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沈立典 成都報道
只是我缺少力量——訪問應亞敏老師
本刊記者_沈立典 成都報道

應亞敏(左一)和她的學生
微博每條限制為140字,應亞敏用了565字來說了一件事:她放在教師讀報臺的《南都周刊》的李銀河“出柜”事件報道不見了,輾轉從一個學生那里尋回之后,班主任卻打來電話和她專門“溝通”。于是附以:“今天我和z老師他們說,我現在真是心灰意冷,她聽了很詫異。我連忙說:也許只是階段性的,我會再振作的。但也許,我的心灰意冷是終結性的。帶著這種心灰意冷,我才能果斷告別這種教師身份,不會舍不得。但我雖是對人心灰意冷,對事我卻仍有十二分的熱情。反正,我做事的熱情,是不會減少一分的。帶著這熱情,我會走到6月7日的。”
2015年,高考在即,應亞敏是一個畢業班的語文老師,但讓她懊惱的不僅是學生的成績,還有學生和班主任對于讀報臺里一疊從《南都周刊》上撕下的文章的態度。
這一屆學生是她完整教了三年的第一屆學生,也是最后一屆:“我高一時就做好打算,教完高三就走人。”而原因,是應亞敏認為自己在一個沒有志同道合團隊的環境中走得太久,她已再無能力支撐。
應亞敏并非在擇業之初就成為了教師,而是“半路出家”,但又似乎是某種柳暗花明的必然。因為她大學畢業時投出的兩份簡歷,一份是書店,另一份正是老師,只不過書店先錄用了她。于是,應亞敏先后做了2年書店,5年出版,而做教師的時間一共也是5年:2010年10月至2011年7月,在浙江臺州市仙居博文學校,一個民工子弟小學,二年級三年級兩個班語文教師,第二學期擔任二年級的班主任;2011年9月至2012年7月,仙居宏大中學,高一兩個班語文教師;2012年8月至2015年6月,臺州市書生中學,高中語文老師,高一第一學期教兩個班,高一第二學期至高三教一個班,一直擔任這個班的副班主任。但在她看來,圖書相關行業和教師有一點是差不多的:“都是文化傳播事業。”

華德福采用藝術化的教學方式,圖為臺灣光目華德福幼兒園的孩子畫濕水彩。
現在,她辭職在家,陪自己的孩子,一邊準備離開浙江臺州遷居成都,打算先參加成都華德福的預備教師培訓,并尋求進入華德福學校任教的機會。而正如很多進入華德福圈子的人一樣,她也是因為自己的孩子而接觸到華德福,雖然再回首時她發現其實早在她從事出版行業時就有機會了解:吳蓓老師翻譯的兩本甘地的書,就是由她當年所在出版公司經手的,應亞敏還和吳蓓老師聯系過,只不過那時,“教育”兩個字不及有了孩子之后那么引她注意,于是也就看不見“華德福”罷了。
一切都轉了個圈,又回來了,仿佛是她“初心”的回歸。
應亞敏的“初心”是希望從事能夠促成自我成長的工作。她理想的老師,泛泛說,就是付出本心,收獲本心,師生共同成長。比起灌輸她更期待有思想的碰撞,于是每一學期她都會“做些事情來支撐自己”:做隨筆分享,做課前演講,做閱讀札記,做下水作文,也就是依學生的作文題目由老師自己來寫一篇文章和學生討論分享,而閱讀札記和隨筆完全自愿:“要說,就說真話。否則不必說。不是一定要交的。”
隨筆太私人,不能形成公共議論。札記,好一些,因為師生讀的是一樣的文章。一段時間內是每日一篇,高二下2014年5月到高三上2014年10月,除去假期搞了20周,每周6篇,一共120篇文章。而她自己也寫札記分享給學生,在她的QQ空間里可以找到11期,每期是6篇文章。她寫了120篇文章中66篇文章的札記。本來允諾學生會寫完所有,最后沒有做到,但她自言也許有空會接著寫完下面的。而學生一般會有一半自愿交,有個別學生,會每期都交,而應亞敏也每次都會給他們回應,有時她寫的回應比學生的札記還長。于是慢慢地,大約十來個學生,開始和應亞敏形成一種常規交流:“其實,學生想要與成人溝通的。高一下開始,隨筆連著札記,做到高三上,兩年間有不少學生會在很多個瞬間對我敞開,對我說心里話。我印象很深刻的是,我第一次給他們發每日閱讀,是卡乎的《何必以自殺呼喚溝通》一篇說自殺的文章,結果好幾個學生在札記回饋中,他們有想到過自殺。”
但是,她一共有64個學生。這些“支撐”,遺憾地,最終沒能支撐應亞敏在公立教育體系中繼續下去,因為她感到自己身處一種與自己并不十分契合的制度當中。
再次回憶“讀報臺文章”事件,應亞敏有了更深的思考:“班主任這么做,我覺得,是一種自我審查。她自己,其實沒有那么迂腐。雖然也許在同性戀這件事上她剛好迂腐。但在其他教育問題上,她并不迂腐。只是,她把自己定義為某種“保護者”。至少,學生不因為“我”的管理而走錯路,一種免責的“自我保護”。其實是將管理簡單化,將問題掩藏起來,將事情推到我看不見的地方。他們可以在高中畢業之后,再成長嘛。我并不太譴責這種個人的私心。個人私心無可非議。特別在工作壓力山大的情況下。班主任幾乎要承擔所有的責任,卻沒有相應的處置行為不當學生的權限,比如最嚴重的可以令其退學。就我所見,幾乎個個都是超負荷工作。”她也并非不能理解,“甚而,如果我處在班主任的位置,我很可能也會趨向這種管理風格。”

英國麥克荷華德福學校里,兒童的戶外玩耍設施
甚至:“總是有空間的,只要你能周旋。所以,我又要強調,即使在制度不變的情況下,教師個人還是可能有很大作為的。畢竟,關起門來,45分鐘內的這個教室就是你的舞臺。”她也寫過教學論文,一條條逐列作文如何審題、立意的步驟;以美國SAT作文題與中國高考材料作文題的對比為例講授議論文寫作技巧,并作為公開課,因此獲得區某位教研員好評,而同時也有評語:“教學風格特別,可能更適合大學生。”
“我這樣的性格,做什么職業都必然是痛苦。于是我也不覺得痛苦有什么太痛苦。這是命運,這是道路。你必須一步步走。我很幸運,我很快找到了另一條道路。”2014年,應亞敏和成都華德福學校團隊一道,花了一個月時間,造訪了幾所美國的華德福高中,一則短期訪問了舊金山的華德福高中,二則去了薩克拉門托的兩個華德福高中。這兩個高中,一個是純粹的華德福私立高中,另一個比較特別,是華德福化的公立學校,各兩個星期,每天上午去聽課。
應亞敏的英語還不好,聽課更多是感受氛圍和流程,內容并不能完全聽懂。所以,更多是感受到成都華德福的團隊,有一種既積極進取又從容自信的氣度。而華德福老師從容和激情的平衡讓應亞敏印象深刻。她自己的教學風格是需要激情的,她有激情,或許才能激起學生的一點激情,自己才覺得還算成功。“但事實上,也許只是表面化的。更好的是:內在的激情,適當的節奏。我上一堂課45分鐘,就很累了。而華德福的主課是2個小時左右。”種種新鮮的經驗,讓她仿佛走進了游樂園:戲劇、歌謠、繪畫貫穿始終,主課本的設計一定有美術,文學課中則幾乎都有朗讀和扮演的。
“常規學校中,這些也都有,但往往只是臨時起意,只是一節課。華德福學校則會做成一個三四個星期的項目,就很不一樣了。”教學藝術化了,藝術的手段,藝術的節奏設計。
這似乎正契合了應亞敏對于教學詩意的想象:情感體驗是在底層流動的河流,而知識理念本身也是有溫度的。應亞敏似乎還不像一般印象中的華德福老師那般有一種舒緩的節奏,她似乎更像個有斗志的少年:“我的學生,大部分不怎么care這個世界。但是,這并非不能改變。只是我缺少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