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濤
摘 要:因其宏大的歷史背景、復雜的語言、變化的空間和復雜的敘事結構,唐·德里羅的《墜落的人》被稱為“9·11”定義之作。本文將《墜落的人》置于創傷視角之下來研究德里羅對文化創傷以及西方文明與伊斯蘭文明之間關系的探索。在小說中,德里羅用個人創傷來喻指美國的民族創傷、文化創傷和歷史創傷。同時,德里羅通過多重敘事來展示西方文明與伊斯蘭文明之間存在的長期誤解與沖突,并討論了它們之間對話的可能性。
關鍵詞:《墜落的人》 ?創傷 ?敘事
★基金項目:本文系2014年度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德里羅作品中的創傷敘事研究”(2014-qn-427)及河南省軟科學研究項目“西方思想經典與英語專業人才培養研究”(142400410767)系列成果之一
作為21世紀人類歷史上最具影響力的事件之一, “9·11”事件在全球范圍內改變了歷史。面對這樣一個重大歷史事件,作家們通過他們的作品表達各自對這個歷史性事件的思考,“9·11”文學也成為文學的一個重要類別。在2007年,唐·德里羅發表了《墜落的人》,因其宏大的歷史背景、復雜的語言、變化的空間和復雜的敘事結構,《墜落的人》被譽為“9·11”定義之作。《墜落的人》出版之后,眾多批評家從不同角度對作品進行了解讀,例如后現代寫作風格、恐怖主義、敘事結構、圖像歷史等。康特認為《墜落的人》“是對全球合作和恐怖主義的重新審視” (Conte,2011:559),阿隆·蒙羅在其論文中探討了創傷和墜落美學(Mauro,2011: 585),卡夫曼則指出“《墜落的人》試圖在全球和本土的語境之下來描述他者。它不僅指出了相對于資本主義烏托邦的他者本質,更試圖來建構美國于政治至今的關聯。更重要的是,它揭示了受害者和施害者之間的關聯”(Kauffman,2008:354)。國內學者但漢松、樸玉、張加生、顧舜若等分別就小說的敘事維度、創傷書寫、心理創傷和死亡書寫進行了探討。本文將小說置于創傷視角之下,關注的是德里羅如何用個人創傷敘事來喻指民族、文化和歷史創傷,并探究德里羅對西方世界和伊斯蘭世界的關系的探索。在小說中,德里羅通過多重敘事將兩種文化并置于一個對話的位置,來展示兩種不同文明之間長期以來的誤解和沖突,以及兩種文明之間對話的可能性。
一、作為個人創傷的民族創傷
《墜落的人》主要描述了一個“9·11”事件幸存者的生活。在小說的開端,主人公基思從恐怖現場生還,步行回到了妻子里昂和兒子賈斯丁的家。在康復過程中,基思一方面試圖修復和妻子的關系,但另一方面卻與另一名存者弗勞瑞斯發生了外遇。由于他遭受的心理創傷,基思不能回到他以前的正常生活,最終他放棄了自己的家庭生活,成為了一個職業的撲克手。從表面來看,《墜落的人》可以被解讀為個人的創傷敘事,但它在本質上卻是國家敘事,德里羅用個人創傷來喻指整個美國所遭受的民族創傷。
在《墜落的人》中,主人公基思從災難中生還。從那個時候起,以基思家庭所代表的全體紐約人都生活在創傷當中,他們無法擺脫“9·11”事件對他們生活的破壞。在小說的開頭,對紐約的描寫如同地獄一般:“街道不復存在,已經變成了一個世界、一個時空,散落的塵土遮天蔽日,近乎黑夜。”(德里羅,2010:3)“死里逃生的基思出現在了他前妻的門口,他從死人堆里爬起來,出現在門道里,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他站在那里,從頭到腳全是灰色的塵土,我說不上來,就像煙幕,臉上和衣服上血跡斑斑。”(8-9)然而與身體傷痛相比,精神的創傷卻更加嚴重,更具破壞性。
赫曼將創傷定義為“一種個人直接參與或者見證的經歷,這種經歷會導致受害者感覺到喪失安全感、無助、極度害怕、恐怖和有毀滅的危險”(Herman,1997:1)。對創傷受害者來說,他們被可怕的經歷所縈繞而無法平衡他們的情感經歷和生活。“9·11”事件之后,基思在身體和心理兩方面都受到創傷。他被噩夢纏繞,不停地夢見那些從樓上跳下去的人,他夢到他的朋友拉姆齊死去的場景。基思的記憶在恐怖襲擊那一刻停止了。弗洛伊德最早發現了這種創傷癥狀,“可能某人會從他親身經歷的某個恐怖的事故現場毫發無損地離開,比如說火車撞擊。但在隨后的幾周內,他會產生一系列嚴重的心理癥狀,這種癥狀只能歸因于他在事故現場所遭受的震驚”(Freud,1933:109)。卡魯西也指出創傷事件在剛開始并沒有被吸收和體驗,是一種“延遲”,延遲和后發行使得創傷受害者被固定于過去的某個“時間點”(Caruth,1996:37)。基思所遭受的創傷在事故發生后才出現,以至于三年后他依然無法忘記這段經歷而重新生活。創傷受害者一般來說會出現某些共同癥狀,暴力就是其中之一。基思的暴力傾向在他的生活中越來越明顯。當基思和弗洛瑞斯在梅西百貨購物的時候,弗洛瑞斯坐在床墊上對著基思微笑,而站在不遠處的另外兩個男人的笑談使得基思認為他們肯定在談論弗洛瑞斯,所以他就襲擊了那兩個男人。
在《墜落的人》中,盡管里昂并非“9·11”事件的受害者,她依然遭受了心理創傷。她會在半夜起床來閱讀丹麥哲學家克爾凱郭爾的著作《恐懼和顫栗》,書名則映射了她內心的脆弱與恐懼,這本書也成為創傷的觸發器。日常生活中原本司空見慣的東西也不再平常,行為藝術家的表演讓她想起倒塌的建筑,樓下鄰居播放的中東風格的音樂讓她煩躁。隨著她耐心的消失,她和她的鄰居大吵一架后來甚至訴諸暴力。在她媽媽的房子里,她從盒子和餅干桶的靜物畫中看到了雙子塔。里昂母親的情人馬丁也從靜物畫中看到了雙子塔。這種共同的認知和感覺是“9·11”事件對整體美國民眾帶來創傷的具體體現之一。同樣,兒童也是“9·11”事件的受害者。在《墜落的人》中,基思和里昂年幼的兒子賈斯丁和他的兩位朋友同樣遭受著心理的創傷。他們用望遠鏡在天空搜索飛機以發現可能會到來的恐怖襲擊。
在小說中,基思的整個家庭都處于創傷的陰影之下。在小說中,作者以個體家庭所遭受的創傷來喻指美國遭受到的民族創傷、文化創傷和歷史創傷。“9·11”事件中雙子塔的垮塌頗具象征意義。紐約的雙子塔象征著美國的超級大國地位、財富以及西方文明。正因為它所代表的重要意義,自建成之后,雙子塔就成為了恐怖襲擊的目標。“9·11”恐怖襲擊中倒塌的雙子塔代表著整個美國和美國人民,正如馬丁在小說中所言,“他們打擊了這個國家的強勢地位。他們實現了這一點,讓世人看到,一個大國多么容易受攻擊”(49)。“9·11”是美國整個國家和民族的悲劇性經歷,這種影響能夠跨越代際。
二、重新思考文化創傷
杰弗瑞·亞歷山大認為,“當一個集體的成員認為他們共同經歷了可怕的事件,且這個事件會在他們的群體意識上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從根本上和不可逆轉地改變了他們的身份時,文化創傷就產生了”(Alexander,2004:1)。文化創傷不是一個科學概念,而是一個政治的和社會的概念。文化創傷的重點在于文化,而社會是由文化所構建的,所以當創傷發生時,整個社會群體、國家甚至說整個文明都會遭受創傷。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文化等同于文明。在《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 中,亨廷頓指出人們的文化和宗教身份在后冷戰時代會成為沖突的首要來源。德里羅在《墜落的人》對西方文化與伊斯蘭文化之間的矛盾也進行了自己的思考。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文明與伊斯蘭文明之間存在著長期的誤解和沖突,他們之間的關系是充滿暴力和血腥的。這個歷史原因,西方文明和伊斯蘭文明對對方都有著不信任和根深蒂固的誤解和刻板化的認識。宗教和政治的沖突的根源在于各自不同的文化。兩種文明對于個人自由、犯罪、懲罰、女性在社會地位等方面都有著截然不同的觀念。歷史和傳統的集體記憶以及西方對伊斯蘭世界的殖民決定了他們對對方所持的態度。到了近現代社會,現代西方殖民對中東等地區的經濟和社會影響加深了伊斯蘭文明對西方的負面印象。
《墜落的人》中,德里羅描寫了一個名叫哈馬德的恐怖分子。在哈馬德的眼里,美國在過去和現在都是他們的敵人。從歷史上來說,基督教文化與伊斯蘭文化一直處于沖突之中。當哈馬德還是阿拉伯河畔的步槍手的時候,他看到了成千上萬的男孩子在那里訓練。這些男孩子“發出了歷史的呼喚,喊出了古老什葉派遭受戰敗的故事,喊出了生者對死者和戰敗者的忠誠。那種叫喊至今依然縈繞耳邊。不像昨天聽到的聲音,而是一直出現的聲音,在一千年的歷史中反復出現,響徹天空”(83-84)。這些年幼的男孩都要被訓練成為殉道者,為了他們在過去一千年所丟失的榮耀。但美國作為當今世界上唯一的超級大國,其經濟、政治、軍事和文化實力都不容別國對其發出挑戰。美國和伊斯蘭國家極大的差距讓伊斯蘭國家感覺受到了威脅。在小說中馬丁說道:“一方擁有資本、勞動力、技術、軍隊、情報機構、城市、法律、警察和監獄。另一方只有一些愿意死去的人。”(50)美國超強的實力使得美國有能力和意愿去干涉別國的內部事務,這更加造成了仇恨和沖突。伊斯蘭世界需要他們的世界地位和聲音,因此他們需要發動類似“9·11”事件之類的恐怖襲擊來對抗美國的軍事霸權。在小說中,另一個潛伏在美國的恐怖分子,阿米爾在看美國電視的時候,他看到的是“目光怪異的男女在電視上哈哈大笑,他們的軍事力量玷污了兩個圣地的土地”。(190)在阿米爾看來,美國玷污了他們的家園,他們的圣地。
穆斯林認為美國是一個美國的一切“都是扭曲的,偽善的”,“西方人的心靈和肉體都墮落了,執意要把伊斯蘭國家變為供鳥啄食的面包碎屑”(84)。小說中的穆斯林成員對美國文化有一種恐懼感,他們擔心強大的美國文化會摧毀他們自身的文化。對于穆斯林來說,“存在著失去的歷史感。他們被孤立的時間太長了。這是他們討論的問題:他們遭受其他的文化、其他的未來以及資本主義市場和外交政策的排擠”(86)。他們感覺到美國正在威脅他們的宗教和他們的抱負,因為他們對西方越來越敵視。但美國卻認為伊斯蘭文明落后的原因在于他們自身。作者在小說中借馬丁之口說,“從歷史角度看,那些社會崩潰的原因并非在于西方國家的干涉。在于它們自身的歷史、他們人民的心態。他們生活在一種封閉的世界中,是他們選擇的,具有必然性。他們沒有進步的原因在于,他們并不希望,或者說并不嘗試去做”(50)。對于美國人來說,穆斯林社會、經濟、政治、文化的落后在于他們的自我封閉,與美國等西方大國的軍事干涉和資本侵蝕無關。
三、兩種文明的對話
“9·11”事件被稱為“一種歷史的斷裂,一個劃時代的事件,它把歷史分成了前9·11和后9·11時代”(Holloway,2008: 1)。“9·11”事件改變了整個世界,給人們提供了重新思考不同文化、國家以及國際關系的機會。朱迪斯·巴特勒指出“‘9·11事件暫時打斷了美國人對自我的自戀理解,為美國重新思考與他國關系和相互依存提供了機會”(Butler,2004:1)。“9·11”事件之后,美國需要重新思考美國與其他國家的關系,因此需要改變過去的單向思維。在《墜落的人》中,德里羅將兩種不同文明,基督教文明與伊斯蘭文明并置。德里羅在小說中通過基思一家和哈馬德的兩種敘事聲音將兩種文化并置。通過讓他們講述各自的故事、信仰和思考,德里羅展示了兩種文化長期以來的誤解和沖突并討論了這兩種文化之間對話的可能性。
在小說中,有一個行為表演藝術家經常出其不意地在紐約的鬧市區模仿那些在“9·11”事件從雙子塔從上跳下的遇難者。他的表演在人們心中造成了緊張和恐懼,在他死后,市長發表講話說,“墜落的人是傻瓜”(243)。報紙的報道似乎說明了民眾對“9·11”事件的看法,即他們需要忘記過去的慘劇,重建新的生活。“9·11”之后,里昂與她樓下播放中東音樂的鄰居有過爭吵。當后來她們在樓下洗衣房相遇的時候,她們雙方都不知道該如何去做,里昂與她鄰居的日常狀態恰好是美國普通民眾與伊斯蘭世界民眾相互態度的寫照,雙方都愿意去更理解對方,但卻不知道如何去做。但是人們必須相互認識和理解對方,在小說的結尾,很多美國人開始閱讀《古蘭經》,他們購買英語版的《古蘭經》,里昂和她的朋友們都“希望認認真真地學到某種東西,希望找到某種可能幫助他們深入思考伊斯蘭教問題的東西”(252)。這與她先前對伊斯蘭文化的態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9·11”事件剛發生后里昂對于伊斯蘭文化充滿了恐懼和反感,她不喜歡伊斯蘭的音樂,因為“那是另一種傳統,中東的和北非的穆斯林的音樂”(DeLillo, 2007:67)。從反感、抵觸到主動去認識和理解,作者通過里昂態度的轉變表達了自己對兩種文化相互理解的樂觀和積極態度。
同樣,作者也通過恐怖分子哈馬德的行為和思想來展示伊斯蘭世界對兩種文明之間關系的思考。當在美國等待執行恐怖襲擊的命令時,哈馬德自己也在思考他自己的行為,他問自己:“是否一個人必須以犧牲自己為代價,去完成世間的某件事情?”“是否一個人必須犧牲自己為代價,去解釋某種東西,去變為某種人,去發現特定的道路?”(189-190)這兩個問題是恐怖分子的自我反思也是作者德里羅自己對于血腥恐怖襲擊的看法以及對兩種文化之間關系的理解。
通過兩個不同的敘事聲音,德里羅描繪了“9·11”事件恐怖襲擊之后人們所遭受的創傷。當然,書寫創傷并不是作者的唯一目的,小說的主題更在于重新考慮兩個國家甚至說兩種文明之間的關系。一方面,美國是恐怖襲擊的受害者,但從另一方面來說,那些犧牲了自己來報復美國的恐怖分子也是受害者。這種恐怖襲擊盡管有著深厚的歷史淵源的現實淵源,但人們更需要做出努力去相互了解和理解對方,作者對小說中人物形象的處理表達了他的積極和樂觀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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