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溪
[摘 要]當代中國的社會文化發生了巨大的變遷,無論是城市還是鄉村,漢族還是少數民族,其原有文化都在經受著全球化和現代化的強烈沖擊。在這一過程中,作為人口較少的少數民族,達斡爾族所經受的文化沖擊和“文化震驚”是相對獨特的。筆者于2013年-2014年在齊齊哈爾市三間房村、莽格吐村等地進行了田野調查,試圖從微觀角度觀察達斡爾族鄉村婦女觀念的諸多變化,進而了解鄉村達斡爾族經受的文化沖擊和由此開展的文化變遷的歷史過程。
[關鍵詞]達斡爾族;鄉村;婦女;觀念變遷;生活方式
[中圖分類號]C957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 — 2234(2015)03 — 0053 — 03
當代中國正面臨著現代化和全球化的深刻影響,從城市到鄉村無一不經歷著現代化與全球化帶來的對生活方式的巨大改變。“全球化就是以一種非常深刻的方式重構我們的生活方式。”〔1〕在這一過程中,少數民族村落的變化應當引起我們的格外關注。一方面,村落這一單位相對于城市社區在文化傳承和變遷方面更加趨于穩定,導致其變化的內在原因也更加深刻。另一方面,少數民族本身的文化屬性更使得少數民族聚居村落具有更加與眾不同的特性。我們采取從微觀到宏觀的角度,從少數民族女性的觀念變遷出發,分析少數民族在現代化過程中經歷的生活方式的重構和文化的發展。少數民族文化的變遷和發展問題不僅被我國民族學界反復探討,在國際上也廣受關注。從多元文化主義的視角出發,去探討少數民族文化的獨特性與價值。英國學者C.W.沃特森在《多元文化主義》一書中指出,多元文化主義作為一種文化多元主義作為一種文化觀,核心是承認文化多樣性及其之間的平等和相互影響。他還指出,在美國,少數民族維權運動與女權運動在與政府的爭論當中都發現他們自己超越了政治正確性及其限制,站到了統一戰線。對于少數民族文化尋求地位認同的運動,女權運動已經提供了一個可供參考的模式。然而,少數民族文化的價值考量又是女權運動不曾涉及的空白。〔2〕對少數民族女性開展訪談,把邊緣化的少數民族女性的聲音置于研究中心,傾聽她們的認識與感受,進而分析少數民族文化變遷和重構的過程。美國人類學家格爾茨認為:“民族志學者‘登記社會性對話;他把它記下來。這樣做他就把社會性對話從一件只存在于它發生的那個時刻、轉瞬即逝的時間轉變為一部存在于刻畫它的可供反復查閱的記載。”〔3〕達斡爾族是東北地區比較具有代表性的少數民族。本文即是對所得訪談材料的剖析。
一、 達斡爾族族女性的民族獨特性意識、比較意識自我反思意識。
通過與漢族的接觸與交流,達斡爾族從自身層面上看,達斡爾族婦女的民族意識和女性獨立意識都有很大提高,作為達族婦女的民族意識逐漸增強。因為之前達族婦女完全生活在一個封閉的社會環境中,這個封閉的社會基本都由本民族人組成,與其他民族的交流和接觸較少,難以意識到自身的獨特價值。通過民族間的不斷交流融合,達斡爾族婦女一般都有比較強烈的與漢民族相比較的意識。在我們的采訪過程中,從生產方式、生活方式、思維方式和語言方面,達斡爾族婦女都有比較自主的民族間的對比意識。通過采訪我們了解到很多達斡爾族婦女都覺得與漢族相比,達斡爾族人競爭意識不強,容易滿足,也比較懶惰,沒有漢族人勤奮,也不懂得攢錢,有錢就花,很少有存儲意識。如我們采訪達斡爾族女教師多美霞,她就和我們講:
“莽格吐三間房這兩個屯子之間人和人的意識都不一樣。他們莽格吐村的意識就比較落后,沒有強烈的競爭意識,也沒有強烈的上進心,吃飽喝得就行了,然后就是玩,打魚,可善于滿足了。父母沒有這個意識,孩子也就差唄。所以說在競爭上不如漢族。”
在采訪達斡爾族女醫生多美麗時,她對我們說:
“有一種印象少數民族愛喝酒,但從整體上講比例并不多。少數民族喝酒會不顧其他的事情,但漢族人就不會,該干啥干啥,地里的活不會耽誤的。但少數民族喝酒的話就會不顧一切,我喝酒了,把其他一切的活都放下。今天的活我就不干了,我就得喝。”
在我們的采訪過程中,很多婦女在描述自身民族的特色的時候都有意識拿漢民族做對比,這種比較意識更體現了達斡爾族婦女對自身民族獨特性的認識,并且從比較中進行自我反思。從自身成就感方面看,一般教育程度較高,工作中切實有為的婦女的自身成就感比較高。以前達斡爾族婦女受教育的機會非常少,那個年代經濟條件非常不好,如果有機會上學的話,家里面一定會先讓男孩子上學。而女孩子主要承擔家務勞動。而新中國成立以后,義務教育的推廣極大地促進了教育公平問題,越來越多的婦女走出家庭接受教育,她們其中有些人還走出農村,走向大城市接受更良好的高等教育,為達斡爾族的進一步發展做出了很大的貢獻。
二、 兩性關系認識
關于達斡爾族家庭中的男女地位關系,我們采訪了64歲的達斡爾族婦女安六柱。
問:像您小的時候家里的一般父母是誰說了算?
答:我家還是我爸爸比較說了算。
問:現在您在家里是您說了算吧?
答:現在我家我說了算。我家原來是是三間房的,是后嫁到莽格吐的。我們從莽格吐搬到三間房,回到了老家。回來以后吧,家中的這些事兒,什么人情來往的,都是我來跑。你說他冷不丁到這兒來他認識誰啊?所以說都是我去走動,走來走去吧,就是我說了算。
問:那像家里一些事兒要做決定,是不是都由您來拍板決定啊?
答:家里里里外外的事就是我來跑啊,都是我跑,他不認識幾個人兒啊。所以就是我說了算。
問:像您其他的親戚朋友家呢是男的說了算,還是女的說了算呢?就是你們平時交往的這些人?
答:現在吧,社會好像有點倒轉似的,早先都是男的說了算,現在基本上都是女的說了算。就是我們這個少數民族里頭也是,也是女的說了算比較多。大事兒小事兒女的拿主意的比較多。
問:是不是女的有主意啊?
答:這個不知道。反正女的心細,但也不一定事事都對,也有錯的地方,過后再彌補。
通過采訪達斡爾族婦女安六柱,我們了解到,和漢族相比,達斡爾族婦女的家庭地位還是比較高的,家庭生活中很多事情都是女性做主。在訪談過程中,安六柱的丈夫一直坐在旁邊,當聽到這些問題時,他笑了笑,并沒有說話。
關于家庭中男女地位關系,我們還采訪到莽格吐村婦女主任鄂玉潔,在長期的婦女工作中,她經常接觸家庭問題。在她看來,達族家庭中的男女地位經歷了一個變化過程:
問:達族家庭里就沒有像漢族那個誰是戶主,誰是家長這些說道?
答:沒有,那樣的很少。就是咱們很接受男女平等的,別的村我們不太了解,但是我覺得咱們莽格吐村男女就是平等,就是平等!
問: 這個是當地的傳統嗎?
答:咱們莽格吐主要的男女平等,你一個人說了算還不行,我也說了算。咱倆商量好了,才拍板就定局。我發現咱們就這點好。
問:您小時候也是這樣?
答:那以前的時候咱們家里長輩,稍微還是有點兒男子主義。那是我們小時候的事。我們達族人接受能力還是比較強的,自從有了“女人是半邊天”這個口號之后,我們也是很快就接受了,很快走入男女平等的那種境界。咱們民族就是心態特別好。
這些受訪者年齡都比較大,除鄂玉潔外,均在60歲以上,作為女性,她們經歷了從解放初期到現在當地達族生活的整個變遷過程,從敘述中可以看出,雖然達族婦女一直承擔著比漢族婦女更多的家務勞動,但在解放前,女性承認在達族家庭中的男性比女性擁有更多的權威,也就是“說了算”。這種情況在當地解放后有了明顯的改變,女性也認為,男性的名義上的權威在實際操作上需要妥協。我們能夠發現,這種情況比較接近威廉j古德所提到的家庭關系的模式:“下層階級的丈夫宣稱自己擁有權威……在實際上必須做出讓步,更多地聽取妻子的意見。”〔4〕而當官方大力宣傳的“男女平等”思想占據了主導地位時,達斡爾族迅速接受了這一思想,婦女地位在這一過程中得到了較大提升。馬克赫特爾認為,是共產主義革命推動了包括家庭兩性關系在內的一系列社會結構的重構過程。其中以男女平等思想為基礎的1950年頒布的婚姻法改變了傳統的舊有男女兩性觀念。〔5〕隨著中國共產黨政治權威的樹立和婚姻法的推行,男女平等的觀念被廣為接受。但我們也要意識到傳統家庭模式強烈的傳承性。少數民族鄉村中的家庭并未經歷工業化的沖擊,現代家庭成員的內部也沒有進行重新分工,并不具有內部關系重構的條件。因此,現在鄉村家庭在觀念上對男女平等內容的接受,實質上是一種維系舊有的隱含家庭權力結構的妥協。
三、 對與民族文化交流的認識
我們在調研中發現,生活方式和文化形態很難被描述成一個靜態的模型;它更適合被描述為一個動態變遷的過程。我們能夠在當地人的敘述中了解到,早期的達斡爾族人是畏懼交流的——甚至以整體搬遷的形式來躲避遷入的漢族人。但在解放之后,這種習慣逐漸地在與漢族人更多的交流當中改變了。而從“砍挖斗爭”(“砍大樹,挖浮財”斗爭,結合土改復查進行,具體時間在1947年7月之后)這個時間點開始,達斡爾族人的生活方式、民族認同和文化等方面的變化也越來越明顯:當地80多歲的達斡爾族女教師多聞,給我們講述了她眼中三間房村半個多世紀的民族變遷和社會生活的具體變化:
“土改時候我12歲,三間房就幾十戶人家,都是達族人,數姓多的人家多。也像南方漢族似的,一個氏族一個屯子。以后就慢慢發展了,漢族人也可以進來了。通過關系,說這漢人不錯,就讓他搬進來了。現在三間房屯子漢人都超過一多半了。開始這都是土坯房子,后來漢人蓋起了磚房,慢慢發展,這個屯子就越來越大了。
生活習慣也是不斷變化的。砍挖斗爭——現在也叫土改,這是界限。在這以前,我們不知道吃苞米碴子。苞米漢族人開發得早啊,他們用石碾子磨成苞米碴子煮著吃,我們達族人就知道吃青苞米棒子;土改后,和漢人接觸了,我們也學他們做苞米碴子吃。早先我們達族人就在河邊居住,養牛養羊,喝奶,吃牛羊肉,不種地。吃什么糧食呢?我爺爺他們家種不鏟地的當年收的,叫‘楞那麥,就是稷子米。
像蒙古人生活那樣,一個地方居住久了,草沒了,水沒了,就搬走另換一個地方。那時候我們也不會做棉褲,穿套褲,羊皮打衣服褲子。結婚都不做被褥子,而做棉袍,套褲,大棉袍,也不知道買褥子,被子。把羊皮做成口袋似的,睡覺的時候就進去。達族人給地主干活,才知道漢人穿棉褲。苞米可以做飯吃,做苞米碴子。我們以前大部分的飯都是奶子飯。后來向漢族人學習,買碾子磨米,這樣生活越來越好了。所以說,漢族是二哥,蘇聯是老大哥,我們達族五十年代都這樣說。菜就是柳蒿菜,是最好的菜了,和小米粥一起吃。莽格吐就是因為莽格菜多才叫莽格吐。三間房的達語的意思就是“種地的地方”。剛開始就幾家,后來人漸漸就多了。以前農村沒有小賣店,過年過節得到城里買東西,農村什么也買不到。沒有火柴,用艾蒿編成繩子。日本侵略的時候,配給火柴,但一家一個,很少不夠用,還是用艾蒿點火。到城里非常遠交通不便,很不容易。上學的時候,當時的輕工業非常落后,臉盆都是用小鐵片焊的,家里吃飯用的是燒的土瓷盆。飯碗就是比土瓷盆小點的。那時候非常落后。當時住的是土房子。我們先是在三間房住,然后搬到莽格吐,最后搬到了梅里斯。漢人多起來了,我們不會說漢語,漢族人跟我們學達語,那時村里很多漢人都會說達語,這樣能夠交流了,慢慢知道了很多事。后來解放了,打倒地主,窮人掌權,各顯其能,生活就慢慢好起來了。現在莽格吐也發展到幾千戶。”
從她的講述中,可以看出,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三間房地區的達斡爾族還處于比較落后的發展狀態,農業耕種技術不高,相關的手工業也并不發達。達斡爾族后來的發展,在很大程度上與漢族的遷入和相互交流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