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予菲

抗戰老八路劉士平住在山東章丘。這里距濟南中心市區約40公里。他的兒子劉在義帶記者進屋時,劉士平已經端正地坐在竹椅上。初冬的章丘,刮起了寒風,老人卻開著窗,臉吹得紅撲撲的。他身穿綠軍服,胸前戴著大紅花、掛著勛章,看起來很精神。記者說要拍照,老人一聽,高興地站起來,莊嚴地敬了軍禮。鏡頭前,老人的腰桿挺得筆直,但抬起右手敬禮時手指卻伸不直。“在戰場上扔手榴彈的時候給震壞了。”老人解釋道。
老人原本住在老家村里,如今年歲大了,兒子擔心照應不過來,就在附近租了一套房,把他接了過來。這個“新家”并不大,客廳里放著一套舊沙發,一臺老式電視,還顯得有些空蕩。拍完照,老人執意要記者進里屋,看看那滿滿一桌子的紅證書。老人笑著說:“給證書多拍幾張吧。”

2015年11月,劉士平接受本刊采訪。(高歌攝)
劉士平今年90歲,已到了鮐背之年,卻眼不花、耳不聾,說話大聲,走路有勁。他說自己是農民出身,不講究什么養生,只有一個“秘方”——不憋事兒。“從小我就性格活潑,喜歡講話,到了部隊也受到這樣的教育,無論多大的官,見了都不發憷。可能就是因為心里敞亮,才越活越年輕。”
這時,兒子跟劉士平說:“您要上黨中央的雜志了。”劉士平沒顧上雜志的事,轉頭問記者:“你是哪里人啊?”“湖南的。”記者答。“湖南好啊!湖南有毛主席!”老人笑著說,“當年鬼子能打跑,就是因為有毛主席和敵后抗日根據地。”
之前,劉士平心里有個遺憾。因為1949年新中國成立,天安門舉行閱兵時,他隨部隊在浙江,沒看見毛主席和天安門的盛況。后來,他一直想去看看天安門。十幾年前,劉士平找到北京的老戰友。讓老戰友帶著他到天安門廣場,遠遠地看了一次升旗。本來以為再沒機會了。沒想到今年9月,劉士平作為老兵代表受邀去參加抗戰勝利大閱兵。現在回憶起來,他還是難掩興奮:“當然高興了!90歲了,去天安門看閱兵,這是一生最高的榮譽。”
今年6月,劉士平接到參加閱兵的通知。自那天起,這就成了全家的頭等大事。兒女們買回好多營養品,老伴姜樹芝則重點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劉士平也“加強鍛煉”,每天散步時都要多走幾個來回。閱兵儀式前兩天,兒子送他去北京,他愣是提前兩個小時到了火車站,生怕誤了車。劉在義告訴記者:“老爺子激動得睡不著覺,大晚上在賓館房間里來回走。9月3日清晨,北京全城戒嚴,工作人員通知7點50分上車,他7點整就到了集合地點。”
閱兵時,劉士平坐在天安門城樓西側的2號觀禮臺。夏末的北京,太陽還很刺眼,兒子就坐在劉士平邊上。他說,當時父親看著入迷,想給他擦汗,跟他說句話,老爺子還不讓打擾。軍隊方陣走過的時候,他會拄拐杖站起來,認真行軍禮,其余時間都挺直腰板坐著,手里晃著小紅旗。劉士平說,看到長槍短炮、飛機坦克……這些對他觸動很大。“我是從那個吃不飽穿不暖的戰爭年代走過來的。看到祖國的強大,如今最感慨的是,以后誰還敢欺負咱!日子越過越好,心里踏實下來,我們正在跟內心的恐慌告別。”
這次北京之行,劉士平的另一個收獲是,結識了許多抗戰老兵。老兵們都年齡不小了,有些腿腳不靈便,有些話也說不清,但湊在一起,也不用多聊什么,只是合個影,握著手,“這樣的感情比兄弟還親”。

1949年,劉士平參加了渡江戰役
劉士平的老家在章丘南部山區的水峪村。山東臨海,隔著東海與日本相望,近代歷史上曾多次被日軍侵犯。1894年甲午海戰,山東威海海軍基地陷落。1928年“濟南慘案”,日本進駐膠濟鐵路沿線,肆意焚掠屠殺。1937年“盧溝橋事變”后,日軍迅速登陸山東半島,占領濟南,第二年青島、徐州相繼失守。1941年,蘇德戰爭爆發,世界反法西斯力量擴大,日本急于結束中日戰爭,對中國施加了更大的壓力,調集5.3萬人,對山東發起了最大規模的掃蕩。1942年,日軍開進水峪村,在一次掃蕩中,劉士平的伯父一家不幸遇害,當時他藏在山洞里,目睹了日本鬼子的惡行。
村子被占領后,有人成了漢奸,也有不少人加入了八路軍。劉士平說,他記得村里墻上的抗日標語,都是天黑寫上去的,那時他就很崇拜八路軍。1943年,劉士平18歲,靠給外村一戶富裕人家放牛養家糊口。有一天,他在山上放牛,來了幾個人,穿得有些破舊,看起來像八路軍戰士。劉士平想起墻上的標語“窮人的隊伍專門打鬼子”,后來確定他們是八路軍,就決心跟著去保家衛國。因為怕被漢奸告密連累家人,他就偷偷把牛給人家送回去,都沒跟父母說一聲就走了。
劉士平說他起初參加的游擊隊不是主力部隊,“就是土八路”。沒有軍裝,穿的是家里帶來的破衣裳,腳上是打補丁的帆布鞋。大冬天在雪地里走上百十里路,經常凍壞腳、蹭破皮,鮮血直流。部隊也沒有軍糧,吃的多是老百姓送來的小米和窩頭。部隊白天藏在山里,晚上就用柴火灰和上水、鹽,進村寫抗日標語,一邊搞宣傳一邊打探敵情。
劉士平說,當時他的武器就是一把鐵鍬。部隊里也有自制步槍,但不好使。“我們的槍打一發拉一次,打三次就拉不動了,得用腳踹,而鬼子的槍連打一百發也沒事。”有一次部隊打伏擊戰,他看到鬼子端著刺刀進了村,扛著鐵鍬瞅準就從背后掄了過去,“哐當”下去,搶了槍就跑。“繳獲的槍都要上交,優先配給正面戰場的主力部隊,只有手榴彈能留下。”劉士平說,鐵鍬一次掄倒一個敵人,手榴彈一次能炸一片,是他最喜歡用的。“我們埋伏在高高的山上,看見鬼子進來,先不打草驚蛇,等他們走到一半,再往中間扔手榴彈。鬼子嚇得往兩頭跑,我們正好去收槍。等他們緩過神來,我們早就搶了武器撤退了。”
在打游擊那兩年里,劉士平扔的手榴彈數都數不清,右手也因此留下了后遺癥。他中過彈,負過傷。有一次就被子彈打穿了屁股。“當時年齡小不懂事,在戰場上疼得我哇哇直叫。抬下去后,幾個人按住我,在熱鍋里燒開了鹽水,給傷口消了毒,養了一段時間才好。”劉士平的一枚勛章就是這樣得來的。
1945年1月,因作戰英勇,劉士平被調到陳毅麾下,穿上了真正的軍裝,還配了槍。后來,全國開始抗日大反攻。劉士平參加了攻克淮安的戰斗。日本投降時,他在安徽,還高興地和戰友扭起了秧歌。

劉士平保存的榮譽證書等。(高歌攝)
解放戰爭時期,劉士平在陳毅任司令員的第三野戰軍當偵察兵。淮海戰役前,他還裝扮成賣香煙的小販,到國民黨的據點打探軍情。1949年,劉士平跟著部隊南下,參加了渡江戰役。他說,百萬雄師過長江的時候,沒有橋,他們就砍下竹子,用鐵絲捆成數十米長的筏艇,再堆上裝滿沙子的麻袋作掩護。凌晨他們從蕪湖下江不久,就有戰友中彈落江,黎明沖到對岸的時候,一條筏艇上四五十人,也就剩下十來個了。“一旦打起來,誰也顧不得生死,槍林彈雨,血流成河,只知道往前沖,就忘記害怕了。”
解放后,劉士平被編入華東軍區,當了海軍,曾在“濟南號”上服役,后來在浙江舟山群島駐扎了6年。革命年代的老照片,他只留下了兩張:一張照片上他穿著棉襖,胸前別著“人民解放軍”的徽章;另一張,他穿著藍白色的海軍服,顯得英姿颯爽。
1955年,劉士平退伍回家。到家他才知道,家里人以為當年他被日本鬼子抓了去,早沒這個人了。鄰里得知他是去當了兵,還參加了抗日戰爭,都來看望。后來劉士平在水峪村當過村長,做過治安隊長,之后結了婚,在村里過著平淡的生活。
劉士平與老伴有5個孩子,當年日子很困難,他也沒向組織張過一次口。劉士平說,他不喜歡打仗,卻把兩個兒子都送進了部隊,因為“打了勝仗才有今天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