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團中的鄉(xiāng)村世界

翟宗選

摘 要：畫家張立柱“家園”系列作品以水墨形式表現(xiàn)了農耕時代關中農村隨處可見的生活場景，“人吃地一世，地吃人一口”，關中人在黃土地生活了一輩子最終歸于黃土。張立柱筆下的人物很傳神，為了表現(xiàn)心中家鄉(xiāng)人的精氣神，他用了有原創(chuàng)性的水墨語言，以肯定而稚拙的短筆觸來表現(xiàn)家鄉(xiāng)人的性格。張立柱筆下的鄉(xiāng)村世界從圖式看有兩個特征：其一，漢畫像磚式或關中民間年畫式圖式；其二，漢瓦當或門框式圖式。張立柱的筆墨里有“辣”味和“筋”味，潤墨里常見枯筆干墨透著“辣”味，墨色層層疊加透著“筋”味、“厚”味。張立柱筆下的鄉(xiāng)村家園是關中走出的游子們共同的故鄉(xiāng)夢。

關鍵詞：鄉(xiāng)村 家園 水墨 遺貌取神 關中味 辣 筋

畫家張立柱出生于大西北，關中人氏，作品曾獲第七屆全國美展金獎，出版數(shù)十本專著。從西安美院到陜西省畫院，再到國家畫院，從家鄉(xiāng)到西安再到北京，張立柱越走越遠。如今在繪畫上已取得豐碩成果的他卻戲稱自己是“擠進城的農村人”，他說：“我是個擠進城又入不了城的鄉(xiāng)間漢，我的心在農耕時代，父母教育我重仁義厚樸真，一是一、二是二……或許因我鄉(xiāng)氣太重，總是讓心靈歸往土地。”這段話表達了張立柱對故鄉(xiāng)的眷戀之情，如今故鄉(xiāng)已是物是人非，但農耕時代的秦風秦韻和鄉(xiāng)間往事常常縈繞在他的心頭，以畫筆傾訴記憶中讓他心往神怡的故鄉(xiāng)成了他從藝幾十年繪畫的母題。

一、眾生相

在張立柱“家園”系列作品中我們能看到這樣情景：“小巷蔭濃麥飯香，推車起圈亦編筐。紡輪半晌悵前事，煙袋一鍋憶舊鄉(xiāng)。槐下席涼童稚鬧，田間汗涌壯夫忙。媼翁白發(fā)團團坐，粟粒閑剝井架旁。”

這是農耕時代關中農村隨處可見的生活場景，準確說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生活情景。關中地處渭河平原，有“八百里秦川”之稱，土地肥沃，以種植小麥、玉米為主。自古屬周、秦，民風淳樸，勤勞勇敢。祖祖輩輩生活在黃土地上的鄉(xiāng)間人面朝黃土背朝天，干著繁重的農活，累了蹲下抽一鍋漢煙，渴了熬茶喝，得意了吼幾聲秦腔，聲音十里八鄉(xiāng)都聽得見。“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人們養(yǎng)成直率、潑辣的性格。

《漢書·地理志》：“天水隴西，山多林木，民以板為室屋，及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皆逼近戎狄，修習戰(zhàn)備，崇尚氣力，以射獵為先。”

這里的男人被稱為莊稼漢，白天干地里的粗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女人被稱為婆娘，在家制作一日三餐、經管娃、伺候老人、拾掇家務，晚上紡線織布。張立柱的《忙活》里，男人穿著厚重的衣服，有的在田地里吆喝牛耕地，有的掄著鋤頭鋤地，有的推著獨輪車給地上肥，一派熱鬧的場景。《深夜紡車聲》中，在深夜的油燈下，男人和小孩已酣然入睡，女人“咯吱吱”地搖著紡車紡線，紡車的響聲仿佛催眠曲將伴隨他們到黎明……冬天，老鄉(xiāng)們通著手蹲在墻根曬爺婆（爺婆：陜西關中一帶方言，太陽的意思）、諞閑傳（諞閑傳：陜西關中一帶方言，聊天的意思）；夏天，洋槐樹下一群群忙完家里活又在月光下看不清納鞋底的婆娘們搖著蒲扇乘涼，絮叨家長；男人們一到春天就脫掉外衣挽起衣袖，拉著架子車起圈施肥，頭上一層灰土，微干裂的臉頰上染著紅色；秋天，常常全家人圍著笸籃剝玉米粒，大人用叉子叉玉米，小孩邊剝邊玩，時不時傳來男人或女人的催促聲……《固原》中，屋頂上一家人在吃撈面，沒有桌子，一個個端著海碗抓著筷子（：陜西關中一帶方言，吃的意思）飯，那吃相里透著大氣，透著豪爽，透著質拙。親人離世下葬在關中是大事，有錢沒錢都要請吹鼓手送葬，鄉(xiāng)親們都會來幫忙送一程。《送埋》中，披麻戴孝的子孫哭得撕心裂肺，嗩吶聲高高低低悲鳴聲一陣陣傳出，幫忙下葬的人你一锨我一锨堆著土包，關中人在黃土地生活一輩子最終歸于黃土。這種“人吃地一世，地吃人一口”的畫面真切可見。

二、遺貌取神

張立柱筆下的人物很傳神，畢業(yè)于西安美術學院的他并沒有用學院訓練的寫實造型方式來刻畫人物，甚至與自己的導師劉文西的畫風也拉開了較大的距離。他說：“畫也是如此……有精氣神者有味，有原創(chuàng)性者有味。無精氣神者寡味，無原創(chuàng)性者寡味。有精氣神，有原創(chuàng)性，又情真意切者味正。”為了表現(xiàn)心中家鄉(xiāng)人的精氣神，他用了有原創(chuàng)性的水墨語言，陜西人物畫壇當時的領軍人物有郭全忠、王有政、王子武、李世南、賀榮敏、晁海等藝術家，郭全忠、王有政、王子武、賀榮敏的人物畫以寫實為主，晁海的人物畫以筆墨表現(xiàn)出厚重的實體感，強調形象的“大、渾、雄”，李世南早期人物以寫實為主后來走向表現(xiàn)風格。但像張立柱這樣的畫風卻絕無僅有。他的畫中人沒有深入的刻畫，只有近似減筆寫意的概括，無論老少、男女、牛羊一律都只寥寥幾筆形象就躍然紙上。寫意畫講究“遺貌取神”，張立柱的人物骨子里透著關中味，人物舉手投足都很典型：端著大碗蹲在凳子上吃飯的壯漢正是在關中才能見到的風俗；盤著腿的婦女一手捋線一手轉紡車輪，質樸中透著優(yōu)雅；穿著寬大衣服彎著腰背著寬大背簍的人物形象高大而堅實；還有兩手抓著锨把一腳踩著鐵锨起圈、彎著腰赤著上身鍘草、倒在草垛上不管不顧樣子酣睡、蹲在墻頭用手泥糊基墻（糊基墻：陜西關中一帶方言，土塊墻的意思）的形象多次出現(xiàn)在作品中。這是只有在關中生活過的人才能深切體會到的細節(jié)，這些細節(jié)又表現(xiàn)出了關中人的性格。

洋槐樹在以往的繪畫中從未見過，但這又是在陜西關中常見的植物，所以張立柱的作品中畫了洋槐時無疑又使作品更具關中味。這里的洋槐樹沒有刻畫外部特征，如粗糙的紋理和枝枝丫丫的枝條，但從它奔放的筆墨節(jié)奏中體味到這就是洋槐樹。他的洋槐也仿佛靈魂附體一同打上了關中人的烙印，粗大直率的筆墨表現(xiàn)枝干，細碎短直的筆觸表現(xiàn)枝葉，這一大一小的筆觸，一繁一簡的對比道出了“關中”人既直率又熱情的性格。透過洋槐的樹梢人們似乎聞到臊子面、鍋盔饃和西鳳酒的香味，又似乎聽到不遠的鄉(xiāng)村中傳來了鏗鏘的鑼鼓聲和高亢蒼涼的老腔（老腔：秦腔，西北五省流行的地方戲）……

三、有意味的形式

張立柱筆下的鄉(xiāng)村世界從圖式看有兩個特征：

其一，漢畫像磚式或關中民間年畫式圖式

在家園系列作品中，幾乎看不到背景空白的人像，人總是處在或房前或樹下或田間的環(huán)境中，與環(huán)境融為一體。在幾幅大型的作品中所表現(xiàn)的空間更大，甚至有的表現(xiàn)整個村落。這些作品總能把我們帶到那個男耕女織歲月里，人們過著單純而滿足的生活，田間地頭總是歡聲笑語。這種大場面宏大而有特色，泥土味、洋槐樹高大粗硬的枝干和槐花的香甜味、土窯半拱型門洞的古樸味，在月黑風高之夜各家各戶的房門里傳來“嗡嗡”的紡車聲，看到這樣的作品我們不禁想起漢代的墓室壁畫《狩獵圖》，天上的鳥、岸上的樹、水里的魚和拉弓的人，均以自在的狀態(tài)不分賓主關系羅列在一幅畫面里。極其相似的是張立柱作品中常出現(xiàn)這樣的景象：街上、門口、院子、田埂勞作的鄉(xiāng)人——這些不同時空的場景同構于一幅畫里。如《夢里家園》中，拉車的人向南行，扛糧袋的男人帶著小孩向北走；洋槐樹下兩個女人在碼線；房前一個女人在和面，另一個在搖井水；畫中間是一棵百年老洋槐。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人物無賓主，畫面無焦點，你的眼睛總會隨著畫面的情節(jié)而移動。陜西鳳翔木版年畫《女十忙》《男十忙》中男女的勞作場景在畫面上被分為上、下、左、右不同大小的單元空間，而且只有平面的構成關系。《女十忙》中的分割空間的界限是室內的桌子、屋檐、布白波浪線；《男十忙》里分割畫面空間的界限是小土丘、樹、地面、布白波浪線。各個空間獨立存在，并不重疊，沒有縱深的空間感。張立柱的眾多作品中，或以樹為中心再加上街道、房子構成畫面的空間結構，或以房子為主再加上樹、街道構成畫面結構，不同勞作的人被填在這些空間里。這一點與漢墓壁畫和民間年畫有異曲同工之妙。值得一提的是對建筑的“透視”的使用，使觀賞者既在畫外似乎又在“屋內”，這種“拆墻”的方式打破了視覺的局限，使作品在空間表現(xiàn)上更加自由。

其二，漢瓦當或門框式圖式

《大門旗》中，畫家匠心獨運，以過年的紅色大門旗為圖式，大門旗中心圓形頗有漢瓦當形式之感，周圍的房屋和人構成的黑白關系就像瓦當?shù)幕y。《櫻花莊》《圓門》《大關》《老門》等作品的共同之處在于畫家以門為畫面的構圖框架。“門”在陜西關中有特殊意義，自古以來關中人重“門”風、“門”望，尊重讀書人，“門”在他們心里是神圣的，關系著家運的興衰。“門”代表的是家族，所以今天關中人都喜歡把門蓋得高大，漆上紅油漆以示家族興旺。張立柱以門為畫面的結構有種從里向外“看”或由外向里“看”的感覺，是關中人獨有的情結和視角。

在張立柱的作品中常見傾斜的房子，從整幅作品來看卻是合理的，這種處理增加了畫面輕松自在的氣氛，也增加了一份稚拙感。《槐莊后人》里，濃密的槐蔭里拖拉機若隱若現(xiàn)，男人蹲在大碗前的凳子上休息，院中央油布上小孩摟著瓷碗津津有味地扒著飯，一只小貓飛快地從身邊跑過，黃泥墻紅瓦房傾斜著，女人在藍色的門簾前一手拿著手帕一手扶著手臂靜靜地幸福地看著……。

那是個物質極其匱乏的年代，但在張立柱水墨鄉(xiāng)村世界中我們找到了一種“幸福”的感覺。這讓人想起修拉有一幅名作《大碗島的星期天》，那幅畫里人們在午后陽光里或站立或行走或躺臥……雖然是不同地域的藝術家的作品，但兩幅畫里傳達的輕松愉悅的精神是一致的。張立柱筆下的鄉(xiāng)人有種知足常樂的精神，有種自在、陶醉的味道。關中的農耕時代，人們看天吃飯，一年四季農活不斷，但這里世代延續(xù)周公禮治，人們之間充滿著濃濃的鄉(xiāng)情。這些看似平常的生活片段卻寄托著作者青少年時期的夢，“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張立柱筆下的鄉(xiāng)村家園是關中走出的游子們共同的故鄉(xiāng)夢。

參考文獻：

[1] 王峰.守望夢想，灑遍清涼——張立柱繪畫評論[OL].http：//zhanglizhu.artron.net，2015.

[2] 張立柱.愚人散談[J].今日中國論壇，2014（Z2）.

[3] （漢）班固.漢書·地理志匯釋[M].周振鶴譯注.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4] 張立柱.中國畫名家畫庫——人物卷第二輯[M].成都：四川美術出版社，2006.

[5] 張立柱.榮寶齋畫譜：323，人物部分[M].北京：榮寶齋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