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偉

[摘要]清乾嘉以降,推崇駢文者以編纂駢文選本的方式進行駢文“尊體”批評。其要旨有三:一是通過闡明駢散同源、肯定駢文特征,以達到推尊駢文文體地位的目的,這是駢文選本“尊體”批評的首要任務;二是通過剖析駢文弊病,對唐宋以后,駢文衰敝的癥結進行反省與厘清,這是駢文選本“尊體”批評的重要方式;三是通過提倡“復古”與“雅正”,樹立駢文創作原則與審美標準,這是駢文選本“尊體”批評的最終目標。此一時期駢文選本的“尊體”批評,對于提高駢文地位,促進駢文創作發展具有一定意義。
[關鍵詞]清代;駢文;選本;“尊體”
[中圖分類號]I2062[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5)05-0028-07
[收稿日期]2015-07-12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劃基金/青年基金項目“明清文章選本研究”(12YJC751059)、江蘇省高校哲社基金項目“清代文章評點研究”(2014SJD550)
① 清初駢文選本,如李漁的《四六初征》、胡吉豫的《四六纂組》、黃始的《聽嚶堂四六新書》、周之標的《四六琯郎集》等,大多以官場公牘和日常生活交際應酬所需的實用性駢體文為選錄對象,以為這方面的寫作提供參考為編選目的。選本都由書坊操作,有獲利的目的,選篇、校勘均不甚嚴謹,沒有提出明確的駢文“尊體”主張。
乾嘉以降,清人編纂的駢文選本超過30種,其中不乏產生較大影響者,如《宋四六選》《國朝八家四六文鈔》《南北朝文鈔》《國朝駢體正宗》《駢體文鈔》《六朝文絜》《國朝駢體正宗續編》《后八家四六文鈔》《國朝十家四六文鈔》《駢文類纂》等。此一時期編纂的駢文選本與清初以“應俗”為特征的四六選本完全不同①,選家多為有一定社會影響的駢文作家和理論家,他們編輯駢文選本的態度極為嚴謹,所作序文是其駢文理論、批評思想的體現,篇目選擇也較為精審。從文學批評方面來講,清代中期以后,隨著樸學興盛,駢文創作呈現繁榮局面,駢文尊體思潮也應運而生。選本是中國傳統文學批評方式之一。與時代思潮相呼應,乾嘉以降推崇駢文者通過編輯選本的方式進行駢文“尊體”批評,“尊體”成為此一時期駢文選本的主要理論宗旨。
一、闡明駢散同源,肯定駢文特征:乾嘉以降駢文選本對駢文文體地位的推尊
面對以古文為正宗,鄙薄駢體的傳統觀念,推尊駢文文體地位,成為乾嘉以降駢文選本“尊體”批評的首要任務。
首先,從辨析文章源流的角度,指出駢散都出自先秦兩漢文章,從而得出駢散同源而異流,不可偏廢的觀點,這是乾嘉以降駢文選本推尊駢文文體地位的一個理論支點。刊印于嘉慶三年(1798年)的《國朝八家四六文鈔》是清代較早表達“尊體”觀念的駢文選本,編選者吳鼒在《國朝八家四六文鈔》序文中說:“暘谷、幽都之名,古史工于屬對;覯閔、受辱之句,葩經已有儷言。道其緣起,略見源流。”[1]用《左傳》和《詩經》中有“屬對”和“儷言”的現象,說明駢偶的表達方式在先秦經典中即已出現。古文家經常把古文源頭追溯到六經,吳鼒以具體例證說明先秦經典也有駢偶句式,從而把駢文源頭也追溯到先秦儒家典籍,以此闡明駢散同源,不可偏廢的主張。通過表達“駢散同源”觀念,以達到駢文尊體的目的,這種方式為清代駢文選家所認同。刊印于嘉慶十一年(1806年)的《國朝駢體正宗》,是繼《八家四六文鈔》之后出現的又一部清人所編清代駢文選本,其編選者曾燠肯定駢文地位說:“夫駢體者,齊梁人之學秦漢而變焉者也。后世與古文分而為二,固已誤矣。”[2](p1)強調駢文的源頭也在秦漢文章,駢文與古文同源而異流,明確反對從古文角度區別駢散的做法,實際上也是從駢散同源觀念出發,對駢文地位的肯定。
刊刻于道光元年(1821年)的《駢體文鈔》是清代影響最大的駢文選本之一,其編選者李兆洛在序文中說:“六經之文,班班俱存,自秦迄隨,其體遞變,而文無異名,自唐以來始有古文之目,而目六朝之文為駢儷。”指出駢儷是唐以后出現的名稱,唐前并無駢文、古文之別。“文之體至六代而其變盡矣。沿其流極而溯之,以至乎其源,則其所出者一也。”[3](p354)認為六朝駢文是秦漢古文的流變,明確表達了駢散同源的觀點。為了強調駢散同源,李兆洛在《駢體文鈔》中,特意選取了司馬遷《報任安書》和諸葛亮《出師表》,說:“《報任安書》,謝朓、江淹諸書之藍本也;《出師表》,晉宋諸奏疏之藍本也。皆從流溯源之所不能不及焉者也。”[4](p119)強調兩漢散文是后世駢文的源頭所在,也是采用追源溯流的方式,肯定駢散同源,從而達到推尊駢體的目的。
道光五年(1825年),許梿將其歷經多年編選而成的《六朝文絜》刊印成書,在序文中,許梿肯定駢文價值,自敘其對于徐、庾等六朝駢文“習稍稍久,恍然于三唐奧窔,未有不胎息六朝者,由此上溯漢魏,裕如爾”,[5](p143)所謂“三唐奧窔”是指以韓、柳為代表的唐代古文,這是清代士人學習的典范。許梿領悟到唐代古文的奧妙在于對六朝駢文的借鑒和學習,由六朝駢文入手,進而取法漢魏文章,那就綽有余裕了。許梿從辨析文章源流的角度,將六朝駢文和唐宋古文的源頭都追溯到漢魏文章,實際上也是以駢散同源的觀念,表達他對駢文地位的肯定。
駢文選家認為,駢散二體均出自先秦兩漢文章,將駢文源頭也追溯到先秦兩漢儒家經典,有一定的理論意義。一方面闡明古文家歷來崇尚的先秦兩漢古文中也有駢儷句式,從而說明古人文章并不排斥駢偶,后世古文家以先秦兩漢文章為散文典范而排斥駢偶句式的做法是沒有根據的;另一方面,古文家鄙薄駢文,認為駢文產生于六朝,以六朝“道弊文衰”作為否定駢文的理由。陳子昂《與東方左使虬修竹篇序》稱:“文章道弊五百年矣”;蘇軾《潮州韓文公廟碑》認為:“自東漢以來,道喪文弊”,贊揚韓愈:“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唐宋以后古文家常以“道弊文衰”為鄙薄駢文的口實。駢文選家通過辨析文章源流的方式,指出駢散均出自先秦兩漢文章,駢散同源而異流,作為文章寫作的不同形式,駢散各有價值,不應偏廢,從而有力批駁了古文家將駢文與六朝“道弊文衰”相聯系,從而鄙薄駢文的傳統觀念。彭兆蓀的《南北朝文鈔》、李兆洛的《駢體文鈔》、許梿的《六朝文絜》等駢文選本,以魏晉南北朝駢文為選錄對象,突出此一時期駢文的典范意義,以此說明六朝駢文并非“道弊文衰”,充分肯定了駢文地位。
其次,對駢文文體特征的肯定是乾嘉以降駢文選本推尊駢文文體地位的另一個理論支點。這些駢文選本從自然現象的角度出發,認為陰陽、奇偶出之于自然,并生共存,缺一不可。而文章作為自然的產物,駢散的文體形式都具有天然的合理性。《國朝八家四六文鈔》的編選者吳鼒在序文中說:“夫一奇一偶,數相生而相成;尚質尚文,道日衍而日盛。”[1]吳鼒從數字是奇偶相生相成的現象肯定奇偶的合理性。“尚質尚文”,是“道”,也即自然萬物和人類社會發展的規律,那么從文章寫作角度來講,散體質樸,駢體華麗,都合乎事物發展的規律。吳鼒用奇偶相生,質文遞變的道理肯定駢文文體形式的合理性,在歧視駢文的時代,這種看法實際上是對駢文地位的肯定。
李兆洛在其所編《駢體文鈔》的序文中說:“天地之道,陰陽而已。奇偶也,方圓也,皆是也。陰陽相并俱生,故奇偶不能相離,方圓必相為用。道奇而物偶,氣奇而形偶,神奇而識偶。”又說:“吾甚惜夫歧奇偶而二之者之毗于陰陽也。毗陽則躁剽,毗陰則沉膇,理所必至也,于相雜迭用之旨均無當也。”[3]也從陰陽、奇偶、方圓都是自然現象的角度說明駢散相互依存,不可分離,以此闡明駢文文體具有天然的合理性,表達他對駢文地位的肯定。
同治年間,方濬師將蔣士銓評選的《四六法海》刊刻成書,在所作序文中說:“竊嘗論之,天地之道,不能有奇而無偶,《易》畫八卦,演之而六十四,皆偶耳。東漢經術尚已,顧駢體文亦俶落于此,少陵江河萬古之句,不廢王楊盧駱,良有以也。《唐文粹》專取古文,不錄駢體,惜抱老人《古文辭類纂》不收王禹偁《待漏院記》,以為近于駢體習氣,殆亦見之偏歟。”[6]認為天地之道,本來就是奇偶并存,舉《周易》由八卦演為六十四卦的現象,說明駢偶的重要性,得出駢文文體具有天然合理性的觀點,對《唐文粹》、《古文辭類纂》等鄙薄駢體的做法予以否定,從而表達他對駢文文體地位的肯定。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王先謙在其所編《駢文類纂》的《序例》中說:“文章之理,本無殊致,奇偶之生,出于自然。”[7]也認為駢體與散體都出于自然,它們只是文章寫作的不同形式,在道理上并無區別。
乾嘉以降的駢文選家強調駢文文體出于自然,具有天然的合理性。他們認為,駢文追求對仗、工于藻飾、多用典故、音律和諧等特征也是符合“自然之道”的表現,從而對駢文的文體特征給予充分肯定。嘉慶二十五年(1820),陳均在其所編《唐駢體文鈔》序文中說:“駢儷之制,若日星之有珠璧,卉木之有鄂不,所謂物雜而后成文,音一勿能為聽也。”[8]用自然界有“珠璧”“鄂不”,以及事物雜錯成“文”、單音不成曲調等現象,說明駢文潤色雕飾也具有天然合理性的道理。譚獻《續駢體正宗敘》:“故知文章源于天道,若夫篇體皆出后起。”“士有憔悴失職,婉約言情。單詞不足鳴哀,獨思豈能無儷。”[9](p109)認為,文章出于自然,散體不能充分表達情感,駢儷也為抒情所必須。吳育為李兆洛《駢體文鈔》所作序文稱:“夫人受天地之中,資五氣之和,故發喉引聲,和言中宮,危言中商,疾言中角,微言中徵、羽,此自然之體勢,不易之理也。其一言之中,亦莫不律呂相和,宮徵相宣,而不能自知。然則駢儷之文,不由是而作者耶!論者往往右韓、柳而左徐、庾,殆非通論也。”[3]( p.343)認為人所發聲音的高低緩急與五音暗合,是自然之理,那么講究聲韻的駢儷之文也就是自然的產物,由此說明那種推崇韓柳散文、貶斥徐庾駢體的態度,不是通達之論。從合乎自然的角度闡明駢文聲韻和諧的特征具有天然合理性,這是對駢文文體特征的肯定。屠寄在其所編《國朝常州駢體文錄》的《敘錄》中說:“昔揚雄論文,旨歸于麗則;蕭統著《選》,事出于沉思。誠以睢渙之水,不濯魏文之衣;黃池之會,無取越人之裸。孔子曰:‘言之無文,行之不遠,潤色之業,斷可知矣!自楚漢以降,騷賦代作,遺風余烈,事極開皇,莫不圖寫丹青,神明律呂,被龍文于綈槧,發鳳音于珍柯。雖體勢殊詭,而情藻則一。”[10](p711)也從修飾潤色是文章應有之義的角度,肯定駢文文體特征的合理性。
乾嘉以降駢文選本從符合自然之道的角度肯定駢文特征,也有一定的理論意義。以自然現象為根據說明人文現象的合理性,是中國古人的傳統思維方式。劉勰《文心雕龍·原道》認為文章與日月、山川一樣都是“自然之道”的產物,《麗辭》篇專論駢偶對句,開篇便說:“造化賦形,支體必雙;神理為用,事不孤立。”[11](p588)從四肢兩兩相成,說明事物常以偶對的形式呈現,這是普遍的自然現象。劉勰把這種自然現象作為儷詞偶句存在的理論基礎。從《原道》到《麗辭》,劉勰闡釋文章的產生及其駢偶對句的特點,都以“自然之道”作為立論根據。清代崇尚駢文者對《文心雕龍》這部六朝駢文時代的理論巨著十分推重,他們從文章出自“自然之道”的角度出發,以自然事物的奇偶相生為根據,說明駢文存在的合理性,正是深受劉勰思想的影響。古文家鄙薄六朝駢文,常以“藻麗”“綺靡”等詞語作為攻擊駢文的口實,駢文選家通過文章出于“自然”的觀點,說明駢文工于藻飾、綺靡華麗,以及駢偶的表達方式都符合“自然之道”,是駢文文體特征的表現,有力地反駁了古文家對駢文的攻擊,充分肯定了駢文的文體價值。
二、剖析駢文弊病:乾嘉以降駢文選本對駢文衰敝癥結的反省與厘清
駢文在六朝時期達到極盛,唐宋也不乏名家。但自元明以來,駢文創作逐漸呈現衰弱不振的局面。乾嘉以降的駢文選家,以振興駢文為己任,他們認識到,駢文創作中普遍存在的弊病是駢文衰敝的重要原因,因此,剖析駢文弊病成為駢文選家所熱衷的話題。駢文選家對駢文弊病的剖析,其目的在于通過反省駢文創作,厘清駢文衰敝的癥結,從而為駢文發展指出方向。因此,剖析駢文弊病,實際上是乾嘉以降駢文選家開展駢文“尊體”批評的一個重要方式。
駢文為何走向衰敝,其弊病到底表現在哪里?駢文選家從駢文發展史的角度,對駢文創作進行反省。徐達源在為《南北朝文鈔》所作序文中說:“迨南北瓜分,自永初之元,迄開皇之季,中間世歷數禩,代挺雅材,摛藻敷華,珠零錦粲,蔓乎莫之尚矣。有唐而降,厥風漸頹,流及天水,古意浸微,幾鄰俳俗。”[12](p1)認為南北朝是駢文創作高度發達的時期,而唐代漸趨頹靡,宋代則有“俳俗”之弊。曾燠在《國朝駢體正宗序》中說:“有如駢體之文,以六朝為極則,乃一變于唐,再壞于宋,元明二代,則等之自鄶,吾無譏焉。”[2](p.1)認為六朝駢文可以作為典范,而唐代以下都是駢文的衰敝時期。姚燮在《皇朝駢文類苑敘錄》中,批評唐代以后駢文不振的情況說:“自唐宋江河勢下,軌轍四歧,太古虛懸,廣陵同慨,幾幾乎有崖粉索絕之懼焉。”[13]也認為唐宋以下駢文不能效法古人,標準淆亂,因此,也就衰敝不振。在《與陳云伯名府書》中,姚燮對唐以下的駢文弊病進行具體剖析說:“燮嘗以駢儷之文,自唐以還,若宋若元若明,非排比平通,墨守志誥之體,即敷衍卑陋,規橅公牘之詞。雖亦有雞群之鶴,棘畝之蘭,然可稱專門名家者實罕其侶。”[14](p418)也認為唐宋元明是駢文衰落的時期,“排比平通”、“敷衍卑陋”,以及墨守成規、刻意模擬等則是駢文弊病的具體表現。《國朝駢體正宗續編》卷首有繆德芬序,認為自唐代以后,駢散分途,駢文“格調屢變,藻繪愈工,骪骳彌甚,末學黭淺,徒效伎于俳優;單慧泛剽,惟飾容以鉛黛。既支離而構詞,亦索莫而乏氣”[15](p.210),指出唐代以后的駢文由于過度追求辭藻修飾,導致用詞支離不合,文章缺乏生氣的現象。屠寄在《國朝常州駢體文錄》的《敘錄》中,對唐代以來的駢文創作進行評論說:“有唐之始,漸趨重磓。昌黎起衰,特歧軌轍。歷宋、元、明,數且千祀,大抵《客》《嘲》《賓戲》,輒摩管、孟之流;《封禪》《河清》,翻同齊魯之《論》,無異擢刳剡以游錦水,持畫墁而營建章。遒麗之辭,闕焉靡紀。”[10](p.711)認為唐代文章“漸趨重磓”,韓愈所倡導的“古文”,并不是文章正路,唐以下的文章更是因襲模擬,缺乏“遒麗”之詞。王先謙在《駢文類纂序例》中,對六朝以后駢文創作的弊病予以批評:“六朝以還,詞豐氣厚,羨文衍溢,時病繁蕪。宋元以降,詞瘠氣清,成語聯翩,只形剽滑,明初劉、宋略仿小文,自時厥后,道益榛蕪。雖七子大家,缺為斯式。”[7]他認為,駢文自六朝以后,雖然“詞豐氣厚”,但文章已有繁蕪之病;到宋元以下,“詞瘠氣清”,多用前人已有之語,文章便不可取了;明代除劉基、宋濂的小文章外,駢文創作荒蕪,即使如前后七子這樣的大家也不擅長駢文。王先謙從“詞”與“氣”兩個角度,對駢文的歷史發展進行批評,對六朝駢文總體肯定,對宋、元、明的駢文創作則持否定態度。
駢文選家從駢文發展史的角度對駢文弊病進行剖析,肯定了六朝駢文的成就,基本達成了唐代以后駢文逐漸走向衰敝,元明兩代駢文創作萎靡不振、流弊叢生的共識,從而有力反駁了歷來對駢文不加區別而一概否定的論調。
唐宋以后的駢文創作究竟存在哪些病弊?駢文選家多在選本序文中對駢文病弊進行剖析。彭元瑞《宋四六選序》、吳鼒《國朝八家四六文鈔序》、曾燠《國朝駢體正宗序》和繆德芬《國朝駢體正宗續編序》等選本序文剖析文病較為集中。列表如下:
可以看出,辭藻繁復、過度雕飾、思想不合正道、內容貧乏、刻意模擬、生搬硬套、章法失調、句式冗長、低俗、纖弱等是駢文創作存在的主要病弊,駢文選家認為,這些弊病是導致駢文走向衰落的主要原因。正如王先謙在《國朝十家四六文鈔序》中所說:“夫詞以理舉,肉緣骨附。無骨之肉,不能運其精神;寡理之詞,何以發其韻采。體之不尊,道由自敝。”[16]駢文創作存在的弊病是駢文“體之不尊”的原因,因為“體之不尊”,也就導致“道由自敝”,駢文創作走向衰敝。駢文選家剖析駢文弊病的目的在于挽救駢文衰敝。張壽榮在曾燠《國朝駢體正宗序》的眉評中指出其所揭示的駢文弊病:“說盡駢體癥結,真可為時俗藥石之攻。”[17]認為曾燠對駢文弊病的剖析可謂對癥下藥,是對駢文弊病的救治。可見,選本剖析駢文弊病的目的在于挽救駢文衰敝,這實際上也是駢文選家為實現駢文“尊體”而采取的批評方式。
清代駢文選家多為親身從事駢文創作、深知個中甘苦的作家,他們對駢文弊病的認識和指摘可謂切中肯綮。通過對駢文弊病產生原因的分析,他們將矛頭指向淺學無識的末流作者。彭兆蓀認為,唐以后的駢文創作之所以產生流弊,被人視為“卑濫”,主要原因在于“末流之放失,以至偽體之滋繁”[18](p699)。末流作者的不尊規矩,導致駢文創作產生了流弊。李兆洛也說:“末學競趨,由纖入俗,縱或類鳧,終遠大雅,施之制作,益乖其方,文章之家,遂相詬病。”[4](p.126)繆德芬在《國朝駢體正宗續編序》中說:“末學黭淺,徒效伎于俳優;單慧泛剽,惟飾容以鉛黛。”[15](p.210)他們所說的“末流”“末學”,都是指駢文作者淺薄空疏、缺乏學養,認為這是導致駢文創作衰敝的重要原因。駢文選家結合駢文發展歷史剖析駢文弊病,闡明弊病產生的原因,以此強調駢文文體自身并沒有弊病,不能因為唐宋以后末流作者導致的駢文弊病而否定駢文文體及其在六朝乃至唐宋所取得的成就。通過剖析駢文弊病,選家所達到的是駢文“尊體”的目的。
剖析駢文弊病,作為駢文選本進行“尊體”批評的重要方式,有兩個意義:一是從編輯選本的角度來看,通過對駢文弊病的認識,形成了選家對作品鑒別去取的標準。彭兆蓀曾幫助兩淮鹽運使曾燠纂輯《國朝駢體正宗》一書,他與友人談到此書去取標準時說:“其有新聲滌濫,煩手滔堙,雖在專門,固從芟薙。或乃淺才薄植,學乏本原,齲齒折腰,意圖貌襲,珠礫之似,亦勿容淆。”“尤、陸、吳、章諸家則別裁汰之。”[19](p.646)吳鼒在《國朝八家四六文鈔·小倉山房外集題辭》吳鼒在《國朝八家四六文鈔》中為八家各作《題詞》一篇,置于各家《文鈔》卷首。《題詞》是了解吳鼒文學批評思想的重要資料。以下所引《題詞》隨文標出,不加注釋。中,談到對袁枚駢文的選錄說:“凡先生文之稍涉俗調與近于偽體者皆不錄。”陳均在《唐駢體文鈔序》中也說:“其或練采失鮮,負聲乏力,恒詞復犯,冗調再謳,執籥秉翟而動容不靈,揚旌比戈而中權無律,若斯之倫,概從刪置。” [8]“新聲滌濫”“意圖貌襲”“俗調”“偽體”“冗調”等都是駢文弊病,選家對駢文創作的種種弊病有著清醒的認識,正是在這些認識的基礎上形成了他們對作品的去取標準。
剖析駢文弊病的另一個意義在于,駢文選家對駢文弊病的反省是他們提出駢文軌范的基礎。彭兆蓀對駢文創作的種種弊病有著極為深入的剖析,不僅自己編選有《南北朝文鈔》,又曾協助曾燠編輯《國朝駢體正宗》,他認為,駢文選本的編纂目的是:“要以搘拄哇淫,植立軌范。” [19](p.646)在對駢文弊病充分認識的基礎上,明確提出要以選本糾正駢文弊病,樹立駢文軌范。吳鼒《國朝八家四六文鈔》通過對駢文弊病的深入剖析,表明其編選目的在于“綜為駢儷之則”,也就是通過去取選擇,以選本的方式為駢文創作樹立準則。晚清繆德芬在《國朝駢體正宗續編》中,對唐代以后的駢文弊病進行了深入的揭示,然后表明“整派依源,懸規植矩”[15](p.210)的編選目的。可見,乾嘉以降駢文選本正是在對駢文弊病認識與反省的基礎上,提出了駢文創作的軌范,而“復古”與“雅正”是其所提倡的駢文軌范的主要內容。
三、提倡復古與雅正:乾嘉以降駢文選本對駢文軌范的樹立
乾嘉以降的駢文選家通過對駢文弊病的剖析與反省,找到了駢文衰敝的癥結所在。為挽救駢文衰敝,推動駢文創作的發展,駢文選本通過提倡“復古”與“雅正”,從創作原則與審美標準兩個方面為駢文樹立軌范,這是乾嘉以降駢文選本“尊體”批評的主要目標。
面對唐宋以來,駢文創作積弊重重的實際情況,駢文選家在創作方面提出“復古”的主張。以“宗經”為基礎的“復古”,是中國古代文藝批評的傳統思想。乾嘉以降的駢文選本大多主張以經史典籍作為駢文創作的學養基礎,以漢魏六朝、初唐駢文作為學習典范。吳鼒在《國朝八家四六文鈔·思補堂文集題辭》中認為,駢文創作必須“師古”,才能避免“皮剝膚附”、“浮侈晦澀”的弊病,稱贊樸學名家孔廣森的駢文“兼有漢魏六朝初唐之盛,嘗從戴氏受經,治《春秋》、三《禮》,故其文托體尊而去古近”(《儀鄭堂遺稿題辭》),認為孔廣森師從戴震,經學修養深厚,因此他的駢文體貌尊嚴,與古人相近。評吳錫麒駢文說:“先生不矜奇,不恃博,詞必擇于經史,體必準乎古初。”(《有正味齋續集題辭》)也是贊揚其駢文用詞多從經史中來,能得古人風貌。彭兆蓀在談及《國朝駢體正宗》編選情況時說:“立準于元嘉、永明,而極才于咸亨、調露。文匪一格,以遠俗為工;體無定程,以法古為尚。” [19](p.646)提出要以元嘉、永明為代表的六朝、咸亨、調露為代表的初唐作為駢文典范。他以“法古”為駢文創作原則,與吳鼒“師古”的觀點是一致的。吳鼒以“師古”為基礎,闡釋了他所理想的駢文境界:“夫排比對偶,易傷于詞。惟敘次明凈,鍛煉精純,俾名業志行不掩于填綴,讀者激發性情,與《雅》、《頌》同,至于攬物起興,似贈如答,風云月露,華而不縟。然后其體尊,其藝傳。”(《問字堂外集題詞》)吳鼒認為,駢文應該發揮《雅》、《頌》激發性情的作用,引起讀者情感上的共鳴。所謂“其體尊,其藝傳”,表明吳鼒在駢文批評方面具有明確的“尊體”意識。曾燠認為,駢文應“以六朝為極則”,他最推崇徐陵、庾信、任昉、沈約,認為這四人“其體約而不蕪,其風清而不雜。蓋有詩人之則,寧曰女工之蠹”[2](p.1)。以“詩人之則”評論六朝駢文名家,表明曾燠認為駢文也繼承了《詩經》的文學傳統,這是對六朝駢文的充分肯定,也是對鄙薄駢文者的有力反駁。光緒十一
“雅正”是乾嘉以降駢文選本所提倡的駢文審美標準。嘉慶四年(1799年)徐達源在為《南北朝文鈔》所作序文中說:“是編也,聊以樹規植矩,使希雅音者,若射之有鵠焉。”[12](p.1)明確指出,《南北朝文鈔》以 “雅音”作為駢文創作的規矩。彭兆蓀自敘其《南北朝文鈔》的編選宗旨說:“竊欲矯厲膚庸,歸諸淵雅。”[19](p646)在批判駢文膚淺庸俗的基礎上,明確提出以“淵雅”作為駢文的審美標準。所謂“淵”,是指駢文詞語、典故、內容、意義等的豐富,而“雅”是指文章風格的典雅、醇正。駢文大量用典,長于詞語煉飾的特征應以經史學問為根柢,否則就會流于膚淺,彭兆蓀所謂的“淵”正是針對駢文膚淺空疏的流弊而提出的救治措施。而“雅”與“俗”相對,如前所述,乾嘉以降駢文選本對駢文流弊的批評多集中在辭藻的繁復浮靡、內容的陳詞濫調以及寫作手法的刻意模擬、生搬硬套等,這些弊病的存在也是駢文審美標準趨于庸俗化的表現,因此,“去俗”成為駢文選本“尊體”批評的共同呼聲。彭兆蓀在與友人談及《國朝駢體正宗》編選情況時,強調駢文應“以遠俗為工”,認為其編纂目的是“欲以矯俳俗,式浮靡”[19]( p646),面對駢文創作中的低俗之病,他用“雅”進行矯正,可謂有十足的針對性。吳鼒在《國朝八家四六文鈔》中,談到對袁枚駢文的選錄說:“凡先生文之稍涉俗調與近于偽體者皆不錄。雅音獨奏,真面亦出。”(《小倉山房外集題辭》)不選錄袁枚駢文中的“俗調”、“偽體”,暗寓杜甫“別裁偽體親風雅”的含義,明顯是以 “雅正”作為駢文審美標準。曾燠在《國朝駢體正宗序》中說:“古文喪真,反遜駢體。駢體脫俗,即是古文。”[2](p.1)“脫俗”就是要向“雅正”靠攏,這是曾燠針對駢文創作普遍存在低俗之病而提出的審美理想。咸、同年間,姚燮編選《皇朝駢文類苑》也明確表示要以彭兆蓀提出的“矯俳俗,式浮靡”為選錄標準。光緒十一年(1885年),陳崇哲在所作《八代文萃序》中說:“醇雅之規,砥橫流而不潰。”[20]王闿運為《八代文萃》作序,謂《文萃》的編選目的:“要以截斷眾流,歸之醇雅。”[20]都表明對駢文“醇雅”風格的重視。可以說,“雅正”是為乾嘉以降駢文選本自覺接受的審美標準。自清初以后,以詩、古文為代表的正統文學便確立了“雅正”“醇雅”的傳統。淵博多識,學有根柢是乾嘉樸學時代讀書人的普遍追求。駢文選本提倡“雅正”的審美標準,與清代正統文風相一致,又有乾嘉崇實尚學的時代背景,因此,“雅正”的駢文審美標準在清代產生了較大影響,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復古”與“雅正”作為乾嘉以降駢文選家所提倡的創作原則和審美標準,具有較為重要的理論意義。駢文選家認識到,要想真正提高駢文地位,必須把駢文納入到儒家正統文學思想的體系之中,他們要求以古文的評價標準、審美理想作為駢文創作與審美的原則,要求駢文也要發揮“載道”作用。“載道”是唐宋以后古文最主要的價值、功用,古文因為“載道”功能而獲得了普遍的認可和崇高的地位,而古文的價值、功用和審美標準所代表的是中國正統文藝思想的要求。清代駢文選家對于“復古”和“雅正”的提倡,表明他們有意識地用古文“載道”的價值、功用來要求駢文。吳鼒在《國朝八家四六文鈔序》中認為,駢文相對于散文而言,“道則共貫,藝有獨工”,指出駢文自身的種種弊端,致使“其不得仰配于古文詞宜矣”[1],明顯是以古文的價值、功用及審美標準等作為駢文的衡量標準。曾燠在《國朝駢體正宗序》中說:“豈知古文喪真,反遜駢體;駢體脫俗,即是古文。跡似兩歧,道當一貫。”[2](p.1)要求古文、駢文都要表達真情實感,都不能陳陳相因、淺俗膚廓,駢散雖然文體形式不同,但創作原則是一致的。光緒十年(1884年)陳寶琛為《八家四六文注》作序云:“朝廷當重休累洽之時,人才輩出,臺閣極沉博絕麗之選,文治天昌,駢散何分,達于詞而道為之本,偶奇無異。”[21]認為文章不論駢散,都應以發揮“載道”作用為其根本。王先謙在《駢文類纂序例》中,提出“參義法于古文,洗俳優之俗調”[7]的觀點,明確提出駢文創作要參考、學習古文“義法”,他所說的“義法”雖然沒有明確指出,是桐城派始祖方苞所闡釋的古文“義法”說,但“義”,可以理解為對駢文思想內容的要求,“法”可以理解為對駢文創作方法的要求,顯然他是以古文寫作規范來要求駢文的。這與他一貫主張的“文以明道,何異乎駢散”[22](p.494)的觀點是一致的,表明他認為駢文和散文都應以“明道”為宗旨的文章學觀念。駢文選家認為,駢散二體都可以闡發儒家義理,這與唐以后人鄙薄駢體,認為駢文是“道弊文衰”產物的傳統觀點完全不同。駢文與古文同樣可以發揮“文以載道”的功能,這是對駢文價值的充分肯定,也反映出推崇駢文者力圖用古文的功能用途、價值觀念和審美原則來衡量駢文的要求,這是清代駢文選本“尊體”批評的一個顯著特點,對于提高駢文地位具有重要意義。
結語
乾嘉以降,駢文創作呈現蓬勃發展之勢。面對古文獨尊,駢文遭受歧視的文壇局面,“尊體”成為駢文作家和理論家的共同呼聲。此一時期,不乏駢文“尊體”的主張,然而,正如魯迅先生所說:“凡是對于文術,自有主張的作家,他所賴以發表和流布自己的主張的手段,倒并不在作文心,文則,詩品,詩話,而在出選本。選本可以借古人的文章,寓自己的意見。”[23](p.138)編輯既可提供寫作范文,又能表達理論觀點的駢文選本,成為乾嘉以降推崇駢文者進行駢文“尊體”批評的重要方式。作為學習駢文寫作的典范文本,駢文選本具有廣泛的社會需求,它的大量刊印,有力地促進了駢文“尊體”觀念的傳播。到晚清時期,駢文寫作得到普遍認可,駢文基本獲得了與古文平等的地位光緒元年編撰的《書目答問》附錄《國朝著述諸家姓名略總目》,列有“古文家”和“駢體文家”條目,各舉數人,可見在當時人心目中駢文已具有和古文基本對等的地位。。可以說,乾嘉以降駢文選本的“尊體”批評,對于提高駢文地位,促進駢文創作發展都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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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上海大學中國語言文學流動站博士后,常熟理工學院中文系副教授)
[責任編輯 洪 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