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到北京
1975年9月25日,由英國文化委員會選拔和資助的九名英國學生在香港登上了一架伊爾飛機。羅斯當時正在倫敦學習中國藝術史和考古學。貝斯剛從牛津大學畢業,她比我們幾個都憂心忡忡,因為她要有一年見不著自己的丈夫和家里的狗。利茲大學來的人最多,其中格里和吉姆已經畢業,剛剛讀完大二的薩拉則顯得嬌小、稚嫩。
在飛往北京的途中,身著古色古香印花布襯衫的年輕中國空姐為我們送上了糖果、中國口香糖(很難嚼)和香煙。一想到將要離開自己所熟悉的環境長達整整一年,大家都默默無語。我們于夜幕中降落在北京機場。一位個子矮小、戴一副水晶眼鏡、頭頂灰色帽子被稱為傅老師的人笑容滿面地迎接我們。我們拎著大包小包的行李,跟著他上了一輛老式汽車。車子在寂靜漆黑的夜色中行駛了大約一個小時后到達了目的地——外語學院。
車子停在一幢灰色磚房外。我們幾個女生下車后被帶到二樓的雙人間。房間的墻壁被粉刷成白色。我很快就發現,所有的房間都是這樣粉刷的。只要衣服蹭在墻上,就會粘上白灰。由于來的女生人數為單數,我的房間暫時只安排了我一個人。房間里有兩張鐵床、一只木書架、兩張桌子和兩把椅子。天花板吊著一盞電燈。沒有窗簾,門上沒有裝鎖,只能從外面用掛鎖鎖住,但校方又不提供鎖。校方(根據一疊有多個簽名的單子)發給每個人一個搪瓷洗臉盆(沒有花紋)、一個熱水瓶(紅色鐵皮殼,上面印著一朵大玫瑰)、一個硬邦邦的帶枕套的單人枕、一條單人床單。還有一床又大又重的棉被,被面是印有小花的黃布,被頭是白布。
洗臉盆是拿到二樓盥洗室使用的。盥洗室里有個長條的灰色水泥槽,上面有一排自來水龍頭。水龍頭里通常只有涼水,只有晚上七點到九點的用水高峰期才會有熱水供應。一樓的淋浴室那時也會有熱水。淋浴室隔壁是只大鍋爐,上面分布著許多可怕的儀表,表上的紅色指針總是指向馬上就要爆炸的溫度。熱氣從管道上一些密封不好的地方滋滋地冒出來。不過這個鍋爐對我們的生活卻至關重要。為了早上有熱水洗漱,我們拿熱水瓶到這里來打開水。在這里我們還可以打到安全飲用的開水。
第二天清晨,陽光透過沒有窗簾的窗戶照進房間,撩開了外語學院的面紗。灰蒙蒙的青磚高大建筑一直延伸到遠處。左邊是一片空曠的場地,同樣是灰蒙蒙的。這片場地可能是個操場。操場上,穿著白色襯衣和深藍或軍裝綠色肥大褲子的中國學生正捧著書本四處走動。他們正通過大聲朗讀的方式來背誦課文。
外語學院地處北京西北角,周圍匯集了北京好幾所大學,并且離北京大學也不遠。它接收來自歐洲(阿爾巴尼亞、羅馬尼亞、南斯拉夫、意大利、西班牙、丹麥、瑞典、挪威、冰島、法國、德國和奧地利)、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非洲以及包括日本、柬埔寨、老撾和朝鮮在內的亞洲友好國家的留學生。我們都是來這兒學習中文的。非洲和亞洲的學生學習中文的主要目的是想繼續在中國學習工程學或是醫學。學校里還有一大批學習各種外語的中國學生。
女生宿舍對面緊鄰著食堂,再過去就是男生宿舍。食堂分為兩個部分。一邊是供中國學生就餐的。這里提供很多看了就沒胃口的食物,不過幾乎不花錢就能吃上。我們的第一頓早餐沒有在那里吃,因為用餐的碗和筷子要自帶。另一邊是西餐部,供應的是西式早餐,而且提供餐具。由于這邊可供選擇的食物略微多些,再加上提供餐具,所以飯菜都要比中國學生那邊的貴。
早餐過后,我們上了一輛面包車,被送往英國大使館。包括英國大使館在內的大多數外國使館都位于北京東南、建國門外古觀象臺的東面。那個城樓狀的青磚城垛觀象臺并不對外開放。城垛之上沖天的星盤、渾天儀、日晷的輪廓依稀可見。

1976 年吳芳思訪問石家莊某小學,與該校教師交談。后方左起第三人是吳芳思的父親。
友誼商店
在大使館,一位負責人一本正經地告誡我們不要惹麻煩。他還讓我們寫出家里親人的名字,以防我們從自行車上摔下或者出現更糟糕的情況。這還是我們第一次聽到有關外國學生在北京略顯神經質的生活情況介紹。我們還被邀請參加了使館的社交俱樂部,這樣每年交納十元會費(大約相當于在中國學生餐廳吃四個月早餐的費用),我們就可以從使館圖書館借書、看電影,在使館的貝爾酒吧里消費。我們還可以在酒吧玩投飛鏢,打個欠條喝飲料(無論是啤酒、金巴利酒還是汽水)。
隨后,面包車把我們拉到離英國大使館不遠的友誼商店。離友誼商店不遠的地方有兩個大院,門口有手持步槍或者腰挎手槍的人民解放軍士兵站崗。使館工作人員以及他們的家屬就住在大院里那些帶陽臺的漂亮公寓里。他們的清潔工、廚師和阿姨(保姆)都由公安局提供。他們畢業于莫斯科東方勞工大學,外語說得很流利,每天都要向官方匯報他們在雇主家里制作果醬和烤面包片時所聽到的重要談話。
使館人員的家屬購物(買那些大外交信袋里放不下的東西)基本上都去友誼商店。商店一樓賣的是中藥,有個小柜臺賣花、金魚和食品。我曾一度為在中國將一年吃不上奶酪而苦惱。然而就在那天上午,我發現友誼商店的貨架上,擺著一種伊頓干酪。干酪的表皮呈晶瑩的粉色,十分誘人。那里還賣面包——白面包一早就賣完了,不過俄式小面包卷也相當不錯。奶油像在法國一樣,以小包裝出售,但是略微有些變味兒。友誼商店里還可以買到相當便宜的黑龍江阿穆爾河魚子醬,學生們可以在星期天吃早餐的時候敞開肚皮。入口即化的花色點心——奶油巧克力小威化蛋筒——也便宜得令人咋舌。還有酷似棋盤的一板一板的塊狀奶油香草巧克力、小奶油蛋筒之類的食品。當時中國的大部分“外國貨”都來自蘇聯。我心里想,是不是這些糕點師曾到莫斯科,跟隨被改造過來的帝國廚師學習過。
友誼商店里那些我們所熟悉的食品,以及大使館每周五將派面包車接我們到貝爾酒吧的消息,都讓我們大受鼓舞。我們驅車返回外語學院時,路過了寬闊的天安門廣場。廣場東側是高大而缺乏生氣的中國歷史博物館。出于官方對中國歷史看法的全面修正,博物館沒有開放。它的對面是有著圓形大立柱的人民大會堂,這是召開神秘的政府會議的地方。廣場南面是高大的前門城樓。廣場內唯一的建筑就是人民英雄紀念碑。這是一座高聳的灰色石碑,底座周圍是一圈浮雕,描述了光榮的斗爭史。如1840年銷毀英美鴉片煙的斗爭、1919年5月4日反對凡爾賽條約的示威游行、1925年5月30日發生在上海的反英日示威等。紀念碑兩側是留著大胡子的馬克思、恩格斯和列寧以及留著八字胡的斯大林的巨幅畫像,每一幅都由上百塊瓷磚拼成。離這幾幅畫像不遠,是用類似的瓷磚拼成的孫中山像,他的面部被因維護而支起的密密竹制腳手架遮擋住了。毛主席像懸掛在通往紫禁城的天安門正門上方。以上這些便是我當時看到的天安門廣場上所有的畫像。

1975 年,北京語言學院的冬季運動會。
在中國度過的第一個星期六,我六點半就按時起床了,為的是參加太極拳班。太極拳(有時譯作“影子拳”)是一種古老的運動方式。打太極拳是按照一定套路慢慢地運動,意在使你的“氣”和諧貫通。在外面的運動場上,有一位剃著光頭、風度翩翩的老者正在教一幫笨手笨腳的外國人。中國學生對這種傳統運動不屑一顧,認為它只適合老人和外國人。他們在玩雙杠、踢足球,或者穿梭在我們中間邊走邊讀《紅旗》雜志。這是一本政治上非常正確的雜志,是人民解放軍的理論刊物。(原文如此。《紅旗》雜志當時是中共中央的理論刊物。——譯者注)
“先生,請你脫掉裙子。”
吃過煎雞蛋和烤得略微過火的面包等西式早餐后,所有英國學生都要去做體檢。我們在英國的時候體檢就都已進行過了,只知道來了之后要做胸透。然而不經過復查,學院是不會相信任何外國“資本主義當權派”醫生的話。體檢中我們出了洋相。有兩個人暈了過去——當然都是男生。第二個人躺在診療臺上,大多數醫生都去忙他了。有趣的是,還沒有進行任何檢查,他們就暈了過去。也許是聞到中國人使用的消毒劑的氣味。這件事情對格里影響很大。從此以后,每次經過醫療中心的時候,他總是因害怕再次暈倒而繞著大彎兒走。
不合理又不公平的是,所有的男生都不用抽血,而女生卻被抽了不少,也不知道要拿去化驗什么。由于耽擱,X光透視被推遲(具體時間遙遙無期)。不過,我們看了幾個鐘頭其他外國學生胸透時的熱鬧。X光機帶有很多屏幕,人走過時,整個骨骼都在動。我覺得挺有意思,盡管別人說那就像從癌癥病房里出來,還說在里面工作的醫生注定會因此死亡。隨著體檢的外國學生越來越多,麻煩事也出現了。一大幫身材矮小、身著毛式夾克和圍裙的柬埔寨學生顯然一點也不懂中文,而醫生對柬埔寨文也是一竅不通。我的法文要比中文好些,于是我自告奮勇,彬彬有禮地站在一個屏幕后面,盡可能用法文把醫生的話傳達過去:“先生,請你脫掉裙子。”
下午,我們被介紹給我們的聯誼班。這個班幾乎全是已過中年的中國人,為了干好革命他們突然接到學習英語的任務。這種很明顯的隨意命令經常會干擾中國公民的日常生活。他們不能拒絕,否則就意味著他們不準備做出犧牲。因為毛主席說過,為了革命,應當“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他們必須離開自己的工作和家庭,到外語學院來學習一年。有一件事例外,他們看起來并不是因為語言天賦而被選來學習,因為那樣就與當時的平均主義風氣背道而馳,會有培養“專家”的嫌疑。“專家”這個詞在當時是含貶義的。幸運的是,他們中大部分人都來自北京,所以至少在周末還可以與家人團聚。可是這個周末卻不行了。六位善解人意的中年婦女要帶我們去五道口最近的幾家商店逛逛,五道口是離學校后門不遠的一個村子。
五道口有一家燈光昏暗的“百貨公司”,里面除了蔬菜,什么都賣。我們買了幾個薄搪瓷碗和上面有小斑點的瓷勺,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去中國學生的食堂就餐了。在食堂就餐都用勺子,沒有用筷子的必要。即便中國學生也用勺子,盡管他們在舒適的家中用的是筷子。在外面的大街上,我們還買了些蘋果和容易剝的炒栗子。也許因為當天上午有人暈倒,下午陪我們一同逛街的人不少。不過,看我們的同學趙女士買東西十分有趣。賣豆腐的小販推著自行車,車后座放了一個大柳條筐。她跟他討價還價。買菜時她又挑三揀四。完了之后她就去幼兒園接兒子回家了。由于她在學習外語,所以一個星期去接一次孩子。
那天晚上,學院在操場上為學生和當地老百姓放映了一場露天電影。大約在五年前,也就是“文革”高潮期間,唯一能演的僅僅是江青搞的那八部革命京劇。到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其他一些節目也可以演了,但這并不等于它們就不受任何的嚴格控制。我們看的第一部中國電影是《海霞》。這是一部有點像摩西故事的電影。故事主人翁是一個孩子,她是在福建海邊的一只籃子里被發現的,隨后又發生了一連串死人的悲劇。海霞的父親和不計其數的弟兄在惡劣的海上風暴中死去。他們為了國家,不怕苦、不怕死。她的養母也因莫名其妙的“困苦”而死去。她的叔叔被盤踞在臺灣島附近、“萬惡”的國民黨士兵所殺害。后來,人民解放軍來了。他們幫海霞洗刷所有的杯子,跟她一起吃樹皮草根煮的晚飯,消除了她對士兵的懷疑。從那以后,一切都變好了。我們是帶著凳子來的,但是卻不能坐著看電影,因為整個五道口村的人都來了,有的站著,有的坐在自己的自行車上。天下著雨,淅淅瀝瀝。小孩子們大喊大叫:“我們看不見!”于是所有的大人都自覺地朝旁邊挪了挪。
運動會閉幕

北大學生在學軍。
周日下午,學院派車送我們進城參加第三屆全國運動會的閉幕式。朱德老將軍宣布:“運動會閉幕。”他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偉大的軍事領袖之一。對面的觀眾舉起彩色卡片,組成強健體魄的圖案;緊接著他們翻動卡片,圖案變成了“友誼第一、比賽第二”的口號。數千名運動員揮動著手臂從場上走過。他們按省排列,由身穿白色運動服的男運動員邁著正步在前面引領。閉幕式結束后安排了一場遼寧隊對廣東隊的足球賽,結果是“友誼第一”的平局。由于“比賽第二”,所以比賽并沒有什么進攻性,特別是在球門禁區。有不少球員摔倒在地上,他們爬起來,撣撣身上的土。進球的球員會被吻,而他自己卻似乎很內疚。
為提前慶祝國慶節,那天晚上外語學院舉辦了一場精彩的茶話會。精彩之處主要在于茶話會上的食品。有鮮黃的檸檬、獻給祖國的粉紅和綠色冷凍蛋糕、糖果以及牡丹牌香煙。所有學生都要演出節目。英國文化委員會事先沒有跟我們說過這事。當初真應當送我們到塞西爾學院去強化訓練一個星期,學一些英國民歌和鄉村舞蹈。朝鮮的學生全都穿著自己的民族服裝——皺巴巴、藍白相間的絲綢服裝。女裝胸前有一只大蝴蝶結,男服是做工拙劣、很古怪的三件套。他們組成了一支不錯的合唱隊,但朝鮮歌卻唱得很難聽。阿爾巴尼亞人穿得也很漂亮,但并不是民族服裝。朝鮮的學生看起來好像是經過挑選的,而阿爾巴尼亞學生的外貌則差別很大。有幾個長得出奇地漂亮,特別是其中一個莫名其妙地叫亞瑟的黑眼睛姑娘,其他人則不大中看。意大利學生唱的是激動人心的革命歌曲,唱得最好的是丹尼爾拉的獨唱《班迪耶拉·羅薩》,盡管唱到高音時她幾乎是扯著嗓子在喊。英國學生毫無準備而且很尷尬,我們唯一熟悉的只有合唱《老麥克唐納有個農場》。
周末的娛樂活動結束了。周一上午,我們就要開始學習中文了。(吳芳思Frances Wood,大英圖書館中文館館長、著名漢學家。1975年9月到1976年8月,吳芳思曾先后在北京語言學院及北京大學留學,所以閑聊時,她也會談起當時的一些趣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2000年,吳芳思將她的留學經歷寫成《留學北京》,在英國出版。本文節選自吳芳思的著作《留學北京:我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國的經歷》(王侃、張麗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