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近年來,“城鎮化”在快速推進過程中帶來了不可遏止的“去農村化”趨勢,其中,一些地方出現的對鄉土文化鏟挖拔除式的毀滅、記憶掏空式的侵蝕造成了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嚴重破壞,使得以鄉土文化為中心的非遺保護變成堂吉訶德式奮爭。面對此情,必須注重以新型城鎮化為契機重估鄉土文化的內卷化價值,基于異態共存的城鎮化現實,對適應力不同的非遺實施異質化、特殊化保護,進而致力“后申遺時期”的非遺傳承精細化與新型城鎮化之契合,以實現城鎮化與非遺保護的互動共融。
關鍵詞:城鎮化;非物質文化遺產;非遺保護;新型城鎮化;互動共融
中圖分類號:G122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2-7408(2015)01-0075-05
基金項目:廣東省委宣傳部2014年委托課題“發揮民間文化、地方風俗傳播社會主流價值作用研究”(WT1441)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謝中元(1979-),男,湖北宜昌人,佛山科學技術學院嶺南文化研究院講師,中山大學非物質文化遺產學專業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非物質文化遺產學。
隨著非遺保護的逐層深入以及新型城鎮化規劃的強力推出,“城鎮化”與“非物質文化遺產”之間的關系問題成為各方關注焦點。2014年6月14日作為我國第九個文化遺產日,主題被設計為“非遺保護與城鎮化同行”;6月17日由文化部主辦的“城鎮化進程中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論壇對此作了集中討論。這意味著,從非遺保護視角對城鎮化進行辯證審視以及在城鎮化語境中研究非遺保護應該成為同步之舉。近年來雖有少數研究者將“城鎮化”與“非物質文化遺產”概念作并題觀照,但仍缺乏系統梳理和深入反思。而目前對于“城鎮化”的研究缺少非遺保護維度,對于非遺保護的研究也缺乏城鎮化視角。因此,并置二者并對關涉其間的概念和問題進一步深入探討,是十分必要的。
一、“城鎮化”概念及其“去農村化”表征
城鎮化帶來了經濟飛速發展與社會變遷,如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斯蒂格利茨所言,“中國的城市化和美國的高科技發展將是深刻影響21世紀人類發展的兩大課題。”但是國內學者對城鎮化至今沒有形成統一的定義,對城鎮化、城市化、小城鎮化、農村城鎮化等概念的運用也處于雜糅并生狀態。“城鎮化”最早可追溯至西班牙人塞爾達(ASerda)1867年在其著作《城市化基本理論》中提出的“Urbanization”概念。該詞詞頭“Urban”意指“都市、城市”,詞尾“ization”表示行為的過程,即漢語中的“化”,整詞指稱鄉村向城市轉變的過程,且以城市人口占總人口的比重來衡量。由于世界上許多國家“鎮”的人口規模比較小,有的甚至沒有“鎮”的建制,“Urbanization”往往僅指人口向“city”轉移和集中的過程,故稱“城市化”,其實質是以建設“國際化大都市”與“世界級城市群”為核心理念的城市大型化和集中化,這一發展趨勢被法國學者戈特曼(Gottmann)1961在《城市群:城市化的美國東北海岸》一書中提煉為城市群理論。
城市化作為一種社會經濟演進方式不是單維度的實踐過程。弗里德曼(JFriedman)將城市化劃分為城市化Ⅰ和城市化Ⅱ兩個層次,前者包括非城市景觀轉化為城市景觀的地域推進過程,人口和非農業活動在規模不同的城市環境的地域集中過程;后者包括城市生活方式、價值觀和城市文化在農村的地域擴散過程。[1]羅西(RHRossi)則在《社會科學詞典》中將城市化解析為四層含義:一是市中心對農村腹地影響的傳播過程;二是全社會人口逐步接受城市文化的過程;三是人口集中的過程,包括集中點的增加和每個集中點的擴大;四是城市人口占全社會人口比例提高的過程。[2]盡管城市化概念在不同學科有不同的解釋,但毋庸置疑,城市化是一個社會生產力水平從低級到高級、人口從農業向非農業轉移并不斷在城市集中的過程。
中國作為一個建立在分散小農經濟基礎上的并設有“鎮”的建制的發展中國家,其“城鄉演化是一個動態過程,因此城鄉之間還存在一種中間形態——‘鎮’——意指小于城市、從屬于縣、以從事非農業經濟社會活動為主的具有一定城鎮基礎設施的居民聚集區”,[3]從而具有與西方各國不同的城市化道路。基于此,中國的城市化意味著人口不僅向“city”(城)集聚而且向“town”(鎮)轉移,體現為以農村人口逐步向大中小城市和城市周邊鄉鎮遷移為基本特征的城鎮人口分散化和城鎮數量規模化。20世紀“80年代以后,許多學者開始以‘城鎮化’代替‘城市化’來描述這種農業人口向非農業轉移(包括地域轉移和職業轉移)的現象。因此,自實行有計劃商品經濟以來,中國的城鎮化道路是城市化、農村城鎮化與農村非農化并舉,這是在中國國情下的特有的現實抉擇”,[4]以致有人把“旅行”至中國的“Urbanization”一詞直接譯為“城鎮化”。[5]有研究者因此將中國城鎮化劃分為“基于中心城市集聚與擴散的城鎮化模式與基于小城鎮和鄉鎮工業的城鎮化模式。通常稱前者為‘離鄉不離土’的‘農民進城’的城鎮化模式,稱后者為‘離土不離鄉’的城鎮化模式”。[6]
雖然西方“城市化”和中國“城鎮化”存在概念差異,但城市化和城鎮化并無本質差別,都是指“城鎮”對“農村”(或鄉村、山村)施予“化”的作用。問題在于,中國城鎮化在階段、方式、速度等方面有其自身特點。美國城市地理學家諾瑟姆(Ray·M·Northam)于1979年將世界各國城市化軌跡概括為一條稍被拉平的“S”曲線,以此揭示城市化發展的三個發展階段。[7]在城市化早期和后期階段,城市化率提升緩慢,而在城市化中期階段,城市人口比重迅速突破40%而上升到70%,屬于城市化的加速階段。中國的城鎮化水平由1949年的106%提高到2010年的4995%,年均增長060個百分點,其中1982年城鎮化率為21%,至2012年城鎮化率達到53%,城鎮化仍處在諾瑟姆所說的加速中的“城市化中期階段”。其中,中國城鎮化率從20%上升至40%只用了22年,而英國、法國、德國、美國、日本分別用了120年、100年、80年、40年和40年,中國城鎮化可被稱為“快速城鎮化”。
“快速城鎮化”對于推動經濟發展、改變城鄉面貌起到了重要作用,李強將其特征概括為:政府主導、大范圍規劃、整體推動、土地的國家或集體所有、空間上有明顯的跳躍性、民間社會尚不具備自發推進城鎮化的條件等,認為其“推進模式”包括七種類型:建立開發區、建設新區和新城、城市擴展、舊城改造、建設中央商務區、鄉鎮產業化和村莊產業化。[8]與之相伴的是,快速城鎮化使居住在城鎮的人口持續增加,也使城鄉差距持續擴大、城鄉矛盾日益突出、資源環境條件惡化的問題相伴而生。最突出的表征在于,傳統村落的消逝速度不斷加快。我國基層行政村的數量從改革開放時的690388個減少到2011年的589874個,年平均遞減2956個。[9]這也意味著,商品經濟與工業化、人口遷移與人口聚集、城市社區等等取代了傳統農村的生產生活方式,“去農村化”成為不可遏止的趨勢。吳理財認為,城鎮化進程使傳統村落的生存環境發生了變遷,村落傳統的差序格局被打破,村民從以務農為主到以務工為主,村落從熟人社會走向陌生人社會,文化從淡忘趨于消失,傳統村莊的人口年齡、性別、知識結構發生了變化,呈現出空心化、老齡化、衰敗化的趨勢。[10]馬航指出,“在城市化和全球化的過程中,經濟結構的深刻變化給傳統村落施加了很大的負面影響,普遍的、單調的形式不斷侵蝕著傳統村落,許多中國村落已經失去它們的原有特色,在村落的發展中經歷了所謂‘文化的喪失’”。[11]主要源生于農耕文明的各類非遺也遭遇著快速城鎮化的強力沖擊,經受了不同程度的侵蝕、變異甚至消亡。
二、快速城鎮化進程中的非遺傳承危機
在經濟GDP主義的支配下,快速城鎮化以基礎設施建設為主導追求,注重于城市規模的外延擴張和人口的簡單集聚,在許多地方,大規模的造城蓋樓、強行分割農村土地、拆遷農村民居、同質化的并村改造以及無序化的村莊管理,嚴重損害了傳統村落文化的物質載體與空間。這種將農村硬性轉化為中小城鎮、把城鎮特征強行植入傳統農村生活的方式,對非遺而言是一種后果難以估量的破壞,體現為鏟挖非遺的地理空間、拆毀非遺的存續載體以及拔除非遺的歷史根基。
以廣佛地區而言,2007年廣州市天河獵德村遭遇全拆全建,民俗興盛的古村被改造為CBD;2009年“馮氏木版年畫”作坊所在的佛山市禪城普君南路被納入舊城改造范圍,在拆遷公告下達后,作坊周邊房屋幾乎被全拆;2014年佛山合記餅業(有200余年的“盲公餅”生產史)位于佛山市東上路67號的工廠因拆遷安置問題導致長時間停產。馮驥才的長文《一個古畫鄉的“臨終搶救”》以詳細紀實的筆墨、悲憤傷感的語調敘寫了楊柳青著名畫鄉“南鄉三十六村”在城鎮化中被“連根拔”“連鍋端”“斷子絕孫式毀滅”的真實歷程。他無奈地表示,“在城鎮化浪潮前,我們勢單力薄;即使力量再大,也只是螳螂之臂,怎么可能去阻遏‘歷史巨輪的前進’。”[12]并發出憂傷的追問,“我們正面臨新一輪的沖擊,就是農村的城鎮化。城鎮化會把前10年的搶救成果化為烏有。而且,和10年前不一樣,現在新的問題是連根拔,連窩端,讓你的文化沒有載體了。如果沒有載體了,怎么才能把它保護下來?”[13]在快速城鎮化中,代表“國家的視角”的許多地方政府正是通過城鎮化建設等宏大的現代社會工程或項目來進行社會改造,并出于自身的目的對社會和環境進行簡單化、清晰化重塑,在極端現代性的意識形態下,試圖理性地設計社會秩序。[14]對此,學者們所力倡的非遺保護往往弱化為對非遺無奈的記錄式“臨終關懷”。
記憶掏空式的侵蝕造成了對非遺無形的破壞。費孝通曾以“文化侵蝕”一詞描述20世紀初中國鄉村的文化人——紳士階層——紛紛離開鄉村進入城市的這種像“水土流失”一樣的文化現象,而現在因“人走村空”而導致的“文化侵蝕”現象在快速城鎮化時期變得更為凸顯。城鎮化拉大了城鄉差別,也驅動著農民以及鄉村精英成批地離開農村、涌向城市,“我國城鎮化水平已進入快速發展期,其基本特征是:農村人口大量向城鎮轉移,是典型的‘人口數量轉移型’城鎮化。”[15]城鎮化帶來青壯年與鄉村的剝離,把鄉村聚居型社區變為散居型社區,使農村的空巢化、人口的老齡化和稀疏化現象凸顯。眾所周知,大多數非遺項目作為農村生產生活的組成部分,其傳承的關鍵在于人,沒有新生傳承主體的持續增補和接續,加上其本身缺少經濟兌換的渠道和潛力,往往只能演變成在老齡化的惡性循環中陷入無人可傳、無人愿承、核心內涵衰減的窘境。
快速城鎮化所帶來的農村人口批量流動稀釋了非遺的傳承與傳播概率,鄉民盡其所愿追逐城市文明的意識也阻斷了自身對于非遺的認同忠誠,歸根結底造成的是民間信仰的淡化、文化自信的離散、集體記憶的消失以及群體認同的瓦解。非遺傳承危機作為城鎮化、工業化乃至現代化進程的衍生結果,早已被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以連續反詰的方式確認:“希臘神話不只是希臘藝術的武庫,而且是它的土壤。成為希臘人的幻想的基礎,從而成為希臘神話的基礎的那種對自然的觀點和對社會關系的觀點,能夠同自動紡機、鐵道、機車和電報并存嗎?在羅伯茨公司面前,武爾坎又在哪里?在避雷針面前,邱必特又在哪里?在動產信用公司面前,海爾梅斯又在哪里?……阿基里斯能同火藥和彈丸并存嗎?或者,伊利亞特能夠同活字盤甚至印刷機并存嗎?隨著印刷機的出現,歌謠、傳說和詩神繆斯豈不是必然要絕跡,因而史詩的必要條件豈不是要消失嗎?”[16]傳統非遺在現代工業、城市文明中的死刑似乎是不判而定的。
就實踐來看,在以城市化為特征的現代化進程中,以非遺為代表的傳統文化的消失是一個普遍的世界現象。法國巴黎工商會國際部代表梅嵐瑞嘆息,法國用近50年的時間完成了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的轉變,現在在法國已很難找尋原汁原味的鄉村文化。[17]文化遺產保護先行的法國尚且如此,對于從“文革”直接進入“改革”階段的中國而言,“當下城鎮化、現代化、全球化的大潮使許多產生于農耕時代的‘非遺’項目已經失去了它們賴以生存的土壤,不可能完整地再現其‘原生態’。”[18]誕生于農耕和游牧土壤的史詩、祭祀、山歌、民間故事等非遺項目,在科技生活蔓延的城鎮化環境中越來越難以存活。再加上在城鎮化進程中,“局部存在幾種值得反思的屬于病態城鎮化傾向的不良現象,如半城鎮化、被城鎮化、貴族化城鎮化和大躍進城鎮化等現象”,[19]讓本就命若琴弦的非遺陷入更為被動的生存狀態。從深層次上看,許多非遺本身具有文化資本意義上的“外價值”,基于此,政府、商人等非遺保護主體往往結合成利益共享的“金三角”,生發出產業化開發非遺以及致傳承主體于邊緣化境地的機會主義取向。[20]
這些因素使得以鄉土文化為中心的中國非遺保護變得更像一場與風車戰斗的堂吉訶德式奮爭。城鎮化作為經濟發展的引擎不能減速停滯,問題在于“如果城鎮化繼續保持此速率,而不加以采取其他措施,全國村落將在147年后完全消失”。[10]如果城鎮化進程中任憑鄉村變為城市的從屬,鄉村非遺將越來越缺乏傳承主力以及記憶載體,主要源生于鄉村的非遺也將“無可奈何花落去”。
三、新型城鎮化與非遺保護的互動共融路徑
2014年3月我國推出的《2014-2020年新型城鎮化發展規劃綱要》提出新型城鎮化更加突出生態文明建設,意在從根本上轉變我國的城市發展理念。“新型城鎮化”在人口集聚、非農產業擴大、城鎮空間擴張和城鎮觀念意識轉化等方面與傳統的城鎮化概念不會有根本差異,與之相比到底“新”在何處?有研究指出,“新型城鎮化的‘新’就是要由過去片面注重追求城市規模擴大、空間擴張,改變為以提升城市的文化、公共服務等內涵為中心,真正使城鎮成為具有較高品質的宜居之所。”[21]學者們將人、經濟、社會、環境、城鄉一體化向良好狀態的動態演進過程視為新型城鎮化之要義,以凸顯出新舊城鎮化在理念、目標、內涵、過程等方面的不同。
非遺作為傳統鄉土文化的代表,對于新型城鎮化的意義在于通過非遺保護可以重建傳統文化的價值認同和歸屬感,從而實現傳統鄉土文化的復興。也即是說,非遺與城鎮化并不必然是一個非此即彼的悖論,非遺不應被排除于城鎮化之外,而應參與其中以煥發生生不息之境。張士閃認為“新型城鎮化建設的關鍵在于‘人的城鎮化’,而‘人的城鎮化’的基礎是人的社區化,包括歲時節日、人生禮儀、游藝、信仰、家族等在內的民俗傳統,理應成為當代城鎮化建設‘社區落地’的重要構建因素”。[22]問題在于,新型城鎮化與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該如何同步共行并呈互動和諧之勢?
一是實行基于異態共存城鎮化的非遺異質化保護。由于區域的差異性,發達地區與落后地區的城鎮化處在完全不同的階段,這使我國城鎮化呈現出異態共存的特點。發達地區如北京、上海、廣州等已進入城鎮化的分散階段,而絕大多數中西部地區尚處在集中階段,一些城市也出現了紳士階層置換城市中心人口的現象等。城鎮化在同一時期呈現出多種發展階段并存的特點,使政策往往顧此失彼,導致顧及了第一階段的對策,必然就與第二階段的對策相悖。[23]不同區域處于不同的城鎮化階段,甚至一個區域同時存在高度、快速和滯后城鎮化等狀態,那么對不同城鎮化語境中的非遺就應施予異質化的保護。馬知遙對河北趙縣范莊調查后發現,隨著城鎮化加快和就業機會不斷增加,年輕人很少離開家鄉,靠著鄉村貿易和當地百年“龍牌會”形成的廟會經濟,村里人就勢經商做買賣,既傳承了村落文化,也發展了當地經濟。[24]筆者也觀察到,佛山南海松塘村、順德龍潭村等已步入城鎮化后期,富足的村民自發地形成了社、坊等民間組織,自覺傳承著孔子誕、龍母誕以及“扒龍舟”等民俗活動。對于這些區域的非遺保護,“還遺于民”以及原態記錄是最好的方式。而一些貧窮封閉的傳統村落急于借助城鎮化脫貧致富,則須通過開發非遺的“外價值”、啟蒙非遺的“內價值”等方式作干預式引導,讓其村民在發展非遺的經濟回報中產生傳承動力和文化自覺。
二是根據非遺門類特點及其對城鎮化不同的適應力給予特殊化保護。城鎮化雖然造成了非遺整體生態的危機,但是各類甚至各個非遺在城鎮化進程中的命運并不相同。以民俗為例,日本學者菅豐認為“城市化和現代化在一定的條件下,可以說未必會對傳統民俗的傳承產生障礙……從另一方面來說,某些民俗反而因為這種社會狀況的變化而得到了發展”。[25]儲冬愛認為,“城市化對鄉村民俗的影響并非是單向的;在城市文化不斷改變鄉村民俗的同時,鄉村民俗中一些傳統堅固的成分,也會隨著‘城中村’與中心城區的日益密切的文化交往而被城市文化所認同,從而逐步向城市文化傳播滲透,使得鄉村的民俗傳統獲得了更為廣泛的城市文化認同”。[26]但也有部分民俗類非遺不具備隨時勢而傳續的潛質,無法依托“傳統的發明”機制轉換成節慶、賽事等公共文化活動,從而陷入被集體遺忘的境遇。再看手工藝,一些具有商業屬性的手工技藝類非遺如“石灣陶藝”“佛山剪紙”可以搭載旅游經濟進入生產性保護、產銷化經營的序列,而有的手工藝如“佛山木雕”卻因市場的極度萎縮陷入瀕危境地。民間文學類非遺缺乏文化資本意義上的外價值更易被邊緣化,有的口頭傳統如“水鄉農諺”“咸水歌”一旦脫離水鄉生態則意味著終結。不同的非遺項目因面臨不同的原生及次生環境而生成了不同的境遇,在新型城鎮化階段要分個案研究并施以特殊化保護,“根據非遺所處的生存狀態,合理制定恰當的非遺保護策略。”[27]
三是在新型城鎮化中重估鄉土文化價值。由美國人類學家戈登威澤(Alexander Goldenweiser)提出的“內卷化”,指的是一種文化的發展遇到剛性限制之后,從外延的、擴張性的發展轉向內在的精細化和復雜化過程。傳統鄉土文化有其自身發展規律,它不是“進化”(Evolution)中的文化,而是“內卷化”(Involution)的文化,即只進行維持生存而沒有擴張發展的文化。[28]新型城鎮化中的鄉村發展也應該是內卷化的過程,即放棄對邊際效益遞增模式的追求,轉向內部結構的復雜化和精細化,逐步實現物質和文化資源在循環利用的過程中價值的內向增長。如高小康所言,“在農民進城、農村城鎮化的同時,農村的自然和文化生態重建這樣一種內卷化發展也已經成為必須的選擇。中國已經進入了‘進化’與‘內卷化’二元對立的生態文明發展階段,鄉土文化的復興就是文化內卷化的重要內容。”[29]那么在新型城鎮化中重估文化生態價值就勢所必然,也就是以農民主體認同為內涵、以鄉村為整體建設鄉村生態環境,重塑以鄉土記憶、鄉民認同為精神內核的社會關系結構。比如,可以開辟具有“文化生態壁龕”功能的鄉村文化生態保護帶,以鄉村非遺傳承人的合理合法需求為導向設計非遺保護路徑,引導傳承人依托非遺的資源優勢在遺產原生地因地制宜地開展傳承活動,以此聚存鄉村的區域文化特色和經濟興奮點。
四是努力實現“后申遺時期”非遺保護精細化與新型城鎮化之契合互動。“城鎮化是一系列公共政策的集合”,[30]但對新型城鎮化路徑的設計可與非遺保護統納為一體。比如,可以把本地獨特的非遺資源納入新型城鎮化建設規劃框架,特別是在新型城鎮化的績效考核中引入非遺保護參數,并通過加大“后申遺時期”的制度供給與制度剛性、塑造保護主體的“引導角色”以“還遺于民”等,消除非遺保護的機會主義空間。也可以在城鄉結合部的舊城改造和城市公共文化服務中,引入當地原生非遺和隨新市民遷延的非遺,在公共文化設施建設中增設非遺傳承、展示的場所并支持傳承人開展傳承、展示活動,從而實現非遺的空間轉換。同時,讓傳統非遺在自律性的創新嬗變中參與新型城鎮化生活,如馮驥才所說“主要靠生活自己的選擇,由大眾創造,但也需要精英幫助設計、整理、挑選、引導”,[13]即通過持續的非遺學理研究、個案調查和知識普及改變“申遺時期”非遺背后沒有專家作“癥候式”指導的問題。總之,借助民間自覺和政策自為的方式,結合“后申遺時期”的非遺保護助推新型城鎮化進程的精細化設計,通過“人的城鎮化”既留住滋育非遺的山水地理,也為經受城鎮化的鄉民照亮維系“鄉愁”的地帶。
結語
法國社會學家孟德拉斯20世紀60年代在《農民的終結》中宣布了法國小農經濟的消亡,但20年后他在新寫的跋中指出,“鄉村在經過一個讓人以為已死去的休克期后,重新獲得了社會的、文化的和政治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以事實證明,鄉村社會包含了太多親和自然的人性,人們無法將鄉村融入一個轄有地區的市鎮。”[31]這種經歷了快速城鎮化之后的、處于城鎮化后期的鄉村文化復興也被稱為“逆城市化”,指的是人口由大城市向中小城鎮與鄉村回流的現象。我國新型城鎮化設計所要抵達的正是這一目標,“新型城鎮化實質上應該是一種逆城市化。”[32]“逆城市化”作為歐美發達國家城市化的發展特征之一,是階段性產物。對尚處于快速城鎮化的中國而言,通過新型城鎮化并與非遺保護形成互動融合之勢,將是值得探索的路徑。蘇州鎮湖即是示范性案例,該地將蘇繡作為城鎮化發展的特色引擎,不僅帶動了產業發展和經濟活力,而且將8000名繡娘和3000名關聯人員聚集在蘇繡傳承保護領域,實現了非遺的自我造血和城鎮的持續繁榮。由此而言,使非遺融入城鎮語境并成為市民生活方式的內容,進而恢復非遺傳承人“帶徒傳藝”過程中技藝、時間與經驗互為印證的尊嚴性特征,乃是達成新型城鎮化和非遺保護互動共融的必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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