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銳
摘要:自古至今,有關項羽音樂形象的塑造隨著歷史的延展和時代的變化而呈現出不同的體裁樣式,這在民歌、器樂、曲藝、戲曲中都有較為豐厚的沉淀。一直延續至現代社會的關于項羽形象的音樂塑造伴隨著流行中國風的興起再次上升至一個高度而備受矚目。從不同形式的創編手法來觀察各種音樂體裁中項羽形象的存在模式,既有歷史跨度的問題也包含藝術哲學、審美等問題,這既是階段性的總結,也是對歷史的梳理。
關鍵詞:音樂藝術;藝術創作;創編手法;項羽音樂;歷史衍變;音樂風格
中圖分類號:J60文獻標識碼:A
Composing Techniques and Style Evolution of Xiang Yu musicl Image
CHEN Rui
(Department of Music, Suqian College, Suqian, Jiangsu 234000)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項羽的形象一直保持著較高的新鮮度而久傳不衰。不敢說無人出其右,但至少關于他的形象能在各種文學藝術中被無數次的演繹實是入人心者深亦。從文學、音樂、電影上升至美學、哲學都能看出項羽儼然已經從一個歷史人物衍變成為了一個符號,這個符號里融合了成功與失敗、雄壯與慘烈、激情與殤情,還夾雜著名與利,滲透著傳統國人對英雄人物的贊美、惋惜、哀嘆、追思等五味雜陳。從而,貫穿今古,項羽的形象無論是通過何種方式和何種風格表現出來都能勾起世人心底那根纖弱的情思而錚錚不絕,這不能不說項羽的形象是復雜的,對這一形象的藝術撕裂和人格刻畫使各種藝術形式都能游刃有余的從某一方面引發欣賞者的共鳴。音樂藝術作為人類最為原始的敘事手段之一它在承載對項羽這一人物形象的再塑中始終緊跟著時代的步伐,契合著那個時代的人的心理、審美。
一、項羽音樂形象的文學鋪墊
在中國古代,受印刷技術和教育程度的限制,文學在載事傳世的功能上總比不上音樂來的自由和便捷,而且它不用承擔文字所帶來的各種言論風險。有關項羽的音樂塑造恐怕首先要追溯至項羽自己編寫的那首《垓下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雖然我們不能考證項羽是否懂得五音六律,又或是他通過一種什么方式把這首歌“演唱”出來,但這首名傳千古的歌曲已經把項羽的本我形象表達出來,力拔山兮的英雄氣概,時不待我、成王敗寇的英雄式嘆息,還有英雄難過美人關的自我調侃,一個栩栩如生的項羽形象已經躍然紙上。
音樂固然自由,但中國傳統音樂譜無定法又讓音樂在載體傳承上比不了文學那么容易原樣保留,因此古人創作的關于項羽的音樂大都被遺憾的丟失了,今人在進行二度創作時已經無法使其復原并沾染上更多的當代思維和解讀。司馬遷在《史記》中把項羽列為本紀人物,并“長篇累牘”的通過巨鹿之戰、鴻門宴、垓下之戰、烏江自刎對其形象進行了入木三分的刻畫,可謂濃墨重彩。《史記》雖然是一本史學巨著,但太史公忍辱負重的文學筆力絕非常人所比,后世各種文學、藝術在對項羽形象的塑造上大致借鑒了《史記》,只不過通過更加自由的方式展現出來而已。后世史學如《漢書》《資治通鑒》中雖然也有對司馬遷的評價,但中國人先入為主的慣性心理已經把《史記》中的項羽印記得根深蒂固。但史學畢竟是史學,雖然個中帶有政治評價的偏僻,客觀公正卻是其第一要務,因此史學的筆觸不可能做到諸如文學、藝術那些形式更加靈活的刻畫人物形象。反之,文學、藝術也不可能像史學那樣對某一人物做到客觀公正的評述。
漢魏以后,隨著中國文學體裁的愈加豐富和載事能力的提升,對項羽的人物刻畫愈加飽滿和清晰,唐詩、宋詞、元曲中都能找到項羽的影子,項羽已經在世人的心目中形成一個典型形象而廣為流傳。自唐以后更盛。也即是說,對項羽的文學刻畫自漢魏以后久盛不衰,而且橫跨歷史的各個時間段,這絕非“詩言志”那么簡單。歷代文人在對項羽的品評上或多或少的都夾雜有自我情感的滲透,或者使項羽成為自我個體存在的符號展現,又或是為了爭奪政治話語權而使其成為隱形話筒。從評價到“附體”經歷了較長的一段時間,對項羽文化敘事風格的轉變說明中國文學的本體以及那些文本的貢獻者們都經歷了從本我到自我的升華和蛻變,項羽的悲劇又何不是中國文人的悲劇所在?又何不是中國文學的悲劇性所在?相比起經史哲學,文學的悲劇性更容易引發社會共鳴,項羽作為中國文學悲劇性揚世的一個代言人,是項羽多面性格的使然,也是中國文學發展過程中的歷史索求。無論如何,豐厚的文學沉淀為項羽音樂形象的塑造提供了真實而可參照的藍本,這在中國戲曲中體現的尤為明顯。另外,民族器樂以及現代流行音樂這些音樂體裁中也都使用各種手段對項羽形象進行了不同風格的刻畫。
二、項羽音樂形象的創編手法
(一)戲曲音樂中的項羽形象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沒有哪種藝術形式像戲曲那么精確而全面的把文學和音樂融合在一起,戲曲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次革命,是“士”文化與草根文化的一次碰撞,在宋代高度發展的城市經濟中逐步孕育成熟,這也使項羽的文學形象得以向音樂形象轉化,使文學帶來的猜想轉化為舞臺上的栩栩如生。從此,項羽不再單單是一個文學鏡像,他透過編創者們的藝術創造和表演者的唱念做打為世人還原了一個真實的本我。
項羽形象首次以音樂的方式在舞臺上呈現出來還得追溯至唐代的參軍戲。參軍戲雖然還只是戲曲的雛形,但它的歌舞戲屬性說明“唱”在其中占有相當的分量,從而,項羽的音樂形象塑造第一次在戲曲中找到歸宿。唐代參軍戲《樊噲排君難》中“項羽”還只是個配角,但他至少已經被融入到戲曲中突破了單有文學敘事的界限。由于劇本的遺失,我們無法考證“項羽”作為配角身份的代言是什么,其中的唱腔和音樂也消逝殆盡,更無法窺其音樂形象是如何塑造的。但古代的戲曲音樂尤其是戲曲唱腔隨著時代的更迭而呈現出不同的動態,一如劇本儀式的缺憾,即便是有劇本的戲曲也僅僅留下了劇本這種文學載體,我們卻再也不可能把戲曲中的關于項羽的音樂形象加以復原,窺其究竟。
到了近代,國人離戲曲越來越近,各地劇種的興起和唱腔的成熟使戲曲發展到一個黃金時代,聽戲、看戲、學戲成了社會的時尚。項羽形象在近代戲曲的一次典型涌現是1918年在上海演出的《楚漢爭》,京劇著名武生楊小樓和四大名旦之一的尚小云分飾項羽和虞姬,轟動一時。1922年《楚漢爭》被改編成《霸王別姬》,由梅蘭芳和楊小樓合作,梅氏所演虞美人的驚艷和雍容華貴從女性的角度反襯了楚霸王的孤傲清高和不可一世。梅氏唱腔的一波三折和嬌媚冷艷在塑造虞姬這個人物豐滿形象的同時,反而襯托出項羽英雄悲劇的兒女情長。《霸王別姬》成就了梅蘭芳,同時也成就了項羽音樂形象在近現代社會的審美追思,霸王戲自“別姬”之后再難有超越。直到2011年濟南京劇院推出《重瞳項羽》,我們方更為清晰地看出固有的霸王形象在不同的創編手法影響下帶給人的另類審美意象。《重瞳項羽》改變了過去霸王戲的拖沓冗長,在快速的舞臺節奏和唱腔輪換中拉近了與觀眾的距離,在塑造項羽失意形象時“虞姬”刻意選用了清雅別致的昆曲唱腔,在過門中編劇還巧意引用了流行音樂的元素,這些在藝術創編上的另類手法卻使項羽形象煥然一新。如果說這是傳統與現代的又一次結合,倒不如說霸王戲中關于項羽音樂形象的歷次塑造都經歷了時代的更迭和沉淀才愈加清新。
(二)民族器樂中的項羽形象
在民族器樂中,琵琶有幸成為塑造項羽音樂形象的代言人。為什么其他傳統民族器樂曲中鮮見霸王的蹤影不敢妄論,但至少傳統琵琶武曲《十面埋伏》和《霸王卸甲》成為塑造項羽音樂形象的佼佼者。琵琶曲《十面埋伏》和《霸王卸甲》同樣是描寫垓下之戰的戰爭場景,但在刻畫人物上的側重點卻不同。前者主要站在劉邦這一勝利者的角度展開敘述,整個樂曲的結構布局中僅有“項王敗陣”和“烏江自刎”兩個段落對戰敗后的項羽進行了心理刻畫。“項王敗陣”曲調低沉,“嘈嘈切切錯雜彈”、時斷時續的音樂將項羽心有不甘但又不能不正視現實的復雜心理嶄露無遺。“烏江自刎”的旋律更是凄切悲壯,美人自弒、無顏江東,從雄視天下到形影一人,或許只有死才能成就霸王的聲明,才能不負天下人所負。《十面埋伏》這轉意塑造項羽形象的音樂雖然不多,但為了襯托得天下者的勝利姿態,這兩段卻盡善盡美、恰到好處的塑造了項羽形象的另一面。《霸王卸甲》(李廷松傳譜為例)共分十六段三大部分,第一部分是戰前準備,第二和第三部分分別描寫戰爭場面和戰爭結束。此曲雖然與《十面埋伏》都具有宏大的音響和蕭殺的戰爭氣氛,但《霸王卸甲》則更偏重描寫霸王的英雄氣概,兒女情長則是瞬間帶過。
1999年,作曲家何占豪以現代的編創手法重新呈現了項羽的藝術形象。《西楚霸王》在編創時站點更高,視域更為廣闊,作曲家沒有摻雜絲毫個人情感在里面而是站在歷史的角度客觀公正的評價了項羽不以成敗論英雄的一生,賦予了楚霸王以現代音樂意義的造型模式。
(三)流行音樂中的項羽形象
流行音樂對項羽形象的刻畫既是對傳統文化的承繼,同時也表現出今人對英雄的感懷。隨著現代流行音樂中國風尚的出現,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個別元素被放大置于音樂旋律之中,既增加了流行音樂的古色古香,也彰顯了傳統文化的兼收并蓄。流行音樂的不同體裁對項羽形象的再現主要出現在流行歌曲、搖滾音樂中。
1.流行歌曲中的項羽形象。1996年,中國內地歌手屠洪剛的一首《霸王別姬》技驚四座,喚起了人們對英雄久違的塵封記憶。2006年,香港歌手王力宏發行新曲《蓋世英雄》,歌詞既有中文也有英文,rap說唱始終伴隨音樂主題浮現,段前段后用京劇韻白貫穿,這種中西古今混用的音樂風格把項羽形象徹底“毀容”,如果歌詞中沒有“項羽”、“力拔山河”這樣的字樣,我們根本不知道這首歌曲是在演唱項羽。這樣的音樂風格并沒有結束,2008年,有音樂鬼才之稱的EDIQ演唱了一首《千秋月別西楚將》,音樂中依然貫穿有rap說唱,不同的是這首歌曲里面穿插了男聲反串演唱和中國傳統的說書藝術,項羽的本色形象被撕得的同樣無處可覓。除了這些音樂之外,張學友的《霸王別姬》、鄭少秋的《四面楚歌》、張國榮的《當愛已成往事》等歌曲都用不同的手法演繹了項羽的另面人生。
2.搖滾樂中的項羽形象。2008年6月,唐朝樂隊專輯《浪漫騎士》發行,內中歌曲《大風歌》正是以項羽形象進行的音樂刻畫。樂曲開始蒼涼的塤聲把人瞬間送入遙遠的古代,間或出現的琵琶音惴惴不安,舒緩帶有呆滯的節奏伴隨著一聲聲撕裂的吶喊共同編織了這首歌曲的曲風,看似平淡不經的述說實際滲透著千古的無奈和聲聲嘆息,代言者的聲音中同樣傳遞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惋惜。其后,五行樂隊的一首《項羽》出品,與《大風歌》編創手法類似的是,這首歌曲的開始用戰鼓和編鐘拉近了欣賞者與歷史的距離,中西樂器、項羽主題都為這首搖滾歌曲增添了不少中國元素。中國戲曲、民族器樂及流行音樂中出現的以項羽為主題的音樂形象在歷代傳承中都被編創者給予了充分重視和賦予了時代性的價值評判,并成為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一個現象而定型,使項羽印象成為國人審美意識中揮之不去的歷史印跡。
三、項羽音樂形象的風格衍變
有關項羽形象的音樂刻畫是隨著中國音樂形態的衍變而逐漸成熟和清晰的。因為音樂之于文學而言它所帶有的非語義性特征比起文字的敘事變的更加困難,因此在文學大行其道去塑造項羽形象之時,中國音樂尤其是各種體裁正處于孕育之中,等各種體裁演變為一種成熟的形式后它便具有了承載刻畫項羽形象的功能,項羽形象的音樂刻畫正是基于此才在不同的音樂體裁中各顯異彩。總覽歷史,項羽音樂的風格衍變主要通過以下三個方面展現出來。
(一)悲劇式主流音樂風格的定型
項羽形象首先是悲劇的,那么項羽的人生價值在哪里?項羽的人生價值恰恰不在于“復楚未能先覆楚,帝秦未能又亡秦”的人生本身,而在于他的人生歷程和英雄印象留給國人太多的參照和感悟。很顯然,項羽是力量的化身,在冷兵器時代人們對于力量和英雄的贊美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因為有力量才有天下。項羽與劉邦不同,劉邦的成功是依靠群體智慧的力量,而項羽則依靠的是個人力量,剛愎自用、孤高自賞恰恰成就了他的英雄悲劇性。自古至今的個人英雄式崇拜無論中西都抹殺不去。英雄“死了”,他的人格便被分裂成多層,肉體的徹底毀滅恰成為后人精神的支柱。在項羽的多重人格中,悲劇是首先的,因為他的力量雖然讓他成為了英雄,但卻沒有幫助他完成最后的霸業。在古往今來的各種體裁的音樂中無論是戲曲、器樂又或是流行音樂,他們在表達項羽英雄氣概的同時多數以悲劇性風格結尾,或哀怨或嘆息,這在前面論及的各種音樂藝術中可以得到證實。因而,悲劇式的音樂風格成為項羽印象在歷史上的定型,直到現在。
(二)婉約式音樂風格的次生
項羽縱有一顆英雄的心,但他對虞姬的愛情至少在文學中是真實的。吳三桂“沖冠一怒為紅顏”,但虞姬卻為了激勵項羽不惜犧牲自我。“烏江自刎”成就了項羽的一世英名,但他的自殺僅僅是為了“無顏過江東”?“虞兮虞兮奈若何”的感嘆是不是因為累于情殤而觸發的殉道也未可知。總之悲劇性音樂主流的風格背后總隱伏著一種婉約式的感傷,《十面埋伏》中的“烏江自刎”,《霸王卸甲》中的“別姬”,直到《霸王別姬》中的梅氏把這種婉約式的憂傷表達得淋漓盡致。在中國流行音樂中諸如屠洪剛的《霸王別姬》里中間那一段婉約式的唱腔亦是悲壯后的一聲嘆息,李清照“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正是這一情感的真實寫照。
(三)基于文化價值的音樂風格的轉換
在傳統文化價值中我們恪守著儒家的仁義禮智信,項羽正是殺身成仁、舍生取義而成為傳統價值觀的參照而一直在世人仰慕的對象。傳統文化在遭遇現代的同時,尤其是近三十年來中國社會的巨大轉型,中國文化已悄然發生了變化。在音樂文化中,一種取向是中西合璧式的中國風音樂的崛起,這在前面的論及的《大風歌》《項羽》中都有所展現。雖然這兩首歌曲用搖滾音樂的形式表達,但在價值層面而言依舊保持著對項羽形象的正面刻畫,而把搖滾樂本身所帶有的懷疑一切、打到一切的意識流給予了揚棄,這從兩首作品產生的時間上也大致可以確定此時的搖滾而非彼時。而在音樂文化的另一端,我們看到的則是對主流的解構和對權威的挑戰。王力宏的《蓋世英雄》和EDIQ的《千秋月別西楚將》是后現代主義意識流在音樂文化中的浸入,這種意識在當今中國的文學、藝術中并不少見,這種風格的音樂也與我們所遵循傳統價值格格不入。好在音樂就是音樂,音樂從來無傷大雅,無論“陽春白雪”還是“下里巴人”音樂總會撫慰著這樣或那樣一個群體,等待這個群體覺醒的是自我抑制力的提升,而無關乎音樂。因為,我們的核心價值仍在。
四、結語
項羽音樂形象經久不衰,在時代輪轉和歷史更迭中項羽印象從未脫離大眾的視線。盡管“風流總被風吹雨打去”,但項羽的雄高偉岸,與虞姬的千古佳話,殺身成仁、雖敗猶榮的英雄事跡始終為世人所津津樂道。中國戲曲、器樂乃至現代流行音樂中關于項羽的點點滴滴一直被撕裂、糅合,糅合再撕裂,支撐著國人的精神消費。在這消費的背后,無論音樂風格怎么變化,項羽精神或項羽文化已經融入到國人的信念中,塵埃落定。(責任編輯:賈明哲)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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