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振寧

美國藝術家勞倫斯·維納2007年在紐約惠特尼美術館舉辦的勞倫斯·維納作品回顧展
在過去近半個世紀內,美國藝術家勞倫斯·維納(Lawrence Weiner)被國際藝術界認為是觀念藝術史上舉足輕重的藝術家。維納一直堅持選擇語言作為媒介,精心創造出一系列杰出的藝術作品,體現了藝術作品和在個人感知之間被重新概念化的過程。
批評家們習慣把維納歸到觀念藝術家中,但是維納本人一邊不屑一顧,一邊反問:什么叫觀念藝術?
1968年,維納用鋼制大寫字母盤制作了他的代表性裝置作品:《意圖宣言》(Declaration of Intent),他寫道:1.藝術家也許能構造部件;2.部件也許能被構造;3.部件也許不能被建造。這是他的哲學體系的基礎,也是他后來全部作品的轉折點。以上三句話對于作者的意圖來說,是平等而沒有矛盾的,所以決定作品狀態的權力在于被接受的方法。

勞倫斯·維納的部分紙質作品
從這個時候開始,我們就看到維納要闡述的概念非常清晰:任何作品都無法孤立存在,每件作品都蘊含著作者的意圖,因此它究竟應該置于什么環境中要取決于觀賞者所在的場合,如此一來決定權就到了觀眾手中,同時作品所有者或管理者便要承擔起展示作品的責任。
維納的作品,試圖用語言和觀念為藝術作品提供一個充分的創作基礎,同時又將觀者的目光引向非物質對象及物質體現的語言本身。如果說維納深奧,那就是他盡力把觀者指向一個我們的審美經驗從未到過的領域。美或者藝術,只是維納作品的表面,如果他的作品可以比喻為甘泉,那么它一定是來自地表某地的深處。1969年,維納在瑞士伯爾尼舉辦的展覽“態度決定形式”以及同年他在荷蘭阿姆斯特丹的系列展覽,至今仍然是展覽史上的傳奇。
其實,維納不僅僅把語言作為表達哲學的工具,同時他在文字的表達形式方面也從來不重復自己。那些每每出新的詞、句子和字體,都受到他的“粉絲”們狂熱的推崇。2007年11月,紐約惠特尼美術館為勞倫斯·維納舉行了一個總括30年藝術成就的大型回顧個展,之后在美國和歐洲巡回。
20世紀藝術史上一個重要的現象,就是杜尚倡導的“藝術的非物質化”給他之后的藝術家們以很大影響,并且改變了世界藝術的潮流。這一觀念的核心在于,與構成藝術作品的物質形態相比,藝術家的概念更重要。由此產生的觀念優先的創作方法,引發了觀念藝術、行動藝術以及表演藝術等多種形式,許多藝術家從平面繪畫中解放出來,調動非物質的手段另辟蹊徑,勞倫斯·維納和同時代的約瑟夫·柯蘇斯(Joseph Kosuth)都是從60年代開始初露頭角的。
勞倫斯·維納1942年生于紐約州。1964年,維納在紐約Seth Siegelaub美術館舉行了首次個人作品展,并于4年后在同一地點再次舉行個人展,同時展出了語言作品《Statements》,自此以后,他便開始不斷探索利用語言來傳達建筑理念。1967年以后,維納的工作主要集中在用語言敘述來代替傳統的美術或建筑習語,因為他發現語言可以擺脫藝術家個人手法、技巧、品位等主觀因素,從而盡可能客觀地表達外部世界的物質關系。他常用的手法是用硬紙板刻通文字,然后通過漏印的方式,刷在展覽會的墻上或地板上,同時配備一些自作的廣告和印刷品,利用既像口號又像警句似的語言,喚起或暗示人們聯想起廣泛的事情。在這個意義上,維納作品的形式等于作品的內容,他運用最低限的手段,或曰最原始的方法傳達一個信息。語言是一個人為了同另一個人或更多的人進行交流而產生的,這是人類交流史的原點。當然以后出現過各種各樣的交流方法,維納省去這一切,回到當初。
1990年他曾在紐約的列奧·康斯泰畫廊發表過一件作品,題為《為了制作把一種語言翻譯成其他語言這件作品的素描》,形式很簡單,上面一行英文是“A TRANSLATION FROM ONE LANGUAGE TO ANOTHER”,下面一行日文的意思是“把一種語言翻譯成其他的語言”。實際上維納在描述一個行為的過程,把語言當作素材來使用,他曾明確地表示:“為了考慮自己不能沒有語言,如果沒有我也沒有我的藝術。”這句話闡述了語言與維納自身的關系。
亞洲最早介紹勞倫斯·維納的是日本觀念藝術家松澤宥,1974年他把維納在阿姆斯特丹接受采訪的文章譯成日文,發表在《藝術俱樂部》這本雜志上,從那以后維納的思想開始傳播。
1995年,維納初次到日本并參加了360度畫廊為他舉辦的個展酒會。那次展覽的復合素材作品概念是:所謂人生是為了能狂言的舞臺裝置。因此維納選用了這樣的單詞:“蘋果和雞蛋”,“鹽和胡椒”等,他認為這是作為人的生活必要的東西。在畫廊地面的中間,有一個黑線勾畫的長方形,以表示神圣的場地——作為人生,像生活中其他一些必要的東西一樣,也不可缺少神圣的部分。
2015年3月,在香港巴塞爾藝術博覽會上,一家來自蘇黎世的畫廊展出了維納的作品,它以兩行英文句子構成:“IN & OUT OF PLACE,CARRIED BY ITS OWN WEIGHT.”翻譯成中文只有七個字:“進與退,任由其身。”這件作品看不到通常我們在藝術作品中體現的構圖和色彩,對一般觀眾來說沒有任何可以被引導欣賞的輔助,那么,維納要表達什么?他的作品如同禪宗的公案或者是日本俳句。應該說他的作品就和語言的表達一樣,既隨意又流暢。不過他的作品一字千金,讓許多人望而卻步。
維納認為“藝術是一種感性的體驗”,如果維納作品中的感性被接受,那就是他大大拓寬了藝術的領域。維納著迷非繪畫性的材料,以往我們在視覺作品上感受到的那種感性在維納作品中幾乎沒有一絲的再現,甚至哪怕是聯想。在維納看來,所有的東西都是一樣的,所有的意思都是感性的,他們匯聚到一起時就是感性。
那些現場裝置作品的制作,維納都是在工作室里先做好草圖,它們常常呈現出一種拼貼的方式,這些向現場發出的“指令”,也是維納作品的一部分。無論是草圖還是記號,都是找到一種向人們展示事物的方法。這些看似草圖的東西,是維納決定使用某種材料的手段。它們是藝術家的一種記號,因為作品是公眾的,所以藝術家有必要把這些記號放到公眾面前,以便人們按照自己的邏輯去理解那些他們可能不理解的事物。對于維納來說,他希望跟人們分享了解思想的過程。這些草圖顯示出相當的感性,有時比成品更讓人愛不釋手。
現代藝術的一個重要特征是藝術作品終究要進入市場流通渠道,雖然維納的作品對一般觀眾和收藏家來說是孤高和深奧的,但它們仍然被大型藝術機構看好和收藏。維納說他從不去考慮這件作品怎樣才能被賣掉,他覺得這不是個問題。他的問題是如何生存,而且創作作品;不是考慮怎么把它賣出去,而是考慮人們會怎么使用它。
維納在這里所說的“使用”的意思是含蓄的,即必須考慮人們能夠看到作品。維納喜歡商業畫廊甚至博物館,因為不用門票,人們就可以進去看到他的作品。維納是入世的,這體現在他強調最重要的是藝術必須要生存以及被看到,由此他不能決定所有的安排。
在一次訪談中,維納曾談到安迪·沃霍爾(Andy Warhol)。他認為沃霍爾是個老藝術家,他喜歡他的作品,但認為那不是榜樣。我很想知道維納這樣看的原因,盡管一般藝術家都很回避對別的藝術家的水平進行表態,但當我見到他,還是斗膽問了這個問題。維納回答說:“我不認為任何人的作品會是一個榜樣。……他們所做的就是他們推出一件物品的形式,從中去了解這個世界。你可以了解其他的事情,但是你不一定帶著尊重,這也并不是因為它的原創不夠好。”
在可能的情況下,維納都會運用一些語義語法符號,如大寫字母、&、加號、等號等來直接明了地表達作品內容。維納的作品還有一個顯著特征就是反復和夸張性地使用幾種符號,如連接號和括號,它們成為構成作品的結構體系,觀眾一般需要相當一段時間才能習慣欣賞那些符號的意義。“它們表達了它們想要表達的東西。”維納說。
為了解釋它,維納說了一個小故事。那是在法國的一次聊天,其中有個人問:“我知道這個符號的意思,但是它叫什么?”這個人帶了一個11歲的孩子,這個孩子回答:“爸爸,我們在學校里都用這些東西,但它們還沒有名字呢。”這就是答案。觀眾為什么會對維納使用的符號和標識發出質疑?那只是因為它未曾在藝術作品中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出現過。脫離經驗的事物具有陌生性,而維納就是想培養一種截然不同的觀看方式。
維納的創作方式和許多藝術家不同。除了語言文字之外,他熱衷于字體、海報、印刷物、書籍設計和制作,甚至還設計產品。我是他的出版物的收藏者,通常我們把這種出版物不叫圖書而稱作藝術家的書,由于數量少、設計獨特,并且大都沒有書號。這種書的價值就在于它與泛濫的信息無關,與凝聚的哲思有關。每次見到維納的出版物,我都想:是不是可以只看看而不必擁有?可是不能。它就像是麻藥。我確實在維納的作品中感覺到藝術即麻藥的誘惑。
不管是大的環境作品,還是把文字刻在下水井的蓋子上,這些一般藝術家不可能同時做的工作,在維納那里都有同等的力度。一次我在蘇黎世的車站等車,有朋友提醒我,你腳下鋼板上的字就是維納的作品,它真是無處不在。
維納說:“我的作品需要一種人們看得見的表述方式。我個人相信書,在這點上,特別是現在這個數碼時代,變得極為重要。書成為人們了解文化的一種手段,我也很高興地看到,它們沒有消失。你可能會經歷各種審查,可能會經歷那些被認為有一本書就相當危險的年代,然而,你仍然會在床底或是衣柜里找到一本書。另一個優點是,書不像是畫廊里展示的作品,它并不告訴人們如何看它。你可以坐在桌上,坐在衛生間里或是躺在床上看我的作品。不是我去告訴人們如何使用這件作品,書本身,就是將事物呈現給社會的一種最佳方式,它現在仍然是一種最佳方式。”
維納真的喜歡講故事,這或許是他的不同創作方式中的一種。他有一個關于書的故事是這樣的:“上世紀70年代初,也許是60年代末,我第一次去瑞典。我沒有錢給那個為我打掃房間的女人,我就留下一本書,那是本《圣經》。10年,也可能是15年之后,我遇到一個人,他得到了我的那本書,那時他已經成了一位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