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芳
摘要:城鎮化運動正在促使中國人口最多的農民發生著身份上的轉變,然而最先發生身份轉變的農民工卻面臨兩難的尷尬境遇,這既有制度的原因,又有深層次的社會背景原因,要保證農民身份順利轉變,就必須考慮到后一點。盡管學界對農民身份歸宿的探討主要集中為不同載體上的職業農民,但由于受農村基層民主制度、農村集體土地所有制度,以及農民自身趨利因素的影響,單一的職業農民并不能定格農民的身份歸宿,而必須兼顧其原有的政治身份。因此,城鎮化運動之下的農民身份最終會呈現為包括市民、傳統農民、保留“農民”政治身份的職業農民與兼業農民等多樣性的選擇趨勢。
關鍵詞:城鎮化運動;農民身份;轉變;農民工;職業農民
中圖分類號:F320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2-7408(2015)03-0071-03
基金項目:河南省政府決策招標課題“發達國家和地區促進區域協調發展的做法和經驗”(2014075);2014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社會變遷與社會治理創新”(2014-QN-167);2014鄭州市科技計劃軟科學項目“社會變遷與地方生活治理創新”(20141060)。
作者簡介:李慧芳(1982-),女,河南濟源人,北京師范大學博士,鄭州航空工業管理學院講師,研究方向:城市化與城鄉統籌。
中國的城鎮化運動自改革開放時開始至今歷經30多年的歷程,已經達到了50%以上的城鎮化率。在這一產業結構、地域空間、人口職業全面轉變的社會變遷過程中,農村、農業與農民成為最大的改造對象,其中,一切變化都必須以人的轉變為核心,這自然涉及到農民在城鎮化運動中的身份轉變。由于中國城鎮化初期以大城市發展為主,因此這一時期的農業人口也呈現出從農村向大城市轉移的特征;隨著大城市居住人口的飽和以及各種“城市病”的爆發,當前的城鎮化運動正在逐步向中小城市和農村進行轉移,由此,必然帶來不同時期農民身份轉變的不同特征。農民身份的變化不僅影響著其自身生活的變化,更從深層次的角度折射出中國城鎮化運動的軌跡,也帶給人們更多的有關制度、自然和人文關系等方面的思考。
一、城鎮化運動初期農民身份轉變之殤
作為傳統農業社會中的主要群體,中國農民始終在全社會處于一個重要而特殊的地位,農民的溫飽和穩定可以視為整個中國社會穩定的基石。一方面,農業在三大產業中起著基礎性作用,擔負著全社會的糧食供給功能;另一方面,“農民”不僅具有經濟學和社會學所賦予的職業性內涵,更具備政治學意義上的穩定作用,后一點來自于農民以“革命同盟者”身份所參與的中國近現代史變遷歷程、社會主義制度確立后以“主人”身份存在的事實,以及改革開放后依據農戶身份進行的責任制形式的制度安置。由此,在現有歷史條件下,農民自身所發生的任何身份變化,都必然涉及到職業性和政治性兩方面的屬性界定。
伴隨著城鎮化運動的開展和農民進城務工潮流,傳統農民的身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他們不僅發生了外觀化的角色轉變,更有深層次的生活方式、思維觀念變化,但這些轉變卻附帶著深刻的個人與制度層面的遺憾。從外在角色來看,農民從傳統意義上的務農之民轉變為具有“農民頭銜”的流動于城鄉之間的新生群體——農民工。單從字面意思上理解,“農民工”既是農民,又是工人,兩種截然不同的身份被揉合到一起,更加反襯出農民進城后身份改變的尷尬境遇:以從事現代工業建設或第三產業為生,卻不能被賦予正常的身份,換句話說,為城市服務、受城市影響,卻不被城市接納與認可。如果考慮到農民身份轉換所帶來的生活方式與觀念方面的變化,農民的這種身份境遇就更加突出。無論進城務工農民情愿與否,城市的生存規則與價值觀念的影響無處不在,例如競爭與合作意識、對信息的依賴與重視、快速的生活節奏,以及對服務質量的強調等等,因此從生活內容上而言,農民工已被城市高度同化,這會從根本上強化農民工融入城市生活的愿望。但“農民工”與“工人”、“農民”與“市民”之間卻長久地橫亙著一條鴻溝:農民的出身背景。這一背景改變的艱難性恰恰不在于農民本身,而來自于他們無力作用的戶籍、教育、社保等制度因素,但進行制度的重新設計并非一日之功。因此,不難理解農民身份轉變之殤僅僅從職業屬性上尋找原因是不夠的,必須考慮到農民所處的社會背景及其改變的困難性。也就是說,只有處理好農民身份轉變后可能帶來的各種社會風險與發展限制(如農地歸屬、社會主義農村基層民主的去向、社會穩定、城市容納力等),才能真正解決城鎮化運動中農民的身份轉變問題,而這一點也是當前各方在探討農民身份問題中最容易或刻意忽略掉的部分。
二、城鎮化運動中農民身份的歸宿之論
在城鎮化運動的巨大影響下,“農民工”以及整個農民群體的未來身份界定之所以成為一個重要的社會話題,其意義就在于分析在復雜的社會變革背景下,如何以最小的社會成本(其中自然包括農民以最為合適的角色)來實現農民利益的保全及其與全社會利益的協調。對于“農民工”這一工農結合的產物,多數人認為其具有歷史過渡性,一部分人會向城市居民轉變,還有一部分人會回歸農業,再次成為農民。對于前者,學界呈現出一致認同性;對于后者,回歸農業的那部分人與原先的農民組成為主要的農民群體,關于他們的身份歸宿出現了不同的聲音,具有代表性的主要有以下幾種觀點:
一是企業農業下的職業農民身份。“職業農民”的概念在學界被提及多年,直到2012年中央一號文件提出“大力培育新型職業農民”,各地方開始形成培育新型職業農民的討論熱潮,一時之下,“職業農民”似乎成為農民身份的唯一上選。然而,對于什么是職業農民、新型職業農民,各方的理解似乎差異很大,有人認為其是“農業工人”,有人認為其是農業投資者,也有人認為其是“農業企業的工人”。[2]總的來看,這些觀點的主旨在于在城鎮化背景下,農民以更加專業的身份長期參與到農村、農地的商業化經營中是對自我身份的最佳選擇,他們所參與的載體正是以企業農業或公司農業形式出現的現代企業。從實際情況來看,這是各地目前出現的最多的一種形式,隨著城鎮化運動的繼續,其數量還會進一步增加。
二是家庭農場下的職業農民身份。學者朱啟臻從新型職業農民與傳統農民的比較中指出前者實現的三個條件:作為市場主體存在、具有高度的穩定性,以及具有高度的社會責任感和現代觀念。該界定可以視為對“新型職業農民”的較為內在的定義。需要注意的是,朱啟臻認為新型職業農民能夠或者應該實現的最佳載體是家庭農場,即以家庭成員為勞動力,以農業收入為主要來源的農業經營單位。換句話講,家庭農場是一種在規模上大于小農戶,以家庭勞動力為主的注冊農業企業。其相對穩定性、對農業產業的經營,及對農業文化的傳承等都具有其他農業經營形式不可替代的優勢,更可以規避高流動性工商資本注入農業領域后帶來的高風險。顯然,同樣是“職業農民”,因為所依托的載體不同會呈現出完全不同的發展前景。相對比而言,朱啟臻的提法因為顧及到了農民與土地的情感、農業文化等非經濟因素而顯得更為深刻與可持續,但不可否認的是,面對當下工商業資金快速涌入農村、大量農地被租用或買斷,以及各方利益的擠壓,以家庭農場的方式來培育職業農民的實現范圍相對較小,而在本質上它更是一種對城鎮化運動的排斥,所以在當下的實踐中實現的空間相對較小。
三是小農身份,即傳統農民。當面對城鎮化運動時,農民的身份是否必須也必然發生轉變?答案是否定的。葉敬忠即持有此觀點的學者,他贊同荷蘭農學家范德·普勒格有關小農農業模式的觀點,認為小農農業模式同樣可以讓人們獲得合理的收入、擁有美好的前景,并避免食品帝國對生態和社會經濟的粗暴掠奪。即便是面對普遍的去小農化主流趨勢,也不能否定對小農與小農農業進行研究的意義,因為這可以促使人們更好地思考農業的本質和人類的生活。顯然,這是在城鎮化運動的沖擊下仍然保持高度“遠距化”的一種態度,在對自然、土地的情感方面與朱啟臻具有一樣的思考。
可見,目前學界對農民身份在城鎮化運動下的歸宿大致可以分為“傳統農民”和“職業農民”兩種,其中又以企業農業模式下的“職業農民”或“新型職業農民”為主,這些討論至少從經濟學、社會學以及生態學的范疇對農民的歸宿做了深入的思考,但卻忽略了中國農民的政治身份屬性。
三、單一的“職業農民”無法定格農民身份
盡管農民的身份轉變與歸宿在城鎮化背景下有跡可循,但并不能一概而論,至少在受到以上諸位學者所考慮到的因素影響之下,農民的身份轉變會呈現出多樣化的特征。然而,這并不意味著農民的身份可以被隨意地“安排”,相反,他們會通過多樣化的方式在更深層次上參與到這場重大的社會變遷過程中。對于回歸農業、農村的一部分人和原住地農民,除了繼續原有身份的選擇,要成為純粹意義上的“職業農民”,也許會是一個長期的話題。如前所述,在中國,農民身份具有職業性和政治性的雙重屬性,因此,即便農民最終回歸至農村,成為真正的“務農之民”,也絕不可能拋卻其另外一層政治性身份,這可以從兩個層面來理解。
一是制度設計的層面,可以從鄉村自治組織和農村土地的集體所有制兩個角度來看,這可以視為從政治學和經濟學兩個角度來看待的同一問題。一方面,鄉村自治組織的性質決定了它對農民身份與利益的保護具有剛性特征。鄉村基層自治又被稱為村民自治,是因為其本質是村民自治組織的自我代理和全方位代理。所謂自我代理,是指自治組織的自我宣稱和擁有,因此,其利益是內在的;所謂全方位代理,是指鄉村自治組織對內外關系的處理,包括對外部的上級政府、市場、社會、環境等除自身之外的所有對象的關系處理,和對內部成員的生活、生產、利益、權利和權力的代理與管理。可見,鄉村基層自治并不受外部任何主體的約束,于是,這種基層民主對農民而言便無可替代地充當著固化現有政治身份屬性的保護作用,又由于鄉村自治組織相對獨立的自產生、自治性、自代表性,使得上級政府無法通過行政權力干預的方式阻止、切斷或收回村自治組織對農戶的既有保護,因此,從這一點上來講,農戶與鄉村自治組織是互為牽連的密切利益共同體。當面臨城鎮化運動帶來的沖擊時,鄉村自治組織自然會以代理人的身份出面協調各方關系,從而保證自治組織利益的最大化。在這個過程中,農民既作為自治組織的組成者,又作為自治組織的保護對象,如果不能爭取到比以往更多的利益,將不會輕易放棄自身的農民身份,且這種愿望會得到自治組織的有力保護。
另一方面,農民的政治身份與當前的集體所有制關系密切相關。如前所述,在現行的農村集體所有制下,農民與土地之間是一種“制度安置”關系,只有具備農民身份(本地農業戶口)的人才有資格分配到責任地,從而成為農村集體用地的使用主體。而農地的所有權主體所歸屬的“集體”實際上是虛置的,因為“集體”就等于所有農戶,歸根結底,農地的所有者就是全部農戶。那么,如果不是以家庭農場或小農農業的方式,而是以現代企業模式來經營農地,農民只有同時扮演“股東”與“職員”的角色才能保持農村的穩定,并保證自己的利益不受損。
如果以單一的“職業農民”為農民的身份歸宿目標,最為可取的方式可能是進行農地的國有化改革,并以租用的方式來經營農地。這種方式盡管存在理論上的簡潔性與高效性,但卻會面臨實際操作中的巨大困難:其一,收回原先依據身份享有的農地使用權將引起農戶的嚴重質疑與反對;其二,以市場租用方式進行農地經營會強烈損害缺乏競爭力的農民之利益,并可能產生大量的赤貧人群,嚴重影響社會穩定;其三,最為可能也最能快速產生的惡意土地兼并與壟斷經營,這一點盡管可以通過政策進行一定的限制,但至少在此過程中直接受損的仍然是農民。因此,單一的“職業農民”身份并不能作為當前農民的最終身份歸宿,必須考慮到農民自身對土地的除生存依靠之外的情感依賴以及由此帶來的利益關系,才能保證農民、農村、農業系列改革的平穩進行。
二是農民自身的層面。如果不是城鎮化運動的快速發展,進城務工也許是農民個體可以做出的一種滿意選擇,然而,隨著近年來農地流轉、農地變性,以及“農民上樓”等系列舉動在多地的上演(其利弊自然不能一概而論,鑒于不是本文論述的重點,且作為一種既定背景來認知),農民對自我身份的認可度極大提高。當然,這種提高自然是伴隨著利益的增長而存在的,因為對于農民個體而言,利益是決定各種行為選擇的首要因素。由于“農民上樓”本身就是因農地流轉或變性而產生的工程,其中必然涉及到包括農地使用權補償、住宅補償等各種名目的利益分配,于是近年來各地不乏出現農民寧愿犧牲外出務工和農忙時間也要加蓋自家樓房、想方設法讓自家親屬戶口遷回老家,甚至提前結婚生育等現象,其目的無一不是為了增加補償資本或搶占補償“名額”。不難發現,這種現象之前曾在城中村改造過程中大量出現,因此,我們并不能把農民以上的諸種舉動視為特例,他們僅僅是作為經濟人個體在面對生存環境變化時作出的正常趨利舉動。基于這種利益動機,不難理解對于農民個人而言,千方百計地改變自身的農民身份已不是首選,這至少說明農民在對自我身份的認知上有了新的選擇,這種選擇就是繼續做農民。
顯然,這里的“農民”更多的含義是“農業戶口”,或者說是農民的政治身份屬性。之所以這樣講,是因為并非所有的現有“農民”都有條件繼續務農,一個最為明顯的事實就是對于那些農地變性地區的農民而言,他們已無地可種,原先的農地已被開發為非農性質用地,于是這部分“農民”的唯一價值就在于以“農民”之名領取相應補償。當補償完畢,“農民”身份便失去了任何實質性意義,在這種情況下農民必須轉換身份。只有那些農地沒有變性的農民才有機會成為“職業農民”,他們中除了少部分能以家庭農場的方式實現“職業務農”的目標外,大部分人所能做出的選擇是在保持“農民”身份的情況下,一方面得到農地外包費用,另一方面以“農業工人”的身份參與到本地農業生產中,并按市場價格獲取勞動報酬。
四、結論
綜上所述,隨著城鎮化運動在中國成為主要發展潮流,作為主要人口構成的農業人口也隨之發生了身份上的顯著變化,受各方因素的影響,農民的身份轉變呈現出多樣、復雜的特征,總的來說可以歸結為以下幾種:一是徹底拋棄“農民”身份,轉變為同城市居民沒有區別的“居民”(“農轉居”),同時從事其他職業。這里包含了兩種情況:一種是農民通過個人奮斗進行的主動轉變。從現實來看,各地入戶政策的逐步放開,以及2014年7月30日國務院公布的戶籍改革意見,都為促進“農轉居”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另一種是城市郊區農民由于本地城鎮化的原因,被人為地劃為城市居民。無論是哪一種方式的身份轉變,都必須與當前的戶籍改革以及其他社會保障制度改革相配套進行。二是不改變既有的身份,仍以小農農業的模式生存、生活,即保持傳統農民身份。三是在保留“農民”之名及其收益的條件下從事其他職業,同時擁有農民和其他社會身份,即“兼業農民”。四是成為“職業農民”,但前提是擁有農民的政治身份屬性,即可以靠“農民”之名獲得各種補償收益。對于后兩種情況,考慮到政治需求、制度原因以及社會穩定的因素,農民的政治身份屬性至少在短期內不會取消,這可以視為中國農民和政府在城鎮化的沖擊下,在市場與權力的作用下最終的博弈結果。
應該注意到的是,無論是哪種身份轉變與歸宿,伴隨農民的絕不只是利益上的取舍,還有與土地情感的分離、對鄉土文化的割舍以及面對新的社會風潮的迷茫與無奈。因此,農民的身份轉變與歸宿注定是中國城鎮化運動中一個痛苦而又必然的過程,這將成為一種相對穩定的狀況持續相當長一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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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亞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