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賀安
(西北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7)
《魯濱孫漂流記》描寫了十七世紀魯濱孫·克魯索航海外出漂流荒島的經歷,而中國的《杜詩詳注》記錄了八世紀詩人杜甫一生漂泊的情感路程。兩部作品都飽含作者的身世浮沉、遷轉不定的心酸。雖然屬于不同時期不同國家人物但都有飄零輾轉的經歷,魯濱孫是漂流而杜甫是漂泊,從中可以窺探中西古今文化的不同。
魯濱孫代表了十七世紀以來開辟新大陸冒險出海的新興勢力:“促使魯濱孫海的力量就是想開辟世界,想占有世界。這正是社會發展到新階段、不滿足于守成的新興階級的階級意識的表現。”[1]9(譯者序言)魯濱孫不顧家人的反對毅然出海,放棄中等家庭優越的生活,尋找自己的理想與追求。“從幼小的時候,我的腦子里便充滿了遨游四海的念頭”[1]1,遨游世界在他幼小心中已經根深蒂固。等到魯濱孫長大后他拒絕父親為他設計的生活方式,不想重復單調無聊的中等階級的生活:“父親的計劃是要我學法律,可是我卻一心一意要到海外去,其他什么事情都不能使我滿意。我對于這件事情的傾心,使我對于父親的意志和嚴命,對于母親和朋友們的懇求和勸告,一概加以強烈的抗拒;我那頑固不化的怪脾氣。仿佛注定了我后來的不幸生活”。[1]1-2魯濱孫主動要求出海冒險遭到父母的反對后,仍然是固執己見。作為唐代儒家知識分子的杜甫,是上書救房琯受牽連被動遭貶的,他的漂泊是一種被動的政治上的懲罰的結果。“其年十月,琯兵敗于陳濤斜。明年春,琯罷相。甫上疏言琯有才,不宜罷免。肅宗怒,貶琯為刺史,出甫為華州司功參軍”[2]3,房琯是當時眾望所歸的宰相,由于不閑軍事打敗仗遭受肅宗貶斥,杜甫身為諫臣心系天下,主動上書救房琯,但卻遭到了肅宗的貶斥。杜甫被唐肅宗放逐棄置就開啟了杜甫漫長的漂泊生涯。仇兆鰲在《杜詩詳注·序》里飽含深情地寫道:“既而遭逢天寶,奔走流離,自華州謝官以后,度隴客秦,結草廬于成都瀼西,扁舟出峽,泛荊渚,過洞庭,涉湘潭。凡登臨游歷,酬知譴懷之作,有一念不系屬朝廷,有一時不端痌斯世斯民著乎?”[2]1杜甫漂泊輾轉于今甘肅、四川、湖北、湖南西北、西南諸省。從中可知杜甫是受政治牽連而被動遭貶漂泊西南的。魯濱孫是主動的要求出海并且反抗父母的意愿自發的尋求個人的冒險航行,杜甫是被動的遭貶斥被君主棄之不用但仍心系朝廷,渴望被重用但沉淪下僚漂泊一生的。兩者從原因上有很大不同。
魯濱孫在漂泊過程中思想經歷了回歸基督、自贖原罪的情感嬗變,杜甫在漂泊西南垂老湖湘的后半生一直心系朝廷恪守忠貞,愛國情緒越來越濃。
魯濱孫一開始離開父母時是頑固而毫無感恩之心:“既不求上帝或是父親的祝福,也不考慮一下當時的處境和后果。”[1]4魯濱孫是毫無信仰毫無感恩的出海,但當船遇到風浪命懸一線時:“我覺得他一輩子實在過得安閑自在,既沒有碰到過海上的風雨,也沒有碰到過陸地上的種種艱難困苦。我決定要像一個真正的回頭浪子,回到父親跟前去”“但到了第二天,風也停,浪也靜了,我就開始對海上生活習以為常了”。[1]5魯濱孫身處危險時會后悔沒有聽父母的話,但風浪過去又迷信自我。在到倫敦后,魯濱孫想回去但又害怕被別人恥笑,此時心態是一種虛榮心:“我立刻想到將怎樣被街坊們譏笑,我將不僅羞見我的父母,并且也羞見別人”。[1]10此時的魯濱孫以悔罪為恥,固執且自欺欺人。到達巴西群圣灣之后,開辟種植園本來可以衣食無憂的過下去,但魯濱孫不滿足現狀依舊出海,繼續冒險:“假使我肯用一半的慎重精神來注意我個人的利益,來判斷一下什么應該做,什么不該做,我決不會離開那么興旺的事業,把一切致富的希望都丟在腦后”。[1]29與離開家一樣,魯濱孫不滿足在種植園終老一生,又一次反抗命運出海冒險。出海漂流荒島后,魯濱孫的內心經歷了本質上的變化,從一開始搭帳篷生火時的抱怨:“有時我便發生疑問,為什么蒼天要這樣作踐他所造出的生靈,害得他這樣不幸”[1]46到自我反思:“當我們遇到壞事的時候,我們應當考慮其中所包含的好事,同時也應當考慮到更壞的情況”[1]46,魯濱孫已經開始了自我反思。
在經歷了擁有糧食的驚喜與得病的苦痛的體驗后,魯濱孫開始了第一次祈禱。“我心里很少宗教觀念,對于我所遭遇的事,我也只覺得完全出于偶然,至多簡單得歸之于大命,并不去追問造物對于這些事有什么用意,以及他處理一些世事的方針是怎樣的。可是,現在看到這個不適合于生長五谷的氣候里居然生出大麥來,……于是我認為這是上帝的神跡,不用播種,就長出了莊稼,并且認為,上帝這樣做,無非是為了叫我在這片荒涼可憐的地方得以活命。這使我心里頗為感動,不由得落下淚來。”[1]58當魯濱孫看到苞谷時開始感恩上帝產生了宗教情懷。但是當他發現苞谷的出現也是情理之中時,他又習以為常。當魯濱孫生病時,面臨死亡與個人的孤獨,他開始反思與懺悔:“我那沉睡已久的良心,便開始醒覺,開始責備我的過去生活”[1]68,在病中開始呼喊上帝尋求心靈的救贖。在島上一周年紀念日那一天魯濱孫開始第一次祈禱:“我在《圣經》讀到了這句話:‘上帝且用右手將他高舉,叫他作君主,作救主,賜給人悔改的心和赦罪的恩’”[1]73;第四年“我在這里脫離了人生間的一切罪惡。我沒有肉欲,沒有目欲”[1]98。最后抓了一個野人做奴隸,取名星期五,還用基督教的精神感化他,魯濱孫在“傳教”過程中有了發自內心的喜悅與虔誠。從中可以看出魯濱孫經歷了一開始固執己見出海漫游到出海反思動搖猶豫到經營種植園又出海探險不感恩現實再到流落荒島的心路歷程,尤其是在荒島上由一開始是恐懼轉變為沾沾自喜到抱怨現實厭惡孤獨,再到擁有糧食、得病的反思皈依,最后不僅感恩上帝造物者還給星期五傳教將福音傳播給其他的人。魯濱孫的漂流完成了一次宗教式的叛逆到皈依的轉變。
杜甫則不同,身處安史之亂的亂世,八世紀偉大的詩人杜甫一直保持著對中央朝廷的忠心對黎民百姓的同情。時刻懷揣著一顆赤子之心。在四川成都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2]832-833杜甫寧愿自己受苦也渴望全天下百姓溫飽安樂。在成都的《野望》:“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萬里橋。海內風塵諸弟隔,天涯涕淚一身遙。唯將遲暮供多病,未有涓埃答圣朝。跨馬出郊時極目,不堪人事日蕭條”。[2]880跨馬出郊的感想只有兄弟離散之痛與無法報答圣朝的痛苦。在四川的《登樓》:“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可憐后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甫吟。”[2]1130-1131尤其表達對朝廷的忠心與赤誠。北極朝廷終是不該,吐蕃的強盜但愿莫要再侵犯。在夔州寫的《中夜》:“中夜江山靜,危樓望北辰。長為萬里客,有愧百年身。故國風云氣,高堂戰伐塵。胡雛負恩澤,嗟爾太平人”。[2]1461仰望北辰心系朝廷,無法報國心中有愧。在湖北公安《暮歸》:“南渡桂水闕舟楫,北歸秦川多鼓鼙。年過半百不稱意,明日看云還杖藜。”[2]1915向南歸去沒有舟楫,向北歸家但是戰爭不斷,無法回家。年已過半百還是漂泊異鄉內心豈能稱意?在湖南岳陽寫的《登岳陽樓》:“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2]2026暮年的杜甫登上岳陽樓想到的依舊是自己的漂泊與國家離亂,烽煙四起、戎馬奔走,個人的漂泊與國家的衰敗的雙重打擊始終纏繞在杜甫心頭。
魯濱孫與杜甫都有漂泊輾轉的經歷,但這個過程中魯濱孫有一個內心嬗變的過程,而杜甫則是固守忠貞,以一種堅持來證明自己的對大唐王朝的拳拳之心。一為變化,一為堅持。
魯濱孫與杜甫在漂流、漂泊過程中都有矛盾的心理但兩者不同的是,魯濱孫的矛盾是宗教式的,而杜甫是政治式的。魯濱孫的宗教式的矛盾是一方面渴望出海探險不滿于現狀的破壞與創造的經濟需求,一方面是感恩上帝感恩造物主的平靜之心。在倫敦、在種植園、在荒島魯濱孫始終在和自己斗爭,“有時我便發生疑問,為什么蒼天要這樣作踐他所造出的生靈”。[1]46在魯濱孫心理有兩種勢力在作斗爭,“可是,每當我這樣想的時候,就有另外一種力量出來阻止我這種想法,責備我……我的理智就用反面的理由勸解我:‘為什么單單你一個人逃出了性命?是這里好呢?還是那里好呢?’”。[1]46在魯濱孫內心有兩種心態作斗爭,一種是抱怨與憤懣的躁動,一種是感恩內心的寧靜與生活的毅力。荒島是魯濱孫宗教矛盾得到調和的空間:“宗教信仰和經濟個人主義幫助魯濱孫在荒島上成功地解決了自己的生存問題和心理問題。他屢屢在生存危機中強化自己的信仰,并在信仰的支撐下繼續為了生存而奮斗。經濟個人主義給了他生存的保證,使他有閑暇和心情考慮自己的信仰問題。反過來,當他信仰堅定、內心安定時,他干起活來才踏實。這兩方面相互支撐。”[3]18
杜甫在漂泊過程中的矛盾是政治矛盾,人在山林與心系魏闕的矛盾。杜甫一心忠于朝廷但卻遭受貶斥,內心充滿了失落、孤獨、痛苦、矛盾、悲憤、憂傷無數的情絲意緒在詩圣杜甫內心纏繞。尤其是在距長安千里之遙的夔州時,杜甫情感達到飽和,盡情吐露內心的矛盾:“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2]1484。雖然身在夔州心系長安、心系故園:“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南斗望京華。聽猿實下三聲淚,奉使虛隨八月槎。畫省香爐違伏枕,山樓粉堞隱悲笳。”[2]1485-1486站在夔州城樓上的杜甫望見長安回想起以前在長安宮中夜值時的場景潸然淚下。“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王侯宅第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直北關山金鼓振,征西車馬羽書遲。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2]1489夔州與長安的空間轉換,古與今的世界斗轉讓杜甫的內心難以承受,以前長安王侯的豪華宅邸都換了主人,以前上朝的百官現在都已成了安祿山叛軍的人。北邊戰爭不斷烽煙四起,西邊吐蕃趁機打劫四川也不安穩。 杜甫身在夔州的“有所思”是“白頭吟望苦低垂”的一事無成無法報國無法為君為百姓為天下蒼生解除憂愁的苦惱。但這一矛盾心理纏繞杜甫漂泊的后半生。
魯濱孫的內心矛盾是宗教矛盾是貪婪原罪與基督救贖的矛盾,杜甫內心的矛盾是政治矛盾是心系朝廷卻無法報答的矛盾。
《魯濱孫漂流記》塑造了一位早期資產階級者的形象,在追求金錢資本與感恩造物安靜祈禱的矛盾心態中不斷奮斗、自贖重生。到以后的《紅與黑》《人間喜劇》《包法利夫人》等,資產階級的形象淡化宗教意味,更多的是資產階級的金錢屬性。資產階級創作由感恩與懺悔走向批判與揭露。個人主義與基督精神的矛盾與調和是西方文學的一股重要思潮。作為中國八世紀偉大的詩人杜甫,繼承了屈原以來的愛國忠君主題,儒家思想為核心的忠君愛國主題是詩歌創作的重心。無論是貶謫的白居易、李商隱還是宋朝的蘇軾、黃庭堅還是明代的王陽明,清朝的龔自珍、林則徐等。愛國主題是漂泊的文人創作的共同取向。《魯濱孫漂流記》開啟的是個人主義與基督文化的破壞與創造,杜甫及其后人承載的是集體主義與愛國忠君的堅守與執著。一為動的文化,一為靜的文化。一種是動中有靜,個人主義中又有基督的自贖與寧靜,一種是靜中有動,堅守信念又不斷上下探索為蒼生謀福。
魯濱孫與杜甫的漂流與漂泊,雖然都是輾轉遷徙但從原因到影響都有不同。分別代表了西方個人主義與基督文化、東方集體主義愛國思想兩種類型。MOOC 的“動”與杜甫的“靜”分別代表了西方早期資本主義的海洋文化與古中國的農耕文化。
[1]笛福.魯濱孫漂流記[M].徐霞村,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
[2]杜甫.杜詩詳注[M].仇兆鰲,注.中華書局,1979.
[3]惠海峰,申丹.個人主義、宗教信仰和邊緣化的家庭[J].外國語文,20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