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
英國人阻擋了一個正常、有益的自然過程,清朝的所作所為無一證明他們值得一救。清朝垮臺必然會在不久后發生,但到那時,動蕩將持續更久,而且會更加猛烈
如果說今年最好的一本歷史書,大概非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出版的、美國學者裴士鋒所著的《天國之秋》莫屬了,它榮獲了2012年坎迪爾歷史獎大獎,該獎是全世界目前獎金最高的歷史著作獎,堪稱歷史學領域的諾貝爾獎。與以往太平天國史寫作不同,本書從世界史的視角去解讀這場災難,大大突破了以往種種窠臼。
在作者看來,如果不是美國的南北戰爭,英國人也許不會幫助清廷;而沒有巴夏禮的干預,太平天國的軍事失敗可能延遲;為爭取“外援”,洪仁玕作出重大犧牲卻未成功,這亦是失敗原因之一……凡此種種,都豐富了我們對這段歷史的認識。本書還有一大亮點,即大量擷取海外史料,展現出歷史更豐富、更生動的細節。
總之,作者并未停留在講述一段史實、幾個人物的層面,而是試圖以太平天國為契機,揭示出一個古老文明的運行邏輯和它的悲涼。正如史景遷先生對本書的評價:“精心琢磨的歷史鋪陳,是極出色的典范。從1850年代初期打至1864年的這場中國內戰,可能是人類史上死傷最慘烈的內戰;裴士鋒以生動翔實的手法,呈現中國的統治者及其數千萬子民的命運如何受到英國外交與商業利益的擺布,如何受到太平天國本身的非正統宗教和政治理念影響。一個悲慘且撼動人心的故事。”
1861年12月20日,英國駐華參贊巴夏禮與海軍司令何伯來到太平天國的天京,此時英政府態度正在游移間:英國在上海投資巨大,欲保證其安全,只能與太平天國和平相處,可麻煩的是,此時美國南北戰爭爆發,英國失去了最大的出口市場,要彌補這一損失,必須全力拓展對華貿易,而這又要靠清政府支持。
巴夏禮曾考慮過:英艦溯長江而上,遮斷南北,英國分別與清政府、天平天國建立關系。這本是洪仁玕一再向列強推銷的方案,為此他專門組織了一支洋人寫作班子,其中最有分量的筆桿子是美國傳教士羅孝全。羅孝全寫了不少有“戰斗性”的文章,認為江南殘破完全是清軍造成的,而太平軍個個是圣徒,他不明白:既然太平天國對洋人這么好,為什么英國反而要幫清朝?
在相當一段時間里,英國國內輿論有利于太平天國,畢竟,拒絕接受現代文明的清政府已讓人們喪失信心,那么,為什么不和天天喊自己“洋兄弟”的人多往來?
但巴夏禮看到了戰爭造成的千里荒蕪,看到了無辜民眾們的悲慘遭遇,他試圖與平民交談,但沒人敢說真話,在反復勸慰下,人們告訴他:清軍和太平軍都在燒殺搶掠,連彼此手段都差不多。
事實上,巴夏禮不知道中國歷史上多次出現過大破壞、大倒退、大屠殺的局面,因為在這片土地上,人的基本權利從來沒得到過承諾,他們的生命尊嚴隨時可能被剝奪,每當人民痛苦到再也忍不下去時,除了極端手段,他們沒有其他選擇,叛亂是他們“制止濫權與暴政的唯一工具”。
安慶之戰,上萬名太平軍俘虜排著整齊的隊伍,十人一批,只用一個上午就被屠戮殆盡,連曾國荃都深感過分,反而是理學名臣、講道德的曾國藩卻習以為常,認為弟弟太過婦人之仁。
像割草一樣殘殺同類,像片草一樣平靜就戮,人們對此麻木不仁,因為從來如此、只能如此,太多的壓迫早將個體判斷力閹割殆盡。而沒有判斷力,人性就會被泯滅,人人都變成“類人孩”,有人的模樣,卻沒有人的尊嚴。
太平天國亡于秋天,可作為清政府的秋天,卻被遏制。伊藤博文說:英國人阻擋了一個正常、有益的自然過程,清朝的所作所為無一證明他們值得一救。清朝垮臺必然會在不久后發生,但到那時,動蕩將持續更久,而且會更加猛烈。
伊藤博文頗有洞見,太平天國并沒有真的死去,而是沉入了人們的心中,變成神話,被一代代人們傳頌,成了精神支柱,每當他們在現實中遭遇挫折時,就會由衷地想起太平天國。
屠殺、肢解、饑荒等記憶統統淡去,只留下了無比堅硬的反叛。
上海第一家英文報紙《北華捷報》曾記錄下清軍凌遲處死太平軍俘虜的場景:“這種酷刑還不能滿足那些刑卒的魔鬼般的惡念,于是又換了別種方法。劊子手們割下他們一塊一塊的肉,有時塞到他們的嘴里,有時則拋向喧嘩的觀眾之中。”
對過去百余年的動蕩,不同人會有不同看法,但往往執著于就事論事層面,忽略了這是一個系統遷移的過程。在黑格爾的時代,整個歐洲思想界都在追問:為什么那些擁有輝煌歷史的古國紛紛凋落,歐洲卻在不斷進步?為什么前者積累多年,最終竟化為虛無?黑格爾的觀點是歷史并非線性向前,而是在不斷循環中,由于昨天與今天相互抵消,所以只有時間積累,沒有真正的歷史,無論多么悠久,始終沒有本質上的進步。
只有從這個角度看問題,才能明白我們曾被怎樣的環境所套牢,我們曾怎樣互相加害、怎樣殘酷無情,新系統也許還不夠好,可那樣的“秋天”,我們還要復制,還要興高采烈地走進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