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牧
【摘要】礙于社會制度差異和歷史語境,我國對個人主義的傳統(tǒng)理解比較偏頗,而當下又受到新的個人主義思潮的復雜影響。文章通過分析英國式個人主義的典型理論表述和歷史背景,從中汲取對我國社會思潮的有益啟示。建設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要求我們從理論和歷史方面辯證地具體看待其他國家的思想資源和其在我國的傳播演變。
【關鍵詞】個人主義 英國式個人主義 內涵 啟示
【中圖分類號】F271 ? ? 【文獻標識碼】A
傳統(tǒng)的個人主義理解
學界研究一般認為個人主義是與資本主義發(fā)展并行的一個要素,至今它已成為資本主義社會的核心文化形態(tài)之一。這種思想觀念的主要取向—擺脫來自權威、強力、傳統(tǒng)或者直接來自平等的他人的壓制,是西方社會早期資本主義社會發(fā)展中社會政治演進的思想資源和特定學術思潮交織影響的產(chǎn)物,歷史上不乏理論變體和重新定位。英國學者史蒂文·盧克斯為了辨清源流,曾在《個人主義》中從“人的尊嚴,自主,隱私和自我發(fā)展,抽象的個人觀”等維度詳細討論了這個觀念的結構。盡管在思想史上探討很多,但是總體而言,東西方對這個觀念的看法仍有偏頗,難見全貌。
總體來說,在西方近代意識形態(tài)中,個人主義被看作積極的、比較中立的要素。比如英國版本的個人主義基本是溫和自助的清教紳士的表征,是溫和有序地抗爭國家對個人權利干預的代名詞。而在美國版本當中,個人主義是積極競爭、獨立自主、勇于創(chuàng)新的社會傳統(tǒng)的標志,需要共和主義傳統(tǒng)和宗教力量加以對抗和弱化。而在“個人主義”詞匯起源地法國,個人主義盡管曾經(jīng)在大革命中得到各種來自反權威人士的褒揚,卻很快受到包括托克維爾在內的眾多思想家的批評和警惕。
然而,由于社會制度差異和歷史語境原因,我國對個人主義的理解大多具有道德傾向性,與“自私自利”相關,相對缺少正面含義①,也較少和政治傳統(tǒng)聯(lián)系在一起。為了避免過分抽象探討這個觀念帶來的弊端,文章只限于對英國式個人主義的理論和歷史線索略加描述,探尋其對我國社會思想的啟示。
英國式個人主義:一個范本
英國式個人主義的理論線索。英國式個人主義在理論層面最突出特質是利用“自然狀態(tài)”的理論工具,而最典型的抽象表述是政治理論家托馬斯·霍布斯的《利維坦》。與《圣經(jīng)》中具有神意秩序引導的“自然狀態(tài)”相反,他的自然狀態(tài)中所展示的“個人對個人的斗爭”被看作原子化個人主義的典型。由于缺乏公共權力的制約,自然狀態(tài)下的每個人都是他人行為構成對自己人身危害的裁決者,因此和平難以維系。自然狀態(tài)難免是戰(zhàn)爭狀態(tài),每個人都提防身邊的人—兒女和仆人也不例外,從而生活在持續(xù)的恐懼之中,文明岌岌可危。這番景象反映出的看似穩(wěn)定的社會紐帶之脆弱性令人印象深刻。同時代讀者和爭論對手不得不承認,霍布斯的論證頗有說服力,以致于看起來社會和整個政治權威的合法性都是以彼此恐懼和疏離的個人為基礎奠定的,盡管后者大多聲稱所謂的這類個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難覓蹤影,修辭過分夸張。事實上,霍布斯如此設計,是力圖以集權君主的結論對治內戰(zhàn)時代的“競爭性個人之惡”。但也正是從《利維坦》開始,歷代思想家難以忘卻“個人”被塑造為和團體高度分裂對立狀態(tài)下的理論效應。
在霍布斯之后的英國思想家約翰·洛克對此予以修正,他不但塑造了保守、溫和、合理互助的自然狀態(tài)個人,并且重新塑造了個人的社會性格。在《政府論》中,他描述了自然狀態(tài)下的個人在進入社會契約之前,有充分的基于自身財產(chǎn)權考慮的個人權利,因此自然狀態(tài)以彼此和平相處的個人為標志,對政治構架的要求也以保護財產(chǎn)權和人身安全為主。17世紀是資本主義早期發(fā)展的時代,它奠定了后來西方流行意識形態(tài)的基礎。盡管在這之后有浪漫派的法國政治思想家盧梭也加入這個理路,明確地以霍布斯式的“孤獨敵對的個人”為批判的靶子,力圖用原始人溫情脈脈的個人主義加以修正,以求建立完美的道德—政治烏托邦,一勞永逸地摒除人類社會虛榮驕縱的秉性,強行將由于社會而敗壞的個人整合到絕對民主的政治體當中,但是在這些典型自由主義政治構架當中,無論彼此孤立自主的單位個體倡導的原則如何多變或者衰微,無論這些原則是自我保護,個人財產(chǎn)權利以及德性的維護,抽象論證個人優(yōu)先于社會的論證風氣并未衰減。這種風格作為英美自由主義早期的基本精神特質根深蒂固。它的另一面是公共道德的喪失和傳統(tǒng)的消解,當代社群主義者每當回憶公共精神的衰落,都要追溯一番霍布斯式個人主義,將其看作近代早期國家形成過程中過分宣傳個人孤立性的始作俑者。在通行政治思想史論述中,西方傳統(tǒng)的個人主義是以獨立自主的個人為基本立足點,以反抗政治、宗教和傳統(tǒng)權威為關切點的傳統(tǒng),在這種傳統(tǒng)中,英國版本的抽象的個人主義是其源頭,個體的獨立是基本預設,而社會合作反而是需要證明的、附屬的產(chǎn)物。
英國式個人主義的歷史背景。盡管如此,在理解英國版本個人主義的時候,若是不受到相應歷史背景下具體情境的輔證,拋開其內核,僅將其理解為一種虛構的理論工具則會失之偏頗。反觀歷史,馬克思已經(jīng)宏觀、精辟地論述了資本主義早期社會紐帶的分裂和個人主義生活形態(tài)的興起。在《共產(chǎn)黨宣言》當中,馬克思的批判已經(jīng)耳熟能詳:“資產(chǎn)階級抹去了一切向來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職業(yè)的神圣光環(huán)。它把醫(yī)生、律師、教士、詩人和學者變成了它出錢招雇的雇傭勞動者。資產(chǎn)階級撕下了罩在家庭關系上的溫情脈脈的面紗,把這種關系變成了純粹的金錢關系”②。
而近來,英國歷史學家麥克法蘭則針對英國的案例,提供了更加細致的歷史探討。麥克法蘭的理論興趣來源于他對傳統(tǒng)英國農(nóng)業(yè)社會傳統(tǒng)理論的懷疑,在《英國個人主義的起源》專著中,他從婚姻和家庭結構、社會流動性、財產(chǎn)的繼承和占有制度等方面刻畫了中世紀以來英國經(jīng)濟社會狀況,并證明英國早在資本主義發(fā)展之前就已經(jīng)是區(qū)分于歐陸發(fā)展的獨特“個人主義”社會了。作者提供了這樣一幅英國社會的素描:“至少從13世紀開始,英格蘭的大多數(shù)平民百姓就已經(jīng)是無拘無束的個人主義者了,他們在地理和社會方面是高度流動的,在經(jīng)濟上是“理性的”、市場導向的和貪婪攫取的,在親屬關系和社交生活中是以自我為中心的。或許并不怪誕,實際上,這些特點將使他們看上去酷肖他們的后裔,……這些三百年后的晚生們正是這般模樣。”③
以全書第六章描述的13世紀的家庭結構為例,作者梳理各種歷史記錄,還原的不是像俄國或印度的傳統(tǒng)農(nóng)民社會中多個核心家庭一起居住,老人得到很好照料的田園詩一樣的畫面,而是另外一個相當陌生的場景:“在英格蘭的實際情況中,老年人并不與青年人同住,通常情況下,自青年人結婚之日,家庭成員就開始分門別戶,……如果兩代人考慮同住,便認為有必要實現(xiàn)訂立一份洋洋灑灑的書面契約或贍養(yǎng)協(xié)議。父母要求子女以某些非常明確的權利作為回報,用來交換他們向子女出讓的個人私有財產(chǎn)權。顯然,如果沒有一直書面文件起法律保護作用,他們就有可能被驅逐出一項不再屬于他們的財產(chǎn)。簽訂之后,這些贍養(yǎng)協(xié)議就會在莊園法院案卷中進行登記。父母和子女仿佛陌生人一樣討價還價……協(xié)議的每一條每一款擬寫得又具體又精確。”④
作者在這之后總結道:“在父母-子女中的一對重要關系中含有‘契約’的本質,而非一對以‘身份’為基礎的關系,這是一個意義非凡的發(fā)現(xiàn),它絲毫不符合任何一種可想象的農(nóng)民社會范式。”這種英格蘭早就存在的“高度發(fā)達的個人主義家庭體系”只是作者輔證的其結論的一個分支論點,麥克法蘭力圖挖掘英國式個人主義從中世紀早期以來根深蒂固的、未經(jīng)資本主義發(fā)展嚴重沖擊的一個側面,“英國式個人”有固定的秉性或者思考方式,那就是從小力圖博取領主恩惠、訂立契約、出賣勞力,并盡力得到可作為自立資本的土地,如果有可能就利用階級優(yōu)勢向上爬。
在這種理念下,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的清教徒形象成為英國式個人性格的標準象征⑤。這些離散的個人也加入各種自由結合的社團組織以防范國家對權利的侵犯。若是進一步參考傳播到大洋彼岸的美國式個人主義,會發(fā)現(xiàn)英國史個體的孤立性延伸到大西洋彼岸。美國的個人主義不但染上了清教高度自立自律的遺風,還帶上了“邊疆個人主義”的影子,在美利堅早期開拓者眼中,自己是自己的法律制定者,也是執(zhí)法者。美國式個人主義在發(fā)展中也突出高度競爭的個體的特質,不過歷史實踐中卻是以社會責任、清教的嚴格道德理想與共和主義理念加以緩和的。
我們可以觀察到個人主義在英國和美國的某些共性:對這樣的個人來說,物質以及權勢就是合作的基本期望,對家庭紐帶或者對共同事業(yè)的熱愛是相對稀薄的,其中英國式個人主義可能更加稀薄⑥,而美國式“個人”希望在世俗奮斗成果中看到“理想”的彰顯。由于個人的命運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在這種個人平等理念下只有契約和法律制度的穩(wěn)定完善才能保障彼此相處的信任和起碼的尊重。在個性上,這樣的個人不全然依賴于親屬和友誼的紐帶,乃是因為過早獨立的社會習俗,個體被迫很早進入社會競爭來實現(xiàn)自身價值。
現(xiàn)如今,麥克法蘭對英國式個人主義的描述也基本被認可。那種“氣球一樣漂浮在空中”的個人主義盡管怪異,卻是英國從中世紀晚期以來自下而上,遍布社會的一個通常現(xiàn)象。這個認知不僅充實了人們對早期資本主義發(fā)展時文化社會環(huán)境的理解,也充實了英國式個人主義的各個側面。如果說需要一些歷史機緣,才產(chǎn)生了奧克肖特所說歷史舞臺上的“近代民主大眾”,⑦那么思想史學者麥克佛森所說的那種“個人將自己看作財產(chǎn)的所有者,徹底從這個角度意義上考慮自己價值和政治意義上的自由,獨立平等觀念”的個人,對英國來說,則不待資本主義萌芽就已經(jīng)是大眾習以為常的社會背景一部分了。反過來看,霍布斯所說的反向定義政治社會合法性的“原子化個人”,以及洛克所說的基于財產(chǎn)權人身價值定位的個人,正是典型的英國個人主義范本。因此,正是這種在歷史中頻頻加以呼應的基本個體特性,才是思想史上時隱時顯的個人主義的基礎。
對中國的啟示
我國長期以來是重視家族倫理、集體主義為主導觀念的社會,對個人主義和自私自利的批判十分常見。毛澤東在《關于糾正黨內的錯誤思想》一文中,就列舉了報復主義、小團體主義、消極怠工、離隊思想等各種個人主義的現(xiàn)象,在建國后學雷鋒活動中,利他精神的宣揚也使得個人主義缺乏市場。盡管改革開放以來,個人主義已經(jīng)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大潮逐漸滲透進來,自主選擇權利的興起也被學者們所注意,但是社會報道當中仍然更多地將個人主義與道德敗壞、私欲膨脹聯(lián)系在一起。
隨著現(xiàn)代化進程的推進,個人主義思潮作為亞文化的興起仍不可小覷,在2015年1月《半月談內部版》中有題名為“個性化時代的新生活人群”的專題文章,文中提到了在外來文化和舊生活傳統(tǒng)反彈交織影響下愈發(fā)凸顯的趨向:強調多元化、個性化、自主選擇的權利,這是當代個人主義在我國滲透的一個標志。我們必須承認,雖然在中國興起的個人主義不乏創(chuàng)新性、關注公平、熱心公益、執(zhí)著利他等對社會有積極影響的要素,但是也伴隨著“社會公德喪失”、“單向度的人”和“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等令人憂心乃至驚愕的道德退化現(xiàn)象。此外,原子化的個人主義的流行,也會造成“看似自由選擇的個體實際上受到隱形市場控制”的現(xiàn)象⑧,個體的思考避重就輕,通過追逐時尚的看似嚴肅的話語群,避開真正的道德和信念問題。因此,審慎地考察當今個人主義思潮在我國傳播的新形式、新話語,對照個人主義在西方興起的個體行為模式原因,具有很重要的發(fā)生學意義。
首先,理解英國式個人主義的具體歷史情景有助于對照理解我國的民情。與以高度個體化、自立自主、淡漠家庭關聯(lián)為社會心理內核的西方意識形態(tài)相比,我國的社會現(xiàn)狀仍然是家庭倫理主導的集體主義為主的思想風貌,即使像某些學者提出的中國具有“西方個人主義的土壤”等要素⑨,或者已經(jīng)在亞文化群體上有所彰顯,個人主義卻仍然是舶來品,在我國社會心理的根基并不穩(wěn)固。其次,理解個人主義的內生機制有助于理清并啟發(fā)公民法治觀念。西方的法權秩序本身就奠基于高度個體化的權利論,而在我國建設法治社會中難免遇到諸如法律和道德的界限、法理與人情的齟齬等較之“亞文化”的溫和碰撞更嚴肅的問題,這類問題背景的厘清,不考慮隨著現(xiàn)代化進程滲透到我國的個人主義要素,以及西方個人主義的漫長歷史和復雜的社會背景與心理結構,是不可能的。
基于此,有必要辯證地看待、理性地探究以個人主義為潮流的社會心態(tài):在當今時代,個人主義思潮仍有市場,警惕極端個人主義怎么都不為過,加強社會主義公德教育尤為重要。為了防止個人主義腐蝕本應該占據(jù)導向地位的核心價值觀的根基,要在輿論宣傳之余,注意研究特定觀念歷史背景和公民生活習慣與理念聯(lián)結的部分,區(qū)分作為亞文化的個人主義和已經(jīng)形成行動原則的個人主義,在可能的情況下,區(qū)分積極的個人主義和消極的個人主義。要善于結合自己文明價值的長處,厘清“個人主義”這類西方觀念的內在品性,以重塑我們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作者單位:人民出版社)
【注釋】
①黃明理:“在當今中國為合理個人主義正名并無可能—與黃顯中同志《個人主義與市民社會》一文商榷”,《倫理學研究》,2005年第2期。
②《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03頁。
③④[英]艾倫·麥克法蘭:《英國個人主義的起源》,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年,第215頁,第188頁。
⑤[英]史蒂文·盧克斯:《個人主義》,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32頁。
⑥麥克法蘭提到的社會背景與洛克在《政府論》中以教養(yǎng)子女之理性之義務才能得到贍養(yǎng)權利的交換條件的背景相符合。在《英國式個人主義的起源》中他提到“沒有契約的話父母的權利是得不到什么保障的。”
⑦奧克肖特在“代議制民主中的大眾”一文中描述了歐洲個人主義發(fā)展的歷史,在他看來,歐洲近代從意大利開始往北,是一個逐漸興起兩種“個人”的過程。一類個人是高度自主獨立的,得益于擺脫了宗教和傳統(tǒng)權威的個人;另一類個人則是相對被動地依附權威從而無法做到獨立自由的個人。后者是相對滯后的,并后來居上,“不成功的個人”逐漸得到了更優(yōu)勢的政治話語,例子之一是普魯東的激烈的反對私有財產(chǎn)權的論述。在此后經(jīng)過一些政治史的關鍵時刻,在代議制民主制度中顯示出來。參見奧克肖特:“代議制民主中的大眾”,《政治中的理性主義》,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
⑧許紀霖:“大我的消解—現(xiàn)代中國個人主義思潮的變遷”,《天涯》,2007年第1期。
⑨黃顯中:“個人主義與市民社會—關于個人主義的一種解釋”,《探索與爭鳴》,2003年11月。
責編/于巖(實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