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憶耕
徐建華,1951年生于北京,1974年入故宮博物院從事古書畫修復工作至今。曾參與《清明上河圖》《游春圖》《五牛圖》等傳世名作的修復工作。2012年入選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

2015年1 1月17日,徐建華在故宮辦公室接受本刊專訪。(本文圖片由本刊記者侯欣穎拍攝)
紫禁城的西北角有一處看似平常的小院落,古樸的紅墻上掛著一塊頗具現代氣息的牌匾——科技部。這里是故宮博物院負責修復受損文物的地方,也是整個辦公區域中唯一設置了門禁裝置的地方。隔離了游覽區的喧囂,靜謐之外隱約透出一絲神秘和肅穆。
64歲的徐建華至今還記得41年前,初到這里時的情景。那時這里叫修復廠,雖然沒有高科技的門禁,但外人依舊進不來。高高的院門上有幾排銅質鎦金的門釘,其中一個是機關,只有摁一下那個門釘,院門才會自動打開。
40余年來,徐建華就在這座小院里與數不清的殘損破舊甚至是滿目瘡痍的文物打著交道。這位老手藝人更像一名技藝精湛的醫生,在他的精心修復下,無數古書畫得以抵擋歲月的侵蝕,重新煥發出勃勃生機。
就在《環球人物》記者采訪的前不久,故宮舉辦了轟動京城的“石渠寶笈”特展。為了一睹《清明上河圖》《游春圖》《五牛圖》等傳世名畫的真容,各地慕名而來的觀眾在武英殿外排起長隊。這是《清明上河圖》10年來首次全卷展出。展覽的最后一天,直到深夜1點半,最后一批觀眾才得以入殿參觀。
1974年,徐建華來到修復廠時,《清明上河圖》的修復工作正在進行,主持修復的是他的師傅楊文彬。上世紀50年代,故宮從上海請了幾位知名裝裱師修復館藏的大量古書畫。徐建華剛來到這里時,這批老師傅面臨退休,故宮急需盡快培養一批接班人。
曾經在上海當過兵,能聽得懂南方話的徐建華成了楊文彬的徒弟。楊文彬有裝裱界的“梅蘭芳”之稱,穩重心細,技術水平極高。作為他的徒弟,徐建華也參與了《清明上河圖》的部分修復工作。
徐建華記得,修復前的《清明上河圖》已是傷痕累累,畫面豎著很多道折痕,上方的亭臺樓閣散布著白色的斑駁,有的地方已看不清原來的畫意。師傅楊文彬時常默默注視著這幅名畫,一句話都不說,不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就是抱著茶杯一杯接一杯地喝。徐建華站在師傅身邊不敢說話,更不敢靠前,只能遠遠地看著。
慢慢地,他開始幫師傅打下手,比如備紙、打糨子,由于師傅上了年紀,眼神不好,徐建華有時還幫忙補條。不過,像全色(古書畫修復的一道工序,對缺失部分進行補色)這樣的精細活,師傅是不會讓他上手的。徐建華只好等師傅休息了,用師傅的筆練習全色,師傅看他做得不錯,才逐漸放心讓他干,自己在一旁指導。
如今回憶起那時的情景,徐建華仍然感慨萬千,無論是清洗、加固、補洞還是全色接筆,每一步都稱得上驚心動魄。“比如清洗過程,折疊處的黑色斑跡用清水洗不掉,師傅只能用馬蹄刀細致地剔除。要保證去污而不傷紙,這種剛剛好的力道十分微妙。”《清明上河圖》是絹本畫,“千年古絹,纖維之間已經沒有任何拉力了,把畫芯從背紙上揭下來時,如果壞了一根絲,畫上小的人物腦袋就沒了。”
除此之外,全色也是個功夫活。隨著自然光變化,補出的顏色也不同。前一天補上的,第二天水分揮發后顏色又變了。師傅反復做試驗,從小到大、從上到下、由淺入深,經過一遍遍全色,最后徐建華從正面竟找不出哪是師傅補過的。
就這樣耗時一年多,這幅北宋張擇端的名作終于復原了容貌。徐建華也第一次見識到了修復古書畫的奧秘。
由于年代、破損程度各不相同,墨色、紙質也千變萬化,這些古書畫猶如生了病的老人,需要各開良方、對癥下藥。徐建華的辦公桌上有一摞厚厚的筆記本,上面詳細記錄了每一件文物送來的時間、當時的狀況、他給出的修復方案和最終的修復結果。徐建華形容它們是文物的“病歷”。
一幅古書畫的修復工序有30多道,拿到手的第一步是審視,相當于醫生給患者做檢查。清洗、加固等工序的先后順序并不固定,視作品的情況而定。同樣是清洗,不同的作品需要的水溫也不一樣,有的要用80攝氏度的熱水,而顏色重的畫作必須用涼水。這些工序和要求非常繁瑣復雜,每一個都要牢記于心。一幅畫從頭到尾都由一個師傅完成修復,徒弟可以在一旁幫忙、學習。工期上,短則7天,長則一年。
徐建華坦言,這是一項枯燥的工作,從事的人不僅要坐得住板凳,還要耐得住性子。“我們這個行當3年出師,第一年托綾子、打糨子,第二年可以做立軸,第三年可以做手卷、冊頁。出師后也只能做些非文物的修復。想要修復一級品文物,至少要8到10年的經驗。”
在徐建華的記憶中,修補難度最大的要數他跟著孫承枝師傅一起完成的《五牛圖》。作為唐代韓滉的代表作,它是現存最古老的紙本中國畫之一,堪稱“鎮國之寶”。畫中的五頭牛形態各異,代表了當時畫牛的最高水平,一經問世便成為歷代藏家們的心頭好。清朝末年,八國聯軍洗劫紫禁城,《五牛圖》從此流落海外。1950年初,周恩來總理收到一位愛國人士的來信,說《五牛圖》在香港露面,畫的主人要價10萬港元,自己無力購買,希望中央政府出資收回國寶。文化部隨即組織專家赴港,經過多次交涉,最終以6萬港元成交。國寶雖然回歸了祖國,但曾經的顛沛流離讓它蒙滿塵垢,千瘡百孔、遍體霉斑。
徐建華翻開一個筆記本,上面清楚記錄著:1976年,《五牛圖》被送到修復廠,工期8個多月。拿來時整張畫上有258個洞,有些修補過的地方顏色已經脫落,遠看像一塊塊瘡疤。補洞成了修復工作的關鍵。悉心研究原畫紙的質地、光澤、顏色,嚴格擇選配補用紙,至為緊要。“古書畫用的紙,有竹紙、麻紙、皮紙、宣紙等很多種。過去的老師傅對著光側著一看就能說出是什么紙。”徐建華一邊說,一邊比劃著動作。經過反復篩選,屢次用小樣比較、試驗,師傅們最終選定了一種年代相近、質色相當的舊紙,作為《五牛圖》的備紙。此外,去污也是個難題。白水淋上去,黃湯流下來,再用排筆蘸熱水反復刷洗畫面,水色清明之后,畫面破損雖然依舊,但紙色、墨彩、印鑒、題跋都已煥然一新。“如果保存得好,這幅畫三五百年都不用再修復。”徐建華驕傲地說。

2015年1 1月17日,故宮科技部的一位工作人員正在托綾子
從當年的修復廠到現在的科技部,這座小院的環境從未改變,古樸的木門,青石板路,幾棵古樹,三五輛自行車停放在一旁。紅墻外是現代都市的繁華,紅墻內依然聞得到書卷紙墨的芳香,時光仿佛定格在過往那些質樸的歲月里。徐建華說,這里變化最大的是人,那些上世紀70年代修復古書畫的老師傅們相繼離世,自己也從小徒弟變成了頭發花白的老師傅。
如今這里從事古書畫修復的有19個人,與徐建華那一代人不同,這些年輕人大多畢業于美術學院,有著繪畫和文物保護的專業背景。盡管如此,這門古老的手藝仍然延續著師徒間口手相傳的傳統。徐建華常對徒弟們說,修復的最高境界是“穿越古今”。“不僅要了解畫家的年代,當時產生的材質,還要了解他的畫法,甚至是他創作時的心情和用筆,這樣才能更準確地體會到作者想表達的東西。進入其中,一瞬間會有古今穿越的奇妙感覺。”就在不久前,徐建華又收了一個小徒弟。令他欣慰的是,那些師傅們傳下來的、早已牢記于心的秘訣又有了新的繼承人。
院里曾安排徐建華去北大學考古,他不去,讓他去干校進修以備提干,他也不去,科技部主任他更是不當。“不想分神,真干到一定階段,就超脫了,跟理佛似的。”徐建華笑呵呵地說。干了一輩子修復工作,徐建華卻萌生“敬畏”之心: “過去師傅每次接到任務,緊張得幾天吃不下飯睡不好覺。現在我也跟他似的了,膽兒越來越小。”
由于工作壓力大,在這里工作的每個人都有自我放松的方式。年輕時,徐建華喜歡打乒乓球,看電影。現在,他愛看北京首鋼男籃比賽,“最喜歡馬布里”。說到籃球,徐建華的嗓門明顯提高了兩個分貝。
幾十年來,小院里的匠人們執著地幫助古書畫對抗自然規律,用自己的心血延續著它們的生命。“老師傅說過,書畫勿論價格都要同等對待。就像醫生看病一樣,不管病人貧窮富裕,醫德最重要。我們就是文物的醫生。”如今他把這句話作為口訓,繼續傳給后輩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