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佃來
〔摘要〕 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是當前中國異常活躍的一個學術領域,要將這個領域向縱深層面推進,有三個“隱性”基礎問題是值得審思的,它們分別是辯證法問題、事實與規范的關系問題以及市民社會問題。開展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研究不能繞過辯證法問題,而要想擺脫來自于辯證法的隱性牽制,就只有切實地對這個基礎理論問題予以再思考;只有從融合了事實性的規范性中,我們才能洞見到馬克思政治哲學的堅實內容;市民社會其實是馬克思政治哲學問題域中最核心的問題之一,只有充分理解這個問題,才有可能實質性地開展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研究。
〔關鍵詞〕 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辯證法,事實與規范,市民社會
〔中圖分類號〕B0-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175(2015)05-0023-06
學術研究中有一個值得注意的情況,這就是當我們力圖去集中探析一個問題時,總會將目光全部聚焦在其所在的問題域中,似乎唯其如此我們的探討才是合法和有效。但實際上,我們在研究過程中,卻會經常受到這個問題域之外問題的牽制,這樣便不得不再回過頭來,去重新思考這個問題。在目前方興未艾的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研究中,就存在著這個情況。眾所周知,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是當前中國學術界異常活躍的一個領域,相關成果如雨后春筍般地涌現出來,然而人們并未充分意識到,真正制約這個領域的因素,有時并非來自于那些“直接的”“顯性的”問題,而是來自于那些“間接的”“隱性的”基礎理論問題。所以,要實質性地將這個領域的研究向縱深層面推進,前提工作之一就是要著力清理、考辨這些問題。概而言之,有三個基礎理論問題是值得審思的,它們分別是辯證法問題、事實與規范的關系問題,以及市民社會問題。
一、辯證法問題
辯證法是馬克思主義哲學中最基礎性的問題之一。在教科書體系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框架中,辯證法就是與唯物論、認識論以及歷史觀相并列的板塊(當然,按照傳統的理解,唯物論在邏輯上是在先的)。對于馬克思主義辯證法問題,學術界自然已經作了很多研究,但幾乎所有關于辯證法的研究,都是在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領域之外進行的,似乎這個問題與政治哲學毫無干系。而人們之所以將辯證法與政治哲學區分開來,原因之一在于人們把辯證法看作是一個與其他領域具有嚴格分界線的獨立領域。但實際上,對于馬克思而言,他在辯證法問題上雖然作出了突出貢獻,然而其貢獻并不在于他建構了一個以供人們套用的辯證法體系,而在于他靈活運用辯證法在其他領域作出開創性的探索,這其中就包括他在政治哲學領域中的探索。
從來源上看,馬克思的辯證法并不是他自己獨創的,黑格爾才是他的真正啟蒙人和領路人。馬克思對黑格爾辯證法思想的吸收并不是像傳統理解的那樣,通過在費爾巴哈與黑格爾之間進行“巧妙”的拆分與組合,將前者的唯物主義與后者的辯證法進行了“無縫嫁接”,這個機械的、技術性的解釋只會將馬克思的思想嚴嚴實實遮蔽起來,從而無法看到馬克思辯證法與其政治哲學之間的內在關聯。那么,辯證法在馬克思那里是怎樣與政治哲學發生關聯的?
從文本看,馬克思對黑格爾辯證法思想的研習和汲取,較早見于《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黑格爾的《現象學》及其最后成果——辯證法,作為推動原則和創造原則的否定性——的偉大之處首先在于,黑格爾把人的自我產生看做一個過程,把對象化看做非對象化,看做外化和這種外化的揚棄;可見,他抓住了勞動的本質,把對象性的人、現實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為人自己的勞動的結果。” 〔1 〕205人們在理解馬克思的這段話時,通常只是將“辯證法”提取出來并加以凸顯,然而,辯證法并非是沒有內容的空洞形式,它是有載體的,而其內容也就體現在其載體之中。如果只是單純地強調黑格爾否定性辯證法對馬克思的基礎性意義,辯證法反而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的東西。從馬克思的這段話來看,否定性辯證法的載體就是勞動。黑格爾所講的勞動乃是一個來自英國經濟學傳統的概念,而不是純粹的精神產品,馬克思認識到了這一點,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特意提到,“現代英國國民經濟學也合乎邏輯地進了一大步,它把勞動提升為國民經濟學的唯一原則。” 〔1 〕171-172這意味著,馬克思所看重的黑格爾否定性辯證法,是以英國經濟學傳統的勞動概念為載體的。
英國經濟學家們所闡述的勞動概念,最早可追溯到洛克。洛克在《政府論》中指出:“只要他使任何東西脫離自然所提供的和那個東西所處的狀態,他就已經摻進他的勞動,在這上面摻加他自己所有的某些東西,因而使它成為他的財產。” 〔2 〕19 洛克從財產和所有權這個角度,而不是從人對自然的工具性改造活動角度來提出勞動問題(這與他對人的自然生命的理解這個大前提并不矛盾),這為后來的理論家們討論這個問題確立了一個范本,黑格爾對勞動的理解在一定程度上遵照了洛克的范本。受此影響,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所使用的勞動概念牽涉到財產關系、資本以及所有權。從洛克到黑格爾再到馬克思的這個“勞動”,從一開始就是一個政治哲學的概念。洛克以及亞當·斯密之后的經濟學家們并不懂得辯證法。所以,他們也只能以一種直接的方式去審視政治哲學問題域中的勞動概念,這導致他們只能以“平等的自然人”為立足點去把握勞動中的所有權問題,并不能發現處在階級結構中的社會人在這個問題上的真實境況。黑格爾的辯證法給馬克思的啟示主要體現在后一方面。
黑格爾否定性的辯證法讓馬克思充分認識到,私有財產的關系是勞動、資本以及二者的關系。這個關系必定經歷的運動是:二者直接的或間接的統一,二者的對立,二者各自同自身對立。資本=積累的勞動=勞動。作為這樣的東西,資本分解為自身和自己的利息,而利息又分解為利息和利潤。資本家徹底犧牲,他淪為工人階級,正像工人——但只是例外地——成為資本家一樣。勞動是資本的要素,是資本的費用。因而,工資是資本的犧牲 〔1 〕177。這個情況最后導致的結果是,“勞動和資本的這種對立達到極端,必然是整個關系的頂點、最高階段和滅亡” 〔1 〕172。馬克思認識到的問題就是,勞動和資本處在一個從相互統一到彼此對立再到與自身相對立最后又全部滅亡的矛盾運動中,這就是私有財產關系和所有權問題在資本主義歷史中的真實寫照。缺少辯證法思維的自由主義理論家在這個問題上所建立的基本闡釋路數,是將勞動、資本、財產、所有權完全等同起來,進而以之為基礎去為所謂“平等的自然人”的權利和自由提出辯護。而馬克思則由于深刻領會到了黑格爾否定性辯證法的精神實質,故而洞見到了勞動和資本之間的矛盾關系,并由此突破了自由主義理論家的闡釋路數,將洛克以來以勞動為端點的政治哲學提升到了一個更高的界面。辯證法問題與政治哲學之間的關聯由此可見一斑。
馬克思遵照辯證法來理解勞動與資本的關系以及所有權問題的這一政治哲學思路,不僅展現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而且一直延伸到后來的《資本論》及其手稿中。馬克思在寫作《資本論》及其手稿時,高度重視黑格爾的辯證法。在1858年1月16日致恩格斯的信中,馬克思寫道:“我又把黑格爾的《邏輯學》瀏覽了一遍,這在材料加工的方法上幫了我很大的忙。如果以后再有工夫做這類工作的話,我很愿意用兩三個印張把黑格爾所發現、但同時又加以神秘化的方法中所存在的合理的東西闡述一番,使一般人都能夠理解。” 〔3 〕143在1868年5月9日致狄慈根的信中,馬克思又寫道:“一旦我卸下經濟負擔,我就要寫《辯證法》。辯證法的真正規律在黑格爾那里已經有了,當然是具有神秘的形式。” 〔3 〕288在1873年為《資本論》第二版所寫的跋中,馬克思仍然對黑格爾的辯證法思想贊賞有加:“我公開承認我是這位大思想家(指黑格爾,引者注)的學生……辯證法在黑格爾手中神秘化了,但這決沒有妨礙他第一個全面地有意識地敘述了辯證法的一般運動形式。” 〔4 〕22
馬克思在《資本論》創作期間,主要通過黑格爾的“邏輯學”來研習辯證法。馬克思根據黑格爾的辯證邏輯,確立從抽象到具體的政治經濟學研究方法,這是他從黑格爾的辯證法中得到的一個最大收獲。傳統的學術研究在理解馬克思《資本論》中對黑格爾辯證法的應用時,往往以為他的真正獲益在于得到了一套經濟學理論的敘述方法,而對于其研究內容上的提升,認為意義是不大的。這種學術見解現在來看是膚淺的,馬克思根據黑格爾的辯證邏輯確立起來的從抽象到具體的方法,幫助他在經濟學的研究中探知到深刻的政治哲學問題。經濟學的研究是馬克思政治哲學的真正展開和完成,那么在一定意義上,馬克思是通由從抽象到具體的方法,來使政治哲學從經濟學的研究中挺拔起來的。
黑格爾所闡述的辯證邏輯的三個環節,并不是并列的三個部分,而是完整地把握一個事物時所應經歷的三個位階,如果僅僅只是停留在第一個位階即抽象或知性的位階,而沒有上升到第二和第三個位階,只能完成對事物的最基礎性的認識,不可能看到其背后所隱藏的更多的內容。在經濟學理論中,英國古典經濟學家主要是在第一個位階上,從知性層面去進行研究的。所以,他們將商品視為單純的“物”的世界,將商品生產視為純粹的創造財富的活動,其他問題很難進入到他們視野中。馬克思深刻領會到黑格爾辯證法的精神實質,他從抽象到具體的方法,就是要求超越對商品世界的知性認識,進而達到對其的立體式把握,這讓馬克思清楚地把握到勞動和資本的對立關系以及所有權問題。勞動與資本的對立關系,決定了工人只能與體現在自己勞動成果中的所有權失之交臂,資本家可以不經等價交換就占有他人的所有權,這是“剩余價值”生產的實質。馬克思對這個問題的揭示表明,他不僅實質性地介入到政治哲學尤其是正義問題中來,而且與遵從知性思維、以“平等的自然人”為立足點的政治哲學家相比,他是在一個更深的層面闡述以正義為核心的政治哲學問題。馬克思之所以能夠做到這一點,與辯證法給他的啟發是完全分不開的。
由此可見,開展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研究,根本不能繞過辯證法問題,而要想擺脫來自于辯證法的隱性牽制,就只有切實地對這個基礎理論問題予以再思考。
二、事實與規范的關系問題
《在事實與規范之間》一書中哈貝馬斯這樣指出:“事實性和有效性之間的這種來回折騰,使得政治理論和法律理論目前處于彼此幾乎無話可說的境地。規范主義的思路始終有脫離社會現實的危險,而客觀主義的思路則淡忘了所有規范的方面。” 〔5 〕8 哈貝馬斯在此指認的是當代西方政治和法律理論將事實性與規范性加以分離的狀況,而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哈貝馬斯所指認的這個狀況,卻成為當前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研究的一個通病,深深制約著這個領域的學術開展。
眾所周知,傳統教科書體系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是在自然主義的意義上,根據物質本體論建構起來的,過于凸顯事實性的理論維度,而將價值和規范的理論維度在很大程度上遮蔽起來。由于政治哲學追求的是應然的理想政治狀態,關涉的是規范性問題。所以,在傳統教科書體系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結構中,政治哲學并未占有一席之地,因而也鮮有馬克思主義理論工作者在這個方面從事研究。20世紀80年代以來馬克思主義哲學界圍繞“實踐”“人道”等問題展開的學術大討論,以及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想資源的相繼引入,使規范性逐漸成為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的一個重要學術生長點和開展向度,這為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出場奠定了必要的基礎。隨著本世紀初以來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從浮出水面走向不斷勃興,規范性已經不再是束縛這個領域的問題了,因為人們已經充分認識到,不管是從馬克思的歷史性文本來看,還是從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學術路向來說,規范性都是應當出現在研究者視野中。不過,現在有一種觀點認為,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只涉及規范性問題,而并不關乎事實性的研究。所以,唯有在撇清與事實性話語之關系的前提下,對馬克思文本的探尋、規范性話語的挖掘,才有可能從根本上開辟出通往馬克思政治哲學思想殿堂的道路,并為當前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研究提供有效的思想資源,打開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理論空間。這種觀點在相當大程度上支配著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研究者的思維路數,他們似乎也很難從這種觀點中抽脫出來去思考規范性之外的問題。現在我們就此設問:在區隔事實與規范的前提下,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研究是可能的嗎?答案是否定的。原因是在馬克思那里既不存在純粹的規范性問題,也不存在純粹的事實性問題,毋寧說在這兩者之間有一個很高的關聯度,甚至它們是彼此融合、相互融合在一起的。而只有在這種事實性和規范性的融通關系中,我們才有可能透徹地洞觀到馬克思政治哲學的思想命意與理論實質。對此,我們需要結合馬克思的理論文本予以具體闡釋。
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指出:“作為完成了的自然主義,等于人道主義,而作為完成了的人道主義,等于自然主義,它是人和自然之間、人和人之間的矛盾的真正解決,是存在和本質、對象化和自我確證、自由和必然、個體和類之間的斗爭的真正解決。” 〔1 〕185顯而易見,馬克思將自然主義與人道主義等同起來,并且認為兩者合二為一,標志著人和自然以及人和人之間矛盾的真正解決。馬克思的這個觀點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們,想要在他那里將事實與規范人為地分離開來,是根本行不通的。美國學者伊安·夏皮羅深刻認識到這個問題,于是他這樣指出:“馬克思避免了明示的規范性論述,而更喜歡規范性論斷自己從他的‘科學理論中逐漸顯現出來。” 〔6〕117現在的問題是,馬克思是如何將自然主義與人道主義、事實性與規范性融為一體的?這與他的政治哲學又有什么關系呢?
馬克思在《論猶太人問題》中對上述問題進行了透徹的剖析:“政治革命是市民社會的革命。舊社會的性質是怎樣的呢?可以用一個詞來表述:封建主義。舊的市民社會直接具有政治性質,就是說,市民生活的要素,例如,財產、家庭、勞動方式,已經以領主權、等級和同業公會的形式上升為國家生活的要素。……政治革命打倒了這種統治者的權力,把國家事務提升為人民事務,把政治國家組成了普遍事務,就是說,組成為現實的國家;這種革命必然要摧毀一切等級、同業公會、行幫和特權,因為這些是人民同自己的共同體相分離的眾多表現。于是,政治革命消滅了市民社會的政治性質。” 〔1 〕44 馬克思認為,在中世紀這樣的封建時代,由于市民社會是完全從屬于政治國家的,所以它是直接具有政治性質的,而在資本主義時代,因為現代政治革命摧毀了等級、同業公會、行幫和特權等市民社會的約束性因素。所以,市民社會從政治國家中分離出來,從而不再具有過去的那種政治性質。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只能在政治國家的層面上理解現代國家的政治性質,政治國家雖然與市民社會發生了分野,成為兩個具有比較分明界線的領域,但從實際情況來看,前者服從于后者的統治。在這個情況下,盡管政治國家是作為政治領域而存在的,但現代政治制度“本身只有在私人領域達到獨立存在的地方才能發展。在商業和地產還不自由、還沒有達到獨立存在的地方,也就不會有政治制度” 〔8 〕283-284。這充分說明,在不具有直接政治性質的領域中,市民社會恰恰蘊藏著現代國家幾乎所有的政治問題。
在梳理馬克思的學術歷程時,人們往往根據馬克思研究興趣的改變而界劃出“從哲學批判到政治批判再到經濟批判”這個僵硬的“三段式”。根據這個“三段式”,我們只能到馬克思1843年前后(黑格爾法哲學批判時期)的政治批判中去考察他的政治哲學的基本問題,而一旦越出這個邊界,我們似乎就遠離了其政治哲學問題域,而處在其他理論問題域中了。政治批判要通過揭露具有非神圣形象的自我異化確立此岸世界的真理。然而,通過對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之關系的深刻透析,馬克思充分認識到,非神圣形象的自我異化實質上并不是發生在政治國家的領域,而是發生在市民社會的領域。所以,馬克思涉入市民社會的研究之后,政治批判并未在他的學術視野中消失,相反,馬克思實至名歸地進入了政治批判所關涉的問題域。因此,從一定意義上來說,馬克思的政治哲學就是由此而建構起來的。
由于市民社會在直接的意義上指涉的是資本主義經濟活動領域,故而馬克思置身于市民社會問題域而開展的政治哲學研究,實際上是以經濟批判的形式展現出來的。在此,經濟批判成為政治批判的載體。如果法的關系以及國家的形式表征直接的政治問題,那么對這些政治問題的考察和質詢,顯然只能依托政治經濟學的探究才能完成。馬克思告訴我們,《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與《資本論》及其手稿的的核心論題,看似是經濟性的,但實則是政治性的,這才是馬克思與英國古典經濟學家區分開來的根本界標。所以,只有從政治哲學的視角而不是從經濟哲學的視角,才能洞察到馬克思經濟學研究的理論命意,并凸顯出這一研究在經濟學史上的革命性突破。只有突破通常劃定的“政治批判”的邊界,進入到馬克思資本考察的話語中來,才能探尋到馬克思的政治哲學思想。由此可見,循著市民社會問題,我們不僅能夠梳理出馬克思政治哲學的基本思想脈絡,而且能夠在政治經濟學的領域中開拓出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研究的廣闊天地。
不過,馬克思從市民社會視域所看到的問題是從屬于歷史唯物主義的,而不是從屬于政治哲學的。在1846年12月28日致帕·瓦·安年科夫的信中,馬克思寫道:“在生產、交換和消費發展的一定階段上,就會有相應的社會制度形式、相應的家庭、等級或階級組織,一句話,就會有相應的市民社會。” 〔3 〕43 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則這樣說道:“從直接生活的物質生產出發闡述現實的生產過程,把同這種生產方式相聯系的、它所產生的交往形式即各個不同階段上的市民社會理解為整個歷史的基礎,從市民社會作為國家的活動描述市民社會,同時從市民社會出發闡明意識的所有各種不同的理論產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學、道德等等,而且追溯它們產生的過程。” 〔1 〕544從這些論述來看,馬克思的確是在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敘事中,具體地說是在“生產關系”和“經濟基礎”的意義上來使用“市民社會”術語的。馬克思在“生產關系”和“經濟基礎”的意義上來描述市民社會,其認識論來源仍在于他對政治國家與市民社會之關系的先在理解,正是因為馬克思首先認識到政治國家的本質存在于市民社會之中,所以他創立歷史唯物主義時,在廣義上將市民社會闡釋為整個歷史的基礎。這是馬克思使用“人體解剖對于猴體解剖是一把鑰匙”這個方法的一個典范。馬克思以市民社會為端點所開啟的歷史唯物主義話語,與他以之為端點所開啟的政治哲學話語之間不僅不是矛盾的,而且前者是以后者為基礎的,同時也為后者提供了一個“元理論”上的佐證材料。
從上述分析可見,市民社會才是馬克思政治哲學問題域中最核心的問題之一,只有充分理解這個問題,才有可能實質性地開展馬克思及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研究。
總之,學術界在開展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研究時之所以不重視對上述“隱形”基礎問題的考辨,原因之一在于,人們總是習慣于以一種“劃界”意識來看待自己的學術領域和研究方向。筆者在先前的學術討論中曾經指出,就馬克思主義哲學而言,目前已經形成了基本理論、哲學史、中國化、國外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文化哲學等多個研究領域共存的格局,不同研究領域之間有著清晰可見的邊界,每個領域中的理論工作者基本上只關注自己“地盤”上的問題,做著自己的“分內之事”,很少想到去做“破界”和“越界”的工作。在這種情況下,人們自然很難從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領域之外去思考這個領域中的問題,似乎這樣做就是無效和非法。在學術探索中,縮小學術半徑并確立起一定的“劃界”意識,在一定意義上有助于對自己所關注的問題作出精細、質性研討。然而學術問題正如同現實事物一樣,都是處在總體的局面中,因而只有在總體性思維中,才能夠對其作出通透徹底的探析。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從事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研究,不僅應當將思維的觸角同時伸向那些基礎性理論問題,也應當同時將之伸向比這更寬的問題域,才能夠富有成效地推進這個領域的學術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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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蘇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