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員“霸道”歷史的源與流

王傳利

【摘要】霸道習氣是一種社會歷史現象，單個腐敗官員顯示“霸道”做派，那是屬于偶發性的個人現象。如果相當數量的腐敗官員集中表現“霸道”的行為特征，此霸道現象恐怕不是簡單的個案問題，也不是簡單的個人品質問題，而是與深刻的社會歷史根源相聯系的復雜現象。從本質根源上看，當代官員的“霸道”言行方式是歷史上落后的生產方式的產物，是小生產時代遺留下來的封閉落后的小農意識的表現。

【關鍵詞】 霸道 ?生產方式 ?領導干部

【中圖分類號】D26 ? ?【文獻標識碼】A

官員的“霸道”不是簡單的個案，而是落后的生產方式的產物

當前查處的不少腐敗官員，具有一個明顯的言行特征，那就是違法亂紀，目空一切，氣焰囂張，霸氣十足。學界就霸道習氣問題提出若干看法。有人將霸道習氣產生原因歸結于法治的不健全，此論點不足以說明霸道習氣問題的本質。如果法治健全與否決定霸道的存廢，那么，法治的健全問題又是由什么決定的呢？事實上，法治不健全營造了霸道習氣外露的條件，讓霸道習氣乘機充分施展出來，但法治不健全并非是霸道習氣產生的根源。還有人將腐敗官員霸道習氣歸結為個人品質問題。我們認為，單個腐敗官員顯示“霸道”做派，那是屬于偶發性的個人現象。如果相當數量的腐敗官員集中表現“霸道”的行為特征，那么，此霸道現象恐怕不是簡單的個案問題，也不是簡單的個人品質問題，而是與深刻的社會歷史根源相聯系的復雜現象。從本質根源上來看，當代官員的“霸道”言行方式是歷史上的落后的生產方式的產物，是小生產時代遺留下來的封閉落后的小農意識的表現。

馬克思給我們提供了深刻分析政界人物霸道現象的典型案例。他曾經從小農的生產條件特征出發，分析了一個毫無治國理政本領的“平庸而可笑的人物”——路易·波拿巴，如何利用社會沖突的形勢，耍盡陰謀，扮演了一個名不副實的所謂“英雄”的角色，一步一步走向專制獨裁的皇位。馬克思認為，這“一切‘拿破侖觀念’都是不發達的、朝氣蓬勃的小塊土地所產生的觀念”。①馬克思分析了法國擁有人數眾多的小農，在生產和生活上彼此隔離，自給自足，散漫無組織。小農經濟的生產方式沒有培養出勞動者不同的才能，法國小農沒有社會化大生產所形成的全國性的聯系和政治組織，不能以自己的名義來保護自己的階級利益。小農生產方式和小農觀念從物質層面和精神層面造就了波拿巴的“霸道”，一方面，小農們造成了一種迷信，以為一個代表他們利益的波拿巴將會把一切美好的東西送還他們，產生了對波拿巴的依附性，接受了波拿巴的橫行霸道;另一方面，使野心勃勃的波拿巴獲取了至高無上的權力，對讓渡自己權利的小農們耀武揚威，實現了橫行霸道的局面。

中國古代皇帝是最大的霸道者，地方官吏復制了皇帝的霸道，成為地方“小皇帝”

與馬克思筆下的法國類似，中國古代社會的生產力發展緩慢，剝削階級殘酷的剝削和壓迫造就勞動人民極端貧窮和落后。生活的艱難，生產的艱辛，再加上統治集團的欺騙和恐嚇，下層百姓難以形成自覺的階級意識，忙于維持生計，于艱難竭蹶之中，存聊以卒歲之想，對本身應有的政治權利無力理會。統治階級截獲扣留了百姓的權利，成為權利的化身，再用國家機器強化或者確認了占有百姓權利的合法性，進而蔑視人民，為所欲為。當然，小農本身也有可能成為某種意義上的霸道者，他們往往將遭受到的官吏們的欺負，轉嫁到比他們更弱勢的同輩小農身上，就像魯迅筆下受到霸道者欺負后的阿Q，再去欺負弱勢者小D一樣。

在中國古代社會里，皇帝是最大的霸道者，皇權是最大的霸權。皇帝拒絕與任何人分享權力，將自己定義為唯一的、排他的、至高無上的半人半仙的權力主體，成為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國家和社會浪費大量資源，營造出半仙半人的最高統治者。乾綱獨斷，一切權力集中于皇帝，其下一切官員皆為臣仆，君讓臣死臣不敢不死。黎民更無任何政治權利而言。皇帝治理國家，就是“霸治”。在皇帝“霸制”下，中國歷史上不是沒有法制，但皇帝的意志就是法律，或者說皇帝的意志披上法的外衣而已，有時連外衣也不用披，直接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宣布即可。雖然有諫官之設，但兼聽是為了更徹底地掩蓋獨斷。諫官所起的作用之大小，完全取決于皇帝的喜好稟賦。雖有監察制度，但目的是制約駕馭群臣。有了監察制度和諫官，好像是把權力關進籠子，其實是把別人的權力關進籠子，而將鑰匙放在自己手中。關何人以及關多長時間，完全由居于權力最高地位的這個半人半仙的皇帝決定。中國從來沒有制約皇帝的監察制度，沒有任何一個監察官員敢于杖擊金鑾殿上的皇帝。中國有“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做法，但是，從來沒有“皇帝犯法與庶民同罪”的說法。皇帝這個最大的霸道者的霸氣還可以延伸到偏遠的地方。在區域信息封閉的社會里，偏遠地方的小農和偏居一隅的地方官吏，視野并不開闊。弱勢的小農需要一個權威，以便將自主性交付出去。夜郎自大的地方官吏，復制了皇帝的霸道，成為地方“小皇帝”，稱王稱霸。

新中國成立后，領導干部的霸道習氣在不同階段有不同的表現形式

寄生于落后的生產方式、存在了幾千年的“霸道”習氣，并沒有隨著社會主義新中國的建立而消失。中國社會主義制度是在經濟文化落后基礎之上實現的歷史性跨越。社會制度可以實現歷史跨越，但歷史文化傳統未必能夠痛快地在一個早晨實現徹底的轉型。盡管有少許的根據地解放區建立了人民民主傳統，但就整個社會來說，如何既吸收優良傳統文化而又肅清封建主義殘余，創建和培育社會主義的物質精神文化要素，成為怎樣建設社會主義的基本內容之一。近現代發生了許多次反封建的運動，包括五四運動、新中國的移風易俗運動等，但封建觀念和意識并沒有能夠徹底地清理干凈，依然寄生于人們意想不到的死角處，霸道習氣得到沿襲。

中國共產黨的偉大之處，在于能夠應用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在一個農民人口占絕大多數的東方大國里成功地解決了革命的基本動力問題，成功地解決了堅定地依靠農民并給農民以革命政治教育和嚴格政治訓練的問題。經濟生活貧苦，缺少文化，社會地位低下的農民，竟然能夠激發出偉大的革命潛力，組織成為具有高度覺悟和嚴格紀律的隊伍，取得革命的勝利，這是一個奇跡。但是，全國革命勝利后，出身小農的革命者容易霸道膨脹。執政黨地位，很容易使小農出身又不注意提高政治覺悟的一些同志暴露出封建糟粕性質的霸道習氣。中國共產黨黨內比較睿智的領導人已經充分認識到這一點。新中國成立前夕，劉少奇在對中央馬列學院第一班學員的講話中，十分警惕中國共產黨執政以后可能出現的霸道現象：“得了天下，要能守住，不容易。很多人擔心，我們未得天下時艱苦奮斗，得天下后可能同國民黨一樣腐化。他們這種擔心有點理由。在中國這個落后的農業國家，一個村長，一個縣委書記，可以稱王稱霸。勝利后，一定會有些人腐化、官僚化。”②

領導干部的霸道習氣在新中國成立后的不同階段有不同的表現形式，相應地，中國共產黨發動了具有明確指向、具體內容的整肅運動。1952年“三反”后，縣、區、鄉三級干部的霸道習氣表現為官僚主義、命令主義和違法亂紀，基層組織幾乎把每件工作都當成任務來攤派，用各式各樣的粗暴辦法去強迫完成。不僅在征收公糧、動員民工等項工作中采用強迫命令辦法，而且在農業生產、愛國衛生運動等直接給群眾利益的工作中也采用這種錯誤辦法，嚴重地影響了黨群關系、干群關系。對此，毛主席十分重視。1953年1月5日，中共中央發出了毛澤東親自起草的《中共中央反對官僚主義、反對命令主義、反對違法亂紀的指示》，開展了“新三反”運動。在1958年到1960年的人民公社化運動中，干部中的霸道習氣表現為共產風、浮夸風、強迫命令風、生產瞎指揮風、干部特殊化風等“五風”。毛澤東在多次講話和批示中發出徹底糾正“五風”的指示。③

改革開放后，霸道習氣披上開拓進取解放思想的外衣，獲取了生存空間。鄧小平提到“有極少數人拿著這個權力侵占群眾利益，搞生活特殊化，甚至橫行霸道，為非作歹”的現象，④其實就是領導干部的霸道習氣在改革開放初期的表現。十八大以來，黨中央強調規矩意識，嚴明黨的政治紀律、組織紀律，其實具有反對任人唯親、排斥異己、自行其是、膽大妄為的霸道習氣的含義。

霸道習氣反映了仕途暴發戶們治理手段的有限性，難以在一朝一夕鏟除

有人說，“霸道”是有能力有膽略的表現。其實，霸道習氣并不反映仕途暴發戶們的高超能力以及過人的魄力膽略，相反，反映了仕途暴發戶們治理手段的有限性。治理手段，可以分為宗教、法紀、人治、道德等。宗教提供了對上帝的敬畏感，法紀提供了嚴明的規矩，道德強化人們的羞恥惻隱之心。如果宗教、法紀和道德手段功效不足時，將難以避免地出現人治，而人治又給霸道習氣提供了表演的舞臺。所以，仕途暴發戶們展示的霸道習氣，是掩蓋愚蠢無能本質的虛張聲勢。同時也說明，在國家治理水平沒有得到相當大提高的情況下，“霸道”還有大行其道的空間和余地。

既然霸道習氣源于落后的生產方式，那么，只要當代社會還存在其生存的空間，霸道習氣就不會在一朝一夕得到鏟除。在當代中國，宗教維持秩序的作用有限，建成發達的完備的法治國家并非一日之功，依德治理又難以在沒有自律之心的人群中實施。當法治德治等治理手段不足時，霸道者難以避免地登臺亮相。反對霸道習氣的斗爭，具有復雜性和艱難性。沒有現代社會化大生產的進一步發展，沒有社會成員的自主性增強，沒有法治德政的健全和完善，廣大人民群眾沒有擺脫對強者的依附性，霸道習氣將難以消散，人們應做好應對霸道習氣長期存在的思想準備。令人怪異的是，當消除霸道習氣的社會條件不具備時，人們反對霸道的手段本身可能也是霸道的。從根本上來說，只有實現了馬克思所講到的“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令人生厭的霸道習氣才能夠從最后的避難所中驅逐出去。

（作者為清華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導）

【注釋】

①《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72～573頁。

②《劉少奇選集》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413頁。

③毛澤東在1960年11月15日寫了《徹底糾正“五風”》指示，11月28日寫了《永遠不許一平二調》的指示，12月30日講到《堅決退賠，剎住“共產風”》等。

④《鄧小平論黨風廉政建設和反腐敗》，北京：中國方正出版社，1998年，第114頁。

責編/潘麗莉 ? ?美編/李祥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