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貴良
路遙(1949~1992)的中篇小說《人生》和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曾感動過千千萬萬的讀者,我也是這其中之一。我不諱言對路遙作品的喜愛,因為我確實被深深地感動。今年電視劇《平凡的世界》的開播,也讓我重讀路遙的作品,并深入思考路遙創作的當下意義。我們看到的是,當下的文學創作隨著網絡的興起,出版的寬松而呈現出一片繁榮的景象。但是我們不得不表示遺憾的是,現在還沒有那種深廣地表現我們這個國家自從市場經濟推行以來社會制度變化與人們精神價值變化的杰出作品。而路遙式的現實主義或許能提供一些啟示。
什么是路遙式的現實主義?路遙的創作具有鮮明的現實主義色彩。路遙曾說我們“要自覺地清理自己的血液”。“清理”在此不是一個政治術語,而是一個美學術語。美學意義上的“清理”意味著文學要對現實與歷史進行批判性的表達,具體表現為:第一,對歷史與現實中的不合理處予以明確的批判;第二,對歷史與現實中的積極力量予以高度的贊揚;第三,對不合理處與積極力量的矛盾性生長予以動態的展示。在這個意義上,不妨把路遙的現實主義稱之為“清理”式現實主義。它上承了魯迅“橫站”式和胡風“置身”式這兩種現實主義的精神內核。魯迅“橫站”式現實主義突出了魯迅對周圍所謂“無物之陣”的現實絕不妥協的態度,胡風“置身”式現實主義突出了作家要置身于現實洪流中并與之搏擊的主觀戰斗精神。
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路遙說:“作家的勞動絕不僅是取悅于當代,而更重要的是給歷史一個深厚的交代。”路遙“清理”式現實主義是在時代中發展的。路遙的《人生》發表于1982年,是典型的現實主義作品。那個時候,中國還只有王蒙等少數幾位作家采用西方現代主義手法。但是路遙開始創作《平凡的世界》的1986年,正是“尋根文學”和“先鋒小說”風頭正盛的時候。文學確實需要翻新,需要陌生化。在這個意義上,“尋根文學”和“先鋒小說”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自有其重要的意義。但是對于具體作家來說,堅持自己最擅長的創作方法也是非常重要的。路遙仍然采用現實主義手法創作《平凡的世界》,他是逆文學的時代潮流而上。其實,浪漫主義、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并無高下之分,都能寫出偉大的作品。關鍵在于,作家先天的稟賦氣質以及后天的修煉積累凝聚的才華在運用表現手法時所能達到的藝術高度。
路遙“清理”式現實主義的特征之一,是作家用全部的生命激情來創作,這一點上承了五四時期“血與淚的文學”的精神。路遙把生命能量的爆發與文學創作的過程最高限度地融合。他把啟動《平凡的世界》的創作稱之為走上了與自己搏斗的拳擊臺。為了寫好小說的開頭,他在陳家山煤礦的房子里像磨道里的驢一樣不停地轉圈,“從高燒似的激烈一直走到滿頭熱汗變為冰涼”。他常常寫作十幾個小時,胡亂吃飯或者湊合著吃飯。路遙描述自己的創作情形:“記得近一個月里,每天工作十八個小時,分不清白天和夜晚,渾身如同燃起大火,五官潰爛,大小便不暢,深更半夜在陜北甘泉縣招待所轉圈圈行走。”路遙英年早逝,有人說窮死的,有人說累死的,還有人說與這些都無關,是家族遺傳病的結果。前兩種說法可能不太準確,但后一種說法絕對有失公允。路遙的《人生》、《平凡的世界》等作品融入了他自己的喜怒哀樂、物質匱乏帶來的肉體折磨與這種肉體折磨催生的強大的精神追求。路遙小時候之所以愿意過繼,是因為繼父母能送他上學。繼父母供他讀完小學,無力再送他讀中學,但是路遙堅持要求讀書,在沒有支持的情形下有一頓沒一頓地讀中學。這種在物質匱乏的情形下仍然孜孜要求讀書的執著,塑造了路遙筆下馬建強(《在困難的日子里》)、高加林(《人生》)和孫少平(《平凡的世界》)這一人物群體的最為基本的精神面貌,即對知識的強烈追求。那么,路遙這種用生命來創作的方式在當下是否值得提倡呢?當然,我們不必用苦行僧一樣的生活方式來進行創作,畢竟生命對于每個人只有一次。但是路遙用生命來創作的精神在于他把文學視為一種事業,視為人生的一種精神訴求與社會擔當。

圖為電視劇《平凡的世界》的劇照。
路遙“清理”式現實主義的特征之二,是他擅長表現社會急劇轉型時期城鄉交叉地帶復雜的矛盾沖突,從而展現了廣闊、復雜的社會生活。這一點在《平凡的世界》中表現得非常突出。《平凡的世界》故事發生于1975年至1985這十年間。這一時期,中國社會的改革主要集中在中國農村生產責任制的推行。《平凡的世界》以孫少安、孫少平和田福軍為三條主線表現出的矛盾主要有三種形態。
第一,城鄉之間最最尖銳的矛盾不是在于文明與時尚的有無,而是身份的差異。身份的差異表現在,城市人有城市戶口、有正式工作,即那個時代流行說的“吃國家糧”和“有鐵飯碗”,而鄉村人只能憑天吃飯。孫少安與田潤葉不能結婚的唯一原因就是田潤葉是縣城里的公辦教師。孫少平那不安的年輕的心,以及那到外面世界闖蕩的激情,最終落實在大牙灣煤礦的正式工人這一身份上。孫蘭香只有以大學生的身份才可能被省委領導干部的家庭接納。這三兄妹的故事表現了路遙對城鄉矛盾的多重思索。孫少安主動拒絕田潤葉的愛情,看似是孫少安的明智之舉,但是透露著在城鄉身份的差異面前,鄉村人自我卑賤化的精神潰敗。孫少平憑借賣苦力的方式成為正式工人,多少帶有武俠傳奇式的浪漫色彩,小說之所以讓田曉霞在抗洪報道中犧牲,其潛在的目的就是不能讓孫少平與田曉霞的愛情因為身份的差異而造成悲劇。孫蘭香通過考上大學,又憑著自身的美麗與才華,抹平了城鄉身份之間的差異。這是最理想的,但也最為艱難。第二,黃原地區、原西縣、石圪節公社和雙水村這四級行政單位領導干部之間的沖突,以及孫少安多分豬飼料地等事情,顯示了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社會的主要矛盾:在政策的層面上表現為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兩條道路的矛盾;在現實生活的層面上表現為國家計劃經濟的僵硬與農民物質生活貧困、生產積極性匱乏之間的矛盾。這一矛盾最嚴重的后果就是農民非常窮,吃不上飯。生產承包責任制成為解決這一矛盾的關鍵。生產承包責任制的推行,解決了老百姓的吃飯問題,但新的矛盾在于,土地產出的有限與社會不斷發展帶來的購買力的下降之間的沖突。《平凡的世界》以城鄉之間的身份差異這一矛盾為橫軸,以國家制度與農民利益之間的矛盾為縱軸,在這一縱橫結構中又容納了各種次要的矛盾,從而形成了一個既能展示社會的動態發展,又能延伸社會的橫向交錯的立體結構。這些矛盾沖突形成了《平凡的世界》的內在藝術張力,并深廣地表現了1975年至1985年這個社會轉型時期的社會風貌與人物的精神面貌。
路遙清理式現實主義的特征之三在于,既表現了人們對物質追求的合理性,又表現出超越于自身物質條件的強大的精神追求,這兩者的完美結合產生了強烈的藝術吸引力。讀者也許會在道德上譴責高加林對劉巧珍的拋棄,但如果從理想的追求上,也許又會十分同情他的人生挫折。他冒著暴雨采訪南馬河公社抗洪救災的情況,不畏任何艱險,小說贊頌他有一種“英雄主義品格”。他對自己走后門獲得工作也惴惴不安。高加林是弱者,他的人生道路被社會的力量所左右。但是他不甘于現有的生活處境,總想追求一種超越于自身條件的生活,又無法實現。這才是《人生》提出的根本問題。《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安最基本的想法是改變自家爛包的光景,改變全隊爛包的光景。他辦磚窯廠致富后,帶著全村的人致富。他從妹妹孫蘭香拒絕收他錢的事件中發出深刻的感慨:“生活啊,這是為什么?貧窮讓人痛苦,可有了錢還為什么讓人這么痛苦?”小說結尾寫他捐錢修建雙水村學校,這種發財致富后投資當地教育的行為,具有現代理性精神,也表明他有了更高的精神追求。對于孫少平這個形象,有人說太平面化。孫少平確實有理想化的色彩,但這也是植根于現實土壤中的理想化。孫少平身上最為可貴之處在于:他要在自己的勞動中過一種獨立的生活,并要頑強地站在超越于自身物質條件的精神高地上。他離開孫少安的磚窯,他拒絕孫蘭香為他提出的工作調動,他只是要堅持過一種獨立的生活。孫少平理性對待搶走他女朋友的顧養民,頑強地拒絕了曹支書給他多加的工錢,憤怒地從胡永合的魔掌下救出小翠、并把身上僅有的100元全給她,在大牙灣煤礦的井下奮不顧身地救人。這些事情讓人覺得孫少平太早熟、太單純、太敏捷、太周密。其實他的品質有著現實生成因素。一是他也接受過周圍人們無私的饋贈,比如孫少平因為家貧而長期在金波家里借宿,農村中鄉親們這種無私的提供會極大地影響一個人看待世界的方式。二是他喜歡讀書,喜歡讀報,比如他非常喜歡《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再加上年輕人特有的那股承擔世界責任的理想,比如路翎《財主底兒女們》中的蔣純祖。孫少平不同于孫少安的地方在于,他敢于追求一種未知的生活,在愛情上他也能夠接受干部子弟、大學生田曉霞的感情。正如他從同學顧養民的大度中所獲得的人生認識:“在最平常的事情中都可以顯示出一個人人格的偉大來!”
路遙“清理”式現實主義的特征之四是歌頌了人性的美好品質。路遙筆下人性的美好品質是多種多樣的,比如田福軍在極左年代艱難尋找農民能過上好日子的實干精神,孫玉厚、賀秀蓮、金俊武等人的誠懇勞動,劉巧珍、田潤葉、田曉霞、李向前、金波對愛情的忠誠,但最放光彩的是那種能包容自身對立面的美好品質。劉巧珍的人性美麗,不僅僅在于她外表的“白楊樹般的身材”,不僅僅在于她執著地追求身體健碩有文化的讀書人,而是當她的姐姐要公開羞辱高加林的時候,她敢于阻攔她姐姐。她對高加林曾有的熾熱的愛與痛切的恨混合起來的情感上升為一種理解并包容負心漢的慈悲精神,這才是她最為光彩照人的地方。人性的美好不是在純凈花瓶中的光鮮亮麗,而是如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一樣,只有在復雜的社會生活土壤中才會熠熠生輝。孫少安的人性美好不只在于他帶領全家人致富、全村人致富,而是當他的磚窯在遭遇挫折后重新振興的時候,他對那些在他受挫折期間冷嘲熱諷、甚至不無幸災樂禍之意的鄉親們的接納。孫少平的美好品質很多,其中他奮不顧身搶救嘲笑過他的跛足女同學侯玉英,無私地幫助在感情上背叛過他、因偷手帕被關在門市部的郝紅梅,最能體現他包容對立面的品質。
當下的文學創作隨著網絡的興起、出版的寬松而呈現出一片繁榮的景象。但是我們不得不表示遺憾的是,現在還沒有那種深廣地表現我們這個國家自從市場經濟推行以來社會制度變化與人們精神價值變化的杰出作品。而路遙式的現實主義或許能提供一些啟示。