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 巧 絕 倫 的 語 言 藝 術——探《促織》的語言魔力秘訣

○杜永青

(河南師范大學 新聯(lián)學院，河南 鄭州 451400)

《促織》一文《聊齋志異》中的精品，它的主題思想豐贍深刻，結構精巧，語言純熟老到，幾近爐火純青，具有銷魂奪魄的藝術魔力，它的秘訣在哪里?本文試做探討。

一、令人深思的反諷語言設計

《促織》的收尾敘華陰人成各因兒身化促織，獻給宮中。此物雖不奇?zhèn)?，但勇敢善?zhàn)，與敵交手，無不使之披靡，獲勝之后還能振起翅膀吟唱，能應節(jié)拍起舞。更令人拍案叫絕的是它竟能戰(zhàn)勝敵雞。在雞啄食它是，他玩雞于股掌之上，時而爪下，時而冠上，其智力已超出蟲類之限。謂之“神蟲”也不為過。它在宮廷與敵交手，從無失手，捷報頻傳。龍顏大悅。賴此成各發(fā)了大財:“田百頃，閣樓萬椽，牛羊蹄躈各千計;一出門，裘馬過世家焉。”對《促織》的結尾的語言表述，在一個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人們大都認為:作者語言用詞造句充滿了羨慕之情，對統(tǒng)治者充滿了幻想，美化了最高統(tǒng)治者。其實，這是對作品的誤讀，被作者高超的語言設計所輕輕騙過。這里作者用的是一種“反諷”的修辭方法。這種“反諷”修辭是一種障蔽性的語言結構。這種語言結構的語言表層含義和深層含義有不盡相同之處。語言的表層含義再通過讀者大腦皮層的思考，然后進行思維層次的轉(zhuǎn)變，這樣一來，表層含義便逐步向深層含義過渡。這既是一個思維層次的轉(zhuǎn)變，又是一個審美層次的轉(zhuǎn)變。

從語言遣詞用語的表層含義而言，讀者最初是為成名而喜，成名終于苦盡甘來，有了富足的日子過。但通過語言的表層含義，讀者如果再進一步思考，思維層次便會發(fā)生逆轉(zhuǎn)。原來成名的好日子是建立在兒子身化促織，統(tǒng)治者“天將以酬長厚者，遂使撫臣，令尹，并受促織恩蔭。聞之，一人飛升，仙及雞犬。信夫!”因為成名子身化促織，皇恩浩蕩，首先得到好處的是那些“撫臣”和“令尹”，而成名得到的僅僅是一杯殘羹而已，成名得到的一點殘羹是兒子身化促織換來的。一個封建統(tǒng)治者因為一只促織可以使人家破人亡，也可以叫各級有關官員升遷，這種現(xiàn)實黑暗到極點。那有歌頌贊頌美化統(tǒng)治者的意思在內(nèi)。讀至此，社會的不公和黑暗，人情的冷暖，世態(tài)的炎涼，命運的不可測等都洋溢在文字中間，讀者已有為成名悲哀。這一喜悲的語言設計達到了出神入化，隨心所欲的地步。沒有極高的語言駕馭能力是斷然不能達到如此境界的。

二、與世俗風情相契的精巧比喻

《促織》一文充滿了精巧比喻。設喻能和世俗風情相契，和人物性格相聯(lián)，和典型環(huán)境相襯，和人物的心理精神相輔相成，并能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才是這種修辭格的佳境。

《促織》敘成名得一佳蟲，備極護愛。想不到兒子竊玩促織，以至于誤傷。其妻告訴成名，成名“如被冰雪，怒索兒，兒渺然不知所往?！币恢恍∠x，微不足道，每天不知有多少小蟲生生死死。但成名得到的這只小蟲卻關系到成名的身家性命。在此，作者連用兩個比喻，把得小蟲喻為“雖連城拱璧不啻也”，把失小蟲喻為“如被冰雪”。這兩個比喻有夸張的成分。問題就是這種夸張的比喻，巧妙地揭露了社會的黑暗，官吏的腐敗。成名子投井得救后“神氣癡木，奄奄思睡”，成名夫妻則是“身背達曙，目不交睫”，精神沮喪到極點。這時“東方既駕”，他們還“僵臥長愁”。這里作者也連用兩個比喻:在狀兒子得救但神思癡呆時，用“目不交睫”，比喻成明夫婦一夜無眠，痛苦到極點;在敘事情有轉(zhuǎn)機時，用“東曦既駕”一詞，即表明夫婦二人一夜無眠，又表明“天無有絕人之路”，事情有所轉(zhuǎn)機，成名夫婦又捕得一蟲。這兩個比喻把此事兩人命運的不可測性惟妙惟肖地表現(xiàn)出來。

在成名和林中游俠兒比賽促織角斗時，作者又連用兩個比喻。游俠看到成名所蓄之蟲弱小時，他“掩口胡盧而笑”;當兩蟲角斗時，成名蟲“蠢若木雞”。游俠兒“掩口胡盧而笑”，有兩蟲含義:既笑成名所蓄之蟲弱小，不是他所蓄之蟲的對手，又笑成名為人“迂訥”，為人忠誠老實，老受人欺負。這里的比喻妙處是既喻物，又喻人，極狀人情世態(tài)炎涼，社會不公，老實人被欺的社會現(xiàn)實。成名所蓄之蟲角斗時:“伏不動，蠢若木雞”之喻，更為巧妙，喻世間的人和物都不可貌相，事情內(nèi)部有玄機，果然奇跡出現(xiàn)了:“屢撩之，蟲暴怒，直奔，遂相騰擊，振奮作聲。俄見小蟲躍起，張尾伸須，直龁敵頜?！币粋€小小的比喻，囊括如此巨大的社會內(nèi)容，由此可見，作者駕馭語言的功力。

三、“神暗示”和“物暗示”的遣詞力度

《促織》一文，情節(jié)曲折，騰挪跌宕，搖曳多姿，極盡引人入勝能事。每當情節(jié)、細節(jié)“山窮水盡疑無路”之時，作者表巧妙運用“暗示”修辭手段，于是便出現(xiàn)“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新景。這種“暗示”可以分為“神暗示”和“物暗示”兩種。

關于“神暗示”，主要表現(xiàn)在成名捕捉促織無果時，突然從海外飛來神筆，是事情發(fā)生陡轉(zhuǎn)。成名受縣宰仗笞，兩股間鮮血淋漓，這時他走投無路，“惟思自盡”，“一駝背巫”的出現(xiàn)，事情逆轉(zhuǎn)，此巫雖然“駝背”，其貌不揚，但“能以神卜”。成名妻俱資問卜，得到的“神暗示”是一張圖畫，繪的是一座寺廟，在寺廟中“后小山下，怪石亂臥，針針叢棘，青麻頭(上等促織名—引者注)伏焉;旁一蟆，若將躍舞，展玩不可曉。”這里雖然是“暗示”，但幾近“明示”，因為作者考慮到成名人太老實，太隱晦了，他解不透，這是“貼著人物性格”進行“暗示”。在作品的后半部，敘成名個所獻促織，在宮廷中戰(zhàn)績輝煌，所向無敵。龍顏大悅，賞賜獻蟲之官員，又惠及成名。貌似皆大“歡喜”。但作者緊接著交代一句:成名兒子“自言身化促織，輕捷善斗，令始蘇耳?！币粋€老實巴交的孩子身化促織，為父排憂，結果卻使各級官員獲利，而父僅得一杯殘羹而已。這是多么辛辣的諷刺，在輕松的敘述語調(diào)中又包含多大辛酸淚!

關于“物暗示”，在具體行文中便是“蟲暗示”—一個小蟲出現(xiàn)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成名在“林東大佛閣”捕捉促織，正在無獲彷徨時，“一癩頭蟆猝然躍去”，這“癩頭蟆便成為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道具，成為一種“暗示”，果然不久便有所收獲。在成名兒子因誤斃促織而投井雖獲救但失魂成名夫婦精神極端頹喪走投無路時，“忽聞門外蟲鳴”，這小蟲又把情節(jié)推向新高潮，這便是成名兒子魂化的促織。在一個短篇小說中，有兩處“蟲暗示”的遣詞，從而推動情節(jié)轉(zhuǎn)向新的天地。這是作者爐火純青語言運用藝術的表現(xiàn)。

讀《促織》一文，感到其修辭手段和結構思維巧妙結合在一起。一“暗示”為例，無論是“神暗示”，抑或是“物暗示”，即可看作是一種高超的修辭手法，也可看作是一種結構上的布局謀篇技巧。兩者成互補，互文之勢，真是一石二鳥，相得益彰。蒲松齡是文章高手，是語言大師。他的語言運用設計技巧是我國文章學，寫作學的珍貴資料，值得我們認真探討、研究。本文僅是一思之得，聊作一引玉之磚耳!

［1］張友鶴.聊齋志異(三會本)［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二篇)·清之擬晉唐小說及其支流［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3］劉富偉.關于“仿聊齋派”的理論思考［J］.齊魯學刊，2005(6).

［4］歐陽健.后世小說家對《聊齋》的認知和借鑒［M］.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1.

［5］逄淑濟.馮鎮(zhèn)巒評點《聊齋志異》研究綜述［J］.蒲松齡研究，20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