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_周春倫
張文質:可實踐的生命教育
編輯_周春倫
“生命教育不是解決效益的教育,也不是有著某種單一訓練功能的教育,我們思考生命教育,更多的讓我們變換一種思考教育的方式——把對教育思考的起點首先轉向 “身體教育學”:我們首先要有一個強健的身體,一顆豐富的心靈,一種頑強的生命力,一種對自身生命的自信。”
這十幾年來,我一直講生命教育,更多想到的是黃克劍先生所說,要“以生命治學,為生命立教”。這是一種教育情懷,或說是教育的理解力。
如果一定要用某個東西來比喻人,用樹最好。童年是一個人生命成長的背景,就像腳下的土地,一生都要從中汲取營養。土地的營養不斷導向你生命的所有的部分。這種“導”的過程從來不會中斷。所以,我們總要不斷地回到童年,重新從那里汲取營養,汲取力量,汲取理解。這就是人類的一種非常獨特的生命態。
英國詩人華茲華斯有一句很美妙的詩句:“兒童是成人之父。” 不僅是從形態上而言,所有的成人都是從兒童成長起來的;從精神層面上而言,童年是人一生的營養。童年時期的苦澀、尷尬、無奈,還可以繼續往前還原,還原到親緣關系、父子關系、兄弟姊妹關系、鄰里關系上去,這一切都構成了生命復雜的底色。
教育有時候是極為復雜的,透過這個復雜,它有一種生命的深刻性,深刻性往往就在父母那里,在孩子的家庭里,在孩子成長的環境里。教育最大的困難恰恰就在于這一個又一個具體的生命,我們如果不了解他的“前生”,就無法知曉他的“今生”。
新課程開始,有人說,“觀念改變,行為改變;行為改變,結果改變;結果改變,命運改變。”這還是一種因緣論的簡單的思維方式。
不是僅僅從某個行為就看到一個人的未來,看到人的一生,而更多要從人的一生、人的命運、人的成長的背景里面,去理解某一個人的具體行為。這兩句話看起來是一樣,其實是截然不同的思考方式。前一種是簡單的、預言家式的蓋棺定論。
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個人只有有了一種強烈的生命自覺,才可能真正的改變自己生命的走向。所以,其實把生命比成一株樹又是有局限的,因為樹不能走的,樹無法改變自己的“樹性”,但人是可以改變的,人可以以各種各樣的方式改變。
在探索生命教育過程中,我也在不斷地與自己的童年達成和解,不斷地更深刻地理解了童年的處境對自己一生的影響。

張文質:詩人,教育學者,生命化教育的倡導者,長期致力于基礎教育和家庭教育的研究與探索。著有:《張文質教育文集》《唇舌的授權》《保衛童年——基于生命化教育的人文對話》(與林少敏合著)《生命化教育的責任與夢想》《教育的十字路口》等。

我自己是通過三種方式來改變的。第一種是教育。
我小時候非常內向、自卑、羞澀,不善于與人交往。上學第一天,我就遭受了人生第一場“滑鐵盧”,這場滑鐵盧奠定了我受教育階段的基本色澤。
那時候,老師的要求其實很低,上學第一天,要我們寫出自己的名字,說實在的,我還不知道“張文質”三個字普通話怎么讀,更不會寫。老師說不會寫的同學就寫一個“1”,我也不會,于是當場嚎啕大哭。老師說:“你根本上不了一年級。”于是就讓我回去了。
阿德勒說:“一個人對學校的恐懼無非三個原因:一是身心方面有疾病;二是受到家庭過多的溺愛;三是生活在缺少愛的環境里。”其實還有第四種,就是知識儲備完全夠不上上學的基本條件。對知識的恐懼會貫穿我們的一生。阿德勒沒有想到,因為他出生于良好的家庭,他在思考這個問題時受到自身的局限——這也是童年在生命上的投射。
上大學的時候,宿舍同學第一次見面都會問“你叫什么名字?”我說:“我叫江文計”。等到輔導員點名的時候,大家才知道我叫“張文質”。于是,大概有一個多月的時間,他們都沉浸在“江文計”的快樂里。后來,他們從系里借來一架古老的錄音機,把我的各種各樣奇怪的發音,全錄在里面。聽到錄音機里播出的聲音,我無地自容,羞愧難當。從那以后,我開始模仿我的同學怎么說話。
有時候,對知識的洞見讓人感到喜悅,但所有的洞見本身都摻雜著可怕的生命體驗。
第二種生命的蛻變方式,跟我內向的性格有關。這種性格使得我更多地去關注別人,去思考行為和語言背后的理由所在。所以與真實生命的接觸、觀察、交往,以及對廣泛的閱讀世界里面活靈活現的各類人的命運的關切,都構成了生命最直接的一種對應。
我也一直在閱讀,讀進去又讀出來,我不斷地從一些經典作家那里找到某一些頓悟,有重大啟迪的關鍵詞,然后把這些關鍵詞作為生命往前走的路標、橋墩和十字撐開的支撐點。對我而言,閱讀最大的覺悟在于理解了生命的復雜性。生命教育,不就是為了成全更健全的生命嗎?
我的第三種蛻變方式,是寫作。有人說你寫這么多干什么?我的回答是——我只有寫著,我才知道我寫這么多干什么。不斷寫,本身就是最好的思考方式,只有寫作可以把我的思維不斷提純,條理化,變得更深邃,甚至只有寫作把我們的閱讀變得無比重要。一個沒有寫作經驗的人,再閱讀,都很難對偉大的作家心懷感激。
正是在這些不斷地蛻變過程中,我的生命教育跟之前有所不同了。
“現有教育的問題就在于,每一個階段都對下一個階段很無知,對未來的教育很盲目,前一階段的學習常常成為下一階段學習的障礙,這就是我常說的 ‘學業枯竭現象’。”
所以,對教育的思考,不可能只停留在對某一種現象的思考上,要看到這個現象是怎么形成的,要回到原點。哪里是原點?其實原點就是生命本身,回到每一個具體的人,回到教育應該有的生命立場。
生命教育不是解決效益的教育,也不是有著某種單一訓練功能的教育,我們思考生命教育,更多的讓我們變換一種思考教育的方式——把對教育思考的起點首先轉向“身體教育學”:我們首先要有一個強健的身體,一顆豐富的心靈,一種頑強的生命力,一種對自身生命的自信。
要實現這樣的目標,我認為:
第一,要遵從生命的內在需求。內在的需求可以看成是蒙臺梭利所說的內在生命力。有個比喻的說法很形象——一個雞蛋,從里面打開是生命,從外面打是食物,或者說是終結。也就是說,生命的成長,我們不能把它簡單看成是一個外力作用的結果,生命本身的成長是生命的本質性因素決定的。蒙臺梭利把3-6歲稱為生命的關鍵期,這個時期是孩子語言能力、動手能力、思維能力、身體的協調能力得到最大發展的一個階段。而0-3歲的需求則決定人一生的情感能力的發展——這一階段的孩子天然有著對愛的需求、對安全的需求、對溫暖的需求、對鼓勵的需求。
教育孩子要走正道,一旦錯過了生命發展的最重要的季節,很多的工作都可能會徒勞無功。在這個方面,我們中國教育正陷入前所未有的一種災難狀態。
所以遵從生命內在的需求,其實更重要的就是要按照生命成長的規律,盡可能去滿足他,去尊重他,去成全他,這就是教育的正道。
第二,遵從生命自身的節律。從懷特海的角度來看,生命第一個時期被稱為浪漫期,也就是從幼兒到小學階段。這個時期最重要的是感知世界:去接觸,去知解,去嘗試,去說,去聽,去看,去動手,這是人一生的自我發現的源頭。所以,夸大來說,如果沒有充分的浪漫期,那么后面的知識的學習——也就是生命的第二個階段:精確期——很難有專注力和持久力。
但是,今天的教育以知識為目的,大大限制了孩子的游戲,限制了孩子跟自然、跟他人、跟物之間的互動的過程。所以從生命體驗而言,我們幾乎無一例外地變得蒼白、單一,越來越多的領域甚至根本沒有打開。有很多人一生都不知道自己最愛什么,原因就在于童年這樣的經驗系統沒有打開。
所以,學校教育需要從整個課程觀上去變革,要以“生命-身體”的發展建構課程體系,才可能培養出更有生命力、專注力和想象力的人。現有教育的問題就在于,每一個階段都對下一個階段很無知,對未來的教育很盲目,前一階段的學習常常成為下一階段學習的障礙,這就是我常說的“學業枯竭現象”。比如,前一階段過度的學習,過多的身體投入,過多地限制一個人的興趣,往往對后續的學習構成了一種障礙。
學業枯竭現象的核心原因,首先是學校課程體系出問題,我們的課程體系是按照知識來構建的,而不是按照生命需要、生命發展的脈絡來構建的。
聽了將近20年的課,我一直在思考教學方式的變革,卻對這個問題越來越困惑。最近我突然想:也許教學方式的變革真的沒有那么重要,學習方式的變革也沒有那么重要。
我更想說的是,其實無論什么樣的學習方式、教學方式,最后通過人生命的時候,都有一種生命自身的回應方式:有時會融合,有時會篩選,有時會調節,總之會發生一種化學反應。我們不要低估這種化學反應的意義,恰恰是這種化學反應,使得不同教學方式的老師同樣可以教出非常優秀的學生。比如有的老師用不斷提問的方式促進學生思考,而有一些教師在課堂上也許比較“專斷”,但也不影響學生對課堂的喜愛。
我更想說的是,當我們說某種教學方式變革和學習方式變革的時候,其實存在著對教師個體性的忽略。對教師個性化的教學方式、課堂方式,我們其實是采取了一種否定的態度。教育可能更重要的是要發展教師的個人獨特性。我把教師看成是“手藝人”,“手藝人”就意味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獨特價值,有自己獨特的手藝,這個獨特性是不可能替代的。對教師而言,每個人都有自己對知識的處理方式。他的經驗,他的實踐,他的教學智慧,有時候恰恰表現在對某種案例掌握的數量上,而不是簡單地采取了先學后教,還是先教后學的方式。所以,我更強調的是,要打破一元化的思維方式,打破體制的這種粗暴的課堂文化。
以生命教育為例,也沒有哪種方式就一定叫做生命教育課堂,沒有特殊的、建構出來的某種模式叫生命教育。
我對生命教育的思考,基于三個基點:一是這應該是教育變革的核心,二是要每一個人都可以進行實踐,三是每一個人只要意識到,都可以找到生命教育的出發點。
對于教育的變革,我們可能要采取三種態度:
第一種是不能做到的,但是我們明白它是美好的。叫做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心里面有個美好的愿景。第二種是想大問題,做小事情。就是要思考大的背景,但又要從具體的小問題著手。第三,從可以改變的地方開始。不是與體制為敵,不是與教育文化為敵。而是把這樣的教育文化作為我的生存的基本的背景,從能夠改變的地方開始。
對教師而言,只要你充分尊重每一個學生的生命尊嚴,你所做的工作就是生命教育。這種生命教育把人當成人,無論在什么樣的處境里面,都愿意以建設者的態度面對學生的問題。不為了所謂的成效、所謂的高效,輕易犧牲學生的人格。這樣的教育才是真正的教育。

生命教育也很簡單,從一切可以改變的地方開始,回到生活,回到每一個具體的人

對教師而言,生命教育就是充分的尊重每一個學生的生命尊嚴和成長需求
按照這樣的一種邏輯,我們也可以去審視不同形式的教育,我們不要因為他現在是有效的,是高效的,就動搖了我們對教育的基本判斷。成功總是更有吸引力的,但是有時候成功對人傷害是更深的。在今天這個時代,我們可能需要重新來理解:什么叫保守?什么叫遲鈍?什么叫低效?什么叫成就?這些詞在現代很可能就變成所謂的好詞了。
教育的本性就是一種文化的保守主義。教育其實一直都找不到所謂的高效之路,那些所謂的“高效教育”,很可能是一種折磨人的方式,是一種犧牲生命尊嚴和內在需求的方式,是反教育的。相反,文化保守主義其實是珍惜現在已有的傳統,珍重每一個人身上的獨特性,更多地從歷史、從偉大人物、從正道那里去找方向。也就是說沒有路可走的時候,我們就走“原來”的路,這個原來的路是千百年來人類走出來的。在教育中,這些路都曾讓很多人形成過共識。
“我們需要有一種信念去做這樣的工作,去關注每一個學生的發展。其實教育中最難的恰恰在于這‘每一個’和‘一個又一個’。具體的人是教育最大的挑戰。”
我曾經談過福州的文化。福州是一個不引人矚目的城市,所以這個城市最大的好處是,人口擴張速度較慢,教育的均衡的程度也相對較好。
另外,福州人性格比較內忍,低調溫和,不具侵略性,所以這個城市,從教育而言,除了傳統名校之外,從來沒有誕生新名校,沒有具有全國性影響的教育變革項目,沒有某個校長成為明星。這個地方的教育,從某種意義上說,對傳統的尊重反而是很自然的一種習慣,競爭反而是被排擠的。
另一方面,從明代開始,向海外移民的傳統就滲透到每一個福州人血液里。所以,大家想到教育的時候,不那么容易糾結于今天的教育評價,實在走不下去,就換一條路。這種保守文化所帶來的,對教育生態的某種維護反而是有利的。
不要認為今天是一個教育家輩出的年代,到處都有教育家在辦學。其實,一個校長,一個老師,能夠執守人性的溫暖、內心的真善美,就是學校最好的風景。所以我們需要有一種信念去做這樣的工作,去關注每一個學生的發展。其實教育中最難的恰恰在于這“每一個”和“一個又一個”。具體的人是教育最大的挑戰。
今天課堂教學的問題不在于教師的教學水平的低下,而是教師需要更專業地幫助學生、成全學生發展的意識與素養,更需要這樣的一種素養。要以學生的發展為依歸,來提升教師的專業水平與教學能力。你的教不是純粹為了教,你的教是為了一個人的發展。從為了人的發展角度來說,有時候你不能幫他提高成績,但你可能幫助這個生命得到支持,這是我們職業最大的使命。所以,從事這個職業的人應該是樂觀的人,是對生命懷有期待的人,是隨時隨地都要把溫暖傳遞給學生的人。
所以,我說要回到常識,就是回到人類的共識與人之常情,大的地方思考的是人類共識,具體的實踐思考的是人之常情。
我要特別強調,每一個時代都會有每個時代的文化和主流價值,甚至每一個領袖在當政幾年里都有他的口號、意識和趣味,所以,一所學校,如果一直跟風的話,是很辛苦的。一所學校如果能夠保持某種獨立意識,經過一代一代的學校的領導、教師的堅持,最終才能形成自己最動人的文化。
臺灣做生命教育做了10多年,卓有成效。大陸做生命教育,也做了10來年,卻還在建構生命教育的體系。我想說的是,當我們在學校推動生命教育的時候,讓我們忘掉所謂的“體系”吧!
一位臺灣的校長告訴我,他們學校原來后面有一個農貿市場,那里的水會流到學校來,很多野草野花便生長起來。經觀察,學生們發現,蝴蝶們最喜歡其中一種花,后來學校就遍植這種花。到了春天,滿校園都是蝴蝶,于是就開了一門課程——蝴蝶課程,全校共修。后來,學校的圍墻拆掉了,圍墻外面的一棵大樹變成了學校的樹,于是又開了一門大樹的課程,所有的孩子學習。在學校后邊的菜市場,很多菜葉被遺棄,孩子們把它撿回來洗干凈,開了一門扎染課程。
這才是真正的生命教育,這才是回到每一個具體的人、回到生活的可實踐的生命教育。不要紙上談兵,不要坐而論道,不要一心想著構建體系,一起從可改變的地方開始改變吧。

童年是人一生的自我發現的源頭:去接觸,去知解,去嘗試,去說,去聽,去看,去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