊提供保護籃下的能力，桑德斯被生生地放上了球場。在大學校隊打球時，桑德斯也無法融入其中。他天賦異稟又生性孤僻——常常能帶著一個畫板和一副滑板在佛羅里達州皮爾斯堡維羅海岸的街道里呆上幾個小時。

“籃球從來就不是我的菜，”桑德斯說，“從我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起就是這樣，那不是我會想著去做的事情。對我而言，通常是畫個畫或創(chuàng)造一些藝術品，才會提起我的興致來。”

桑德斯的朋友告訴我們說，在很小的時候，他困難的家庭生活就成為了焦慮的來源。那時候，他跟他的媽媽還有妹妹從家里搬了出去，先是住在避難所里，后來又寄居在親戚們的家里。

在桑德斯讀高二的那個秋天，一間課外補習的屋子里，圣露西港高中籃球隊主教練卡里姆·羅德里格斯首次看到了身材鶴立雞群的桑德斯。像那時候佛羅里達中部地區(qū)的很多孩子一樣，桑德斯也被特雷西·麥克格雷迪深深地激勵著，只是他仍不具備任何可被識別的籃球技術。當時，羅德里格斯已經(jīng)培養(yǎng)了不少低位進攻球員，于是他把桑德斯安排到另外一個陣營，讓他在那里學習防守。至于接下來，在那個賽季末以及接下來的高三、高四，桑德斯的籃球事業(yè)開始騰飛了。

“他是讓對方無法進球的一個重要因素。”羅德里格斯說，“對手沒辦法靠近籃筐，拉里的存在使得他們只能在外圍勉強投籃，這給了我們更多的機會。每個隊友都相信身后的拉里，他一個人就改變了我們的防守。”

后來，效力于弗吉尼亞聯(lián)邦大學時，桑德斯長到了2.11米，籃下震懾力也越來越大。作為一個防守悍將、蓋帽高手，他在球場上，尤其是油漆區(qū)里毫無疑問有著強大的控制力。可與此同時，這也影響到了他在球場之外的態(tài)度，內心中的“外向”逐漸得到了發(fā)展。

控制脾氣是桑德斯一直在做的事情，即便在2010年選秀大會被雄鹿用首輪第15號簽選中后，他也仍然在做著這個。羅德里格斯列舉了幾個會讓桑德斯憤怒難當?shù)那闆r——隊友在下快攻時被狠狠地犯規(guī)、自己被吹犯規(guī)……在職業(yè)籃球層面，教練組能忍受一名年輕球員的恐怕只有這么多了，所以桑德斯在控制情緒方面顯然還需要更具創(chuàng)造性。

“我記得在我新秀年的時候，拉里開始陸續(xù)吃到一些技術犯規(guī)。”約翰·亨森說，“后來，他把圣經(jīng)中的箴言寫在手上，要是某個哨子讓他不滿意了，他就會看看它們，然后平靜下來。”

2014年圣誕節(jié)前夜，桑德斯打了他在雄鹿的最后一場比賽，球隊主場負于黃蜂。接下來10天時間，他因“病”出現(xiàn)在缺席名單上，直到今年1月2日，基德正式稱桑德斯因“個人原因”以后無法出現(xiàn)在球隊的激活名單中。

4天后，在雄鹿主場與太陽的比賽開始前，桑德斯現(xiàn)身布拉德利中心。他否認了那些媒體傳言的所謂“不想再打籃球”報道，并告訴媒體：“我正在努力發(fā)掘很多事情的根基，并對其加以修正，在這些事情回到正確軌道前，我不覺得自己還能打籃球，僅此而已。”

此外，桑德斯還談到了“他是如何定義生活中的成功”、“如何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以及“為何這些都與金錢無關”。跟先前相比，這次他的思緒更加活泛。他談到了對于幸福的傳統(tǒng)定義究竟是如何扭曲了人們對真正幸福的追求，而當被問到他會如何回應那些認為他在浪費天賦或是背棄球隊的人時，桑德斯說，他沒有答案，并補充道：“沒必要去聽那些話。”

滅殺央

對自己的職業(yè)生涯，桑德斯想要有個不同尋常的終結。然后1月16日，他就因為違反聯(lián)盟的反毒品條例再次遭到禁賽。他需要對這個新發(fā)展出來的事態(tài)有個交代，于是一周后，我們同他又在密爾沃基見面了，這次是一起吃早餐。

普菲斯特酒店的咖啡廳里，桑德斯大大的身軀融在一張靠窗桌子旁的座椅內。突然，一個50歲左右的中年人朝他走了過來。

這位中年人為打斷我們的談話表示了歉意，然后頓了頓，等桑德斯示意“沒事”之后又繼續(xù)他想做的事。只見他輕輕地把自己的名片放在桑德斯面前的桌面上，再把名片翻轉過來，指著名片背面用鉛筆寫著的字，大聲地讀道：“拉里，你是一個出色的球員。早日回歸。”

桑德斯禮貌地感謝了他。中年男人點點頭，再次為他的打斷道歉，隨即就穿過餐廳的大堂回到自己的餐桌旁。

“有很多人不去探尋事情真像，只想給予支持。”桑德斯說，“他們真正在意的其實是這個人，這其中飽含了人性。哈哈，我感受到了。”

他配綠茶吃著土耳其香腸加奶酪羊角包，跟我們談離開雄鹿之后的日子。這次的談話要比此前在電話里詳細得多，桑德斯把圣誕節(jié)之后的那一周稱為“一次心靈和精神上的訓練營。”在一月的前幾周，他呆在密爾沃基家里，多數(shù)是跟家人和朋友一起。

“我希望人們了解的一件事是——我一直在做很多事情。在我的身體和精神方面，這些都大有裨益，遠超過其他的一切。”

去年12月中旬，桑德斯覺得已經(jīng)沒辦法在質疑聲中完成這個賽季了。他說，大約在那個時候，他開始感到身體上的不適，然后在12月23日輸給黃蜂之后就拒絕再打比賽。偏偏，又是這場失利之后，基德組織全隊進行了一次尤為艱苦的訓練……

“賈森讓這里變得簡直跟海軍新兵訓練營一樣。”賈里德·杜德利說，“他讓我們跑起來，希望讓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角色定位。”可是桑德斯呢？他在沖刺訓練前意外地離開了，雖然隊友們曾試圖讓他回來。

“他那時候看起來很奇怪。在這個聯(lián)盟里，會有意見不一的球員和教練。但當這樣的事情真發(fā)生在你身邊，還是會覺得無比詫異。”亨森說。幾天后，桑德斯就離開了球隊。杜德利發(fā)短信給他，但沒有收到回復。

再回到早餐中來，桑德斯說他未來目標是能及時跟遭遇心理健康問題的人展開面對面對話，以及消除一個被廣為接受的現(xiàn)象：對那些正在處理抑郁、焦慮狀態(tài)人的侮辱，尤其是運動員。

“我想為大家打開那扇門。我們常說，比賽90%是關于心智的，但心理健康問題卻并沒有得到像對待前十字韌帶撕裂一樣的重視。比賽90%是關于心智的，但我們卻忽視了心理健康。”

桑德斯拒絕談論他心中具體的解決方法，不過，他卻給出了一些小的建議。他說，他希望能在每一座擁有NBA球隊的城市看到一個會議網(wǎng)絡——就像匿名戒酒互助會一樣，在那里球員們可以在休息日或者訓練完之后聚在一起，得到來自其他人的支持。很多球員在《圣經(jīng)》的篇章里找到了慰藉，不過桑德斯表示他更加傾向于選擇一些非宗教的東西，而不是像有的球員一樣只在受到困擾時才想起投身宗教的懷抱。

“我們需要一個互相支持的文化，一個讓我們可以走到一起、沒有任何成見的文化。”

用畢早餐，桑德斯說明天就會住進一家距密爾沃基45分鐘車程的心理健康療養(yǎng)院，在那里他將接受強度更大的針對抑郁和焦慮的治療，一個由頂級專家制定的康復計劃將會滿足他所有需求。而他，則將平靜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