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人
在中國文壇,可與魯迅比肩者稀少。魯迅涉獵之廣,成績之大,影響之深,至今讓人望塵莫及。魯迅為中國白話小說第一人;他開創中國雜文新風氣,成就之高無人超越;他的譯著與創作可謂等量齊觀;他是中國現代木刻的開拓者;他編撰的《中國小說史略》開中國小說史之先河,對中國小說史研究有著深遠的影響。
魯迅的文藝活動其實也反映了他對中國社會現狀的思考過程。少年的經歷讓他對黑暗的社會具有了本能而強烈的反抗。他因家庭困頓,無力支付學費,只得“走異地,入異途”,進了當時被社會普遍歧視的公費學堂——江南水師學堂,之后又轉入江南陸師學堂附設的礦路學堂。卻因禍得福地學到了與私塾截然不同、全新的科學知識,接受了“變法維新”的思想,并閱讀了許多西方的經典著作,“物競天擇”的進化論對他早期思想的形成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1902年,魯迅東渡日本留學。20出頭的他對科學救國充滿熱情和幻想。不但大量地閱讀科學書籍,還開始動手譯述了不少相關的著作。其譯述的《說鐳》,是目前為止,我國最早介紹居里夫人及她所發現的“鐳”的文章之一,也是早期介紹西方科學思想的重要文章。從他給朋友的書信中,可得知,他還翻譯過一部《北極探險記》,可惜未能出版,譯稿也最終遺失。
1903年,魯迅翻譯了儒勒·凡爾納的《月界旅行》,他在本書的《辨言》中說:“我國說部……獨于科學小說,乃如麟角。智識荒隘,此實一端。故茍欲彌今日譯界之缺點,導中國人群以進行,必自科學小說始。”以“破遺傳之迷信,改良思想,補助文明。”在此思想指導下,魯迅又譯了《地底旅行》。
上世紀30年代,年青的楊霽云因搜集整理魯迅的佚文擬編印《集外集》,曾多次向魯迅書信請教。魯迅在1934年5月6日的一封回信中答道:“《地底旅行》,也為我所譯,雖說譯,其實乃是改作,筆名是‘索子或‘索士,但也許沒有完……還有一本《月界旅行》,也是我所編譯,以三十元出售,改了別人的名字了。”許廣平在1938年第一版《魯迅全集》中關于《月界旅行》注有:“原譯出版在光緒二十九年十月,書末,除署原著者外,又署為‘中國教育普及社譯印,而進化社改為發行者了。”光緒二十九年即1903年。《地底旅行》則是同年連載于留日學生創辦的刊物《浙江潮》十至十二期上,1906年由南京啟新書局出版了單行本。從作家阿英保存的初版書中證實,署名是“之江索士”。
1900年,我國出版了第一部翻譯的科幻小說《八十天環游記》,1901年至1902年間,梁啟超翻譯了《十五小豪杰》和《世界末日》,年青的翻譯家包笑天則翻譯了《鐵世界》。而年紀輕輕默默無聞的魯迅也如此注重翻譯介紹國外的科學著作和科幻小說,足見其思想之新銳,及科學救國的愿望之迫切。可稱為中國科幻小說翻譯的先驅之一。
以后魯迅的思想從科學救國轉變為改造國民性,開始關注并翻譯東歐被壓迫民族富于反抗精神的文學作品,他與其弟周作人共同翻譯印刷《域外小說集》。魯迅的文學創作其實至少可以從留日算起,只是那時主要是以介紹西方的人文科技為主。
從1918年5月,他發表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魯迅很快成為中國新文化運動中最具影響的作家之一。作品《祝福》、《孔乙已》、《藥》及大量作為“匕首”和“投槍”的雜文影響了幾代人。他的作品“多采自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不論是頌揚還是批判,他關注的永遠是國家和民族的命運及民眾的苦難。
20世紀20年代末起,魯迅開始介紹外國版畫。魯迅從少年便對美術有著濃厚的興趣,在他購買的書籍中,有大量的畫冊。當他發現“用幾柄雕刀,一塊木板,制成許多藝術品,傳布于大眾”,“與大眾很有益處”,且“無需多化錢的,……是比別種作法的作品,普遍性大得遠了”時,便將木刻當做了一種斗爭的新武器,從而成為中國現代木刻運動的開拓者。1929年,他編輯出版了中國現代版畫史上最早介紹外國創作木刻的《近代木刻選集》。1931年,上海的一八藝社舉辦國內第一次木刻展,得到魯迅大力支持,他除捐款外,還請內山完造幫助租借展覽場所,并撰寫了《一八藝社習作展覽會·小引》。
1931年夏,魯迅得知內山完造的弟弟內山嘉吉是學校的美術老師后,便邀請他為中國的木刻青年舉辦了中國第一次木刻講習會。曾參加講習會學習,建國后繼徐悲鴻后任中央美術學院第二任院長的江豐說:“參加講習會的學員只有13人,學習的時間也很短促,但是它對中國木刻運動的發展,影響卻很大,有似起了星火燎原的作用。”內山嘉吉說,魯迅是“從一切的文化中找出一切能為革命服務的武器,給它一個新的使命。”
南至廣州,北至北京、山西,活動于中國各地的第一代現代木刻團體及青年幾乎都與魯迅有過接觸。魯迅在精神上給了他們許多支持,在經濟上給了他們許多幫助。1934年,魯迅將各地青年寄來的木刻作品精選了二十四幅,取名《木刻紀程》,自費結集出版。魯迅甚至在去世前十天還抱病參觀了第二屆全國木刻活動展覽會。
因為魯迅在文學創作上取得的成績,1927年,瑞典人斯文海定提出,希望提名魯迅為諾貝爾文學獎的候選人。他與劉半農商定,由劉半農委托臺靜農,寫信向魯迅征求意見。
當年9月25日,魯迅在日記中記載:“上午得靜農及霽野信……夜復靜農、霽野信。”給臺靜農的信,主要是婉言謝絕提名候選人一事。信中道:
“請你轉致半農先生,我感謝他的好意,為我,為中國。但我很抱歉,我不愿意如此。諾貝爾賞金,梁啟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這錢,還欠努力。……或者我所便宜的,是我是中國人,靠著這‘中國兩個字罷。”
魯迅認為“中國實在還沒有可得諾貝爾賞金的人,瑞典最好是不要理我們,誰也不給。倘因為黃色臉皮人,格外優待從寬,反足以長中國人的虛榮心,以為真可與別國大作家比肩了,結果很壞。”并說自己“倘這事成功而從此不再動筆,對不起人;倘再寫,也許變了翰林文字,一無可觀了。還是照舊的沒有名譽而窮之為好罷。”給李霽野的信,寫了許多關于書籍、刊物出版、書刊賬目、文壇現狀及他準備近期離粵赴滬的事,只是捎帶了一句:“關于諾貝爾事,詳致靜農函中,茲不贅。”
臺靜農和李霽野都是北京未名社的成員。可能是臺靜農受劉半農之托后,按捺不住告訴了李霽野。李霽野也興奮不迭地急忙忙在給魯迅的信中表示了祝賀之類的意思。倒是魯迅對此非常淡然。從兩封回信中可見,魯迅既非謙遜,亦非假意推讓,實在是毫不猶豫地拒絕。而且此后先生也絕少提及此事。如不是這兩封信的保存,此事也許就成了一樁疑案。
說到魯迅拒絕諾貝爾獎,其實,正反映出他對待文藝、對待生活、對待社會的態度。早在日本留學時,魯迅經常與好友討論的三個問題是:怎樣才是理想的人性?中國國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它的病根何在?他在日本先學醫,后棄醫從文,目的也全在能改變中國的黑暗現狀,讓大眾擺脫封建愚昧的桎梏,希冀喚醒沉睡的國人,改變他們的精神,獲得平等和尊嚴。魯迅在各方面的成就有目共睹,其文學成就很早便引起國外文學界的關注,《阿Q正傳》發表不久就有英法俄等多種譯本在國外出版,并引起一些著名文學家的好評。但魯迅對贊譽實在看得很淡,他的關注只在文藝作品的力量和意義。他對藝術形式的選取,也是注重其在宣傳和激勵民眾反抗黑暗的有力與否上,對名利實在看得很淡。由魯迅拒絕諾貝爾獎想到,如今許多國人斤斤計較于各種國際獎項,抱怨外國人的不公和歧視,似乎自己作品的價值在于獲得某種的認可,對民族文化的弘揚或批判倒成了附加的意義。魯迅的態度,倒真該讓我們汗顏了。
責任編輯 蕭 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