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朋汨
無論是在相片上還是音樂錄像中,我們所見的阿爾多·奇科里尼(Aldo Ciccolini)的表情一直都是難以捉摸的——深鎖的眉頭和硬朗的五官下露出一絲隱約的笑意,那淺淺的微笑,不知是溫文還是孤傲。或許是樂如其人,同樣的,奇科里尼對于音樂的處理也讓人捉摸不透。鋼琴前的他是一位優雅的敘事者,沒有多余的動作和過分陶醉的表情,每個下鍵都是那么干凈和直達目的,分明是在指尖下塑造了一個音群的宇宙。音色與音響的層次被賦予無窮的想象力變化著,樂段中的Rubato(自由節奏)又仿佛綿綿地拉扯著你的心頭,讓你神往。
“藝術家是需要奉獻一生的圣職,”奇科里尼曾說,“走進音樂就如走進修道院,對自己的嚴格要求是修行音樂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你犧牲越多,你就能變得越強大。”奇科里尼一生教學四十余年,登臺表演七十余年,錄制了超過一百張唱片。可以說,他用一生履行了三歲時對父親的承諾——將一生奉獻給了音樂,成為一位真正的音樂殉道者。
奇科里尼于1925年8月15日出生于意大利那不勒斯的一個貴族家庭。從事字體設計的父親特別注重孩子們的藝術修養,三歲的奇科里尼止不住對鋼琴的好奇心,熱衷于模仿姐姐的鋼琴課,并主動要求上課。在五年嚴苛的鋼琴基礎訓練下,奇科里尼的母親迫切地希望自己的兒子接受更專業的音樂指導。幾經安排之下,八歲的奇科里尼得以演奏給當時那不勒斯音樂學院的院長、意大利作曲家弗朗西斯科·齊來亞聽。小奇科里尼足足彈了四五十分鐘,直到齊來亞說:“轉過身來,不要看鍵盤。”片刻后,齊來亞又問道:“告訴我,你剛才聽到了多少音?它們又分別是什么音?”對答如流的奇科里尼讓齊來亞十分驚喜,他對奇科里尼的母親說道:“這個孩子應該進音樂學院。雖然他的年齡不到十三歲的入學年齡,但我會為他爭取特殊的指導。”就這樣,小奇科里尼進入了那不勒斯音樂學院,在齊來亞的強烈建議下,跟隨意大利名師、德奧學派大師費魯西奧·布索尼(Frruccio Busoni)之徒保羅·丹澤(Paolo Denza)學習鋼琴,同時還認年輕作曲家阿切利·隆戈(Achille Longo)為導師,學習和聲、復調以及作曲法。
十三歲的奇科里尼首次登上了那不勒斯的圣卡羅歌劇院,四年后在同一家劇院開始了他的鋼琴演奏生涯。然而隨即二戰爆發,盟軍的戰機兩度將奇科里尼在那不勒斯的家炸毀。現實的遭遇使奇科里尼不得不在電臺和酒吧為美國軍隊演奏以資助家庭。1949年,在母親的強烈要求下,奇科里尼參加了瑪格麗特·隆-蒂博國際音樂比賽,并一舉奪冠。獲獎后,奇科里尼決定留在巴黎,跟隨瑪格麗特·隆、阿爾弗雷德·科爾托(Alfred Cortot)和伊夫·奈特(Yve Nat)上鋼琴課。這一次的停留,使法國成為奇科里尼永遠的家。1969年,奇科里尼加入了法國籍,并在一年后任教于巴黎音樂學院。
許多樂迷都認為奇科里尼是法國學派的繼承者,但奇科里尼本人則惱于被貼上這種莫名的標簽。教學中的奇科里尼承襲施納貝爾的鋼琴理念,極大程度地專注于手指本身的運動和精簡的指法,但同時又最大程度地感受身體的重量,運用大臂和肩膀的運動來創造理想的觸鍵。奇科里尼強調音響層次的豐富和音色的可塑性,例如弱(piano)與更弱(pianissimo)的細小區別以及在弱與更弱之間音色明暗變化的無窮可能性。奇科里尼一直說,最重要的音色不在鍵盤上,而是在下鍵之前你腦中想象的音色,想象力比什么都重要。奇科里尼絕不止于法國學派一家之所長,對任何鋼琴傳統學派來說,他都是大師。
奇科里尼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音樂家,除了鋼琴以外,他還能演奏風琴和小提琴。熟悉配器和作曲技法的奇科里尼常常視奏總譜,室內樂演出和聲樂伴奏也是他重要的音樂生活。奇科里尼熱愛幾乎所有作曲家的音樂,他常鼓勵自己的學生去彈奏一些鮮為人知的作品。正如他在1950年做的那樣,異想天開地演奏了薩蒂的作品,不經意間帶來了一個似錦的前程。

1950年左右,奇科里尼演奏了一系列薩蒂的作品,包括許多在薩蒂去世后就再無人問津的作品。他大膽的舉動吸引了當時整個巴黎音樂界——不單包括古典音樂界,甚至在先鋒派音樂家的圈子里也造成了轟動。他們一致認為奇科里尼的詮釋樸實真摯,彌補了先鋒派一直以來忽略的某些音樂要素。最終,薩蒂音樂的復興讓奇科里尼得以與EMI公司合作錄制了薩蒂所有的鋼琴作品,這些錄音一度成為當時最熱銷的唱片。其中鋼琴套曲《裸體舞》的第一首最受聽眾青睞,也成為奇科里尼演藝生涯的經典返場曲目之一。
薩蒂是個古怪的作曲家,《裸體舞》顛覆了傳統作曲技法,象征著“家具音樂”的誕生。例如套曲的第一首,雖只有短小的三分多鐘,只由不規則進行的七和弦與單音旋律組成,但音像資料里的奇科里尼像王子一般端坐著,身體略像左傾。細聽伴奏部分,剛開始似乎只有兩個聲部,低音區的單音和中聲部的和弦。隨著和弦的進行,中聲部的和弦漸漸勾勒出線條,有了更多的色彩。再聽整曲,在反復交替的大小七和弦的伴奏下,不協和的主旋律悠悠地在音波里徘徊,每個下鍵都被指尖牢牢地控制著,通透卻被覆蓋著一層朦朧的灰度,乖張又黯然,仿佛一種晦澀的安逸。樂句間細小的滯后是音樂的留白,是演奏者小小的心機,是幸福卻又是遙遠的回想……這便是奇科里尼大師級的詮釋,沒有任何做作的添加,指法的精簡使得彈奏更加平穩和均衡,更能揮發泛音的衍生效果。而觀看奇科里尼的演奏,則覺得一切都發生得特別自然,虔誠的敘述使他在音樂前變得小我,而這能讓人專注于聆聽音樂的偉大。
奇科里尼從不認為自己是偉大的音樂家,他只是慶幸自己能夠傳遞音樂。他在自傳中說道:“像我一樣的音樂演奏者只是音樂的仆人,我們與音樂溝通并傳遞給聽眾。”對于奇科里尼的學生來說,也沒有所謂的“奇科里尼定式”的演奏方法,他只強調讀譜的重要性,因為他認為在不斷探索樂譜的過程中,作曲家的本真意圖能被揭示出來。不過,當他遇見天生音樂感特別強的學生時,也會建議他們隨著自己的思考方式去理解作曲家,找到詮釋樂譜的方式。“音樂演奏是一種愛的行為,”他說,“再沒有什么比看到彈琴的孩子們的天賦如花朵般綻放一樣讓人感動的事了。”

兩年前,奇科里尼在接受《費加羅報》采訪時曾笑說自己有一個法國的靈魂。的確,法國作品一直占據著他演出曲目很重要的一部分:除了為人們所熟知的圣-桑、福雷、德彪西、薩蒂、拉威爾以外,還有鮮為人知的賽弗拉克、卡斯蒂和夏布里埃。其實奇科里尼什么作曲家都彈,巴赫、斯卡拉蒂、薩列里、莫扎特、舒伯特、肖邦、李斯特、羅西尼、雅納切克等人的作品都是他演出的常見曲目。他錄制了超過十張的李斯特專輯,那些不常被列為音樂會曲目的作品,如《詩與宗教的和諧》和《巡禮之年》,他常常在音樂會上整套地彈奏。
奇科里尼不斷在音樂會上給聽眾帶來驚喜,似乎從沒想過要退休。1999年12月,為慶祝自己在法五十周年,他在香榭麗舍劇院舉辦了一場獨奏音樂會。此后奇科里尼更是音樂會不斷,并在八十五歲高齡發行了一套全新的莫扎特專輯。他笑稱在錄制專輯時找回了年少時面對莫扎特音樂的初心,熱情又快樂。的確,即使在奇科里尼近年的演奏中,我們也很難聽出他的年邁,相反,我們聽到的是一如既往的純熟技術,是更深邃、更明白簡潔的表達。
2013年,全球最重要的古典音樂獎項之一,ICMA國際古典音樂大獎授予奇科里尼“終身成就獎”。評委說道:“奇科里尼已在全球登臺演出了七十余年,他創造了一個鋼琴家的傳奇。在他錄制的大量唱片中,有很多專輯對作曲家作品的鑒賞提供了全面的概述。年邁之余,他始終不停地與聽眾分享對音樂的熱情,與他的學生分享他的博識。為此,‘ICMA終生成就獎’向這位有著超凡人格的音樂家致敬。”一時間,米蘭的禮堂內掌聲雷動,一個滿頭白發的老者慢步上臺,悠悠地揮手致意,他的五官依舊是那么硬朗,但眼角分明是溫暖的笑意。隨后,奇科里尼演奏了李斯特改編自瓦格納的《伊索爾德的愛之死》,其游刃有余的技巧和層次遞進的音響,敘述著這曲愛情悲歌。
“由于音樂的陪伴,我并沒有遭遇過多少不愉快的事,”他在獲得‘ICMA終身成就獎’時這樣說道,“在音樂的世界里總有無盡的熱情。”奇科里尼獨居于巴黎市郊的塞納河畔阿涅勒,每日與音樂為伴。練習夜曲,或是在扶手椅中邊讀譜邊聽音樂,成為長期患有睡眠障礙的奇科里尼在夜晚的唯一慰藉。
2015年2月1日,奇科里尼于法國去世,享年八十九歲。奇科里尼的一生很快樂,他將一生都獻給了音樂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