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美菱等
我國目前正在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其中一項重要的工作就是要保證庭審在查明事實、認定證據、保證訴權和公正裁判中發揮決定性作用。在這樣的背景下,證人出庭作證的情況越來越多。通常只要證人出庭作證,就要接受控、辨、審三方的詢問。但在我國的庭審實踐中,無論是控辯雙方還是法官,在詢問證人、提證的方式與順序等方面,還缺乏全面準確的程序規范,尤其是對交叉詢問中最常見的誘導性詢問,既沒有準確的界定依據,也沒有形成運用規則。顯然,這種情況不利于成功指控犯罪和實現良好的庭審效果。因此,為進一步規范和完善我國的證據制度和庭審程序,有必要借鑒有關國家的先進經驗,對誘導性詢問進行更為準確的界定,并確立符合我國國情的誘導性詢問規則。
一、誘導性詢問的界定
誘導性詢問(leading question)又稱“暗示詢問”,根據《布萊克法律詞典》的定義:“凡指示證人如何回答或將回應文句嵌入問話中者,均為誘導性詢問。”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證據法》第764條規定的更為明確:“誘導性問題就是對證人暗示詢問者所期盼回答的問題。”[1]具體而言,是指詢問者為了獲得某一回答而在所提問題中添加有暗示被詢問者如何回答的內容,或者將需要被詢問人作證的有爭議的事實假定為業已存在的事實而加以提問。[2]
關于誘導性詢問的界定,通常我們以認定什么是誘導性問題作為標準。誘導性問題是指暗示詢問者想要證人做出回答的問題,常常表達為一種事實斷言,在問題的結尾以詢問語調做出暗示或以實際動詞形式要求證人附和。例如“案發的當晚你在家里,對嗎?”,“案發的當晚你不在家里嗎?”,“案發的那個晚上你在家里,這是不是一個事實?”。這種形式的提問便是誘導性的。當然,不能把所有需要以“是或不是”形式回答的問題都看成是誘導性問題。反之,沒有采用這種形式的詢問也可能是誘導性的,例如“你受傷了嗎?”就不是誘導性問題。使一個問題具有誘導性的關鍵,取決于詢問者所提問題的暗示程度,而對于暗示程度的判斷,主要依靠詢問時詢問者的語境。典型的誘導性問題通常是詢問者向證人暗示一個似乎忽視了的事實,即暗示詢問者想要得到的答案。基于此,在實際庭審過程中,要求控辯雙方及法官必須具備高度的敏感性,才能對誘導性問題做出判斷。
二、美國誘導性詢問規則的實踐發展
在美國,審判中的大量證據是以證言的形式出現的。《美國聯邦證據規則》要求就書證或實物證據提供證言,以證明其可采性。因此,證人證言是證據最重要的形式之一。詢問證人是審判的核心。在辛普森殺妻案中,辦案警察出庭作證時當庭使用種族歧視的證言被辯方明確指出,對案件結果產生了重大影響。這種情況有別于我國的庭審實踐。在我國,證人證言大多是以書面形式在法庭出示的,證人出庭作證是有條件限制的。根據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87條的規定:“公訴人、當事人或者辯護人、訴訟代理人對證人證言有異議,且該證人證言對案件定罪量刑有重大影響,人民法院認為證人有必要出庭作證的,證人應當出庭作證。”類似規定還有《刑事訴訟法》第192條:“公訴人、當事人和辯護人、訴訟代理人可以申請法庭通知有專門知識的人出庭,就鑒定人作出的鑒定意見提出意見。”
證人證言作為一種證據形式,在不同法系國家庭審模式中的地位與運用,決定了證人詢問環節在庭審程序中的份量和成熟度。目前,美國庭審在證人出庭作證、詢問證人的程序規則方面比較成熟。誘導性詢問是英美法系證據規則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在證據規則比較發達的美國,特別重視當庭檢驗言詞證據證明力的法庭環境,誘導性詢問已經形成了一定的規則,并在日臻完善的美國庭審程序中扮演著重要角色。誘導性詢問規則在美國的發展和運用對我國的庭審實踐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在英美刑事訴訟實踐中,誘導性詢問是一種不當詢問,因為詢問方提問的內容或方式可能妨礙證人如實陳述,從而被詢問規則禁止。[3]但是關于誘導性詢問的規則,即使在證據規則發達的美國,例如《美國聯邦證據規則》和其他訴訟法典中也沒有做出明確的規定。《美國聯邦證據規則》第611條規定:“對證人直接詢問時,非為展開證人證言所必需,不得提出誘導性問題。交叉詢問時通常應當允許提出誘導性問題。一方詢問敵意證人、對抗方或與對方認同之證人時,可用誘導性問題質問。”[4]但該條款只是確認了一種慣例,即誘導性問題在直接詢問中通常是禁用的,但在交叉詢問時可以使用。[5]在直接詢問中,控方通常以某種方式暗示證人。因為如果不這樣做,就沒有辦法把證人的注意力引導到詢問者想要證人說的事項上。因此,大多數情況下允許提問“暗示了詢問者想要證人做出回答”的問題,法官或辯護人通常也不會對此詰問。
可見,美國成文立法只是對誘導性詢問規則擬定了一個粗略的框架,界定了誘導性詢問規則的基本概念和操作規則,具體實施則由實際審判中的控、辯、審三方根據司法慣例加以把握。當然,這與美國遵循司法判例的傳統有著很大關系。事實上,美國的誘導性詢問規則是在多年來的審判實踐過程中發展起來的慣例。成文法對其界定及操作模式未加以明確,判例法發揮了很大的作用。大量的判例為后來的審判實踐提供了充分的借鑒,對“什么是誘導性詢問”,已經在控辯雙方及法官心中形成一種“司法慣例”,繼而演變成一種規則。
筆者以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訴詹森案的詢問片段為例,粗略展示誘導性詢問規則在美國庭審實踐中的運用情況。[6]
在加利福尼亞州訴詹森案中,檢察官指控關押在監獄的囚犯詹森毆打獄警。詹森毆打獄警的目擊證人很多,既有獄警也有囚犯。檢察官提供了監控錄像、獄警證言、囚犯證言以及被打獄警的傷情鑒定等證據,獄警、囚犯走馬燈似的出庭作證,最終詹森被定罪。
(檢察官)問:你們將囚犯詹森和巴特勒擒服,并給他們戴上手銬的目的是什么?
(獄警)答:為了讓他們聽話,或說是給他們的懲戒。
(檢察官)問:是為了獄警的安全嗎?
(獄警)答:是的,為了獄警安全。
在這里,“安全”是指控兩名囚犯犯罪的理由,因此,檢察官在詢問證人第一個問題時,希望證人以“安全”作為其問題的答案,但證人回答的卻是“懲戒”,此時,檢察官并沒有達到他詢問的目的,所以才繼續問“是為了獄警的安全嗎?”這個問題表面上看像一個普通的問題,不像陳述,但它實際上暗示了想得到的答案,正是在檢察官的誘導下,證人才回答“為了獄警的安全”。
(檢察官)問:除了懲戒,你當時還有任何別的理由給這些囚犯戴上手銬嗎?
(獄警)答:有。
(檢察官)問:什么理由?
(獄警)答:獄警的安全。
檢察官的第一個問題可以解釋為誘導性的,因為在當時的語境中,這個問題暗示了證人應當說“有”,這是檢察官暗示的答案。
以上提問都發生在交叉詢問過程中,根據《美國聯邦證據規則》規定:“交叉詢問時通常應當允許提出誘導性問題”,所以辯護律師沒有對檢察官的提問方式提出異義。在美國存在大量類似的判例規則,通過不斷積累,以立法加以規范,最終形成美國的誘導性詢問規則,并進一步發展和完善。
美國的誘導性詢問規則看似簡單,但實際上對控、辯、審三方的法律業務素養要求很高,首先是要對有關司法判例了如指掌,能夠熟練運用該項慣例。沒有誘導性詢問規則,便沒有美國的交叉詢問,沒有交叉詢問就沒有英美法系當事人主義的庭審模式。就一定意義而言,是美國的《聯邦證據規則》等成文立法和庭審經驗共同確立了誘導性詢問規則。
三、誘導性詢問規則在我國的實踐
關于誘導性詢問,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第213條明確規定:“詢問證人應當遵循以下規則:(1)發問的內容應當與本案事實有關;(2)不得以誘導方式發問;(3)不得威脅證人;(4)不得損害證人的人格尊嚴。前款規定適用于對被告人、被害人、附帶民事訴訟當事人、鑒定人、有專門知識的人的訊問、發問。”關于詢問證人的順序和對誘導性詢問的處理方式,第212條規定:“向證人、鑒定人發問,應當先由提請通知的一方進行;發問完畢后,經審判長準許,對方也可以發問。”第214條規定:“控辯雙方的訊問、發問方式不當或者內容與本案無關的,對方可以提出異議,申請審判長制止,審判長應當判明情況予以支持或者駁回;對方未提出異議的,審判長也可以根據情況予以制止。”《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以下簡稱“規則”)對誘導性詢問作了進一步規定,該規則第438條規定:“訊問被告人、詢問證人應當避免可能影響陳述或者證言客觀真實的誘導性訊問、詢問以及其他不當訊問、詢問。”“辯護人對被告人或者證人進行誘導性訊問、詢問可能影響陳述或者證言客觀真實的,公訴人可以要求審判長制止或者要求對該項陳述或者證言不與采納。”
從以上我國關于誘導性詢問的司法解釋和規定來看,我國在刑事審判程序中對誘導性詢問是持禁止態度的,且僅對控辯雙方的發問及法官的處理方式進行了簡單規定,尚未形成成熟系統的規則制度。雖然《規則》將誘導性詢問的禁止范圍限定在“可能影響陳述或者證言客觀真實”內,但在審判實踐中對于該限定范圍的尺度并不好把握。
在我國審判實踐中,控辯雙方對證人的不當詢問次數較多,尤其集中在舉證方的誘導性問題和復合性問題方面。[7]我國采取的是職權主義的庭審模式,由于法官在庭審過程中居于主導地位,在證人出庭作證時,對于什么是誘導性詢問的判斷完全依靠法官的內心確認,詢問證人似乎只是法官或檢察官的職權,在審判實踐中幾乎看不到辯護人對公訴人的誘導性問題提出異議的情況。這其實反映出控辯雙方的不平等地位,不利于保護被告人,并且誘導性問題很容易讓證人做出傾向性的回答,從而破壞證言的客觀性。
這種情況一方面反映出控、辯、審三方因缺乏口頭詢問經驗而對不當詢問弊端的認識不足,另一方面則與詢問規則過于籠統抽象、適用性較差有關。例如《解釋》第146條規定“不得以誘導方式提問”,第147條規定“審判長有權制止不當發問或在經控辯方提出異議后予以支持”。但該規定始終缺乏對“誘導性問題”范疇的界定,也沒有明確舉證方和質證方在使用誘導性問題上是否存在差異和禁止誘導性問題的例外等。實踐中,控辯雙方很難有針對性地對這種不當詢問提出異議,法官也很難判斷和把握。
四、誘導性詢問規則對我國的啟示
確立誘導性詢問規則,明確基本的誘導性問題界定,對我國訴訟制度改革,確保司法公正,具有重要的意義。
首先,有利于保證證人證言的客觀公正性。證人證言通常是在偵查階段由偵查人員取得的,受制于取證的時間、場合、證人的文化水平和理解能力等。證人證言雖然能基本反映客觀事實,但是并不穩定。因為通常我國偵查證據材料中對證人的取證只有一次,而且沒有同步錄音予以固定。司法實踐中絕大多數的案件是由辯方申請證人出庭作證,當辯方詢問證人時,如果采用誘導性詢問,往往使證人陷入預先設計好的詢問陷阱,導致證人證言不利于控方,造成控方的被動。當然,控方有時為加強指控,強化法官的內心確認,也會故意采用誘導性詢問,但這樣又不利于被告人。所以,確立誘導性詢問規則,既有利于平衡控辯雙方地位,也有利于發現案件的客觀真實性。
其次,有利于庭審活動的規范。對于是否屬于誘導性詢問,借鑒美國的實踐,要求控辯雙方當庭即時做出判斷,以保證交叉詢問在案件事實的邏輯范圍內有序交替進行。我國實施的是職權主義的庭審模式,控辯雙方缺少對誘導性詢問的判斷意識和習慣,或者判斷不出,或者不屬于誘導性詢問而隨意性地提出,如果法官缺乏控制庭審的能力,會導致庭審脫離對抗的中心,出現庭審碎片化,顯得審理很不嚴肅,因此法官對控辯雙方過多提出誘導性問題異議時是很反感的。如果法官不支持誘導性異議,提出異議的一方會有挫敗感,對他在庭審對抗中也會造成影響。上述美國的詹森案中,檢察官實際上在庭審中“僥幸成功”地問了很多會引起異議的誘導性問題,但辯方因為提出的一項誘導性異議被法官駁回后,氣餒了,因此沒有提出反對來打斷這種提問。如果辯方不主動提出異議,法官當然不可能主動阻止,庭審顯然有利于控方一邊了。
最后,有利于推動訴訟制度向審判中心的轉移。偵查機關在對證人進行取證時,有很多問題是誘導性的,這部分證人證言直接以書面形式,通過公訴方宣讀的方式向法庭出示,辯方當庭很難聽出這里有誘導性問題,而公訴方也會傾向于選擇有利于指控犯罪的證言內容宣讀,這對被告人而言極為不利。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必然要加強對證人出庭作證的舉證質證,與之匹配的詢問規則也應細化完善,確立在詢問過程中至關重要的誘導性規則。這顯然是訴訟制度改革的必然要求,同時也能促進庭審對證據的采信更為客觀公正。
筆者認為,應該從以下幾個方面確立我國的誘導性詢問規則:
第一,完善立法及相關規定,對誘導性詢問進行明確界定,細化相關術語,使控、辯、審三方在判斷誘導性詢問時有明確的法律依據。參照目前量刑建議的推行模式,出臺相關規定指導詢問證人在內的證人出庭作證程序,例如詢問證人的順序、什么樣的詢問內容具有誘導性、控辯雙方針對對方詢問的異議法官如何進行評判掌握等。
第二,在審判實踐中建立起“規則”的范本。在以立法明確了誘導性詢問規則的基礎上,通過審判實踐形成經典性的指導判例,作為范本通過示范庭等形式在全國學習推廣,使其逐步成為庭審參與人的思維習慣,繼而成為全國審判的程序規范。
第三,通過培訓提高控、辯、審三方的識別、判斷意識。作為具體運用法律制度的控、辯、審三方,必須熟悉庭審證據規則,不能僅局限于重視庭審之外的證據,庭審之中的證據規則同樣決定著該證據是否被采信。因此,在對證人進行詢問階段,應當有意識地判斷該詢問是否屬于誘導性詢問,是否符合誘導性詢問規則。因此,非常有必要對控、辯、審三方進行專門的培訓,加強對庭審程序的重視,盡快改變以往重實體輕程序,把庭審程序當成“走過場”的片面觀念,提高司法人員的證據意識。
第四,加強與證據規則成熟的國家交流學習。為了更好地學習借鑒證據規則完善的國家的先進經驗,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應當派員參加先進國家的庭審實踐或請專家指導模擬,親身感受控辯雙方對證人的交叉詢問,體驗誘導性詢問時產生的對抗,并在我國刑事訴訟司法實踐的基礎上構建符合我國國情的誘導性詢問規則。
注釋:
[1]劉坤侖:《詢問證人:一律禁止誘導性詢問嗎?》,載《檢察日報》2008年6月24日。
[2]張建偉:《關于刑事庭審中誘導性詢問和證據證明力問題的一點思考》,載《法學》1999年第11期。
[3][美]喬恩·R·華爾茲:《刑事證據大全》,何家弘等譯,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43頁。
[4]卞建林譯:《美國聯邦刑事訴訟規則和證據規則》,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15頁。
[5]參見秦明華:《刑事訴訟模式的轉變與交叉詢問制度的確立》,載《法治論叢:上海大學法學院上海市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3年第1期。關于直接詢問和交叉詢問的解釋:“在現代庭審活動中,對證人的調查方式一般有兩種基本的方式:一種是直接詢問式,即由法官依職權對證人進行詢問,同時不排斥控、辯雙方對證人的詢問,其中,以法官的直接詢問為主。大陸法系國家一般采用此種詢問方式。還有一種就是交叉詢問式,即對證人的詢問主要是由控、辯雙方發起并推動,按照先提證方詢問再相對方詢問的順序交替進行。在交叉詢問方式基礎上建立起來的交叉詢問制度是英美法系訴訟制度的一個核心組成部分,是當事人主義對抗制訴訟模式中最具特色的制度之一。”
[6][美]羅納德·J·艾倫等:《證據法:文本問題和案例》,張保生等譯,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21頁。
[7]左衛民:《刑事證人出庭作證程序:實證研究與理論闡析》,載《中外法學》200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