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經哲
(河北師范大學 河北 石家莊 050024)
梁啟超,字卓如,號任公。一生著述宏富,著有《飲冰室文集》,教育代表作有《變法通議》、《論教育當定宗旨》、《湖南時務學堂學約》等。時代召喚人才,梁啟超的一生經歷了甲午戰爭、八國侵華、辛亥革命,主持和參與了公車上書、維新變法與反袁復辟。國家與社會的動蕩起伏,使這位科舉神童提出變革科舉、改興學校的主張,他吸取早期改良派的教育思想,重視實業教育、倡導女權和女子教育,重視教學方法的選擇與運用,其教育成果不僅在理論上比前人更加完備,而且均進行了積極的實踐嘗試。
中國近代的職業教育由實業教育發展而來,并且隨著國家和社會狀況而幾經沉浮。由洋務派在19世紀60年代提出“自強求富”為先,發展到“五四”時期的中華職教社宣言提出“以人為本”,在追求探索民族獨立道路的同時,開明人士與教育家們逐步認識到廣大勞動者中所蘊藏的生產力和職業教育的重要性。如洋務派領袖張之洞最初反復指責傳統教育的弊病是“士有學”,而“若農、若工、若商,無專門之學,遂無專門之才”。他興辦實業教育的目的是培養“專門之才”,促進產業發展,但與普通民眾的關聯并不大。及至1896年,他在《勸學篇》中提出以“養民”、“治生”為主的實業教育觀,關注實業對社會生計的影響,其思想較之前明顯有了進步。
甲午戰敗,北洋艦隊全軍覆沒,朝野震動。單純學習西方堅船利炮,靠軍事發展救不了中國,必須尋找新出路。一些人士認為兵戰不如工戰、商戰,大聲疾呼設廠自救,轉而以發展民族工商業作為挽救民族危亡的手段。以康有為、梁啟超為代表的維新派提出“工戰”不如“學戰”,認為救國的基礎在于興學育才,將甲午戰爭的失敗歸因為日本遍設各類學校進行的教育改革。通過比較不同國家的國力盛衰和其人口人才的狀況,最終得出人才數量決定國力強弱的結論。“才智之民多則國強,才智之民少則國弱”,“欲任天下之事,開中國之新世界,莫亟于教育”,從而努力提倡實業教育。朝野人士一致認識到創辦農工商學堂和礦業學堂,大力發展工商業,是振衰起微的重要手段。中國實業教育開始從軍事技術教育向民用實業教育發展。
梁啟超的實業教育思想的特點在于要培養“有用之民”。1898年5月,康有為、梁啟超策劃,由梁執筆聯合在京考試舉人百名上書《請變通科舉折》,強烈要求廢除八股取士之制,改革科舉應試經濟六科。梁啟超第一次提出“欲富國必自智其農、工、商始”的思想。他認為世界的發展,由混亂而趨于平和,國家和民族興衰之源也由力而趨于智。所以,開民智是當時中國想要自強的第一要素。而中國社會向來分士、農、工、商、兵五種,所以開民智,也即開農、工、商、兵之智。梁啟超認為,由于廣大的國民無智識,才使得農業不興,工業無創新,商業產值低以致國力衰微。洋務運動期間雖開設了一批翻譯學堂、實業學堂,但未取得最佳效果,梁啟超認為原因有三:一是科舉制不改,沒有學習的人才;二是師范學堂不立,沒有優秀的教師;三是專門之業不分,沒有專攻致精某門技術的人員。因此,梁啟超等人在戊戌變法期間提出設經濟特科、廢八股改策論、改書院辦學校、罷武科設兵校等政策措施。
在變革社會的嘗試與實踐中,梁啟超的教育思想與人權思想是緊密結合的,他進一步認識到教育可以培養一個人的國民性,也可能會造就一個人的奴隸性。發展教育培養人才在當時的最大目的是希望有助于民族獨立,而不是培養附庸國民。擁有智識與技藝的國民,同樣應該是具有獨立自主、自治品質的新型國民,即新民。這種新民,一要具有社會公德意識,中國的道德傳統偏重于私德,強調個人修養,倡導公德有利于建立國家倫理和社會倫理;二要具有國家觀念,傳統的忠誠所反映的僅是主仆間的隸屬關系,新民應具備愛國、救國、報國的觀念,而不是某個人或某一政權的擁護者;三要具有自由精神,具有資產階級的思想觀念、政治信仰,同時能夠勝任資本主義社會大生產。所以,在開啟民智的內容中,除了農工商業的生產知識、操作技能外,還包括資產階級的道德觀念。
中國從父系社會時期開始,女性便一直處于附庸地位。生產力的低下以及封建道德禮教的束縛使得女子在古代社會處于劣勢,而與身份地位相關聯的教育也對女性關上了大門。鴉片戰爭后,封建清王朝的大門被迫打開,女子教育首先在傳教士創辦的教會女學中興起。甲午戰爭后,亡國滅種的形勢日益嚴峻,使有志之士把挽救民族危亡的目光投到了占人口一半的婦女身上。在西方進化論與民權學說的影響下,維新派將興女學作為解放婦女的突破口。于是在男女平等思想的影響下,出于救國的目的和強種的需要,中國的女子教育開始興起。
1896年,梁啟超在其主筆的《時務報》上發表《記江西康女士》一文,介紹了中國早期留美的女學生康愛德女士,通過她的經歷和優異的學業成績,號召社會及政府發展女子教育。之后,梁啟超在《論女學》、《倡設女學堂啟》等文章中專門論述了女子教育的必要性和女子教育的課業安排。梁啟超認為,中國婦女缺乏教育,帶來諸多危害:
第一,不利于提高婦女地位。女子想要得到與男子同等的社會地位,獲得女權,包括學、業、政三個層次,學第一、業第二、政第三。首先是教育上的平等,唯有掌握文化技能,才能有職業,有了職業才能不依附男子而實現政治上的獨立。當今社會,我們依然將教育公平、就業公平作為社會公平的重要部分。
第二,不利于兒童教育。梁啟超繼承了康有為關于母育和胎教的觀點,認為婦女在兒童的胎教和蒙養教育中起著關鍵作用,婦女的身體素質和知識水平影響到兒童的成長和發育。為了提高民族素質,梁啟超提出女學中要注重體育課程,主張婦女鍛煉身體,以便培育強健的下一代。
第三,減少了就業機會對經濟發展不利。梁啟超將國人分為生利之人與分利之人,生利之人有職業,靠勞動以自養或養人,分利之人無業以自養,所以必待養于有業之人。當時中國有4億人,女子有2億,只有使女子由分利之人轉變為生利之人,國家所出產的土產作物也必能增加一倍,這樣民才能富。想要讓女子有業,就需要讓她通曉某一職業中的知識學問,而這一切則有賴于女子教育。為駁斥一些女性在學習力上不如男性的觀點,梁啟超分析了男女生的不同特點,并認為在學習上,男女生各有所長,女性心細穩重,在醫藥制造業中必能發揮重要作用。同時,梁啟超通過介紹西方資本主義發達國家的人民不分男女,都能從事一種職業來維持生計,女性也能從事商業、制造業,充當醫生和律師的現實情況,闡釋了“強國必有女學”的觀點。在他看來,一國之中男女皆受教育國家才能富足;反之,女子教育衰落,母教缺失,無業者眾多,“國之所存者幸矣”①。
1898年5月,經元善、梁啟超等人在上海創辦了中國第一所自辦女學“經正女學”,又稱中國女學堂。中國女學堂的辦學借鑒了西方女子教育的成功經驗,在學堂管理、學校制度、課程設置、招生畢業等方面頗具特色。學堂招選的學生年齡為8~15歲,學規中規定堂中功課中西文各半,設專門學校三科,分別為算學、醫學、法學,并且別設師范科;在堂規四條中規定了學費的收繳與減免;在學成出學規中,規定“學成者由堂中給以文憑,他日即可以充當醫生、律師、教習之任”②。中國女學堂在戊戌變法失敗后被禁,但梁啟超的女權思想、女子教育思想與教育改革主張卻并沒有因此湮沒無聞,反而在1904年之后如雨后春筍般蓬勃發展起來。“經正女學”是中國女子教育的一次偉大嘗試,梁啟超在那個年代的領異標新和敢為人先,為后世的教育發展和女性獨立開了先河。
20世紀20年代之后,梁啟超逐漸疏遠了政治與仕途,專心從事教育教學和學術研究活動,在各大高校做了多場演講。1922年,應上海中華職業學校的邀請,向該校師生以《敬業與樂業》為題發表演說,鼓勵學生將來能“敬業樂業”,各盡其力貢獻社會,并從職業中享受到樂趣。此次演說論述了職業教育與人的發展與社會發展的聯系,在中國近代實業教育向現代職業教育發展的歷程上具有重要標志意義。
梁啟超選擇這樣一篇演講稿與當時的社會背景密不可分。20世紀20年代,美國的教育思想大量傳入中國,激起中國各類教育改革的熱潮。職業教育也在這一時期有了較大的發展。職業學校主要培養農工商業各類勞動技術人才,但中國傳統社會一向是以讀書做官為榮,而以上學謀事為恥,輕視農工商的心理當時依然嚴重。黃炎培先生將這種社會觀念喻為“職業教育之礁”,為使學生能形成良好的職業觀念,矯正社會風氣,而將中華職業學校的校訓定為“敬業樂群”。
梁啟超在演說中首先論證了有業的必要性,沒有職業,敬業與樂業便如無根之木,無從談起。“人人都要有正當職業,人人都要不斷勞作”,這與梁啟超希望人人都成為生利之民的思想是一致的。職業教育在為個人謀生的同時也是為社會服務的。職業教育培養的新國民,應該能獻身于國家和民族的生存事業。其次,他提倡敬業,工作時專心致志、心無旁騖,既是職業道德,也是工作要求。梁啟超認為,事的性質沒有高下,認真做事便是合理的生活。他教導學生職業是神圣而可敬的。再次,梁啟超提出樂業,使勞動成為快樂。樂業源于每種職業本身的趣味性。一是從職業中可看出其發展變化;二是從職業奮斗的成就中可獲得快樂;三是在與同行的爭先創優中可得到快樂;四是認真工作的同時,可杜絕游思妄想。職業教育可增加社會物質財富,調整社會人際關系,人們對所從事職業的理解、探索、熱愛和興趣,是激發其責任感、事業心和創造力的動力。個人良好的道德情操,將有助于人們在工作和生活中的和諧相處與有效合作。梁啟超說他生平受用的有兩點:一是“責任心”,二是“趣味”,并力求這兩點之實現與調和。“敬業即是責任心,樂業即是趣味”。這篇講稿表達了梁啟超對職業道德的認識,同時其公開講演本身也是重要的教育實踐活動。
為了強國和實現經濟富裕,教育家們提出廣設學校。但社會經濟的發展僅靠實業學堂的生徒是遠遠不夠的。學校的規模限制著人才培養的數量。少數有志之士的力量有限,而設學會可在一定程度上起到傳播思想、推廣技術的作用。維新派在甲午戰爭之后的幾年中創設了數個學會,其中除學術功能外,更多的是培養維新變法的骨干,實現思想啟蒙,如“保國會”。但也開始涌現出一批具有職業教育特點的學會,如“上海農學會”,提出要幫助農民改良土壤,因地制宜;“廣東農學會”旨在效法西方對農業進行整頓,以解決國計民生問題;還有上海的“醫學善會”,等等。維新運動之后,這些學會多遭查封,且因時局動蕩,未發揮其應有的作用。
梁啟超設立職教團體的思想,最早體現在他所著的《論學會》之中。梁啟超提出想要“興礦利,筑鐵路,整軍務,練海軍”,有賴人才,而為培養人才開辦的職業教育需要一定的物質基礎(如購買機器、游歷參觀等),時至今日,職業教育的成本也高于普通教育的成本,所以想要興學,非一人之力,應大力發展學會。西方的學術研究有著眾多的學會,“彼西人之學,有一學即有一會。故有農學會、有礦學會、有商學會……”③。梁啟超認為,職業教育團體應有如下職能:招募會員,與各國學會進行學術交流,購買圖書以便借讀,翻譯報紙,精搜地圖,陳列儀器以助試驗,開設學堂,公派會員出國,等等。廣泛設立這樣的職教團體,那么積小成大,十年之后,則各類專業人才的數量可大為增加。
1917年,近代中國第一個倡導、宣傳、研究和實施職業教育的全國性教育團體——中華職教社成立,梁啟超即為48名發起人之一。1920年,梁啟超在《改造》發刊詞中寫到,培養新國民“當有地方的與職業的雙方駢進,故主張各職業團體之改良及創設,刻不容緩”④。職教團體的成立進一步促進了職業教育的發展。1918年,全國的職業教育機構有531個,1926年達到1695個,增長速度高于其他各類教育。職教團體的設立,擴大了職業教育的影響力,促進了學術爭鳴,開啟了社會新風氣。
在中國封建社會中,教育與社會各界其實是相分隔的。一邊是士大夫只讀書不動手,一邊是勞動者只動手而不讀書。人類文明本是手腦聯合的產物,卻在社會分工的過程中被對立化。中國清末興辦的實業學堂,其實業教育只不過是教學生讀與實業相關的書籍,名為實業,課程教學卻重理論、輕實習,學生富于欲望卻缺乏能力。梁啟超發現當時西方人學習注重理解,中國人教學偏于記性,知識一定要苦口呆讀以求背誦下來。西方人注重用實物教學、直觀教學,而中國教學只重視語言文字,且當時還存在著言文不一致的問題。
梁啟超認為,學問包括書本的學問和可以應用、做事的學問,教育要讓學生接觸、掌握處理社會事務的能力,而不單是學會讀書。學校與社會不應分離,人才培養要注重實際,知行合一,面向社會。各類專門教育不是僅靠考據詞章足不出戶就能學會的,他提出游歷、試驗、參觀、翻譯外文等具體的學習方法。“如礦利則必游各省,察驗礦質,博求各礦、分礦、煉礦之道,大購其機器儀器而試驗之”,應依據各專門學科的不同特點,選取不同的教學方法使學生在學習中理論與實際結合,學以致用。“一切實學,如水師必出海操練,礦學必入山察勘”。⑤梁啟超的理論聯系實際不單指與實業教育和技能培養相關的實踐、實驗,同時重視通過知行合一,培養靈活應變和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
興趣是學習的動力源泉之一,為使善學好思內化成為習慣,梁啟超提出了興趣教學和啟發式教學原則。他認為趣味性既是教學要達成的目的,同時也是一種教學手段,強調教師教學應充分尊重學生的主體地位,激發學生的學習興趣,營造生動活潑的教學氣氛。另外,他對教學中的趣味程度也做了限定,反對當時的一些教科書的弱化知識內容和教學簡單化的傾向,“教育之目的,即在擴張其可能性”,激發學生學習潛能,教學在培養興趣的同時又要關注學生的最近發展區,以教育促進發展,以趣味帶動學習。
學生的自主學習與教師的教學都要關注趣味原則。第一,“無所為”。即要關注學習本身,而不是學習所帶來的外在結果,如獎勵、文憑等等。梁啟超在這里實際談到一個學習動機的問題,即學習動機應是內在的和掌握型的,真正的興趣是內在的,而不是功利性的。例如,梁啟超曾經希望其子梁思莊學習生物,但因為梁思莊缺乏興趣而最終放棄,梁啟超反而加以肯定:“凡學問最好是因自己性之所進,往往事半功倍”⑥。第二,不息。即要養成良好的學習習慣,持之以恒。第三,要深入研究。中國古人常用的詞匯叫做格物和窮理,無論何種職業,趣味總在深處,所以要“研究你所嗜好的學問”,培養興趣也要不怕范圍窄和問題難,鼓起勇氣抽絲剝繭,達到欲罷不能的地步。第四,要找朋友。“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梁啟超曾在《湖南時務學堂學約》中提到樂群,認為益友甚至勝過良師,可幫助提高自我修養,這是普通朋友。同時,他還提出專業朋友,共事的朋友可在事業上“用來扶持我的職業”,共學的朋友和共玩的朋友一樣,“都是用來摩擦我的趣味”⑧。
梁啟超批判了當時人們的兩種錯誤觀點:一種是將科學視為學問的低等部分;另一種是將科學的內涵簡單化,只知道有科學成果的存在,而不知道科學研究包括著科學的精神。他所指的科學精神有三層:一是求真知識,追求真理,懂得思辨,主動探索事物的普遍性與特殊性;二是求有系統的知識,把握事物的因果聯系,積極地將知識結繩成網形成系統;三是求可以教人的知識。中國的一些學問常帶有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神秘性,很多技藝多為家傳,或因無人通曉而失傳。只有當知識可以教給他人時,科學方法才會普及于社會。
注釋:
①湯志鈞,等:《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戊戌時期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68頁
②湯志鈞,等:《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戊戌時期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93頁
③李華興,吳嘉勛:《梁啟超選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7頁
④李華興,吳嘉勛:《梁啟超選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743頁
⑤李華興,吳嘉勛:《梁啟超選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8頁
⑥薛瑞漢,龐建國:《晚清風云人物史話·梁啟超》,民族出版社2003年版,第15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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